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云豹

“延安五老”徐特立、吳玉章、謝覺哉、董必武、林伯渠出生于19世紀七八十年代，那個時代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雖然日漸解體、封建王朝正走向落幕，但傳統(tǒng)科舉制度根深蒂固的慣性依然影響著他們的生活?！把影参謇稀钡那嗌倌晟畈豢杀苊獾卮蛏狭丝婆e的烙印。

徐特立：十年讀書，科場試手

徐特立1877年出生于湖南長沙，當時的洋務(wù)運動和新式教育并沒有給徐特立的童年帶來太大影響，他依然延續(xù)中國傳統(tǒng)讀書人的晉升之路，進蒙館，讀私塾。徐特立回憶這段經(jīng)歷時說，“從九歲到十五歲，是在蒙館念死書時代，全不了解內(nèi)容和字義”。徐特立雖然說自己“念死書”，但從他后來的回憶來看，這段蒙學經(jīng)歷對他還是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尤其是那位張先生，教徐特立讀朱柏廬治家格言，讀楊椒山遺囑，讓徐特立對書籍產(chǎn)生了很大興趣。徐特立后來的“十年破產(chǎn)讀書計劃”（即將每年教書所得的20串錢作為家里的生活開支，而將伯祖母留下的幾畝薄田逐年變賣，專門用來買書，期以十年），不能說沒有受到這一時期啟蒙的影響。這位張先生的諄諄教導(dǎo)，讓徐特立受益匪淺，始終難忘。他后來回憶說：“張先生對于我的感動，幾十年來我常于夢中去找他?！?/p>

在結(jié)束蒙學之后，徐特立有過一段思想的混亂期。在讀書與習業(yè)的問題上，他先是選擇習業(yè)，后來又選擇繼續(xù)讀書。他的祖父當過中醫(yī)，并且了解卜卦算命和堪輿。徐特立因家貧無法繼續(xù)讀書時，曾想繼承祖父的傳承，選擇以醫(yī)為職業(yè)。但是，當徐特立讀到醫(yī)書里的一些脈絡(luò)之學時，卻經(jīng)常分不清；想要卜卦算命，卻又發(fā)現(xiàn)常常算不靈驗。20歲時，徐特立決定放棄中醫(yī)而專門教書并準備科舉。徐特立后來表示，學醫(yī)是不成了，如果科舉的話，興許還能考個狀元，因為考科舉只要能寫文章就夠了。

徐特立的科舉之路并未走太遠，他起初學寫八股文，因為沒有先生教，亂讀一通。后來遇到了一位陳姓老鄉(xiāng)，他才終止了學寫八股的念頭，開始認真讀書。這位名叫陳云風的先生告訴他，“要成一個讀書人，不是讀八股而是讀書”，并且讓徐特立讀張之洞的《輶軒語》和《書目答問》，學習讀書方法。以后，徐特立才真正走上了讀書之路。

徐特立出于對知識的渴求，加之受到陳先生的指導(dǎo)，決心縱使破產(chǎn)也要讀書，定下了“十年破產(chǎn)讀書計劃”。但是在讀到第八年的時候，徐特立已經(jīng)讀不下去了，當時他的家里“一年只收入四石谷”，他的薪金也只有14串，家庭生計存在很大困難。適逢當時科舉考試改革，廢棄八股而考經(jīng)義、史地。徐特立迫于生活所困，加之為了檢驗讀書效果，就參加了當時的科舉考試。對于這段經(jīng)歷，徐特立說自己當時對于答題其實沒有太大信心，題目只能了解個大概，答題答得文不對題，因此對于錄取不抱什么希望。但是，徐特立讀書還是取得了很好效果，在3000多人的考試中，徐特立考取了第19名，由此進入復(fù)試。雖然最終沒能考取功名，但科舉提高了徐特立的身份地位，緩解了他的經(jīng)濟壓力，從而使他能夠繼續(xù)讀書計劃。

吳玉章：科試不第，負笈東渡

吳玉章同樣受到傳統(tǒng)科舉制度的束縛。耕讀傳家的傳統(tǒng)社會風氣在吳家表現(xiàn)尤為明顯，吳玉章在其自述中就曾提到他們家“世世以耕讀傳家”。讀書兼管家事而無法考取功名的父親，對幾個兒子的期許很高，盼著他們能學有所成。因此，便早早地把吳玉章和他二哥吳永錕送去私塾讀書，讓他們開始接受傳統(tǒng)儒學的教育。吳玉章在回憶中提到，在甲午戰(zhàn)爭以前，其頭腦中占主導(dǎo)地位的還是傳統(tǒng)的忠孝節(jié)義的思想。

