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珠
陳南終于讓人圍成一圈,她立在圈子中央,大口喘氣,喉頭有灼燒感。她深呼一口氣,喊,開始啦。聲音沙啞但很有力量,一圈人猛地靜下,很突兀,但陳南很滿意。
在學(xué)校后山找了兩天,陳南選定了這個地方,在山的側(cè)面,學(xué)校的學(xué)生多往山上去,很少到這里來,剛好有塊稍平的地方,四周的樹木正好把這地方半圈起來。陳南把人帶到這的時候,他們歡呼著,說像個秘密基地。這個說法讓這群十八歲的孩子興奮不已,相互打鬧,扯著不著邊際的想象,把自己想象成大俠、隱士、間諜、探險者等各種神秘身份。陳南先是立在一邊,冷冷地看,終于意識到,再這么鬧下去,整個上午就這么過去了。她站出來,開始整理秩序。
沒有人聽陳南的,直到她突然揚高聲音,臉上掛了怒氣,他們才慢慢靜下,帶著一種又好奇又輕蔑的態(tài)度,照陳南的意思站成一個圈,動作懶懶散散的。陳南讓他們坐下,他們看看腳下,有挺密實干凈的草,陸陸續(xù)續(xù)坐下了,有人笑著說,這是要表演節(jié)目?又鬧起來,相互玩笑要對方唱首歌或跳個舞。
大家終于靜下時,陳南將問題直截了當(dāng)?shù)貟伋鰜?,她怕這陣嚴(yán)肅一過,又鬧得難以收拾。她半彎下身子,繞了一圈,從所有人面前緩緩走過,邊問,你叫什么?沒有人反應(yīng)過來,愣愣看著她。陳南站回圈子中央,大聲說,告訴你身邊的人,你叫什么。一圈人嘩地笑起來,有人搖頭,嘲諷陳南的玩笑太幼稚。陳南面無表情,重復(fù)那個要求,沒有人睬她,陳南仍在堅持,終于有人不耐煩了,站起來要走。陳南大聲問,你們以為我問的是簡單的名字?那個名字說出來就是你了?比如你都知道我叫陳南,那么陳南真的就是我嗎?要是我小時候起名叫銘銘——陳南指著一個叫陳銘銘的同學(xué)——而銘銘的父母給她起名叫陳南,那我們是不是變了個人?不,我不單單是這意思。陳南焦躁起來,找不到合適的表達方法。周圍一圈人莫名其妙,有男同學(xué)聳聳肩,質(zhì)問陳南搞什么名堂,就算要玩也想點有趣的。
和你旁邊的人換名字。陳南放棄她凌亂的解說,直接談要求。
一陣疑惑,紛紛問陳南想做什么。陳南讓大家換就是,就當(dāng)成游戲。大家嬉笑了一會,說換就換??僧?dāng)他們和旁邊的人面對面,約好交換名字,并稱呼對方時,他們?nèi)滩蛔〈笮?,說這游戲沒法繼續(xù)下去,要求陳南換一個。陳南堅持這個游戲,說,別忘了我的約定,不會這么快想反悔吧。大家無奈地接受了,勉勉強強地用自己的名字稱呼別人,喊著喊著,笑聲漸漸稀了,接著沒人再笑了,大家被一種莫名的怪異感攫住。平日,很多人不滿自己的名字,總覺得別人的名字講究一些,要真正和別人換,卻都是不愿意的,竟有說不清的不舍。
都不愿意換吧。陳南怪怪地笑著,都把自己和名字劃等號了。
她的話又讓人摸不清頭腦了,有人沖她嚷,陳南你有話就說,你今天是讓大家猜謎來的?陳南聳聳肩,什么猜謎,就是讓你們認認自己,我不相信你們不能明白。
有人笑著朝陳南扔草團,不許再賣關(guān)子。
陳南不笑,仍是很嚴(yán)肅的樣子,看得出,都是看重自己的,都想保住自己的,可又都把自己丟了,只記得名字這樣沒用的東西。
大家覺得陳南神神叨叨已經(jīng)無法忍受,把陳南最初的約定忘干凈了,有女生擺弄起頭發(fā),冷眼看陳南,像看一個陌生的怪物,男生拍拍屁股起身,說得爬爬樹活動一下筋骨。陳南還想說什么,張了張嘴,把話咽回去,今天第一次聚會,先說這么多,她不急著要什么效果,算是先熱熱身。再說,她對自己也不滿意,總說不出想說的,這個聚會前很長一段時間,她就在腦里組織了,努力想把一堆想法變成語言,可完全無能為力,這讓她忍不住沮喪。
所有人散了,爬樹的,摘花的,打鬧的,聊天的……緊張的中考已過,一個暑假的放松似乎還不夠,這群已上了高中的學(xué)生仍處于振奮狀態(tài)之中。陳南仍若有所思,立在角落里,長久不出聲,她看著這玩鬧的一群,沒想到暗光第一次集中弄成了郊游。
踏入高中那一天,陳南感覺一切都不同了,說不清是什么,但那些東西塞在胸口,一涌一涌的,弄得她一會莫名地興奮,一會又變得莫名憂傷,她在學(xué)校里急沖沖地走,著急地想要做點什么,卻又猛地停在一個偏僻的地方,或某棵樹后,或某叢花邊,長久地發(fā)呆。她覺得自己長大了,該做點大人的事了,又不知該怎樣長大。她看著校道上來來往往的學(xué)生,他們也和自己一樣嗎?那些身影都那么年輕,頭昂得高高的,腰挺得直直的。這么過著日子,多好。她感嘆著,幾乎想跳起舞??珊芸鞎希癜忠粯尤ケ疾?,甚至?xí)癜屢粯樱瑢ψ约旱纳碜雍翢o辦法,那么躺著躺著,躺過去了……陳南無法抑制兜頭而來的暗色,沮喪地癱坐在花叢邊,半天緩不過神。
糾結(jié)近半個月后,陳南行動起來,她四處說服學(xué)生加入一個叫“暗光”的團體,說是和學(xué)生會類似的團體,但學(xué)生會是學(xué)校里的官方組織,過于嚴(yán)肅呆板,“暗光”是學(xué)校里的民間組織,更有活力更好玩,重要的是,這個組織會有極好玩的游戲,有與眾不同的活動。
陳南的口才變得極好,令那些初中與她同過班的同學(xué)大為驚訝,幾乎無法相信這是那個埋頭讀書,在寨子里以干活出名的文靜女孩,想不明白她怎么活動力變得這么強。她先是游說同班同學(xué),接著跑到高一其它班去說,甚至高二的師兄師姐也敢說。開始,大家以為她是開玩笑的,但隨著她不停地奔走,不停地說,不少學(xué)生漸漸對這個叫暗光的團體感興趣了,竟也真有不少報名加入的。女生除了好奇,還有為了友情的,男生表示是被陳南說動,還有些甚至說因為暗光這個名字很酷。有些女生取笑他們是不忍拒絕漂亮的陳南。
