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
聆聽蛙鳴
信手翻書,無意間就看到與蛙有關(guān)的文字:“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边@是辛棄疾的《西江月》。感覺里,就像回到了鄉(xiāng)下的歲月。
春天的時候,我見到的是蝌蚪。黑黑的身子,在水里傻乎乎地?fù)u擺。那時,我無法把它和青蛙聯(lián)系起來。以至于,后來有人告訴我青蛙是蝌蚪變的,我還半信半疑。
稻麥揚(yáng)花的季節(jié),一場透雨過后,曲峪河的蛙聲此起彼伏。
最早的蛙聲,是從童年的記憶中飄來。它是我生命中的第一聲蛙。在懵懂的童年思維中,蛙聲留下一種美妙的旋律。
少年的夏天特別安靜,宛若心靈里寂靜的花園?,F(xiàn)在,稍一靜心,仿佛聽到蛙在心靈的某個角落鳴叫。那是龐光鎮(zhèn)西邊稻田里的一個水潭。那洼水面安置在稻田中央,水面浮著好看的花,配襯著綠葉,幾只蜻蜓,張開翅膀,在花葉上叼食陽光的影子。忽然,水面下起了蛙聲,起初是一聲,其后是相連的數(shù)聲,再后來形成偌大的一片?;ê腿~,有節(jié)奏地顫動,遮掩了間隙的水面。風(fēng)也匆匆趕來,池塘的陽光就拼命地?fù)u蕩。
那會兒,我坐在水潭邊的柳樹下,樹蔭罩著我。一只青蛙跳上了岸,那家伙碧綠的身體上布滿了墨綠色的斑點(diǎn),白白的大肚子像是充了氣,一鼓一鼓,圓鼓鼓的眼閃著晶瑩的光。我俯下身子想捉住它,回去用水養(yǎng)起來,它卻做了一個跳躍的姿勢潛入水潭,水面上蕩漾起一圈漣漪。那個瞬間,失落的情緒隨著漣漪在我的身心旋轉(zhuǎn)。
這種對景物的感覺,是從童年的思維中綿延流淌的。這種感知凝聚成一幅畫面,讓童年的我進(jìn)入了一種無序的生命狀態(tài)。法國生命哲學(xué)家柏格森認(rèn)為,宇宙的本質(zhì)不是物質(zhì),而是一種“生命之流”,即一種盲目的、非理性的、永動不息而又不知疲倦的生命沖動,它永不間歇的沖動變化,故又稱“綿延”。那一刻,我匍匐在池塘邊,一顆童心進(jìn)入綿延的生命之流。
那幅畫面,后來就在我生命的長河中揮之不去。人的一生,積存著諸多煩惱、孤獨(dú)和沙漠般的空曠,影響著生命的進(jìn)程,動搖著某種執(zhí)著的追求,以及信念。我躺在某個角落,盡力排除外部環(huán)境的干擾,任思維自然流淌。我此刻的狀態(tài),完全進(jìn)入了精神的載體,邁著舞蹈家般輕盈的步子穿過庸俗的人海,走向純精神的目的地。不經(jīng)意間,童年那幅畫面就從心海泛過,蜻蜓、蛙聲、清風(fēng)、陽光,還有間隙的水面,這些都在慰藉著結(jié)滿傷疤的心靈,呼喚繼續(xù)前行的意識。閉上眼,讓肢體舒展開,擺成青蛙仰面的姿態(tài),腦海里此起彼伏的蛙聲激蕩開來。
蛙節(jié)奏鮮明的叫聲,似乎在鼓勵我“走啊——走啊——”
許多的歲月逝去了,我依然在用生命的忠誠,守護(hù)著童年那個珍貴的細(xì)節(jié)。
生命的運(yùn)行中,我常常會感到空寂。瞬間,一只青蛙就神出鬼沒與我對視,安慰著我的靈魂。
