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小鎮(zhèn)不遠(yuǎn),有一條荒僻的古道,蜿蜒斗折,扯不斷的思念似的,在空曠的戈壁上逶迤伸展,望不見頭,也看不到尾。終點在那遙不可及的遠(yuǎn)方……”
這是一篇散文的開頭,名為《絲綢之路》,早在它發(fā)表前,我就看過了。
文章是小雨拿來的。它好在什么地方,那年我剛11歲,還看不出來。但好歹,是了了一個心愿。從知道殷叔會寫詩、寫文章,我便留上了心,一直問小雨,想找來看看。
小雨不可能知道,其實,我對詩、對文章都不感興趣。我對殷叔也不感興趣。那時,我感興趣的,只有小雨。
小雨是殷叔的女兒,和我同班、同歲,再加上還是鄰居,上學(xué)放學(xué)一路,回到家,作業(yè)也一張桌上寫,所以走得很近;兩家大人關(guān)系也好,遇上飯點,我在她家吃、她在我家吃,都是常事,連老師都知道,我們關(guān)系不一般。
記得那是4月中旬,一個不一樣的星期天。
一場大風(fēng)過去,天總算晴了。
七角井地處百里風(fēng)區(qū),仿佛有著天大的仇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二百多天,風(fēng)要趕來搗亂,超過八級的,不下百天。大風(fēng)一起,塵沙飛揚、遮天蔽日,大白天也是昏暗一片,人在三五米外,便辨不清面容,沙子打在臉上,生疼,風(fēng)最猛時,火車可以刮翻,老樹會被連根拔起;到了晚上,更是星月無光,風(fēng)聲入耳,比鬼哭狼嚎還要可怖,像是進(jìn)了地獄。
仿佛最盡責(zé)的清潔工,每次大風(fēng)過后,七角井總會煥然一新,不管大路還是小路,哪怕房頭的犄角旮旯,到處找不見一點垃圾。就連天空,也刮得干干凈凈,露出碧藍(lán)色的穹頂,上面綴些潔白的云團,形態(tài)各異,有的像展翅的鷹、有的像逐浪的戰(zhàn)艦、有的像直立的狗熊……你腦子里想什么,天上就能找到什么,讓人心情格外舒爽。
說那個星期天不一樣,不是因為天氣格外好,頭頂可見藍(lán)天白云。小雨告訴我,那天,七角井會來好多人,是一個大型攝制組,由日本恩愛去電視臺、中央電視臺聯(lián)合組成,拍什么《絲綢之路》紀(jì)律片。
攝制組、中央電視臺、日本恩愛去電視臺、《絲綢之路》紀(jì)律片……小雨嘴里冒出來的詞,雖然生硬,仿佛米飯里沙子太多,老是硌牙,她自己都陌生、不習(xí)慣,卻一個比一個莊嚴(yán)、一個比一個宏大、一個比一個古怪,在我耳邊炸響,那威力,比大地紅炮仗都大。任憑我發(fā)揮想象力,也想不真切,讓我心生敬意,只有乖乖聽的份。
好多年后,我才知道,小雨很多說法都不對,如日本恩愛去電視臺,準(zhǔn)確地說,是日本NHK電視臺;還有紀(jì)律片,應(yīng)該是紀(jì)錄片。不過,受小雨影響,直到現(xiàn)在,我還把紀(jì)錄片讀成“紀(jì)律片”。每次念出這三個字,總會不自覺地想笑,同時在心里,浮出小雨的模樣,生出一絲淡淡的溫暖。
當(dāng)時小雨還說,這是個秘密,在七角井、鹽化總廠還沒有公開。殷叔在廠保衛(wèi)科上班,領(lǐng)導(dǎo)點名安排他,參與攝制組的安保,這才能事先得到消息。