在吳玉章的早期生活中，二哥對他的影響無疑是最大的，無論是吳玉章思想的形成和轉(zhuǎn)變，還是吳玉章生活軌跡的變遷，背后都有著吳永錕的影響。吳永錕服膺宋明理學，講求忠孝節(jié)義。在他們母親去世以后，吳永錕獨自結(jié)廬三年，為母守喪。吳永錕不讓弟弟吳玉章陪他守墓。吳玉章每晚都和二哥對坐讀史，直至深夜才送二哥去守墓。正是這段時期的讀史經(jīng)歷，尤其是讀文天祥、岳飛、史可法等忠義英雄的事跡，讓兩人的思想產(chǎn)生了很大震動。閱讀這些史書，對吳玉章民族氣節(jié)和革命氣節(jié)的培養(yǎng)產(chǎn)生了積極影響。

甲午戰(zhàn)爭的失敗，對于中國人來說，是一次振聾發(fā)聵的警醒。梁啟超曾說：“喚起吾國四千年之大夢，實自甲午一役始也。”就吳玉章而言，這次戰(zhàn)爭的失敗，也讓他感到悲痛不已，在消息傳來的那一刻，吳玉章與二哥一起“痛哭不止”。甲午戰(zhàn)爭的另一個影響，就是新學的盛行。吳玉章就讀的尊經(jīng)書院，過去最為推崇漢學，在這一時期也開始大講新學。就這樣，吳玉章逐漸開始接觸新學。在吳永錕的帶動下，吳玉章閱讀了不少新學書籍，了解了許多新知識，自認為是“康梁信徒”。同時，吳玉章不僅自己學習新學知識，還大力宣傳新學，在當?shù)禺a(chǎn)生了很大影響，一度被戲稱為“時務(wù)大家”。

戊戌變法的失敗，沒有打消吳玉章追求新學知識的熱情，但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思維也時刻影響著他。一邊是追求新學，贊成維新改良，改革舊制度；一邊又尊經(jīng)崇儒，想成為“中興名臣”。傳統(tǒng)士階層的思維模式困擾著吳玉章，讓他無法擺脫科舉制度的束縛。正如他在談辛亥革命的一番講話中所說：“十九世紀末，中國知識界尚未從舊意識形態(tài)范圍內(nèi)轉(zhuǎn)變過來?！?902年，吳玉章先后前往榮縣、樂山、成都參加了縣考、府考和院試，最終落第。

對于參加科舉考試，吳玉章回憶中提到過一些細節(jié)。他說自己當時在縣考和府考都考得很好，府考還拿了一次第一，因此得到閱卷人的賞識，稱其“此古之賈長沙，今之赫胥黎也”。但在院試時，因為文章太長，在規(guī)定時間沒有寫完，遺憾落第。

科舉不第的經(jīng)歷，讓吳玉章內(nèi)心對新知識的渴求愈加濃烈。他先是去考經(jīng)緯學堂，準備學習些新知識，結(jié)果失望而歸。適逢吳永錕從成都回家，帶來了留學日本的消息，吳玉章興奮不已，從此踏上了東渡求學之路。

謝覺哉：傳統(tǒng)作祟，末科秀才

謝覺哉是“中國科舉最末一次的秀才”，他早年的生活經(jīng)歷和當時中國大多數(shù)的讀書人并無二致。

謝覺哉4歲開始習蒙，學習四書五經(jīng)，11歲時便讀完了五經(jīng)。無書可讀的謝覺哉開始翻閱《康熙字典》，閱讀父親收藏的小說。翻得久了，有些內(nèi)容都能大體背誦。這樣的生活直到他17歲才結(jié)束。

1902年，18歲的謝覺哉被父親送到了對門岳家的小金陀館讀書，開啟了他人生中“最寶貴的三年”。學館的李藕蘇先生是一位秀才，學識淵博，讀過《資治通鑒》《四史》《讀史方輿紀要》《海國圖志》《日知錄》等書，同時具有深厚的古文詩詞功底。上課時，先生常常講起這些，這對謝覺哉來說，不僅是一種古典文學的熏陶，也是一種新鮮知識的啟蒙。謝覺哉曾給這位李先生寫信表示“過蒙厚愛，開益良多”，將其視為自己真正的啟蒙老師。當然，對于當時最新的一些新學書籍，如《天演論》等，謝覺哉還不曾接觸?？h里送來“《天演論》書后”的課題之后，整個學堂翻遍所有藏書，竟找不到“天演”二字，這讓謝覺哉深感新知識不足，后來在其自述中還專門提到此事。