對我來說,二十歲是一個敏感的話題。理想和現(xiàn)實沖突著,我無法從生命的迷茫中突圍。高中畢業(yè)了,那時推薦上大學(xué),輪不上我,就只有下地干活。我身材瘦小,不堪忍受那近乎原始的田間勞動方式,疲憊的軀體,在田野拉下逃亡般扭曲的影子。我陷在自然環(huán)境的泥淖里,聽不到任何救援的聲音。而且,我癡心的女友隨意地向我關(guān)閉了情感的閘門,似揮去一抹輕煙般若無其事。
忽然,想起童年里稻田里池塘的蛙聲。一個麥?zhǔn)罩蟮陌?,我去?zhèn)子西邊尋找那面水潭。奇怪,它莫名其妙地失蹤了。不甘心的我循著一條小溪毫無目的地行走,蜿蜒的河水把我的雙足牽引至下游——我完全是無意識地跟隨著水流行走,不知道它要引我走向哪兒。
那路程很漫長,仿佛我二十年中走過最長的一段。我繞過一個村莊,兩片竹林,三座小橋,走著走著,我就面臨著環(huán)繞著樹木、草叢、沙堆的一面水潭。這是曲峪河下游的一個拐彎處,河水在這里淤積靜止。我確信,水潭里潛伏著無數(shù)只青蛙,它應(yīng)該有心靈感應(yīng)。果然,在風(fēng)的召喚下,水潭里的蛙聲響起來,熱烈、雄壯。
依然是童年稻田中央水潭里蛙的那種叫聲:走啊——走啊——
在蛙聲的鼓動下,樹上的蟬也吶喊起來,許多小魚兒躍出潭面,擊破了水的寧靜。片片魚肚白似生命的音符,滑翔過我青春的天宇。
我又一次聆聽了激越的蛙聲。相比童年里的記憶,它成熟了許多,壯懷激烈,仿佛青春和生命的鼓點(diǎn),添加了豐富的生命含義。
我脫光衣服,縱身躍入潭水。身體和水面相接的霎那,我聽到一聲巨響,與此同時,蛙鳴和蟬叫一起沉寂,水中的魚兒驚惶失措。
也就是那個傍晚,壯懷激烈的蛙聲給了我解讀生命方式的啟迪:走啊——走啊——
二十歲那年的蛙聲,漸漸就成為我生命的支點(diǎn)。
再后來,我走進(jìn)城市,迷失了蛙聲。但這種迷失只是客觀的,而在屬于主觀的精神狀態(tài)里,我常常感受到蛙聲。一個夏日的夢中,蛙鼓著眼,瞪我,從我的面前爬過。忽然,它停下來,回過頭,鼓鼓的目光帶著某種期盼,我知道,它在為我做著某種心靈的暗示。
夢中醒來,我第一個念想就是出城聽蛙。
那個下午,我在秦渡鎮(zhèn)東邊的灃惠渠邊找到了目標(biāo)。那是很大一片被淘沙者遺留的坑,荒草、蘆葦和沙堆將這些坑隔離開,排列著無數(shù)的垂釣者。兩手空空的我,躺在沙堆的高處,虔誠地等待蛙聲。
傍晚,垂釣者相繼撤離,我依然在堅守。我確信,蘆葦、荒草與水的接連處一定藏著許多綠色的蛙。無數(shù)的歲月已經(jīng)磨礪了一種意志與毅力,我有足夠的耐心迎接蛙聲在生命中的再現(xiàn)。
在月光的迷離中,我期待的蛙的合唱終于出現(xiàn)了,宛若為我精心準(zhǔn)備的演唱會,此起彼伏,渾然天成。靜心,有一只蛙在距我一米遠(yuǎn)的草叢中鳴唱,叫聲執(zhí)著,悠長,是我靈魂中苦苦堅守著的一種旋律。我懷疑它是我少年時跳進(jìn)龐光鎮(zhèn)西邊稻田里那個水潭中的那只蛙,尾隨著我的生命運(yùn)行,一直到現(xiàn)在。
蛙聲的合奏幾分鐘后戛然而止,只留下我身邊的那只蛙的獨(dú)唱。它一聲一聲地緩慢了節(jié)奏,浸漫著悲壯,仿佛為我的生命送行。等到那只蛙靜息時,月亮已升至中空。水面晶瑩地映出我的心靈,宛若一只綠蛙的色彩和形狀。