我跟著小雨,快步流星,抄近路,沿著戈壁,踩著一地礫石,趕往廠子?xùn)|頭水塔處。小雨走在我的側(cè)前方,我的心“砰砰”亂跳著,一邊走一邊偷偷看她:鐘擺一般的馬尾巴、裝了彈簧一樣的雙腿、羚羊一樣矯健的身影。許是走得匆忙,她的氣喘得有些急,臉蛋紅撲撲的,胸脯起伏得很厲害,和平時相比,這會,她看起來更加好看了。
真希望這條路長長長,永遠(yuǎn)也沒有盡頭,就這么一直走下去。正想著,遠(yuǎn)遠(yuǎn)地,便看見水塔旁邊,有一大群人、還停著長長一溜車。走近才發(fā)現(xiàn),人群外面圍的,正七嘴八舌看熱鬧的,好多人都熟,都是廠里的,年紀(jì)和我們一般大的,也有七八個,不用說,那個秘密,這些家伙知道得更早。
再走近些,我細(xì)數(shù)了一下,車一共有10輛,其中4輛是吉普,最前面那輛,能看見車牌號是“00835”;后面6輛都是大汽車,5輛車廂上罩著篷布,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不知道里面裝著什么,最后一輛背個大水罐,不用說是水車。接著,我又看到,廠保衛(wèi)科的4個人,包括殷叔,一個不落全在,個個興頭都足。他們隔在中間,把廠里人擋住。
“攔我干嘛?你個駱駝刺,黑個臭臉,人模狗樣裝什么?”一個大嗓門響起。我看過去,那是一個圓臉?gòu)D女,挺著個大肚子,站她面前的,正是殷叔。
“你家李大個個子大,難不成底下那東西小,就堵不住你的臭嘴?”殷叔露出了笑臉。
“你嘴才臭呢。怎么,不寫詩當(dāng)才子,改當(dāng)流氓了?”圓臉身旁,一個短發(fā)婦女開口,為此打抱不平。
“流氓就流氓。翠啊,聽說你男人出差,去了山北紅山化工廠,指導(dǎo)生產(chǎn),要一個月才回來。你是不是想男人了?”殷叔腆起臉,笑得更歡了。
“不要臉。你個臭流氓??次也徽夷憷掀鸥鏍睢薄按蠖亲印彼坪跎藲猓瑤拙湓捁し?,肚子又挺起了幾分。
“不要嚷了。你們看就看,不看就回去?!币粋€聲音響起,中氣十足,很是威嚴(yán)。
那是一個中年男子,推個小平頭,人很精神,目光刀一樣扎人。估計是領(lǐng)導(dǎo),說話能算數(shù)的,他話音一落,兩位婦人齊齊收聲,殷叔張了張嘴,卻也沒吐出一個字,最后只是訕訕一笑,再無聲息。不單他們,仿佛得了封口令,那么多人同時緘默,就連天地,也一下子靜了下來。
我繼續(xù)觀察,距殷叔他們十幾米外,另有20多個人,穿著各異,最醒目的,是兩個解放軍,穿著黃軍裝、戴軍帽、領(lǐng)子上還有紅領(lǐng)章。他們?nèi)齼蓛烧驹谝黄穑械脑诔闊?、有的在說話、有的只是看、還有的在擺弄機器,其中有一個,立正站在土路上,兩只手舉張白紙,放在胸前。正對著他的,是兩臺長方形機器。機器用架子高高撐起,和操作的人等高。一臺機器似乎已弄好,另一臺機器,有人還在調(diào)整那架子……
白紙遮擋不住的,則是闊大的戈壁:由近及遠(yuǎn),可見密密麻麻的礫石,無論大小,一色蒼灰;還有零星的駱駝刺,枯黃中透著些青綠,一叢一叢,球一樣無規(guī)律擺放著。再往遠(yuǎn)看,有一些豆大的活物,在戈壁上緩緩地移動,那是駱駝,山里哈薩克牧民的,它們一般不敢攏來,如有初生兒駝、膽大不識相,被廠里的小伙子逮住,肯定是要當(dāng)坐騎的,直到四蹄打絆、口吐白沫才放掉,下次見到廠里人,自然會遠(yuǎn)遠(yuǎn)躲開。而天空中,藍(lán)天白云做背景,底下有鷹高高盤旋,小成了芝麻粒,怕是把那機器看成槍,嚇的。