確定了基本人數(shù)后,為了不引起學(xué)校注意,陳南將這些人分成幾個小組,分批約到學(xué)校圖書館后的草地上,講好暗光第一次聚會的時間、地點,更重要的是提了一條約定,要配合暗光的活動,要誠實。有人追問暗光主要做什么,有什么活動,陳南只說去了就知,問急了,她干脆坦白自己也一時沒法說清,暗光要做的事是難以概括的,反正去了就知道。很多同學(xué)被這種神秘弄得焦灼不安,恨不得聚會的日子快點到來。
暗光聚會,陳南準(zhǔn)備了很久,同班同學(xué)劉官幫忙。劉官和陳南初三時一起分到重點班,一起考上鎮(zhèn)重點高中,又分到同一個班。陳南只提到暗光,劉官沒多問就加入了,倒弄得陳南有些奇怪,劉官淡淡地笑,說沒想到陳南會組織什么活動,既然組織了,肯定是好的。接著,陳南每勸說一個同學(xué)加入暗光,劉官就幫著記錄,整理,隨著陳南到學(xué)校后山轉(zhuǎn),幫著找地方,幫著通知暗光的成員集中。劉官打理了所有雜事,陳南一心一意研究暗光第一次聚會的內(nèi)容。每天忙完一切后,她在被窩里開了手電筒,在紙上不停寫,寫了一堆。聚會前一天,和劉官談起,她信心滿滿地說很有底了。
第一聚會后,陳南跌入沮喪的深潭,完全跟想象的不一樣,不單暗光的成員極不配合她的問題,也不明白她說的話,甚至連她自己也沒法說出想說的,她覺得腦里有一片海,但沒有人看得見一朵浪花,也沒人想去注意。
近二十個人,在林中這小片空地上玩鬧著,氣氛熱烈得令人吃驚,陳南立在一角,感覺身子慢慢縮起來,但她極力挺著,不讓自己抱住雙臂,不露出軟弱的樣子來。劉官走到她身邊,輕輕拍拍她的肩,她感激他,但感覺更難過,劉官多么支持她,可他一點也不明白她。
不知誰提到,校門外那家新開的小賣店的冰水很好喝,有各種水果味道,還賣一種小餅干,又便宜又香脆,幾個帶了錢的男生站出來,拍著胸口說請人,于是一擁而去。陳南仍立在那個角落里,劉官也沒走,同學(xué)們喳喳的聲音很快零散了,像被后山密密的樹葉吸收掉。陳南喃喃說,這就是所謂的活動。
他們要走之前跟你打了招呼,等你宣布這次活動結(jié)束才走,還是記得活動規(guī)則的。劉官安慰。
他們還是記得暗光的,第一次是適應(yīng)期,會慢慢好的。陳南安慰自己,告訴自己多點耐心。她讓劉官隨他們?nèi)ズ缺燥灨桑瑒⒐贀u頭,我陪你走一走。
陳南在心里苦笑,她是想走一走,理理思路,這次暗光聚會她準(zhǔn)備得很用心了,怎么還弄得一團糟,下次要怎么安排,怎么讓大家明白她的意思,就是明白一點點也好。但她不想劉官走在旁邊,劉官為暗光的成立出了很大的力,但他不知道暗光是什么。
第二次聚會在一個星期后的周六,劉官讓陳南專心準(zhǔn)備,他一個一個通知暗光的成員,細細交代好時間,并學(xué)陳南的口氣,讓他們這次活動用心點。有男生拍著劉官的肩膀,笑說劉官是陳南的秘書。
這次很快讓大家圍成一大圈坐下了,比上次省力許多,但大家開始往外拿東西,爆米花、餅干、炒麥粒、花生米、瓜子,甚至有帶油條和蘿卜干的,他們把東西擺在面前,互相交換著吃起來,談笑著,完全當(dāng)成了一次郊游。有很長時間,陳南呆呆立在圈子中心,發(fā)不出聲音,劉官喊她她沒聽見,直到一個女生往她嘴里塞了一塊餅干,她吐掉餅干,尖聲地喊了一聲。所有的人停下來,也安靜了。
陳南壓住胸口那團即將爆發(fā)的火團,高聲說,活動開始,等一會再吃吧。有人感到不好意思,幾個男生看看陳南的臉色,相互對視了,笑著聳聳肩,他們覺得陳南這種認真勁怪好玩的,就配合一下。在他們開始收拾起東西,也讓其它人收起。
終于坐定,都看著陳南,陳南深呼口氣,高聲說,今天話題是,以后想做什么?
一片安靜,似乎都對這問題沒法反應(yīng)。
以后想做什么?陳南重復(fù),我們上高中了,以后幸運的會上大學(xué),上不了大學(xué)的就要出來了,離該選的日子不遠了,還沒想嗎?
一個叫陳立平的男生揮了下手,我們又不是來上課的,問這做什么?
另一個叫劉自強的接口,沒錯,陳南你什么時候變成老師了?
這個問題太大?陳南繞著圈從每個人面前走過,臉色極嚴(yán)肅,被盯著的人不自然起來,最后,她立回圈子中心,說,那我們從簡單的開始,今天要做什么,等一會聚會之后有什么打算?明天呢?
氣氛頓時活躍,這兩天是周末,這班剛經(jīng)過中考上高中的學(xué)生還在放松期,都有各種讓自己放松的活動,比較沮喪的是大多數(shù)人得干完家里的活才能自由。陳南讓大家先跟旁邊的同學(xué)說,有好幾個立即湊著去哪玩了。等說得差不多了,陳南挑幾個人說,大同小異,干活,然后去哪里逛逛,找點吃的耍的。
后天呢?陳南問。
上學(xué)啊。這次出奇地整齊,帶著無聊的口氣。
大后天?
上學(xué)。仍是很整齊,有人用嘆氣的語調(diào)說了。
接下去星期三呢?陳南繼續(xù)問。
上學(xué)!有人高聲答,帶著不解,有人懶得回答了。
星期四?陳南看起來有些不依不饒。
沒人回答了,有人笑起來,伸手摸零食吃,有人生氣了,說陳南在耍人,說弄些幼稚的把戲。陳南站了一會,要求所有人分成兩組,大家莫名其妙,但陳南不停催促,終于慢吞吞地分了,照著陳南的指示,這個到那邊,那個到這邊,有男生很無奈地說,被陳南這樣的漂亮女生指揮不算丟臉,就看看她想做什么。劉官一直在幫忙,陳南點到那個人,他就幫著或勸或拉,把人歸組。歸完組后,劉官發(fā)現(xiàn)陳南把開玩笑吃東西的同學(xué)歸一組,生氣不耐煩的歸一組。
陳南立在兩組人中間,讓他們和旁邊的人討論,仍是剛才的話題,接下去一天天地問,準(zhǔn)備做什么?
沒人按她的要求說,吃東西的那一組在說笑,完全無謂的樣子,另一組顯得更不耐煩了。
還是剛才說的那樣吧,周一到周五上學(xué),周末希望少干活,找好玩的好吃的,然后呢?一直到畢業(yè)嗎?