聆聽蛙聲,成為我夏天里珍貴的生命細(xì)節(jié)。遠(yuǎn)離了鄉(xiāng)村,我才漸漸悟出:蛙聲不僅關(guān)乎農(nóng)事,關(guān)乎民情,也關(guān)乎心情。辛棄疾的詞將“豐年”與“蛙聲”銜接在一起,正是映射出農(nóng)人的情感。在農(nóng)人的喜悅里,我一次次走出居住的小城,尋找一條河流,或者一片池塘,聆聽蛙聲。壯懷激烈的蛙聲,讓我捕捉到生命的本質(zhì)。它們讓我懂得,生命不是沉淪。
蛙的叫聲,內(nèi)涵著一種鏗鏘的力量以及昂揚(yáng)的精神。夏日聽蛙,對我來說,起初只是生命的迷戀,后來漸漸成為精神的指南。在蛙聲里獲取生命的解讀方式,是我夏日里的收獲。
生如夏花
生如夏花。這是印度詩人泰戈爾的比喻。在一首詩的“題記”中詩人寫道:“生命,一次又一次輕薄過,輕狂不知疲倦。”接下來,詩人以草木喻人:“我聽見回聲,來自山谷和心間,以寂寞的鐮刀收割空曠的靈魂,不斷地重復(fù)決絕,又重復(fù)幸福,終有綠洲搖曳在沙漠。我相信自己,生來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不凋不敗,妖冶如火,承受心跳的負(fù)荷和呼吸的累贅,樂此不疲?!?/p>
將生命的意義交付給夏天的詩人,其內(nèi)心燃燒著怎樣的生命激情?“我像村里最年輕的人一樣年輕,像村里最年邁的人一樣年邁?!边@是泰戈爾人生的定位,生命的守望。字里行間,填滿了對鄉(xiāng)野的忠誠。“對于你,我猶如黑夜,小花朵兒?!?/p>
在我看來,泰戈爾永恒的詩篇是奉獻(xiàn)給鄉(xiāng)野的鮮花,而他本人,則更像是手捧鮮花的土地求婚者。
是泰戈爾的“生如夏花”這句,糾正了我長久的一個誤區(qū):草木都是在春天開花的。
這個誤區(qū),源自于年輕時所崇拜的一首首詩。它們幾乎都在發(fā)出同一個聲音:春花爛漫。
為了印證泰戈爾說過的話,我開始了認(rèn)真、仔細(xì)的觀察和尋找。用生命的一部分精力來驗證“夏花”這樣的詞語,在我還是第一次。
那樣的過程,我充滿了愉悅和幸福。
夏為大,至為極。夏至的節(jié)氣中,陽氣達(dá)到極致,我要說的天下草木,在這個節(jié)氣里也繁茂到極致。
三年前的那個夏至日,我記錄下我所居住的小城里一些開花的草木,現(xiàn)在曬出來見見光:
農(nóng)技中心院子里的紫薇花綻放了,最先綻放的是白色的那種。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然而紫薇的花期聽說可以長達(dá)三個多月,可以說是百日紅了。晚上,打開席慕容的《一棵開花的樹》才明白,那些怒放的紫薇,原本是一個等待愛人眷顧的女子。
文化館門前的木槿也開花了。從某種書上看到,綻放的木槿花到晚上會閉合,第二天再展開花瓣,真想與它相守一夜,瞧瞧它閉合的整個過程。還有合歡,也開了好久了,沒有想到,夏至前的一場雨,會讓它綠色的羽狀復(fù)葉更加秀雅,花色更加嬌嫩,讓我眼前一亮。
