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微
自從某家訂餐App的騎手們?nèi)鹤庠谖壹腋舯?,出于某種社交恐懼,我就再也沒有在這一家訂過餐。
我住在老式新村的一樓,窗戶正對街道。原來可以眺望到一間幼兒園,學期中吵鬧得很。清晨七點開始放國歌做操,傍晚四五點小區(qū)里就充滿了孩童們的尖叫聲。每年六月,孩子們舉行畢業(yè)典禮,奶聲奶氣朗誦:“從前,我們是小弟弟、小妹妹,如今我們是小哥哥、小姐姐啦!”我已經(jīng)聽過很多遍,也就意味著一晃很多年。沒想到如今,我要眺望那些學齡前的“小哥哥、小姐姐”,還要相隔十幾位藍色T恤的“小哥哥”。悲催的是,即使是大一點的“小哥哥”,我目測他們的年紀,還是比我要小一點??嘞睦?,他們黝黑的臉上顯出年輕人不自覺的生猛和苦勞感。
寒暑假原來是我求之不得的安靜時日,因為對面幼兒園終于休園了。可如今每天早晨九點半,騎手們就在我窗戶下準備待命。有一位中年婦女,也許是他們的站長,經(jīng)常給他們訓話,提醒他們讓客戶務必給好評。這位婦女似乎注冊了不少手機號,義正辭嚴地對騎手們說:“要是有人問起來,這個手機號是你表姐,你要背出來?!彼吡艘院?,騎手們會發(fā)牢騷,說客戶就是不給好評怎么辦,不然我們互相點外賣再刷單算了。也有的說,干完這陣就不干了,太難做了,不如做快遞。還有的說,快遞也不好做。另一個回應,快遞又不需要客戶給好評。
我們這棟老樓對騎手們來說是站點,對其他快遞小哥卻是客戶所在地。小區(qū)的快遞被某位大叔的家族承包,他白天閑散地送一下,送不到的貨物,晚上可以去他們家拿,從來不趕時間??爝f員的時間似乎要比送餐騎手舒緩一些。又如送餐騎手們從來不會說,“打你電話你也不接”、“那你現(xiàn)在在哪里?”、“你不要出門哦”這樣很娘的話。他們秉持了詹尼弗·柯茨《男性交談》研究譜系中的常規(guī)特征,空頂著一個很酷的“騎手”身份怨天罵娘,也許是速運界的硬漢。
以我對社會學淺薄的認知,這是非常特別的性別與科技研究現(xiàn)場。因為它非常男性化,幾乎沒有女性騎手加入到這個高危、刺激、吃青春飯、不講未來的城市新興行業(yè)中,盡管它并不花費太多肌肉體現(xiàn)的力氣,它的高耗能體現(xiàn)在交通與時間的風險之上。在“騎手”這個“美名”之下,掩蓋著極其復雜的社會問題。這個職業(yè)的誕生圍繞著智能手機的普及與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展。對年輕從業(yè)者而言,它更接近“科技”的外延,從而顯出奇異的“游戲”形態(tài)。譬如,轉(zhuǎn)單機會只有三次,嚴格的扣分懲罰機制……互聯(lián)網(wǎng)業(yè)利用了年輕男性對于手機的熟悉程度和對于速度的喜愛,悄悄消耗著他們的青春。他們并不排斥自己的行蹤被如此精確地定位,不排斥自己的時間被威脅著使用。他們那么年輕。有次我看到新聞里報道,因為送餐晚點,騎手怕被投訴,還急哭了。也有剛?cè)胄械尿T手將送貨箱放在底樓,送餐下樓后看到箱子里的食物都被偷走了,一片茫然。當媒體關(guān)切地看到騎手小哥的存在時,有位騎手說:“剛開始的時候,捧著手機像捧著定時炸彈,覺得太刺激了?!痹谛詣e與科技(智能手機)的研究領(lǐng)域,不知何時會出現(xiàn)騎手小哥的身影。
我有時也會在網(wǎng)上查閱他們的處境,知道如果沒有得到客戶好評,他們會被罰錢。如果投訴,還可能被威脅。但他們自己在路上摔跤,公司未必會來看上一眼。對他們來說,速度是核心競爭力。他們很少有人等電梯。每個人都背負著“十萬火急”的動機,這個動機就是“錢”。如果小哥風馳電掣、月內(nèi)無休,一個月可以掙到一萬多塊錢。但大部分人,只是出賣體力和交通風險,賺一份溫飽的薪水。他們不會想到自己的剪影畫面會成為怎樣的城市風貌,甚至被人用英文寫出來,拿去地球的另一邊發(fā)表,換得鮮花與掌聲,也不知道自己會出現(xiàn)在外國人的演講里。
在今年上海紐約大學畢業(yè)典禮上,一位優(yōu)秀畢業(yè)生做畢業(yè)致辭,他說并不是所有的英雄都穿著披風,他們還有可能穿著外賣小哥馬甲,而他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學的第一句中文是:“你的外賣到了?!蔽彝ㄟ^騎手小哥,看到了一種叫做“冰袖”或者“花臂”的虛擬皮膚。那時我剛好在寫關(guān)于虛擬身體的文章,沒想到騎手們帶給我啟迪。上網(wǎng)一查,冰袖銷量驚人,暴曬中從業(yè)的人數(shù)真是不少。從此以后,大數(shù)據(jù)開始給我推薦各種社會哥的裝備……然而一個外送員戴著防曬冰袖,到底是man?還是娘?似乎也說不清楚。
我們和他們住在同一棟樓里,在手機定位上,我們是重合的一個點。
群租總不讓人安心。我一個人住,進出門的時候,會擔心與他們打上照面,盡管他們從來不看我一眼。我已經(jīng)有兩個多月沒有拉開窗簾,但隔著窗簾,我每天都聽得到他們說話,好像身在田野現(xiàn)場。暫時,并沒有人跟“夏令熱線”投訴他們的群租生活。白天我不想聽他們說話的時候,就要戴上耳機,假裝自己是一個喜歡聽音樂的人。有時夜晚回家,看到家門口停滿了電瓶車,還有幾個小哥坐在樓道里打游戲,如癡如醉,頭也不抬。同樓的小夫妻看到他們坐在地上會輕聲抱怨:“這里環(huán)境這么不好,我們怎么生孩子?”被我的腦洞剪輯成一組因果關(guān)系。甚至我很回避他們這件事,也產(chǎn)生了真實的影響。
我依然沒有勇氣,叫“鄰居”們?yōu)槲业膽卸枧芤惶瞬宛^。但我也沒有勇氣當著他們的面叫別家的訂餐服務。有天下午,我非常想吃炸物,于是在大眾點評下單了漢堡。餐點送到的時候,我和漢堡小哥在十幾個藍色青年的注視下,完成了一單小小的交易。那一刻我有點無地自容,用小學作文里的話說,想找個地洞鉆進去,甚至有種偷了鄰居家牛奶還被發(fā)現(xiàn)了的尷尬,覺得自己欠他們每個人七塊錢。
但其實,我在別的地方叫他們家的訂餐服務,已經(jīng)是個會主動給好評的中年人了。
(云凡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