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德龍
阿光從北京過來,要我陪他去鄉(xiāng)下采風。我?guī)е⒐馊チ艘患宜略?。這家寺院,古木參天,拍過幾部電影。阿光一進來就遏制不住興奮,東張西望,不一會兒就沒影兒了。我鉆進人縫,四處尋找,發(fā)現(xiàn)他正蹲在墻根下,同老和尚聊天。
臨別的時候,老和尚給了阿光幾塊灰色的瓦片。阿光如獲至寶,托著瓦片,找報紙包了起來。
“瞧你高興的,就像撿到了幾塊大金子!”我不屑地說。幾塊舊瓦片,值得嘛?
“這是漢瓦呀。秦磚漢瓦嘛!”阿光喜形于色。
“漢瓦?我怎么沒看出來?灰頭土臉的,真能有什么文化含量或文化增量?”
“你不懂,和你說你也不懂。”阿光仍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你不知道,有位建筑大師,終止了自己的事業(yè),十多年了,堅持在窮鄉(xiāng)僻壤間行走,就為了找到這些瓦。他整日和瓦廝守在一起,解讀瓦?!?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9/25/qkimagesxxykxxyk201809xxyk20180922-1-l.jpg"/>
“讀出來歷史的滄桑感了嗎?或民族表情?”我譏諷地說,“瓦嘛,蓋房子用的,兩千多年了,一直是灰兮兮的色相?!?/p>
“你的價值觀是高廟堂而矮江湖。也許你不信,從這幾塊瓦的身上,我確實體悟到了歷史的厚度!我們老祖先頭頂上的這些瓦,雖然不言不語,卻在天天眷顧著人們的喜怒哀樂。你看,街道兩旁那些建筑,花瓦、彩瓦、翹檐瓦,是不是睜著眼睛,看著人間的各種秘密?每天夜深人靜的時候,有多少人間喜劇、悲劇,在它的注視下發(fā)生?!?/p>
“瓦也有眼睛?”
“當然有了。如果你對它視而不見,它也會對你視而不見。直到有一天,瓦從我們的視野中消失,我們才會夢醒,才會大叫:瓦的時代被我們錯過了!”
我啞然失笑??磥戆⒐馔咧i心竅了。我知道,大詩人屈原對瓦的印象并不怎么好,屈大夫曾經(jīng)寫過這樣一首詩:“世溷濁而不清,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p>
阿光侃侃而談:“你不知道,一些有錢人,舍上大把大把的錢,舍上年華和事業(yè),期待瓦的時代重新到來。有位儒商,把前半生掙的錢都投到了瓦庫的建設(shè)上,在全國建成了四個瓦庫。他挖空心思,收集瓦片,嘔心瀝血地建造各個年代的瓦室、瓦墻……”
“也許,用瓦來搞建筑,是一種綠色環(huán)保、低碳經(jīng)濟?”我試圖與阿光的思路接軌。
阿光搖著頭說:“也不盡然。關(guān)鍵是文化傳承與發(fā)揚。你看,現(xiàn)在到處是鋼筋水泥,到處是玻璃房子。只有在鄉(xiāng)下,只有在寺院,我們才有可能覓到瓦的蹤跡。但瓦躺在塵埃中,滿身污垢,像被遺棄的前朝宮女,無人問津,身邊荒草萋萋……”
說到這里,阿光嘆了口氣。
我承認,阿光說的有些道理??晌铱偢杏X他在對月自憐,替古人擔憂。大可不必嘛。瓦就是瓦,古人蓋房子用的,僅此而已。難道說,我們真的要回到瓦的時代,砸爛電視機、電腦、手機、飛機、磁懸浮列車嗎?如今是21世紀,阿光的這副狀態(tài),不可取嘛。
我陪著阿光轉(zhuǎn)了兩天。他回北京的時候,我到火車站送他。我注意到,那個裝有瓦片的提包,被他緊緊地抱在懷里,生怕摔到地上。真不知他回去后,怎樣處置那幾塊瓦片。
沒多久,我因公到北京出差。
阿光拉著我去了一家大眾餐館。當我問到那幾塊瓦的命運時,阿光神秘地笑笑,列出幾種可能,讓我猜:A.捐獻給瓦庫,B.砌入公共場所,C.鑲嵌在鏡框內(nèi),D.賣給收藏家。
我想都沒想,脫口而出,說出了B。我對阿光說:“瓦,來之于民間,還之于民間。瓦,就是個平民化的東西。它樸實,不事聲張,不巧言令色。”
阿光笑道:“說得好,瓦本來就是大自然之子?!?/p>
其實,一走進這家餐館,我就看見了那幾塊瓦。就鑲嵌在墻頭,一般人不會注意到它。也許,讓它上墻或上房,是最好的歸宿了。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