文廟廣場公園的睡蓮開放了,紅、粉黃、白色三種。繡球花、馬纓丹開得艷麗,還有紫葉的酢漿草,花是淡紫色的。李氏牙科門診所的院子種著凌霄,橘紅色的花朵引我注目,想不到,凌霄的花期居然會這么長。畫展街路邊綠化帶里面的萱草,黃色的花朵如燃燒的火焰。夏至已到,散亂的草莖上,最后的小花依然如鷹喙般倔強(qiáng)。
原始的草木自然是在城外。出城向東,在田地邊看到了黃莖菜、豬毛菜,還有正在開花的馬蘭花,長滿刺的薊菜。路邊的一口枯井,被一種俗名叫“馬齒金”的野菜圍裹。一片櫻桃地里,夾雜著喇叭形的打碗花,綠色的葉片上閃爍著晶瑩的露珠……潭峪河兩邊,生長著一種叫苘麻的野生植物,在小暑的節(jié)氣里結(jié)果。這個曾經(jīng)穿梭在《詩經(jīng)》的草木,古時被人們作為衣著原料,但由于纖維品質(zhì)不及苧麻和大麻,后逐漸變?yōu)橹圃炖K索和包裝用品的原料。其亞灌木狀的形態(tài),使得每棵苘麻都能營造一片清涼,為昆蟲提供了一個納涼避熱的小天地。它的花朵是黃的,蕊也是黃的,密集成片,黃燦燦的視野迷亂人的目光,猶如美妙的幻覺。
在尋找夏花的過程里,童年的一些記憶浮出腦海。童年,我是在灃河邊的秦渡鎮(zhèn)度過的。鎮(zhèn)子許多人家的院子都種著一種叫雞蛋花的植物。不是雞蛋,只是花?;ò甑念伾沁@樣的:五分之三是白色,從外葉面漸漸過渡到花心,花心是淡淡的輕柔的黃色。外面的白色像蛋清,里面又像蛋黃。這就是花名的緣故了。一到夏天,雞蛋花香的味道會飄滿小鎮(zhèn)。依稀記得,西街的拐角處,一棵雞蛋花樹的枝葉從別人家的院子里伸出來,綴滿花的樹冠在風(fēng)中輕顫。每每從下面經(jīng)過,香氣就在頭頂飄散。夏天的陽光越盛,花的香味就越濃。風(fēng)一吹,嬌羞的花悄無聲息地朵朵落下。它的花瓣具有質(zhì)感。我彎腰撿起一朵,手摸著,有點(diǎn)絨布的感覺。
在閱讀泰戈爾之前,我是很少觀察大自然的人,只是沉浸在東西方哲學(xué)的書頁里。三年前的那個夏天,在觀察了小城的草木開花之后,我才猛然發(fā)現(xiàn),我所居住的小區(qū)里的那棵石榴樹,原來是在夏天里打開花朵的。小小的、紅艷艷的花,帶著皺皺的帛的質(zhì)感,羞答答地從葉叢間探出來。這樣的景致,我見過好多年了,印象里卻總以為它的花期是在春天。
對一些司空見慣的物象,人們往往不留心,保留著錯誤的認(rèn)知。
去年初夏,我在寫著一篇關(guān)于伴地蓮——又名蔥蓮的散文。那名字雖然動聽,其實不過就是一種野草。對野草我沒有研究,就照著書上描述的樣子在田野里尋找,終于還是分辨不了。于是,我打了一位畫家朋友的手機(jī),他說正在澇河?xùn)|岸的一片荒草灘作畫。我想起來,他曾告訴我,他的夏天大多是在野外過的,他畫過的野草野花就有上百種。他說你來呀,這兒遍地都是,都才開花。滿臉汗水地趕到,他用畫筆指著腳旁的一棵草說:就是它。我蹲下,虔誠地俯視著它:蔥一樣清秀碧綠的葉子間,伸出不足指甲大的白色小花,迎著夏風(fēng)輕盈搖晃。其實,它普通的長相我是屢見不鮮了,田間、地頭、山坡、溝畔、河邊到處都是。只是,我從來沒有留心過它是在夏天開花的,而且花期貫穿了夏天的始末。
夏天開花的小草有多少呢?如果不是植物方面的專家,很少有人能給出答案。
是的是的,沉陷在庸碌或是功利之中,誰會在意腳下一棵野草的開花呢?