沒有理睬陳南,連看都不看她,劉官著急了,陳南倒很安定,像很早想到了,她大聲宣布,可以自由吃東西,邊吃邊聊這話題。
沒人吃,有人準(zhǔn)備要走了,幾個人跟著要走。陳南攔住,示意劉官把她的書包拿來,她摸了一會,拿出一張紙,展開,是一幅極精美的畫,要走的幾個人看呆了,很多人擠上來。陳南退開,高舉畫,說那是她畫的。除了劉官,沒人相信陳南能畫出這樣的畫,說肯定是背后請了高手畫的。陳南不理睬那些質(zhì)疑,只高聲宣布,配合暗光活動的,會獎勵這樣的圖畫,這么多人做證,她肯定會拿出來的。
有人吹口哨,說陳南在逗小孩,也像老師那樣給人發(fā)獎狀,太可笑了。但奇怪的是,大學(xué)陸陸續(xù)續(xù)重新坐好,準(zhǔn)備好好想一想談一談陳南那個問題的樣子。
陳南把書包抱在胸前搜,拿出一疊紙,一把鉛筆,要大家寫下來,嘴上說的不夠正經(jīng),輕飄飄胡亂幾句就交代了,寫下來才清楚,而且,寫的時候人會靜,容易寫出心里的東西。
陳立平立起身喊,喲,我們是考試來了。
傻子才寫。劉自強應(yīng)和。
陳南不睬他們,說這個拿回去寫,等暗光下次聚會再帶來,她的畫會準(zhǔn)備好的,五張,最用心的五個人會得到。解散前,陳南宣布了暗光下次聚會時間,周三下午提前放學(xué)的那一節(jié)。
離開時,暗光的成員紛紛討論陳南,覺得這女孩越來越怪了,暗光到底怎么回事,但又忍不住好奇,陳立平說,看她怎么玩下去,反正沒事,我陪得起。
人散去后,陳南坐在一棵樹下,拿筆在紙上劃拉著,她在總結(jié),這次聚會她算滿意的,上次聚會后她就想好了,話題不要雜,從一個話題深挖下去,真正挖出點東西來,看來這思路是對的。她感覺到身后有個影子,是劉官,他伸出手,遞給她幾塊餅干。
陳南把剛才那幅畫給劉官。
給我?劉官極驚喜,這可是你自己畫的。
我可以再畫。陳南起身收拾書包,她想跟劉官說謝謝的,不知怎么的,懶得說出口。劉官想再說什么,她已經(jīng)走開了。
所有人都到齊了,更讓陳南驚訝的是,幾乎都或多或少寫了些東西帶來,她原本以為會有人缺席,有幾個人寫了東西就夠了。陳南繞著圈收那些紙時,很多人顯得有些羞澀,把紙折起來。陳立平自我解嘲地說,想要混張畫么,那張畫還是不錯的。
陳南坐在圈子中看大家上交的東西,氣氛奇怪地緊張起來,怕陳南會把自己寫的東西念出來,得到陳南保密的保證后,便都看著別人,擔(dān)心哪個調(diào)皮的突然去搶陳南手里的東西。陳南暗自高興,她就要這樣的氣氛,這才是適合暗光的。
有些人像完成作文,寫了空話套話,什么要有理想,為社會做貢獻,當(dāng)什么有用的人,陳南看得厭煩起來,她知道這種話和寫法從小學(xué)到現(xiàn)在沒變,很多人幾乎能很快背出一篇來應(yīng)付作業(yè)和考試。另一些知道這不是作文,寫的倒是大實話,想現(xiàn)在父親干活多掙點錢,以后自己出去找份好活,吃好點穿好點,想家里能在新寨買塊地,建新房子,有的干脆直接一句話,就是活好點,活長點??戳诉@些,陳南又很失望,她極想問,就是這樣而已嗎?陳南自己糾結(jié)起來,她說不清自己想要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但她相信,如果她想要的東西出現(xiàn),她會一眼看出來。
陳南選了五個人,送出五張畫,那是她用心畫的,畫得很不錯,沒拿到畫的人有些懊惱,但那些東西陳南不能宣布,也沒法對比,再說那些畫是陳南自己畫的,她有資格安排,也便沒法說什么。
發(fā)完畫,陳南要把大家寫的東西收進書包,有人不太愿意,像有什么把柄握在她手里了,陳南要還,說她就想讓大家寫,不是想藏大家什么東西。但又沒人要接,好像對自己寫的那些東西感到羞愧。最后,東西被陳南收起,大家選擇相信她會處理好。
今天有個好開端,很安靜,陳南感覺周圍的目光都在等待今天的話題,她直接拋出去,讓大家兩兩成組,互問對方,你是誰?
短暫的停頓后,哄地一陣笑,氣氛完全變了,陳自強大聲喊,陳南你挺幽默的,這不是第一次聚會那話題嗎?好吧,我配合你,我是陳自強。
陳自強?陳南走近他,陳自強又是誰?還有很多叫陳自強的。
莫名其妙。陳自強聳聳肩。
陳自強是什么樣的人?陳南繼續(xù)追問。
廢話,當(dāng)然是好人。陳自強想打哈哈,表情卻不自然了,避開陳南的目光。
這么說,陳自強是一個好人,世上可有很多好人的,你和別人一樣?
煩死了,做什么只問我一個?陳自強起身走開。
陳南轉(zhuǎn)身,猛撲到另一個人面前,表情怪異地問,你是誰?
那人愣了一下,身子往后退,不回話。
陳南又問下一個,你是誰,想過嗎?
陳南的樣子讓人發(fā)毛,圈子散了,紛紛躲開她。事后,有人說陳南那一刻像個巫婆。那天的聚會很潦草地結(jié)束了,陳南匆匆說了下一次聚會的時間,并特別交代要帶一面鏡子來。但有些人已經(jīng)先走了,直接說受不了陳南的神經(jīng)質(zhì)。
接下去連續(xù)兩次,活動內(nèi)容一樣,陳南讓大家對著鏡子,自己問自己,你是誰?是個什么樣的人?有人覺得荒唐,不肯照著做,有人好奇,按陳南說的,連問幾次,問著問著慌起來,有人甚至扔下鏡子尖叫。
這兩次,人走了很多,受不了暗光這種神神叨叨的活動,有人說回到家都不敢照鏡子,站在鏡子前就忍不住盯著自己問,你是誰?把自己問得毛骨悚然。一些原本打算走的人因為對帶鏡子感到好奇,又來了一次,但多數(shù)還是走了,說連續(xù)幾次是同樣的怪問題,受不了。
劉官不明白陳南為什么一個問題持續(xù)那么多次,陳南不出聲,繞著樹木一圈一圈地走,劉官默默跟了許久,終于忍不住,又問了一次。陳南立住,面對劉官,這個問題太重要了,你不覺得么?
劉官不知怎么回答,他不明白陳南說的重要是什么。
陳南抑制不住地失望,后悔對劉官說,但又覺得自己過份了,劉官憑什么得明白她,她微微一笑,裝出放松的樣子,說,我覺得重要,所以這問題沒過關(guān)就一直拖著,老想著要纏出個結(jié)果來。
事實上,那個問題永遠沒法說出結(jié)果,陳南決定先放下。但那問題留下很深的痕跡,暗光的成員走了近一半,只剩下十多個人。暗光再聚會的時候,氣氛變得有點怪,很少再有人打鬧玩笑,更沒有人帶零食了,時間到時人陸續(xù)來到約定地點,彼此招呼后就坐下。陳南不單安排了問題,還安排了活動,有些活動讓人受不了,陸續(xù)又有人離開,但也有人聽說暗光的奇特,專門來加入的。
關(guān)于暗光的事在學(xué)生中暗暗傳開了,暗光的一些活動被越傳越怪異,特別埋人的那個活動。
陳南讓人帶了短鐵鏟,那天聚會時她談起了死,談她奶奶對死亡的理解,她一個親人臨死前的艱難,她自己對死亡的好奇和疑惑,天色似乎轉(zhuǎn)暗了,平地周圍的樹木有種沉重之感,暗光的成員感覺后背有暗色的冷氣,男生讓陳南換個話題,女生抱緊肩膀,像要把自己縮進某個殼里。這似乎達到陳南想要的某種效果,她點點頭,將人帶到一棵樹下,指揮大家用短鐵鏟挖坑。
挖了個深二十多厘米的長形坑,她走到最高的那個男生身邊,比劃了一下,說差不多了。大家迷惑不解時,她說,誰躺下去?