不知哪時候,殷叔站到我們面前,一臉的笑。
“小亮,你也來了?!彼罅四笮∮甑亩洌衷谒樕蠐崃艘幌?,顯得很親昵,眼睛卻是看著我。
“哦,殷叔好?!蔽颐埃贿厒?cè)臉,偷偷瞄了一眼“小平頭”,他正背對著我們。同時我還發(fā)現(xiàn),人群里,許多人在交頭接耳,說悄悄話,頓時心定了許多。
“想不想上電視?”殷叔接著問。
我張口結(jié)舌,有些猝不及防。要知道,那還是1980年,整個七角井,也沒幾臺電視機。能上電視,我當(dāng)然知道這是好事,可是,這事距我太遙遠(yuǎn),我還從沒想過。
“怎么樣?只要你幫我,給你媽捎句話,我就讓他們拍你。”殷叔臉上的笑意更濃,眼神玩味地看著我,一邊說話,一邊放開小雨,俯下身,把臉湊到我耳邊,聲音越來越輕。
“什么話?”我下意識地問。
“你就說,讓她晚上給我留個門?!毕袷桥律磉叺男∮曷牭剑笫迓曇舾土?。
我點了點頭,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對。在我的印象中,殷叔是經(jīng)常到我家的,有時一個人,有時還要帶上小雨,來我家,主要是打撲克牌。那時候,七角井還沒流行“雙摳”,全是打“升級”,要不就是爭上游,輸家鉆桌子,或是往臉上貼紙條。一邊打牌,一邊嗑瓜子聊天,鬧得不亦樂乎。
如今回憶起來,我家那張吃飯的方桌,來打牌的人里,殷叔鉆得最頻繁。和別的上海知青一樣,他皮膚白皙;不一樣的,是他個子大,不像別人,矮小、瘦弱——據(jù)此,還有人說,他不是真正的上海人。
因為殷叔個頭大,而桌子矮小,鉆起來自然困難,必須重心盡量下壓,把身子猴成一團,彎腰駝背,一點點艱難地往前移。就這樣,一不小心,仍可能將桌子拱起來,惹來一陣大笑。每次鉆完桌子,殷叔都會喘起粗氣,滿臉潮紅,可他卻依然樂此不疲。廠里人說他有牌癮,三天不摸牌手就發(fā)癢,應(yīng)該不算冤枉。平時,殷叔走路腰有點哈、背有點駝,我懷疑,那都是打牌、鉆桌子太多的緣故。
更讓我覺得好玩的是,殷叔天天想“升級”、天天打“升級”,卻一直混在保衛(wèi)科,一直沒能升上去,想想也挺有意思。
幾年后,我家新置了一張餐桌,大理石的,那張舊木桌便廢了,劈成了柴生火煮飯,也算是物盡其用。當(dāng)時不覺得,可到后來,隨著殷叔離開七角井、名聲日隆,全家人都悔,如果留下來,那大概可以算文物的。
見我點頭應(yīng)了,殷叔索性笑出了聲:“好,那就這么說定了。”說完,他直起腰,沖旁邊幾個孩子喊:“你們幾個,小家伙,都給我過來?!?/p>
我、小雨,還有幾個孩子,由殷叔領(lǐng)著,到了那兩臺機器前。
和殷叔接洽的,是一個留著小胡子、穿一身灰西裝,戴一副茶色眼鏡的人。隨后,他告訴我們,我們要做的很簡單,就是往前跑。只要他一聲令下,我們就沿著土路,互相追逐,往廠里跑。就跟平時追著玩一樣,只是不要跑太快,也不要回頭看。
小胡子手一揮,命令發(fā)出時,我注意到,他手腕上戴著塊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亮晶晶的。
進(jìn)出廠的土路不平,坑坑洼洼的,廠里人都喊搓板路。這,或許就是那天,我跑得別扭的原因。說起來也奇怪,平時常和別人追著玩,都沒什么不對;可那天,身后一臺機器,槍一樣瞄著,卻怎么跑怎么不對勁,怎么跑都覺得別扭,好像腿是僵的、腳是木的,連腰也被繩子拴上了,該邁哪條腿都搞不清。不光我,別人也都這樣,更可憐的是小雨,不知被誰的腿絆了,摔了一跤,蹭了一身土,我拍了半天才干凈。