在小金陀館，謝覺哉結(jié)識了姜夢周、王凌波、何叔衡等人。謝覺哉后來回憶說：我生長在這溝里，新思潮不易吹到的溝里，就是讀舊書，除高頭溝草外，也不知有甚么。但是，到我的時代，卻有光輝燦爛的一面，那就是何叔衡同志、姜夢周同志出在這溝里，還有一位王凌波同志在這溝里讀過書。我們四人相得甚歡，以道義、前進相勉勵。

傳統(tǒng)的知識結(jié)構(gòu)和教育方式，讓謝覺哉選擇走上科舉之路成為必然。謝覺哉在15歲時便參加過一次小考，考場繁瑣的搜身過程讓他感覺受到了很大侮辱，留下了對科舉制度的不滿。后來，他多次提到過這次經(jīng)歷，并表示當時自己還曾想如果不是父母在，絕不再干這事。

然而，當時的謝覺哉還無法從傳統(tǒng)儒家教條的束縛中掙脫出來，他仍深受“宗族稱孝焉，鄉(xiāng)黨稱悌焉”這一傳統(tǒng)信條的影響，同時也不免心存科舉以“自達”的念頭。因此，在母親去世滿三年后，他繼續(xù)走上了科舉考試的道路。1905年，在中國科舉考試的最后一年，謝覺哉先后經(jīng)過縣考、府考和院試，以院試第一考取了秀才，成為中國科舉制度史上最后一科的秀才。

考取秀才的謝覺哉，生活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但是，傳統(tǒng)士紳階層繁瑣的生活禮儀和墮落的生活方式，讓謝覺哉逐漸產(chǎn)生了反感。不滿這種生活狀況的謝覺哉開始與傳統(tǒng)士紳階層決裂，走上了新的生活道路。

董必武：勤學苦讀，秀才得中

董必武同樣是晚清秀才。董必武出身破落的大家族，父輩兄弟八人，全家近30人一起生活。家無所出，全家生計來源，主要靠父親董基文和四叔董基明教書，大伯和五叔向外借貸認息經(jīng)營小商，販賣煙、紙、香燭之類的土產(chǎn)，維持度日。貧家破戶讓董必武從小飽嘗艱辛，讀書學習自然很刻苦。

董必武的蒙學也是發(fā)軔于《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等。在此期間，還發(fā)生過一件讓他記憶深刻的小事。由于父親的諄諄教導(dǎo)，聰穎的董必武早早就已熟背《三字經(jīng)》等蒙書。一次，他在父親教書的塾堂玩耍，父親提問塾童《三字經(jīng)》時，有幾位學生結(jié)結(jié)巴巴答不上來，在窗外的董必武不由背誦起來，一氣呵成。這讓董基文十分欣喜，第二天便讓董必武跟班學習。這件事對董必武鼓勵很大，在晚年憶起時仍激動不已。

由于父親和四叔教學的地方常常變化，董必武也跟著父親或四叔東奔西走，在不同學堂學習。雖然生活有時顛沛流離，但董必武刻苦讀書的習慣卻始終如一。到他14歲時，董必武隨父親轉(zhuǎn)到萃英書院讀書，這才過上了較為安穩(wěn)的學習生活。也正是在這所學校，董必武閱覽了大量古代文史典籍，奠定了其深厚的文史功底。

與當時的很多讀書人一樣，董必武也未能擺脫傳統(tǒng)耕讀仕進思想的影響。年少的董必武，一面讀著四書五經(jīng)、文史書籍，一面開始學寫八股策論，準備著參加科舉考試。

科舉是傳統(tǒng)讀書人的晉升之道，包含了大多數(shù)讀書人的企盼。學識淵博、文字通達的董必武，在科舉考試中步步優(yōu)秀，沒有辜負父母家族的期望，進學為一名秀才。考取秀才，對于董家來說是一件喜事，家里人準備為其慶祝，買了炮竹在街口相迎，但對此不太熱心的董必武在得信之后，卻抄小道回家，不愿出頭露面，炫耀自己。

功名在握，并未能給董必武的生活帶來多大轉(zhuǎn)變，在此前后發(fā)生的兩件事深深改變了他的思想，讓他開始與腐朽的封建王朝逐漸決裂，所謂秀才也因此成了其人生的一個符號。

