畢飛宇
三十九年前,也就是1970年,我可以清晰地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一個小伙伴來到河邊,急匆匆地把我叫上岸來。我們長期堅守一個約定,無論是誰,只要碰到有趣的事情,都要通知彼此。我被我的小伙伴叫上來了,一問,村子里來了一個奇怪的人,是個女的,她不停地說話,卻沒有一個人能聽懂她說的是什么。
我和我的小伙伴就開始跑,在奔跑的過程中,我們的隊伍在壯大。這也是鄉(xiāng)村最常見的景象了,孩子們就這樣,一個動,個個動。等我們來到目的地,一群孩子已經(jīng)拉出了一支隊伍,把當(dāng)事人的家門口圍了個水泄不通。
村子里真的來了一個奇怪的人,是個女的。等我們來到這里的時候,這個女人已經(jīng)不說話了——她說過了,哭過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疲憊了,她在休息。顯然,她是不受歡迎的,她的屁股底下沒有板凳,她只是就地坐在一個石磙子上。然而,盡管屁股底下沒有板凳,我們也不敢小覷她——她雪白的襯衣,筆挺的褲縫,塑料的、半透明的涼鞋,尤其重要的是,她優(yōu)雅而筆挺的坐姿——毫無疑問,她是個城里人。這個城里女人就那么坐在石磙子上,一動不動,滿臉都是城里人好看的憂傷。
老實說,我不是看城里人來的,我也不是看憂傷來的,我一心想聽她說話。我的小伙伴剛才氣喘吁吁地告訴我,她的話“一個字”都聽不懂——這怎么可能呢!
我的小伙伴的話很快就得到了證實。休息好了,這個女人蹺起腿,開始說話了。她的聲音并不大,但是,在寂靜的鄉(xiāng)村黃昏,我想我們每一個人都聽見了她在“說”。她一個人說了很長時間,真的,我們一個字都沒有聽懂。那么她的“說”還有什么意義呢?她的“語言”還有什么意義呢?毫無意義。
我很快就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我們的周圍沒有一個成年人,甚至連房子的主人都不在,他們家的小兒子也不在。鄉(xiāng)下的孩子往往有一種特殊的本領(lǐng),他們可以從成年人的角度去看待一些事情。我很快就知道了,人們其實在回避這個城里女人,她來到我們村絕對不是干好事來的。
她究竟是干什么來的呢?女人一直在說,說著說著,她哭了。我一直覺得,城里的女人是“不會哭”的,她們只會流淚,只會發(fā)出一些痛苦的聲音。鄉(xiāng)村女人的哭就不一樣了,她們的哭有固定的節(jié)奏,有確切的旋律,邊哭邊說,準(zhǔn)確地說,是“哭訴”。她們的哭有許多實際的內(nèi)容,而不只是表達(dá)悲傷的情緒。正因為城里的女人“不會哭”,她們的哭往往叫人揪心。
我很難過。我注意到她試圖問我們一些問題,但是,誰知道她說的是什么呢?事實上,我們也和她說話了,但是,她同樣聽不懂我們的語言。我們近在咫尺,其實來自不同的世界,仿佛陰陽兩隔。
也許是由于絕望,這個城里女人坐在了地上,然后躺下去,在地上一心一意地哭。她徹底顧不上城里人的體面了,像一個潑婦一樣在地上打滾,一邊滾一邊說。此時此刻,我們只知道她痛苦,卻永遠(yuǎn)不知道她為什么痛苦。我至今記得那個夏日的午后,一個陌生的、城里來的女人把她所有的悲傷留在了我們村。沒有人能夠幫助她,沒有人知道她為了什么。
這個女人后來是自己爬起來的,她撣了撣土,整理了一番頭發(fā),一個人離開了。她再也沒有在我們村出現(xiàn)過。
后來我們知道了謎底,事情一點也不復(fù)雜,她是來尋找她的兒子的。那個我們都認(rèn)識的、沒有露面的小男孩,其實是她的兒子。
她兒子是被拐來的還是她和某個人私生的呢,我沒有得到進(jìn)一步的消息。村子里所有人都對這個問題三緘其口。偶爾也會有人提起那個孩子的身世,但是,言說的人一定會被阻止。這阻止不是大聲的呵斥,而是一種不動聲色的目光,是告誡——這是鄉(xiāng)村的又一種文化了。
好多年之后,我意外地得知,她是江南人,她來自蘇州。
現(xiàn)在,我用一句話就可以把那件事說清楚了:三十九年前,一個蘇州女人來到蘇北的一個村莊尋找她丟失的兒子,沒有人能聽懂她在說什么,她最終消失在我故鄉(xiāng)的夜色里。
蘇州與我的蘇北村莊相隔多遠(yuǎn)呢?也就是兩百公里。
但是,在這“也就是”兩百公里的距離之間,有一樣?xùn)|西,它叫長江。毛澤東有一句詞,是描繪武漢長江大橋的,曰:“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泵珴蓶|詩詞一直都是這樣,氣度非凡。但是,詩詞的氣度往往有一個前提,那就是意象的開闊。毛澤東所選用的意象是什么?是長江。這是一條綿延的、深邃的江,它劃分了南中國與北中國。長江同時是中國地理的分野、語言的分野和文化的分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當(dāng)她的文化足夠豐富的時候,這文化必然是多樣的、多元的。豐富啊豐富,你是華光,也是業(yè)障。所以,在整個農(nóng)業(yè)文明時期,長江不叫長江,叫天塹。天塹強(qiáng)調(diào)的是分,刀劈斧鑿一般。它具有洪荒的、絕望的氣息。
當(dāng)洪荒的、絕望的阻隔之間出現(xiàn)了連接時,我們可以想象一個浪漫主義詩人的豪邁?!疤靿q變通途”幾乎就是脫口而出。這是一種令人喟嘆的欣喜,它所指的不再是分,而是交流上的無限可能。
可事實上,無論是科技還是人文,就我們?nèi)祟愃_(dá)到的高度而言,“天塹變通途”的可能性早就存在了,我們只是習(xí)慣于蔑視交流的可能性。我們一邊在建造大橋,一邊在積極地劃分“兩個世界”或“三個世界”。兩個世界,三個世界,一個優(yōu)雅女士的就地打滾,一個傷心女人破碎的心。
三十九年過去了,我現(xiàn)在居住在南京,從我的窗戶望出去,腳底下就是長江。它不是天塹了,再也不是了,它只是一條江。老實說,我是喜歡這條江的,它是我最好的風(fēng)景??墒牵陲L(fēng)景的遠(yuǎn)處,我始終能看見一個蘇州女人,她在“說”,一直在“說”。
(李金鋒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寫滿字的空間》一書,沈 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