沒人應(yīng)聲,沒人知道她什么意思。
陳南走到坑邊,慢慢躺下去,她感覺泥土的涼意滲入后背,看見成片的臉圍過來,開始解釋,這是為了體驗死亡,活著的人不知道死亡的樣子,只能這樣感覺一下,躺下來,身上埋上土,臉不能壓土,就蓋一張布,那時,你會遠離這個世界,安靜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存在……陳南像念著囈語,好像迷上那種感覺了,劉官把她拉出坑。
誰來試一試?陳南問。
剛才所有目光都凝結(jié)在她臉上,現(xiàn)在所有目光都避開她。
有人連縣城公園里那間鬼屋都敢進,這不敢躺一躺?陳南冷笑著,但說完她就后悔了,不能這樣對比的,只會把大家的念頭引到邪路去,這個跟那個根本扯不上關(guān)系。但她的話奏效了,陳立平站出來,不就是躺一躺嗎,什么大不了的?這個游戲有點酷,我有點興趣。
陳立平躺下去,陳南指揮往他身上蓋土,開始,鏟土的男生嘻嘻哈哈的,說平日跟陳立平有仇的這會可報了,要把他埋得死死的,陳立平也很興奮,甚至說泥土弄癢了他,但隨著他身上的土越來越厚,周圍安靜了,只聽見泥土打在陳立平身上的撲撲聲。陳南邊問,這是最后的時刻,你還有什么要交代的?陳立平的臉漸漸白了。一個女生碰碰陳南的胳膊,讓她別再問了。陳南繼續(xù),你有什么要跟我們說的?談?wù)勀愕母杏X。陳立平咬緊牙關(guān)不出聲音。
最后,泥土把陳立平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陳南從書包里摸出準(zhǔn)備好的一條深色手帕,往陳立平的臉蓋去,那一瞬間,她看到陳平發(fā)抖的目光,但她假裝沒察覺,狠心蓋上去。一個女生突然尖叫起來,叫聲玻璃般劃破厚實的安靜,幾個女生跟著尖叫,陳立平猛地仰起頭,吹掉臉上的手帕,但人被土壓著,一時掙不起來,他大罵著,額頭上冒著汗,其它男生慌亂地去扒陳立平身上的泥土,手在發(fā)抖。
等把陳立平從坑里拉出來時,他的臉已經(jīng)失去血色,陳南也有些慌,覺得自己太急了,一下子把人拉進太深處。她讓大家重新坐下,隨意坐著,已經(jīng)沒法圍成一圈。陳南將這活動命名為體驗死亡,是為了更深地理解生,感受日子的美好,將來更有力量面對黑暗……她幾乎變成了演講家,掏空心思說得光亮,但沒人聽得進去,所有人臉色都不對,有兩個女生哭了,陳立平恍恍惚惚的,劉官遞了瓶水給他,他好久才接過去,劉官提醒他喝,他便愣愣地喝一口。
有個男生立起身,指著陳南,質(zhì)問她到底想做什么?暗光是什么玩意?說完他轉(zhuǎn)身走了,幾個女生猶豫了一下,跟在他身后走了。一個女生走到陳南身邊,低聲問她,陳南,你到底怎么想的,就不能跟大家說說?陳南看著她,難過極了,我想說,可說了你們不會明白的,得一點點去感覺。那女生盯著陳南,像盯一個怪物,陳南明白,她心中的失望肯定比自己更深。
所有人都走了,劉官沒走,陳南很想讓他也走。他收拾好東西,立在陳南面前,看看空空的樹林,又看看陳南,陳南知道他想問她,暗光還繼續(xù)下去嗎?陳南也自問,他們還會來嗎?
陳南被叫到政教處,暗中被喊去的。一路走去,班主任格外沉默,班主任很欣賞陳南的,班里很多事情交給她,他完全不必操心,她設(shè)計的黑板報在學(xué)校拿了一等獎,這在高一年級中是極少見的,她組織班里的同學(xué)出了本簿薄的班刊,在學(xué)生傳閱很廣,連學(xué)校的團委書記也驚動了,這個有才華又乖巧的女孩怎么會惹事,他想不明白,希望只是誤會,他想對陳南安慰地笑笑,但那笑出來成了苦笑,充滿困惑。他交代陳南,一會好好說,說清楚就成。陳南猜到是什么事了,她很想告訴班主任,她沒法說清楚的,就算真能把想法說清,會把大家嚇壞的。她很想轉(zhuǎn)頭跑掉,心里莫名地蓄了一股氣,她自覺沒做錯什么,有什么好說清楚的,她應(yīng)該是自由的。
政教處主任果然問起暗光,陳南說是自己組織的一個小團體,像學(xué)校里繪畫興趣小組、歌詠興趣小組之類的,只是規(guī)模更小,現(xiàn)在只有十多人。陳南口氣盡量輕描淡寫,但政教處主任的表情沒有絲毫松懈,他問,你們做什么?又冷靜又簡潔。
我們……陳南不知怎么回答,照實描述,他們肯定會嚇著的,不說他們會胡亂懷疑的,這一猶豫帶到語氣里了,陳南看著政教處主任猛地睜了睜眼,目光變得直愣愣,便胡亂說,就是研究一些問題,想了解一些我們不知道的東西。
了解什么?政教處主任直起腰,身子傾向陳南,追問。
就是一些知識。知識這兩個字在陳南腦子里閃了一下,這是一個討喜的詞語,她突然有主意了,說,接下來,我們學(xué)一些科學(xué)知識,小組成員盡量去尋找,拿到小組里分享,交流各自的看法和心得,我們會更好地了解這個世界,世界上現(xiàn)在還有很多未解之謎,有太多我們不知道的,里面的真相可能改變我們很多習(xí)慣性的看法。特別是關(guān)于時間關(guān)于宇宙學(xué)方面的,世界有可能完全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有時候,會顛覆很多人的世界觀,我們不能困在狹窄的日常生活中……
陳南猛然意識自己說太多了,她合上嘴,但已經(jīng)來不及,政教處主任和班主任表情怪異,暗暗對視。陳南本來想敷衍說一些的,但她后半截說出了真心話,她的安排里,暗光接下來是想組織學(xué)一些東西的,和課本完全不同的。其實,她對自己說的這段話理解還不是很透,很多是從書本里搬出來的,這些話吸引了她,印在她的腦子里,她感覺自己腦子現(xiàn)在像一個打開口袋,正準(zhǔn)備著往里裝任何新奇的東西。
陳南用了半個下午的時間向政教處主任交代,她那些奇怪想法怎么來的,直到政教處主任認為一切是因為她太幼稚,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書影響了,才放棄追問,開始給她做思想工作。陳南表現(xiàn)出接受的樣子,政教處主任終于慢慢滿意了。對于那些書的來源,陳南的解釋是,寨里某戶人家的城里親戚帶來的,如今已經(jīng)帶回去了。政教處主任放心了。
被政教處主任喊去談話后第三天,陳南讓劉官通知暗光成員集中,準(zhǔn)備解散暗光。劉官很驚訝,他很清楚陳南對暗光的用心,想知道是誰透露到政教處那去的,要替陳南調(diào)查一下。
跟那個沒有關(guān)系。陳南笑笑,不是因為政教處才解散的。
劉官默了一會,安慰陳南,沒關(guān)系,先停一段,暗光的成員想通了再聚,我是隨叫隨到的。
陳南冷笑,和別人都沒有關(guān)系,是我自己失望了,以前我對他們期望太高了。什么都不知道已經(jīng)夠可憐了,他們還不夠勇敢,稍微往人的深處捅一捅,要他們多看一點東西就害怕了。不單沒有勇氣,還懶,很多人還沒有開始活就不想活了……
陳南收住話,她不該對劉官說這些的,他的表情果然有些不對了,陳南暗暗嘆氣,說出的話已經(jīng)收不回。她沖劉官笑笑,像要緩和什么,說,反正沒關(guān)系了,這樣一來,我還少操心呢。
劉官感覺得到陳南的遺憾的,但他抑制不住地松口氣。他看著陳南,有些小心翼翼,他很想和她坐在一起,好好聊一聊,但他知道自己想聊的和陳南想聊的肯定不一樣,對陳南,他突然有些害怕,他弄不明白,這個看起來秀氣弱小的女孩怎么有那么多怪想法,他感到可惜極了。
陳南一直在看書,同桌碰了碰她的手臂,她知道老師走過來了,但她并不把書收起,一個是正看到精彩處,一個是不喜歡偷偷摸摸的感覺,她就是在看書,并不覺得有什么錯。老師敲了敲桌面,陳南抬起頭,看見老師繃得緊緊的臉,她的手在書上摩挲著,沒有收起來的意思。老師做了個手勢,讓陳南站起來,靠近她說,立即把書收好。語氣里帶著壓抑的怒氣,陳南低聲答,老師,我想看書。