小胡子的手,先后揮了3次。金屬表帶的閃光,也晃了我的眼睛3次。我們的工作便告結(jié)束。
他們開始拍那條土路,拍路邊的駱駝刺、紅柳、密密麻麻的小石子……
看著他們的認(rèn)真樣,我很不以為然。這條土路,鎮(zhèn)上人都熟悉,卻從沒人在乎,哪怕走在路上,也只是嫌它不好走,脾氣大的還要罵幾句,再想不到更多。更不知道,它在小鎮(zhèn)之外,有那么大的聲與名,還會有人,千里迢迢,要來把它往電視里拍。
感慨著,一直看到半中午,感覺肚子餓了,我和小雨決定回家。
路上,想起殷叔給媽帶的話,我專門拐到二隊食堂,把那話告訴了媽。
“這個背時鬼,敢跟菊姐這樣開玩笑。你讓他晚上來,看菊姐不一把火,把他那棵駱駝刺,燒得干干凈凈?!眿寷]說話,旁邊一個阿姨嚷開了,嚷了一半便笑。
“燒成灰他也高興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菊姐,人家駱駝刺可是才子、大上海來的知青,他天天去你家,你天天給他留門,那感覺是不是很特別?快給我們說說?!绷硪粋€阿姨接著嚷。
“想知道他是啥感覺,今晚,你們都到我家,試試不就知道了?!眿尯莺莸刎辔乙谎?,面上神色卻不惱,笑吟吟地回她們。
知道不妙,我脖子一縮,灰溜溜地回家。一邊走一邊琢磨,喊殷叔“駱駝刺”,以前似乎就聽過,只是沒有在意;剛在拍攝現(xiàn)場也聽了;現(xiàn)在再聽,已經(jīng)不新鮮。只是不明白,他怎么有這么個外號?真難聽。
后來經(jīng)過打聽,我才知道。
好些年前,大概是上世紀(jì)60年代中期,有一次廠工會搞聯(lián)歡,讓大家出節(jié)目,輪到殷叔,他當(dāng)場朗誦了一首詩,名字就叫《駱駝刺》。
那時候,殷叔還很年輕,作為一個上海知青,剛到新疆、剛到七角井不久,英俊白皙、風(fēng)華正茂。用爸的話講,還是個小羊娃子、生瓜蛋;不像現(xiàn)在,成了個老油條,臉皮比城墻拐彎還厚。
那時候,廠里大老粗居多,沒什么文化,也沒有人懂詩。聽不懂詩,卻都記住了殷叔,記住了他的意氣風(fēng)發(fā)、記住了他的深沉儒雅、記住了他的慷慨激昂、記住了他的揮斥方遒……有人羨慕、有人嫉妒、有人愛慕、也有人不以為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就在晚會現(xiàn)場,就有人叫他“駱駝刺”。
至此以后,會寫詩的殷叔,便坐實了這個外號;而且,那些家伙這樣喊他時,還常跟詩扯在一起,“‘駱駝刺’,又寫啥詩了?給我們念一下唄?!痹S是煩了,許是工作太累,許是生活太平庸、沒了激情,再后來,殷叔連詩也不寫了。
我還聽說,上世紀(jì)70年代后,和殷叔一起來的,那些上海知青,還有其他大城市知青,不是當(dāng)領(lǐng)導(dǎo),就是進(jìn)學(xué)校、醫(yī)院,當(dāng)起了老師、醫(yī)生什么的。本來殷叔也能當(dāng)老師,可他自己不干,說是要圖個清閑,進(jìn)了保衛(wèi)科。
知道了殷叔外號由來,我又惦記上了那首詩。
在此之前,我讀到的詩,都是課本上的。在我看來,會寫詩的人,離七角井、離鹽化總廠、離我們都很遙遠(yuǎn)。所以我不相信,嘴上缺個把門的、整天跟女人開玩笑,下了班就打牌,殷叔那樣的人,怎么可能會寫詩?