一是1901年的黃州考場風潮事件。1901年黃州歲試期間，因?qū)W政蔣式芬逼死考生一事，引發(fā)眾多考生包圍考場，蔣式芬謊報稱會匪鬧事，引發(fā)時任總督張之洞派兵前往鎮(zhèn)壓，后經(jīng)當?shù)鼐藜澱{(diào)和，此事最終順利解決，考試得以繼續(xù)進行。這一發(fā)生在董必武身邊的事件，暴露了科舉制度的種種弊端和晚清政治的腐朽，讓董必武的思想受到了一次洗禮。

一是武昌鄉(xiāng)試無端受辱被打一事。1903年8月，董必武前往武昌參加會試，因年輕人的好奇在巡撫衙門口觀望，被衙役以“窺探官衙”為由毒打了一頓。這次無端挨打?qū)Χ匚涞乃枷朐斐闪撕艽鬀_擊。在女兒董良翚（董楚青）的回憶中，董必武就曾講過這段往事，說“這一打，倒使我看出了滿清朝廷的腐朽無能”。他在和身邊工作人員的談話中也提到“從此恨死‘當官人”。

經(jīng)歷種種不平，董必武不僅看透了科舉制度的弊病，也看穿了晚清統(tǒng)治腐朽的實質(zhì)。窺一隅而觀天下，清王朝腐朽這一印象就這么深埋在董必武的腦海里，當時機來臨，接受革命反滿思想的洗禮便成為順理成章之事。

林伯渠：公費留學，得避科舉

“延安五老”里面，林伯渠的科舉之路最為特殊。

童年的林伯渠因體弱多病，沒有像一般人那樣早早就入私塾讀書，只是在同輩和堂兄林修梅影響下開始識字。到了1893年，林伯渠父親林鴻儀鄉(xiāng)試得中，考取了副貢生。在回鄉(xiāng)之后，林父發(fā)現(xiàn)七歲的兒子竟然可以識得1000多字，欣喜之余，開始時常帶他走親訪友、祭祖、趕集，不斷開闊林伯渠的眼界。與此同時，林鴻儀也開始考慮兒子的讀書計劃，編制了一套啟蒙書籍給林伯渠課讀。這套被稱為“勵志四書”的書籍，一度成為當?shù)厮桔拥拿蓪W課本。

林伯渠九歲開始進入私塾讀書。入塾以后，除學習傳統(tǒng)四書之外，林父也要求其讀一些史書傳記，培養(yǎng)務(wù)實思維。講求經(jīng)世致用的林鴻儀，給林伯渠列了一個書單，讓其細讀《史記》的《管晏傳》《商君傳》，《漢書·賈誼傳》，《唐書》的《劉晏傳》《楊炎傳》，《宋史·王安石傳》和《明史·張居正傳》等。這些歷史書籍的閱讀，對林伯渠后來從事財政工作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

林鴻儀自1896年起前往京師三年，在此期間接觸了許多新思潮，這對其自身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提升。同時，他所接觸的這些也對林伯渠產(chǎn)生了影響。林伯渠接觸維新思潮，很大程度上是受了父親的影響。他在1913年的日記中寫道：“憶兒時受經(jīng)，先君子即以此書（指《公羊傳》）相督責，計六閱月畢業(yè)，

頗解其義。”而康梁學說正是改造于《公羊傳》。

林伯渠在父親的支持下，經(jīng)過縣考考入了逐漸興起的新式學堂之一——西路師范。晚清的新式學堂，并不能避免科舉制度的命運，所學知識包含著經(jīng)書、史地等科舉內(nèi)容。縱使如此，這次前往西路師范讀書，也讓林伯渠接觸了更多的新學知識，接受了一些公開的、半公開的甚至不公開的進步書刊的熏陶和洗禮。林伯渠后來談到自己這一時期的思想狀況時表示，“我在西路師范時，即獲讀《新民叢報》，加以唐才常漢口起義等影響，所以蒙混的仇滿和富國強兵的思想，當時是很強烈的”。

思想的影響還是其次，就讀西路師范對林伯渠的最大影響在于這里為他提供了公費留學的機會，讓他從此避開了傳統(tǒng)科舉考試之路。1903年冬，學堂選拔一批學生赴日留學，林伯渠以頭名入選，從此踏上了東渡留學之路。雖然清政府寄希望于這群人留學歸來以后可以為其所用，在留學章程許以進士、舉人、貢生等科舉頭銜以待歸國學生，但是，留學國外的學生，就如同脫韁的野馬，已經(jīng)脫離了清廷的掌控。留學日本的林伯渠，和許多當時的留日學生一樣，很快就投身于革命大潮，生活軌跡由此而開始發(fā)生轉(zhuǎn)折。（編輯 葉松）

作者：南開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