老師頓了一下,往后退開幾步,高聲說,陳南,請你回答問題。班里所有目光粘在陳南身上。老師連續(xù)提了幾個問題,關(guān)于正在講著的課文,從課文拓展開去的,都很有些難度,陳南都回答出來了,又流利又精彩。老師一時不知說什么,臉色發(fā)青。
老師,課本的知識我是要學(xué)的,有余力了就看書,我是想多學(xué)一點,完全沒有不尊重老師的意思。陳南說得很誠懇。
也不能在課堂上看。
陳南開始和老師辯,老師的意思是,無論如何,課堂上應(yīng)該聽課。陳南的看法是,老師講的知識她已經(jīng)掌握,看書是利用時間,她安靜地看,不影響別人,不算違反紀(jì)律。老師認定她起了壞榜樣,陳南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說,哪個同學(xué)要像她一樣把知識都掌握,看書也無可厚非。她認為班里其它同學(xué)程度一般,是應(yīng)該好好聽課,跟上老師的進度,而她已經(jīng)走在前面,所以有自由選擇多學(xué)一點。
陳南引起全班學(xué)生的不滿,她幾乎片刻間失去所有朋友。課后,劉官找到她,問她為什么說那么多,陳南聳聳肩,我說的是實話。劉官認為有些話不必出口,不管是真話還是假話。
你真聰明。陳南丟下這句話后走開了。
陳南不想劉官老跟著她,這下也許把他推開了,但不知為什么,她有些說不出的難過。自暗光解散后,暗光的成員遇見她不是拐著道走,就是假裝看不見她,特別是陳立平,人變得很安靜,見她便怒目相視,好像她做了什么對不起他們的事,只有劉官還一直隨在身邊。
事后,班主任把陳南喊去談了幾次,但陳南似乎沒有收斂。慢慢地,老師和同學(xué)習(xí)慣了陳南在課堂上看書,就像他們習(xí)慣班里成績最差的那一個上課睡覺。老師把陳南的座位調(diào)到倒數(shù)第二排,劉官很難過,陳南一點意見也沒有,說這是她該得的,再說,倒數(shù)第二排怎么就不好了?
以為陳南從此安靜,都沒想到陳南還會應(yīng)話。那天,上著課,老師不知怎么提起高考,幾乎是習(xí)慣性地,說起高考的重要性,談起要贏得高考得怎樣學(xué)習(xí)。陳南突然放下書,立起來,抨擊起當(dāng)前的學(xué)習(xí)方法,說為高考而生背硬灌,根本算不上真正的學(xué)習(xí),對人沒有真正的提高,也沒有自己的思考,這是無用學(xué)習(xí),是浪費時間,這樣的“學(xué)習(xí)”目光短淺……陳南滔滔不絕,沒注意變得格外安靜的教室。
后來,老師插了一句話,一切為了你們的前途,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句話引起班里同學(xué)的共鳴,很多同學(xué)開始附和老師,陳南如果識相的話,這時應(yīng)該安靜地坐下,劉官從前面轉(zhuǎn)過身,朝她使眼色,陳南根本不理,繼續(xù)她的理念,她甚至抨擊起對前途的解讀,說大家所關(guān)心的前途是功利的,沒有內(nèi)涵的,不是真正的前途。
一個男生站起來,指住陳南,你不想考就別考,別在這里廢話,耽誤我們時間。
那男生成績很好,學(xué)習(xí)很努力,他一定很在意前途。陳南想,可惜他想的那個前途又短淺又庸俗。這么想著,她忍不住搖搖頭,臉上現(xiàn)出輕蔑的神色。那個男生被激憤了,說她裝模作樣,自以為高深。
我只是說說不同的想法,你們這么緊張做什么?陳南說。
不想高考可以走。另一個女生站起來,其實不是不想高考吧,是考上了家里也供不起吧,不甘心?這個女生初中和陳南同過一個班級,陳南家里的情況是了解一點的。
劉官覺得那女生過份了,提這個做什么,他擔(dān)心地看著陳南,但陳南神色不變,說,這跟我家里有沒有辦法供我大學(xué)沒關(guān)系,我說的你們不明白。
陳南把頭揚上去,全然不管一片憤怒的目光。
班里幾乎所有同學(xué)都和陳南疏遠了,包括劉官。私底下,劉官想和陳南走近,但只要周圍有人,劉官就變得畏畏縮縮。陳南很不喜歡劉官這種狀態(tài),有一天干脆挑明了說,劉官,你也和別人一樣跟我劃清界線吧,你這樣又為難又辛苦。
劉官滿臉通紅,陳南,你說什么呢,我是……
好了。陳南截斷劉官的話,沒必要這樣的。
很久以后,陳南不止一次為今天對待劉官的態(tài)度后悔,是她自己沒必要這樣,而不是劉官。
幾個科任老師不止一次跟班主任商議,要不要把陳南的事報到學(xué)校去,他們認為政教處會有點威懾力,暗光這個團體就是在政教處跟陳南談話后解散的。班主任幾次攔下來,對于陳南,他又煩惱又忍不住維護,他在這個女孩身上看到自己年輕時某些影子,自己后來慢慢學(xué)“乖”了,成了一個“正?!钡娜耍恢肋@是幸運還是悲哀,不知道陳南以后會怎么走,現(xiàn)在,他希望盡量先給她自由。他勸幾個科任,陳南就是有點個性,沒什么大錯,她在上課看書總比那些睡覺的或說話開小差的強,再說,課堂上講的那些她確實能掌握,考試又是前幾名,有什么好說的?至于她和大家辯,說到底也就是談了自己的看法,剛好那看法又跟別人不一樣,別的學(xué)生肯定也有些奇怪的想法,只是別人藏得好,沒有說出來。這樣去政教處說也說不出什么來。
事情就這樣壓在班里,班主任以為再過一段時間,教師和學(xué)生們都習(xí)慣她就好了,若她一直這樣逆又這樣優(yōu)秀,班主任覺得挺好的。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讓陳南不單在班里,在整個學(xué)校都變得孤立,班主任也無能為力,那幾個科任搖頭,說陳南不值得費心,自己倒捅到學(xué)校去了。
月末全校總結(jié)會上,校長照例要講話的,往常只是總結(jié)一下過去一個月的情況,提一提接下來的要求,說幾句類激勵的話。那天,不知因為一件什么事,校長拓展開去,說得遠了,提到學(xué)校的教學(xué)理念,是多么用心良苦,說到激動處,他揮著手,揚高聲音喊:一切為了學(xué)生,為了一切的學(xué)生。這時,陳南高高舉起了手。高一級的隊伍排在前面,陳南個子不高,又站得靠前,校長一眼看到了她的手。
有人回應(yīng),校長很高興,他指著陳南,用又寬容又鼓勵的語氣說,這位同學(xué),有什么問題盡管問。他甚至走下臺,把話筒遞給學(xué)生,讓他們傳給陳南。
校長,為了學(xué)生的什么?怎樣為了學(xué)生?陳南握著話筒,一字一句地問,通過話筒的聲音響得讓人吃驚。
這個話題顯然超出校長的預(yù)料,他四下張望了一會,似乎不敢相信陳南的問題,陳南已經(jīng)走上去,把話筒遞給他,他清清嗓子,說,當(dāng)然為了學(xué)生的未來,為了學(xué)生的健康成長,這是學(xué)校一直強調(diào)的,也一直在做的,現(xiàn)在學(xué)校做的一切都是這個目的。
這個回答校長自己是滿意的,但陳南不滿意,她又舉手了,校長只好又把話筒給她,陳南說,這樣很泛,學(xué)校怎么做請您說一說。
校長的臉色說明他已經(jīng)生氣了,但在全校學(xué)生面前,他是校長,也是長者,他盡力保持笑容,談了些理想、德育之類的話題,談得挺有激情的。結(jié)束時,他盯著陳南,有自我滿意的神色,也有警告陳南的意思。
陳南接收不到校長的警告,就那么和校長對放著,你一言我一語。
校長說了很多,陳南仍覺得抽象,想聽一些細節(jié),校長提到教師怎樣用心教,學(xué)生怎樣學(xué)習(xí)。陳南質(zhì)問這種以考試為目的學(xué)習(xí),是真正的學(xué)習(xí)嗎?缺少選擇和思考,有用嗎?