一定得找來看看。
星期天過完,緊接著是星期一,我們又開始上課。
關(guān)于《絲綢之路》紀(jì)律片、關(guān)于攝制組的消息,大都是小雨告訴我的。
周一,他們?nèi)チ似呓蔷澹墓朋A站、烽燧、細(xì)石器文化遺址。在古驛站,他們還翻出一樣?xùn)|西,是一枚玉扣。
周二上午,他們主要在哈薩墳拍。這天的發(fā)現(xiàn)更多,他們找到了一堆銅錢,全是“開元通寶”,有300多個,差不多兩公斤重。
周二下午,攝制組便離開七角井,趕赴下一個目標(biāo)。小雨說,走之前,殷叔領(lǐng)著他們的后勤,走了好多人家,一共買了10只兔子、30只雞、一頭豬、兩只羊,還有300個雞蛋。
小雨說,他們裝雞蛋特麻煩,用了幾個大塑料桶,把土往桶里裝,裝一層土埋一層雞蛋,300個雞蛋全裝完,費了好半天工夫。
小雨還說,那一行20幾個人里,攝制組只有18個人,其他工作人員,都是上面派來的,給他們服務(wù)。
大姐在廠招待所工作,正好給攝制組服務(wù),她也給我講了不少。
她說,看了以前的戰(zhàn)爭片,特別是打日本鬼子的,本來,她對日本人印象很差,一直橫眉冷對著。不曾想,那些家伙都非常識禮。攝制組有翻譯,有什么事,都是翻譯出面聯(lián)絡(luò),那些日本人不用找她,完全可以當(dāng)她不存在??擅看慰匆娝切┘一锒紩c頭、露出和善的笑,特別是一個小胡子,鼻梁上架副眼鏡,個子不高,長得還挺精神,第一次見她,竟然深深地鞠了一躬,嘴里還嘰里咕嚕不停,聲音很洪亮。大姐可是嚇了一跳,剛開始,還以為他是在喊別人,前后左右看明白了,才知道,他確實是跟她打招呼,緊張之下,傻傻地也沖他笑了笑。
三天時間里,雖然收獲了很多笑臉,大姐卻只回應(yīng)了一次。
對自己的這個笑,大姐很不滿意。她說,當(dāng)年,日本鬼子在中國,殺了那么多人、干了那么多缺德事,那都是他的祖宗,我怎么能給他好臉呢?
大姐還說,攝制組常湊一起說話,說日本話的她不關(guān)心;對那些說中國話的,她雖然沒有刻意去聽,耳朵里也灌了不少,談的大都是歷史,圍繞絲綢之路,也有一些地方的風(fēng)光、民俗、文化,那些地方的名字,很多她聽都沒聽過。感覺得出,那些人都特別有學(xué)問,并且去過很多地方。
說這些話時,大姐一臉崇拜,還有些惋惜。看得出,對那些人,對他們的經(jīng)歷,她很羨慕。
幾年后,大姐不顧家中勸阻,扔了正式工作,跟一個江蘇來的采購,離開了七角井,雖不算私奔,可也差不多。我覺得,這也是受攝制組影響,跟那部《絲綢之路》有關(guān)。
大姐人長得不賴,那幾年,身邊一直不乏追求者,工作好的、家世好的、長相好的,都有;而那個江蘇采購員,個子矮不說,還是在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上班,一家小紙廠,工作不固定不保險,說到底就是個農(nóng)民,優(yōu)點是能說會道,憑一張巧嘴,就把大姐給勾走了。
那時候,鹽化總廠正如日中天、一派興旺,外面來拉鹽、硫化堿的大車,每天都能排出幾里地。廠子效益好,工人工資自然就高,鹽化總場招工,連哈密市的人也來考。正因為如此,鎮(zhèn)上人都為大姐不值。為了這事,家里人也是一肚子氣,爸的頭發(fā)都白了很多,更嚴(yán)重的是媽,添了氣癥,動不動就打嗝,都說不認(rèn)這個閨女了。
那次,我的姐夫,硫化堿一桶沒買上,卻帶回去一個老婆,鎮(zhèn)上人都說不虛此行。
而更有意思的是,又過了一些年,也就是新世紀(jì)之初,鹽化總場說黃就黃,職工全員買斷下崗、要自謀出路;而我的大姐夫,這時候已經(jīng)成了老板,錢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算得上成功人士了。大姐直接把爸媽接走,去江蘇享福。這下,鎮(zhèn)上人都夸,說大姐有眼光。這些,都是題外話。
攝制組雖然走了,可他們帶來的影響,卻仍在持續(xù)。
在學(xué)校,歷史老師上課時,竟然講起了七角井:七角井原名七個井。這個名字由來較多,據(jù)史書記載,清代左宗棠營宿此地,飲水困難,掘井而得水,為數(shù)七個,故得名;還有專家考證:七個井這個名字,是由“赤亭”突厥化而來,唐史資料記載,唐代曾在七角井以西,鄯善縣七克臺(古稱七個騰木)以東,設(shè)置過一個守捉——類似今天的邊防哨所,名字就叫“赤亭”,唐代邊塞詩人岑參,曾在這兒留下詩句,“赤亭多飄風(fēng),鼓怒不可擋?!?/p>