從此,對于夏天,我喜歡使用“打開”這樣的描述。
冬天用什么詞呢?收縮。
農(nóng)人喜立夏,他們盼望了一個冬春的小麥開始抽穗揚(yáng)花,灌漿。小麥的花朵,實在渺小不過。盛開之時,也不過像細(xì)碎的晨露,宛如剛剛落下的霜花。北方寬闊的大地上,一望無際的麥花,仿佛精神圖騰的圖案,與農(nóng)人樸實的生命息息相關(guān)。
夏日開花的不僅草木,還有如花燦爛的女孩們,盡情綻放自己身體的芳香。街頭,走過打著遮陽傘的少女。她們穿著超短裙,戴著遮陽鏡,露著肚臍窩,開懷的笑??纯此齻兊哪_吧。不穿襪子,腳趾甲涂抹得五顏六色,清涼的冰藍(lán),嬌嫩的粉紅,神秘的深紫,富貴的粉金……腳趾頭一個比一個更急不可耐地想出風(fēng)頭。還有的,在腳腕處纏綿地繞著一根精細(xì)的足鏈。夏天的風(fēng)情,便都?xì)w于足下了。我有時想,夏天像是專為女孩們設(shè)計的。
令我欣喜的是,現(xiàn)在,不僅女孩兒,有的中年女性也開始朝著年輕化去了。只是,她們不像女孩兒那般用大紅大綠裝飾自己,而是從頭到腳都使用淡色、淺色。如果說,女孩兒將自己打扮成玫瑰、牡丹,而中年女性們則是丁香、百合。
對那些把自己打扮成花朵一樣的中年女性們,我從不皺眉指責(zé)。既然活著,就要如泰戈爾說的那樣:生如夏花之絢爛。
荷的禪意
夏日里,還有一種品相特別的植物開花了,那就是荷花。
我之所以把它單獨(dú)提出來,完全是出自于我的個人嗜好、情趣,以及其他。
從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里,我寄情上了荷花。我以為,它不僅僅是“出淤泥而不染”那般的潔凈清純,更是蘊(yùn)含著中國人某種審美的理念。朱自清對月下荷花詩情畫意的描繪,用強(qiáng)弱、高低、節(jié)奏、旋律等有規(guī)律的變化來表現(xiàn)荷花與月色,宛如寫意畫,簡淡空靈,達(dá)到了人和自然的融合,美和善的統(tǒng)一。
朱自清移情于形,以音樂、舞蹈擬景、繪情。裊娜的花舞,光影和諧的音樂旋律,把如畫的心中荷塘推向極致。中國的琴曲,大都以山光、云影、松竹、林泉以及世外漁樵為題材。文中把塘中月色比擬成“梵婀嶺上奏著的名曲”,實在是恰切不過。
《荷塘月色》的成功,在于文章準(zhǔn)確地體現(xiàn)出了中國人的文化基因和精神品質(zhì),這些基因和品質(zhì),是千百年來凝聚在中國人靈魂深處的東西。因之,我們閱讀的時候,能夠引發(fā)共鳴。
朱自清應(yīng)該感恩那片荷塘,以及荷塘的主人荷花。
七歲前,我在古長安灃河邊的秦渡鎮(zhèn)度過童年。老屋的門前有片荷塘,被一些彎腰的柳樹圍著。立夏的節(jié)氣里,我喜歡睡懶覺。母親喊著我的小名,說荷的角角都出來了,你還睡得什么覺?我一骨碌起身,連鞋子也顧不上穿奔到荷塘邊。我看見,水塘中片片新綠托舉起圓潤的尖角,寂靜的水面只有微風(fēng)吹拂的陣陣漣漪。
很喜歡南宋詞人楊萬里。他的《小池》寫得簡直妙極了:“泉眼無聲惜細(xì)流,樹陰照水愛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币坏兰?xì)流緩緩從泉眼中流出,沒有一點(diǎn)聲音;池畔的綠樹在斜陽的映照下,將樹蔭投入水中,明暗斑駁,清晰可見。一切都是那樣的細(xì),那樣的柔,那樣富有情意地展示著明媚的初夏風(fēng)光。一個泉眼、一道細(xì)流、一池樹蔭、幾支小小的荷葉、一只小小的蜻蜓,構(gòu)成一幅生動的小池風(fēng)物圖,表現(xiàn)了大自然的萬物親密和諧。
小荷才露尖尖角。這是詩眼,其他的景物皆是陪襯。泉也罷,樹也罷,蜻蜓也罷,如果缺少了這“尖尖角”,那也只能是平常不過的物象。