沒用嗎?校長高聲反問,他面向所有學(xué)生,這樣學(xué)習(xí)沒用?想想你們該怎么畢業(yè),到時拿什么資格到社會上去。
陳南在心里冷笑,這時所謂的資格是什么,一個證嗎?但她壓著,告訴自己,她是想好好說理的,她告訴校長,或許可以多學(xué)點什么,在現(xiàn)在這種學(xué)習(xí)之外,更開闊的,讓學(xué)生可以討論或交流的,對高考不一定有用,但可以試試,有可能會是更有價值的學(xué)習(xí)……陳南感覺和校長對上話,她的話不知覺也變得有板有眼了。
說到不一定有用,學(xué)生們的議論紛紛揚揚了,開始他們只是靜靜心,甚至有些期待事情的發(fā)展。有人沖陳南喊,誰有時間陪你試,高考考砸了你能負責(zé)?又有人喊,別當(dāng)教育家了,就你有思想?
議論聲越來越響,校長看著陳南,陳南臉色平靜。校長說,有什么問題,可以繼續(xù)問的。陳南聽出了挑戰(zhàn)的味道,她接過話筒,聲音里也帶了挑戰(zhàn),他們自己都愿意這樣,我無話可說。
學(xué)生中幾乎翻起浪來,校長安撫下去了。
散會時,本來可以休息課間操時間已經(jīng)過了,陳南耳邊是密集的抱怨聲,說陳南真要提就提些有用的,比如在學(xué)校里設(shè)個小賣部,中午可以出校門,食堂的菜多加點肉之類的,提學(xué)習(xí)做什么,要想懂得多,想上好大學(xué)的自會拼命讀,不想上大學(xué)的自有混日子的辦法,這學(xué)校是鎮(zhèn)重點高中,老師自是鎮(zhèn)里最好的,自有辦法,輪不到陳南來操心,敢情是做了夢,把自己當(dāng)教育專家了。
他們還沒弄明白陳南說的學(xué)習(xí),更不理解她提到的價值。陳南想回話的,但她最終抿緊了嘴,她明白,自己說著東,別人聽的是西,只會越來越遠。
也有同學(xué)支持陳南,走到她身邊,悄悄豎著大拇指,夸她說出他們的心聲,陳南一時高興,邀他們一起,成立一個學(xué)生委員會,好好商量這事,跟學(xué)校爭取一下,說不定真會有改變。那些支持者立即散開,不是沒時間就是沒心情,陳南冷笑,是沒想法沒膽量吧,就因為都這樣,學(xué)校才不在意什么不一樣的聲音,我是白費心思了。沒人回應(yīng)陳南,很多學(xué)生覺得她又怪異又可憐。
陳南還是被喊到校長室去了,這一次,她極為警惕,一路把開會的事理個清楚。剛進校長室,陳南就開口了,校長,我沒犯校規(guī),就是提點自己的看法,學(xué)校不會不允許這個吧。
校長張了張嘴,看得出他原本準(zhǔn)備了一通話的,他調(diào)整了一下,說,陳南同學(xué),今天讓你來不是要批評你,只是提個建議。
陳南稍稍放松了些。
提看法當(dāng)然是可以的,但學(xué)校希望在適當(dāng)?shù)膱龊咸幔阃耆梢哉夷愕陌嘀魅?,或找我,私底下說。
我覺得我提的不是私事,跟所有同學(xué)都有關(guān)的,所以想讓大家都聽,如果別人也有看法,可以一起提。
那他們跟著你提了什么看法?校長看著陳南,口氣里嘲諷的味道很濃了。
陳南不出聲。
這兩天,陳小勤一直悶悶不樂,陳南因為校會上的事,也沒多在意,直到傍晚,兩人一起回家,陳小勤半路突然停下自行車,一只腳支著地,上半身趴在車把上,陳南問了句怎么了,陳小勤哇地哭出聲。陳南忙把拉下來,推了自行車,把陳小勤帶到路邊,在草地上坐下,好不容易才安撫得她慢慢止住了哭。
陳小勤一直是陳南最好的朋友,現(xiàn)在則是唯一的朋友,在幾乎全班冷落她,連劉官也有些避嫌時,陳小勤和平時一樣,大大方方挎了陳南的胳膊,和她一起去食堂吃飯。陳南不止一次和她談自己的想法,她聽不懂,聳聳肩,摸摸陳南的腦袋,說這個美麗的腦袋要戴上花兒才好,不要裝怪東西。說完就咯咯笑。弄得陳南又好笑又好氣。陳南組織暗光時,陳小勤喊,那是什么怪團體,你嫌家里的活不夠忙?學(xué)校里作業(yè)不夠多?她表明了絕不參加,攤開雙手說如果是郊游她就去。別人把陳南當(dāng)怪人時,她說陳南好得很,長得又好看,成績又好,在家里干活還厲害呢,更重要的是每年給她織的圍巾美死了。她的簡單反而成了一種個性,成了陳南最特別的朋友,陳南在她面前,一點也不怪了。
陳小勤和陳南隔寨,每天兩人一起上學(xué),很多時候,陳南家的自行車父親得用,陳小勤就用自行車載著她。
他不知怎么了,這兩天愛理不理的。陳南安慰半天,陳小勤終于抽噎著說。
和陳南猜的一樣,她手指扣著太陽穴,不知怎么跟陳小勤說。
他到底怎么想的,陳南,我一點也弄不明白他。
你要弄明白他做什么,隨他去好了,不值你這樣。陳南憤憤地說。
陳小勤再次大哭起來,陳南忙攬住她,卻不知怎么安撫了,她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做錯了,在自以為是。她后悔起來。
那個男生叫李武定,隔壁班的,籃球打得好,陳小勤喜歡看男生打籃球,看的次數(shù)多了,認識了他,陳小勤評論籃球很有自己的看法,李武定很驚喜,兩人談得越來越多。某一天,陳小勤收到一封信,李武定寫的,陳小勤拿來向陳南求助,她想回信,既想讓李武定知道她對他也有意思,又不想太明顯,陳小勤說一想到寫信就頭暈,更別說這種信,要陳南幫忙。要不是陳小勤一直懇求,陳南不肯幫忙回那封信,用她的話說,那封信甜得流油,假了。陳小勤完全聽不進去,她將信壓在書包深處,沒外人的時候就掏出來看,癡癡發(fā)笑。她已經(jīng)收到李武定不少信,后來收到的陳小勤不讓陳南看,說不好意思,但她說個大概意思,讓陳南組織成文字,給李武定回信。
從收到第一封信開始,李武定就把陳小勤腦子里所有東西擠掉了,陳小勤無心學(xué)習(xí)了,干活不用心了,動不動就走神,陳南不喜歡陳小勤這樣子,還有點擔(dān)心,不止一次勸陳小勤別丟了自己。陳小勤笑陳南傻,我好得很,怎么就丟了自己?