地理老師不甘落后,也給我們講七角井、講絲綢之路:在漢代,西域“絲綢之路”,以敦煌為樞紐,分為南道和北道兩條。到了唐朝,又增加一條,由瓜州至哈密,再經(jīng)七角井到吐魯番,后面再接漢北道,這條路唐時也稱北道,而漢北道則改稱中道。在唐北道開通的同時,當(dāng)時的北庭都護府,為加強與中原的聯(lián)系,又開了一條新北道——由酒泉到哈密,翻過天山,經(jīng)巴里坤到奇臺、吉木薩爾,然后渡伊犁河、楚河達(dá)里海。兩條路在哈密分開,一條向北,翻越天山達(dá)坂,每逢冬季大雪封山,車馬難行;另一條則向西南行,因為要過“百里風(fēng)區(qū)”,每逢春夏之交,狂風(fēng)大作,飛沙走石,同樣十分不便。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又找到了一條路——小南路。據(jù)清代《新疆圖志》記載:由木壘河驛……至七角井驛,70里至車轱轆泉驛,70里至一碗泉驛,90里至了墩驛,此即舊時小南路??傊?,早在唐代,甚至更早,我們生活的七角井,已是絲路重要一驛了。
就連語文老師,也湊起了熱鬧,她告訴我們,從古到今,很多名人曾到過七角井:張騫、班超、唐僧、樊梨花、林則徐、紀(jì)曉嵐、茅盾等等,比如道光22年(1842年),林則徐流放伊犁,走的便是這條路。那一年的陰歷9月23,林則徐經(jīng)過長途跋涉,抵達(dá)哈密,又走了整整一個星期,9月30日至七角井。當(dāng)時,因為局勢動蕩等原因,這兒的關(guān)帝廟、民房已被官府拆除。林公無處停車,只能頂著大雪西行,真是凄涼至極。不過,他對小南路很有好感,在《荷戈紀(jì)程》中,他寫道:由哈密經(jīng)鄯善、吐魯番一路,亦今人所憚,惟別有小南路一條,也通古城和烏魯木齊。其路較近,既避北路達(dá)坂之雪,又避南路七角井之風(fēng),行人無不樂由。還有課本上有的,《白楊禮贊》的作者茅盾,在回憶錄《新疆風(fēng)雨》中,他這樣寫道,“1939年3月8日,早飯后,自哈密乘汽車晚至新疆七角井,住一夜?!闭f到這,老師讓我們發(fā)揮想象,那一夜,茅盾吃完飯散步,他走到的地方,很可能,現(xiàn)在就是我們誰的家。
當(dāng)時,老師的話很有感染力,說得我心潮澎湃,很多年后才知道,他們說的也不全對。比如,后來看過一張報紙,上面說,唐時,設(shè)在七角井的守捉,名為“羅護”,而赤亭守捉,則跟它相距百余里。
不過那時候,我早已離開七角井,對這些已經(jīng)不關(guān)心了,羅護還是赤亭,跟我都沒什么關(guān)系。
攝制組來了、走了,于七角井而言,就好比拿塊石頭,扔到機井里,聽起來動靜很大,還漾起一圈圈漣漪,但很快,水面便恢復(fù)平靜,生活一切照舊。
“絲綢之路”這個話題,就像路邊的駱駝刺,很快就沒有人關(guān)注了。
那天傍晚,天遲遲不黑。吃完飯,我和幾個小伙伴一起,正在家門口打尜尜。
“尜尜”這兩個字,很多年后我才會寫,字雖難,東西卻簡單,就是一根木頭棍,半拃長、比拇指稍粗,兩頭削細(xì)一點,材質(zhì)以沙棗樹為好,但沙棗枝韌性十足,不太好弄斷,好多人嫌麻煩,就用楊樹枝、柳樹枝代替,也能玩,就是不結(jié)實,玩不多久就會開裂,再不換,就成了兩半。
打尜尜玩起來也簡單,就是把人分兩撥,往地上豎一塊磚,然后距磚半米遠(yuǎn)劃線,把尜尜擺在線上面,打的人手里拿塊木板,架勢就像握刀一樣,用木板去敲尜尜的頭,尜尜便會彈起來,飛到空中,這時再用手里的木板,把尜尜使勁往前打。
尜尜飛出去以后,另一撥人就跑去撿,撿到了就瞄準(zhǔn)磚頭,用手扔,如果正好擊中磚頭,扔的人就贏了,開始換他們來打;如果準(zhǔn)頭不夠,尜尜扔到了別的地方,那就由打的人繼續(xù)打,可以還是原來的人,也可以那一撥人里換。同理,尜尜再次擊飛出去,扔的人也是可以換的。就這么一打一扔,直到擊中磚頭,然后兩撥人攻守易位。
那天,我們這邊的人不給力,一直是對方在打,我扔得胳膊都酸了,兩只腳也跑軟了,還是輪不上打,越玩越覺得沒勁,就站在一邊,背著手看他們玩。
正看著,殷叔從他家出來,習(xí)慣性地往我家走,走到門口了,忽然止步、回頭,兩只腳一前一后站著,看著我問:“小亮,作業(yè)寫完了?”
