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羊

1979年，十七歲的我剛剛參加工作。那時候，東北一進入冬天，真格是死冷寒天呀！北風(fēng)吹，雪花飄，人在野地里撒泡尿立馬凍成拐棍，就這么邪乎。

氣候再惡劣，野外施工也不能停，石油工人戰(zhàn)勝嚴寒的法寶就是狗皮帽子杠杠服。

皮帽子暖和，主要是因為皮上柔軟蓬松的狗毛，寸把長的毛，帽子往頭上一扣，遮蓋下大半張臉，舒坦。那杠杠服，全是一水兒的勞動布，藍灰色，絮上厚厚的新棉花，粗針大線軋成一道道的，爬冰臥雪，百寒不侵。都說東北人抗凍，扯淡，沒這些裝備，您試試，不凍成冰棍兒才怪！

發(fā)勞保用品時，隊長分給我一頂白毛狗皮帽子，白得簡直太純粹了，一根兒雜毛都沒有。端端正正地戴上，一下子便找到了楊子榮的感覺：“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哪！”

號稱全隊一霸的王三旦也看上了我的帽子，非纏著隊長要調(diào)換。隊長松耷的眼皮一撂，照準他的屁股踹一腳：“憑啥？你長得好看呀？！”

晚上下班，王三旦把我拽到宿舍后面的小樹林里，讓我給他個說法。

“甭以為你胳膊粗力氣大，我就懼你！”

“喲嗬，倒要看看是你的皮子緊，還是咱的拳頭硬！”王三旦冷笑道，一把將我頭上的帽子擼掉，一記“黑虎掏心”，將我窩在地上。

我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趁王三旦彎腰去撿帽子的當(dāng)口兒，拼盡全力，一個“餓虎撲食”，咬住他的左耳朵，鋼牙緊錯，嘴角立時鮮血淋漓。若不是王三旦跪地求饒，我非將他的耳朵撕下來不可。

從此，王三旦再也不敢招惹我。

這一天，我們的任務(wù)是給一個聯(lián)合站送水泥，五個人裝一輛五十鈴大卡車。幾趟往返下來，汗水濕透了衣服。

王三旦暗暗和我摽勁兒，五十斤一袋的水泥，我扛一袋，他扛兩袋；我扛兩袋，他就扛三袋。我硬撐著，累得舌頭都快吐出來了。

車裝滿了，王三旦過來，替我拍身上的灰，蹺起大拇指：“你真是咬死人不松口呀！”

我齜牙一笑，他嚇得一激靈，趕忙捂耳朵。

我們坐上拉水泥的車，頂著呼呼的寒風(fēng)，向聯(lián)合站進發(fā)。

王三旦遞來一支大前門：“你小子有種，以后咱們就是哥們兒?！?/p>

“好說?！蔽医舆^煙，吐出一大片煙霧。

王三旦告訴我，他以前養(yǎng)過一條狗，通體雪白，特解人性。有一回，家里進小偷，白狗拼死護院，把小偷咬得滿屁股流血。后來那狗丟了，所以，他瞧見我的帽子，就想起了他的狗……

快進聯(lián)合站的時候，遇上一段大陡坡，司機打喇叭，提醒我們抓緊車槽子。然后，車開始拐彎兒，顛簸。就在卡車快要開上陡坡的時候，王三旦一下子從車上滾了下去……

去醫(yī)院看王三旦的時候，他像一具木乃伊躺在病床上，左臂和右腿打著石膏，一直昏睡不醒，情況不是很好。

大夫跟隊長介紹王三旦的病情，說他耳膜受損嚴重，尤其是左耳朵，聽力不過正常人的十分之一。

司機“哦”了一聲：“怪不得，那么按喇叭他都聽不見。”

我沒說話，默默地摘下狗皮帽子，端端正正地給他戴在頭上……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