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鳳飛
每個人都必然要告別這個世界,可我從來沒想過父親會以怎樣的姿態(tài)和我們告別。直到有一天,我接到電話,說他可能得了惡性腫瘤,那一刻,我突然想,他很可能會突然離開。
父親一向淡淡的,哪怕第二天被確診為惡性腫瘤,他也未曾在我們面前顯露一絲慌亂,大概男人的不露聲色是與生俱來的。我們陷入一片沉寂,反倒是他拿一些類似“縱使千年鐵門檻,終需一個土饅頭”的話來寬慰我們。去了幾次上海,見過形形色色的病人后,父親變得更加平靜。有次去就診,排在父親前面的病人是某知名大學的教授,他的家人慌得語無倫次。醫(yī)生無奈地說:“家里出點事就成這樣?!彼纯次覇枺骸澳惆职质歉刹繂??”“不是?!蔽掖稹8赣H看看我,只是微微一笑,沒說話。
父親生病后,停了工作,之前他時常外出,在家里的時間并不多,但他生病后,我們每天回家便能見到他,都很開心。聽聞生病的人性情會大變,父親卻沒有絲毫的變化,相比以前,大大咧咧的他還和以前一樣,早睡早起,更加關(guān)注我們,生怕給我們平添了負面的情緒。我們也很少跟他說應該忌口的食物,每次剛要開口,父親就用眼神告訴我們他沒有太多的日子了。即便醫(yī)生千叮嚀萬囑咐不能吃螃蟹,每次看到他興致勃勃地買回他最愛的肥螃蟹,我們也只當沒看見。父親說:“一家人圍著吃我做的菜,就很好?!?/p>
父親擅長烹飪,那段時間,他成了我們的御廚。他每天起早,在院子活動后便去菜場采購,買到很新鮮的食材,他就向我們顯擺,偶爾空手回來說不新鮮不買也罷。他每天晚上都打電話,問我是不是準時下班,算準時間把飯菜準備好,坐等我們進門開飯。我最喜歡他做的蘿卜帶魚羹,有時白天念叨著,晚上回家果然有,那種念念不忘、必有回應的感覺很幸福。吃著吃著,想著可能明年就吃不到了,不覺悲從中來。父親便問:“還要嗎?”“要!”慌忙把頭埋在碗里,大口大口和著淚水,往肚里吞。我喜歡膩歪在母親身邊,和父親獨處的時間并不多,最多的就是晚飯后,母親在井邊洗衣服,他在陽臺的西邊哼著曲兒,看遠處稀稀拉拉的車。我看著他,想著要是永遠這樣該多好,看著他英姿壯年,直到他老眼昏花。
父親走的那天,口齒已經(jīng)不清,他讓母親和弟弟繼續(xù)去上班,讓我一個人留下來陪他。那天陽光很好,他一直念叨著要去院子曬太陽。我說風大,他聽了就不再提了。我坐在他床邊。我喚他一聲,他睜開眼睛看看我?!澳阏娴囊邌??”我問。他含糊地說:“沒辦法,要走了?!币虌屜挛缱哌M來說:“你怎么舍得撇下他們就走了?”他看看我,擠出兩個字:“寶貝?!边@是我第一次聽他喊我寶貝,也是最后一次。
父親吃了幾口晚飯,洗漱完畢,睡了,再沒有醒來。我在他床邊流過很多淚,彼時,卻哭不出來。
父母子女一場,總有一面,是最后一面。慶幸的是,在父親最后的日子里,我能日夜相伴,依依不舍地和父親告別。
責任編輯: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