我悶悶地應(yīng)了一聲,沒敢多說。說起來,作業(yè)在學(xué)校就完成了,可那不是我寫的,而是抄小雨的。
“明天的功課也溫習(xí)了?”大概剛吃完飯,殷叔說著話,舌頭還在嘴里蠕動著,可能是牙里卡了東西,在清理。
我看了他一眼,有些奇怪。在我的印象中,這大概是第一次,殷叔關(guān)心我的學(xué)習(xí)。
或許,是我的眼神太復(fù)雜,讓殷叔不開心。他皺起眉頭,收回邁出去的那條腿,立定。
“小亮,外面世界大得很,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才能走出去。如果整天只知道玩,那你這一輩子,都得待在這口井里。”殷叔語氣真摯,有點苦口婆心的味道。
“你不是整天打牌,還說我?”知道殷叔喜歡開玩笑,輕易不會生氣,我笑著懟他。
他愣了一下,面上神情有些不自然,連臉都微微泛紅。
定定地看著我,看了好一會,殷叔笑了:“你這小東西,還敢說我。”話說完,殷叔抬腿,進(jìn)了我家。
如果我沒記錯,到我家打牌,那是殷叔最后一次。
事后據(jù)爸媽回憶,那天晚上,殷叔不知有什么心事,老是走神,牌出錯了好幾次,桌子鉆得比平時更狠。
這么過了兩天,不光我奇怪,連爸媽也忍不住了:“你爸這兩天干嘛呢?咋晚上不來打牌了?!蹦翘煨∮陙砑彝?,他們問。
“寫東西呢,神神秘秘的,每天寫到好晚。昨天晚上,我睡一覺醒來了,他還在寫。寫的啥東西,也不讓我們看?!笨礃幼?,連小雨也搞不清狀況。
又過了幾天,小雨到我家的時候,帶著一個筆記本,紅色塑料封皮,封面上印著一些花,還有幾個拼音字母,前面的字母大,但寫的很潦草,拼不出來,后面的是“riji”;封底則有“上海市文教用品十三廠”“36開”“100頁”字樣。小雨翻開一頁:“這就是那首《駱駝刺》,上次,你不是說要看嗎?”她把本子遞到我手里,又補充道:“這個筆記本,以前我也沒見過,今天,我爸可能是忘收了?!?/p>
“我是一棵駱駝刺
小小的葉片,細(xì)細(xì)的根莖
扎根在戈壁
注定無法長成大樹
撐起一片碧藍(lán)的天
甚至不能像蘆葦
長高再長高,直刺長空
將潔白的云團,撩攪成絲絲縷縷……
我是一棵駱駝刺
小小的葉片,細(xì)細(xì)的根莖
開不出美麗的花
無法讓目光
在我身上多作停留
我只能匍匐在荒原
在烈日下、在狂風(fēng)中
在沒有一絲水的絕地
艱難求生……”
整首詩讀完,我眼前,突然多出一叢駱駝刺,還有無垠的戈壁、空曠的天穹……一種難言的孤獨,就此將我牢牢包圍。
靜寂中,小雨又翻起了筆記本,翻到寫字的最后一頁:“這是我爸新寫的,散文《絲綢之路》,你再看看……”
再后來的一個傍晚,吃飯時,我聽見爸媽在議論:
“今天我見‘駱駝刺’了。”
“哦,我都十幾天沒見他了,咋樣?”