陳南看來,李武定不成熟,而且有點假,在她看來,陳小勤和李武定間只是相互欣賞,像一些書里寫的,是青春期的好感,而不是像陳小勤想的,會一直走下去。
陳小勤越陷越深,李武定反而越來越不在意,陳南很生氣,她決定教訓(xùn)一下李武定,讓陳小勤看清他的“真面目”。那天,她一個人去找李武定,直直走到他面前,問,你覺得我怎么樣?
李武定半天回不過神。
你會寫一封信給我嗎?陳南盯住他,男生寫給女生的那種信,你愿意嗎?
李武定滿臉通紅,張著嘴發(fā)不出聲音。陳南想,陳小勤要是看到他這樣子會怎么想。她喉頭冷笑著,轉(zhuǎn)身走開。
一個星期后,陳南收到李武定的信,甜得出油的那一種。她呆了,她對李武定印象不好,但沒想到他真會做出這事。陳南決定找個時間好好跟陳小勤談?wù)?,讓她認一認李武定。
收到信后,陳南一個人的時候總會遇到李武定,他看著她,眼光異樣,有時會沒頭沒尾和她說幾句話,又垂著頭急急走開??粗钗涠ǖ谋秤埃惸蠞M是輕視,果然試探出來了,她越來越強烈地感到,得盡快讓陳小勤清醒,看清這個李武定,但一直沒找到機會,這段時間,陳小勤心情極差,說李武定不怎么理睬她了。
面對痛哭的陳小勤,陳南突然后悔了,感覺自己做錯了什么。
陳南讓李武定寫信的事陳小勤還是知道了,陳小勤和她絕交了。陳南是極力想挽回這段友誼的,她解釋自己的用心,陳小勤根本聽不進去。
離開之前,陳小勤沖她喊,你以為你是什么,憑什么安排別人?
陳小勤一句話也不跟陳南說了,碰見了就把目光掉開,陳南沒想到自己會這么在意,她胸口一揪一揪地痛,陳小勤的聲音老在腦袋里撞,你以為你是什么,你以為你是什么……
一個人的時候,陳南也不停問自己,憑什么,有什么權(quán)利認定自己就是特別的,是有想法的。問不出結(jié)果,那段時間,她變得格外沉默,上課也不看課外書了,總是發(fā)呆。幾個科任老師挺滿意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對班主任說,還是學(xué)校處理有效果點,進了趟校長室,安分了很多。班主任卻有些擔(dān)心,他想找陳南談?wù)劊罱K沒有,憑直覺,陳南不會隨便跟他說什么。
陳南真的變了,開始周圍沒人相信,但一個星期,兩個星期,陳南一直極守紀(jì)律,除了上課有點呆,成績照樣好,也不向老師提什么問題,碰到別人,她甚至主動點頭微笑,但別人感覺她笑得怪怪的,除了回一個淺淡的笑,沒人和她搭腔。直到她又幫忙出了黑板報。
剛上高中時,班里的黑板報幾乎是陳南包的,設(shè)計、找材料、畫主題,其它人只是幫忙抄寫,每次設(shè)計的黑板報都令人注目。暗光解散后,她再也不插手黑板報,說沒法按她的心意設(shè)計,沒意思。
那天,輪到陳南值日,她掃完教室后,看見兩個同學(xué)立在黑板報前發(fā)呆,黑板報上空著一角,陳南之后,班里的黑板報都是他們負責(zé)的。那期板報出的實在是呆板無趣,沒有一點靈氣,但陳南抿著嘴不讓話出口,告訴自己,出口了,板報還是繼續(xù)無趣下去的。她走近前,問怎么了。
對于陳南主動詢問,那兩個同學(xué)很驚訝,指著那一角,說不知寫什么了,找到材料極少,字寫得很大,又多畫了些圖案,仍補不滿板報。陳南很不喜歡那個“補”字,很想告訴他們,板報不是補的,而是整體設(shè)計的,她忍住了,說,這一角我試一下?她驚訝自己的口氣。
那兩個同學(xué)更吃驚,他們對視了一眼,你來補?
陳南聽出他們的擔(dān)心,拿過粉筆,說,放心,你們要覺得不行就擦掉。
陳南看了一眼主題,稍稍頓了一下,開始寫。陳南自己都沒想到會這么流利,一句接一句,充滿了我們應(yīng)該……必須……將……這樣的字眼,讓人發(fā)酸的套話就那么從粉筆下流出來,陳南以惡作劇的心態(tài)寫著,邊寫邊忍著不笑出聲,她感覺自己在編一個冷笑話,在故意搗蛋,所有人都明白那些話的假,但所有的人都一本正經(jīng)。
寫完后,陳南突然難受起來,這樣的話自己怎么寫得這樣流利,她還以為這種話從未影響過自己的,這些話什么時候藏在她心里的?她扔了粉筆,恐慌地盯著自己的身子,好像要找到這些套話的痕跡。
衣服干凈得很,沒沾上粉筆灰。出板報的同學(xué)說,陳南你厲害啊。
陳南想擦掉,那兩個同學(xué)攔住,表示這樣很好。陳南突然有些后悔,想再說什么,兩個同學(xué)已經(jīng)滿意地收拾東西準(zhǔn)備走了。
第二天上課時,陳南發(fā)現(xiàn)有點不一樣,很多同學(xué)的目光在黑板報和她身上跳。陳南明白,這對他們來說,是她妥協(xié)的標(biāo)志。陳南抑制住自己才沒有喊出聲,這可不是妥協(xié),只是覺得無聊了。她看見低著頭的陳小勤,突然被自己的狂妄驚醒。
班主任看了黑板報,說實話,他有種說不出的難過,但表面上是高興的,還在班里表揚了陳南,班里竟響起了一陣掌聲,這掌聲刺得陳南頭皮發(fā)麻。
陳南和陳小勤和好了,除了真誠地道歉,陳南親自找了李武定,說明事情的經(jīng)過,雖然她不喜歡李武定,還是道歉了,說她無權(quán)捉弄他。李武定最初一陣生氣之后,卻又突然給陳南寫信,并說他和陳小勤之間是誤會,希望陳南好好考慮。陳南只有無奈地回應(yīng),我和你不單是誤會,還是笑話。
陳小勤想通了,沒有陳南,她和李武定也走不遠,兩人再次又同進同出。
班里的同學(xué)對陳南的態(tài)度也在慢慢緩和,因為陳南變了。陳南上課不再看書,她端坐著,盯著老師和黑板,幾乎整節(jié)課保持同一個姿勢,老師提問,她老老實實回答了。
你受了什么刺激?陳小勤問,雖然你這個樣子規(guī)矩,可我老覺得怪怪的,你不會又想什么歪主意吧?
我還是很不規(guī)矩。陳南笑,我上課時不看書了,也坐得很好,可我的腦袋根本不在。
陳小勤嚇了一跳。
我想自己的東西,有時比看書還要緊的,小勤,你知道嗎……
好了。陳小勤不想聽陳南的長篇大論,又說瘋話了,你不會又在想什么歪主意吧?再來一次暗光那樣的?還是再來一次大辯論?
陳南搖頭,不會了,做了也沒用。他們喜歡黑板報那樣的事,喜歡愿意“好好”聽課的我,以后知道怎么做,想想我以前挺幼稚的。
陳小勤驚訝不已,你后悔了,陳南也會后悔?
不是后悔,你不會明白的。陳南拍著陳小勤的額頭。
我不想明白,你累不累呀?