“頭發(fā)老長,人一下瘦了好多,感覺是病了,還病得不輕;不過他自己說沒病。不知道遇上啥麻煩事,我看他最近煙沒少抽,手指頭都熏黃了……”
“那咱們?nèi)タ纯此???/p>
吃完飯,爸媽拎著些雞蛋出門,但很快又回來了,說是隔壁院門頂著,進(jìn)不去。這也很蹊蹺,在七角井,不到睡覺,一般是不頂門的,除非是不歡迎有客來。
一個多月后,小雨又一次到了我家。這次,她拿來的是一份報紙,滿面紅光,語氣顯得無比自豪:“你看,我爸這篇散文,上報紙了。”說著話,馬尾巴還在得意地晃。
我下意識地接過報紙,果然,小雨指給我看的,正是上次,我看過的《絲綢之路》:
……
路不寬,也不平坦,坑坑洼洼的形如搓板,走在上面很不舒服。但每一步邁出去,都有一種別樣的感受,就像腳下的古道一般實實在在。你看,你看見了嗎?那踩踏出來的痕跡里,除了駝馬的蹄印、車輛的轍痕、胎痕,還有足跡,布鞋、雨鞋以及千年前的薄底快靴。你聽,你聽到了嗎?那游蕩了無數(shù)個世紀(jì)的風(fēng),卷挾的聲息,不僅有駝馬的嘶鳴,還有千年不散的慨嘆、吟誦與高歌。前方是未來,是無法預(yù)知的命運;身后是過去,是陽關(guān)送別的故人,再干一杯吧!愁云慘淡的萬里行程,車轔轔、馬蕭蕭,你盡可以在跋涉中神思悠悠,一任清脆的鈴兒,撕扯開風(fēng)的胸膛,“?!钡囊宦暎€近著;“叮……”再一聲,已經(jīng)去遠(yuǎn)了。仿佛亙古未醒的戈壁,心湖里蕩起一圈漣漪,遠(yuǎn)了,就消失不見了。古道,依然沉寂著……
我輕聲讀著。
在報紙上,讀到熟人寫的文章,我這還是第一次。我說不清心里的感受,只是覺得,那個熟悉的殷叔,突然就高大起來。
隨著我的默讀,我有一種感覺,殷叔還有小雨,漸漸地,離我越來越遠(yuǎn)。
殷叔的散文又發(fā)表了;
殷叔的小說也發(fā)表了;
殷叔離開保衛(wèi)科,調(diào)到廠辦,成殷副主任了;
廠里給殷叔分了新房,他搬家了;
……
殷叔還是殷叔,喜歡跟女同志開玩笑,見到誰都客氣,哪怕是我,也要打招呼;可殷叔又不是殷叔了,擱以前,保衛(wèi)科科長說句重的,他都得忍,可現(xiàn)在,哪怕是廠里領(lǐng)導(dǎo),他也不在乎,上去就勾肩搭背,廠領(lǐng)導(dǎo)也不惱。
在七角井風(fēng)光了一陣,作為知名作家,殷叔又調(diào)到哈密文聯(lián),擁有了更大的舞臺。但這還不是終點,又過了一些年,隨著殷叔名氣更大,他又到了烏魯木齊,在一家雜志社,先當(dāng)一般編輯,很快就成了副主編,繼續(xù)風(fēng)光。再后來,鹽化總廠破產(chǎn)倒閉,我不得不到哈密謀生,總算見識了殷叔說的,七角井外的大世界,只是悔不當(dāng)初,沒有聽殷叔話,好好學(xué)習(xí)。從當(dāng)?shù)匾环菪笊希铱吹?,殷叔全家人,都遷回了上海,成為哈密人的驕傲。
殷叔離開七角井,意味著,我和小雨不得不分別,我很難過,小雨一樣很傷心,但很快,時空的轉(zhuǎn)變,就讓我們斷了聯(lián)系,剩下的只有懷念。我相信,在殷叔的羽翼下,她現(xiàn)在的生活,一定幸福而美滿。
后來我常想,如果沒受攝制組影響,殷叔沒有重拾寫作,寫了那篇《絲綢之路》,并得以發(fā)表。那他,現(xiàn)在大概還在七角井,就像路邊的駱駝刺,無人關(guān)注?,F(xiàn)在的他,不是整天泡在棋牌室,就是蹲在墻根、曬太陽聊大天,跟其他那些退休老頭,不會有什么不同。
而我跟小雨,就算在一起,我們會幸福嗎?
另外,直到今天,我都沒看過,那部《絲綢之路》紀(jì)錄片。
如果有誰看到,里面提到了七角井,畫面中有幾個孩子,在那追逐嬉戲,請一定告訴我,因為我也很好奇,孩童時的自己,到底是個什么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