陳小勤說的是大實話,沒有人想明白的。
對陳南的變化,連別班同學(xué)也感覺得到,對班里同學(xué)說,你們班那個叫陳南的冷美人不那么冷了,刺也好像少了。自上次??偨Y(jié)會后,陳南就在學(xué)校出了名。
陳南主動和同學(xué)打招呼,帶了極親切的笑,時不時幫人替?zhèn)€值日,或打點水打點飯。就是有一點,還有些格格不入,就是閑時總抱本書躲在角落看,下課、課間操、自習(xí)課、午間休息,她幾乎要把自己看成一本書了,有人說她認真,她伸個懶腰,拉個長長的呵欠,還不是因為懶?什么都不想做,包括作業(yè),看書什么也不用動。這個回答是令人滿意的。
總之,陳南完全放棄叛逆,重新融入班里,和剛上高中時不一樣的融洽,那時她活躍而又積極,還有出風(fēng)頭之嫌,現(xiàn)在她成了極合群的一個。她甚至充分發(fā)揮她優(yōu)美的文筆,暗中幫同學(xué)寫情書。
正值高二,比起高一的懵懵懂懂,高二似乎成熟了許多,不少學(xué)生胸口有了莫名的悸動,又還沒有感受到高三的緊張,學(xué)生中流傳一句話,高二是最美好的青春時光,過了這村就沒那店了。這句話的鼓勵之下,沒有感覺也要找出一點感覺來。
不少人來拜托陳南,他們大概講一點意思,陳南自會組織成很飛揚的文字。托她寫的人不用提收信人,陳南寫完之后,他們會自抄一遍,寫上名字送出。陳南也從不問收信人,這個習(xí)慣讓人放心,她說這是最基本的底線,誰要稍有質(zhì)疑,她便放棄不寫。
寫了一段時間后,陳南厭煩了,開始以為應(yīng)付一下就成,沒想到越來越多。有時,寫著寫著,她感覺荒唐至極,嘻嘻地笑起來,笑完又眼皮發(fā)酸,很想哭。她對陳小勤說,我說的謊話越多,編得越離譜,他們越高興,托我寫信的人高興,收信的人也高興。
陳南抱住腦袋,把自己縮成一團,極想不通透的樣子。
也許是經(jīng)過與李武寧的事,陳小勤對陳南幫人寫情信很是看不上,此時,她對陳南冷笑,這還不是你自己爭來的?真弄不明白,你干嗎總把自己七擰八扭的,你初中的時候不還好好的?
陳小勤這話戳中陳南身上某點痛處,她突然抬起臉,瞪著陳小勤,對呀,我怎么把自己擰成這樣,你說我該怎么辦?我想多活一些,是不是貪心了。
我隨便說說的,陳南你別亂想。陳小勤嚇壞了,別說不吉利的話。
陳南及時收拾好自己的狀態(tài),陳小勤不明白的,她搖搖頭,我也是隨便說說的。陳南突然意識到,幫人寫情書當(dāng)初幾乎可說是自己主動的,有戲弄人的成份在里面。到頭來不知戲弄了誰。
再有要求代寫信的,陳南開始推了,理由是這事讓老師察覺了,老師已經(jīng)暗中批評過,她不能再干這事,免得連累別人。鬧到老師那兒去,這事有些嚴(yán)重了,沒人再敢讓她代寫信,但畢竟有些不甘,覺得這事比起以前的暗光和大會辯論,算極小的事了,也隱蔽得多,陳南卻不敢了。他們說陳南現(xiàn)在變得聽話了。陳南不置可否。至于與暗光相關(guān)的一切,她提都不愿再提了。
本來代寫信的事已經(jīng)安靜了,但沒想到一個女孩鬧出來,還鬧到學(xué)校去了。男孩是陳南同班同學(xué),給鄰班一個女孩送了無數(shù)明信片無果后,求陳南幫他寫了一封信,加上一張極美的海報,給女孩送去了,女孩竟交到學(xué)校政教處去。
男孩被喊到政教處,沒多久,把陳南也喊去了。剛進政教處,陳南看見男孩猛地低下頭,心里猜中了好幾分。她又看到,自己代男孩的那封信放在政教主任辦公桌上。
政教處主任讓男孩當(dāng)著陳南的面再說一次,陳南側(cè)了下身子,正對著男孩,直直看著他,男孩仍是不看她。他開始說,說得極流利。
男孩很冤枉的樣子,說那封信根本不是他的意思,他知道女孩學(xué)習(xí)好,原本只是想請教幾個問題,是一種欣賞。信是陳南自作主張寫成這樣的,他相信她,也沒多看就寄出去了。
陳南差點當(dāng)場笑出聲,這樣的話政教主任也相信?請教幾個問題,讓陳南代寫信是什么意思,陳南代他寫的信他自己沒有過目?鬼才信。當(dāng)初,男孩央陳南寫信時,好話說盡了,信是按男孩的意思寫的,寫完后男孩看了又看。陳南沒想到,男孩連再抄一遍都沒有,直接將信送給了女孩。
陳南相信,自己想得通的道理,政教處主任肯定也想得通,現(xiàn)在重要的不是什么是非曲直,而是陳南代人寫情信的事實,這次,陳南是確確實實違反校規(guī)了。
陳南很快承認所有的事,男孩說的所有都承認。政教處主任倒有些驚訝,讓她想好了再說,他看看男孩,把男孩看得臉色發(fā)青。陳南又想笑又難過,她說,證據(jù)都在這了,這信就是我寫的,字是我的筆跡,我該負這個責(zé)任。說到“責(zé)任”這個詞時,陳南故意去看男孩,男孩的目光一直是游離的。
政教處主任要求陳南交代,她還替哪些人寫了信,陳南不肯說。最后的處理結(jié)果是,在學(xué)校大會上,陳南當(dāng)著全校師生的面做了檢討。陳小勤為她鳴不平,大罵那個男孩,也罵陳南怎么不會辯解,她說,你的口才都丟啦,碰到這個倒不敢吱聲。
不是不敢。陳南聳聳肩,爭辯這種事很無聊,我煩透了,再說,我會做這么無聊的事,活該有懲罰。學(xué)校沒要求請家長,陳南很滿意了,那是她真正的軟肋。
那次檢討之后,同學(xué)對陳南態(tài)度出奇地好,不單是同班,連不同班不同級的學(xué)生見陳南,都熱情招呼。陳南想,我終于無聊到人人喜歡我了。
陳南變得極乖巧,老師是喜歡這種學(xué)生的。班主任曾幾次喊她去,想跟她好好談?wù)劊惸鲜裁匆膊徽f,回話又小心又客氣,班主任摸不透這女孩,最后結(jié)論是,陳南越過了某個階段,長大了。他松了口氣,又莫名地嘆了口氣。直到后來陳南參加一個演講比賽后,班主任發(fā)現(xiàn)再次想錯了陳南。
那場演講比賽陳南沒想過要參加的,但班里推薦了她,她應(yīng)付任務(wù)般參加了,沒想到在學(xué)校初賽里得了第一,被推到縣比賽了。陳南跟學(xué)校推,希望讓第二名去,理由是她怯場,怕會搞砸,沒法給學(xué)校爭光。校長看了她一會,說,只要你不想搞砸,就不會出任何狀況。
演講主題是:我的理想。陳南的演講激情又真誠,理想崇高又動人,幾乎毫無懸念的,她奪得了第一名。
領(lǐng)獎之后,陳南跑到洗手間,吐得歷害。陪同她來比賽的主任是女的,跟進來,無比心痛地拍打她的后背。她說,可能是昨天吃壞了肚子,今天又坐了汽車,很不舒服。主任感動陳南在比賽的時候忍著身體的不適,沒有掉鏈子。陳南說可能因為比賽緊張,一時忘了不舒服。
主任說剛才陳南的演講太激動人心了,她攬著陳南的肩,半擁著陳南,是真的被打動了,眼里閃著淚光。陳南想掙開她的懷抱,可她抱得更緊。
陳南突然哭起來,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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