荷花綻放之前的尖尖角,不同于任何植物的物象。哪點(diǎn)不同,也說不清,總感覺有水的幽靈,嫩綠得沒有一絲污染,滋潤人的眼目。好多次,在荷還未露角的時候,我守在它的身旁,想看見它蹦出來的那個瞬間,然而總是難以遂心。荷尖的蹦出,仿佛禪意的流淌,不會讓人捕捉到。
不經(jīng)意間的荷尖,像我少年稚嫩的心思。蜻蜓不知從何處飄來,在荷尖上盤旋。荷尖和蜻蜓,詩人楊萬里發(fā)現(xiàn)了夏日里大自然最愜意的組合。其情其態(tài),照應(yīng)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的玄機(jī)。
不知不覺中,荷的尖角漸漸舒展,如破角的銅錢,過了幾天又如薄餅平鋪在水面上,為一塊碧玉鑲上一道道圓紋。再過幾天,荷莖離開水面長高了,葉子也變寬了,高低錯落的荷葉淹沒了水面。這一切,又是不經(jīng)意間完成的。
風(fēng)吹荷塘,很有趣味。少年的夏日,我在荷塘邊傻坐。我看見了什么呢?風(fēng)的手掌輕輕拂過,雨就來了,荷葉如片片綢緞抖動,又似道道綠色的電波。我清晰地聽見了雨打荷葉的聲音,沙沙地響,宛如蠶食桑葉的那種聲。人過中年,忽然悟出仿佛心靈里曾經(jīng)閃現(xiàn)過的聲音。豈止風(fēng)吹荷葉聲有種禪意,雨水滴落在荷葉上的那種顫抖,也搖曳著我的心。葉面上聚攏的雨滴,一顆顆,一珠珠,宛如玉盤。珠子滾落水里,猶如白居易所言:大珠小珠落玉盤。
工作以后進(jìn)了小城,夏日的傍晚不經(jīng)意間走向城西的澇河,荷塘片片新綠,托舉起圓潤的尖角,將我的心扉打開。片片荷葉如綠色的傘蓋,如美人的團(tuán)扇,便想到清初畫家石濤的詩句:“荷葉五寸荷花嬌,貼波不礙畫船搖。相到薰風(fēng)四五月,也能遮卻沒人腰?!憋L(fēng)起處,荷葉婀娜婆娑,似乎要給身下的水,給身邊的景,營造出清涼舒適的環(huán)境。
中年的夏日里,如果擁有足夠的閑暇,我會去終南山下的金峰寺,不僅是因為寺內(nèi)適宜心境的氣氛,還在于寺門外池塘里燦爛的荷花和鮮嫩的荷角,我正在那兒讀書、思考,忽然,隋朝詩人杜公瞻寫荷的句子忽然跳進(jìn)腦海:“名蓮自可念,況復(fù)兩心同?!弊x過不少文人墨客寫荷的詩句,唯有這兩句,卻烙印在了記憶里。作者不僅在寫荷,還在照應(yīng)著賞荷人的心境。
放下書本,蹲守水邊,思緒隨著水的蕩漾,恍惚中自己幻化為一枚荷尖,一朵荷花。
去過蘇州無數(shù)次,每一次都是匆忙。蘇州的刺繡、園林、流水,那玲瓏的女子,那委婉的彈唱,都讓我這個北方漢子夢牽魂繞。可是沒有充分駐足的理由,只能走馬觀花。直到二〇一〇年的七月,因為陪母親在蘇州治病,這才有機(jī)會在蘇州住了些日子。城里已經(jīng)沒有了游覽的興致,于是在表妹的引薦下去了黃橋。表妹讀過我的許多文章,知道我的喜好。晚飯時,她詭秘地笑著說,晚上帶你去個更好的地方。飯畢,她帶我去了黃橋荷塘月色濕地公園。
好大一片濕地,在夜燈的映照下晶瑩如玉?!扒М€荷塘飄雅韻,萬雙彩蝶醉花叢?!毕氩黄鹗钦l的詩句,為黃橋的濕地公園做了最恰當(dāng)?shù)拿枋?。江南、水鄉(xiāng)、黃橋、荷香、蝶醉,這特有的清麗意境,濃縮在這兩句詩中。一大片綠鋪天蓋地,漫延無際,倒映水中,層層疊疊,似瓊臺樓閣。表妹告訴我,春秋時期,這兒是楚相春申君黃歇的封地,在這片濕地引種了楚地蓮藕。后越國大夫范蠡棄官隱跡在此,鑿河泄洪,圍蕩養(yǎng)魚。現(xiàn)在這里的荷花品種有一百多個呢。我笑著說那就是荷花的王國了。
有月升起,遠(yuǎn)近的荷花沉浸在月色里。起初,月色不是很明亮,荷塘呈現(xiàn)出一種朦朧的美,荷花仿佛承著天落的水,在清風(fēng)的吹拂下忽左忽右搖晃,大大小小的水團(tuán)也跟著搖晃。這很對我的心思,搖曳的心隨著月光的蔓延泛起波瀾。忽然,想起了幾句歌詞:剪一段時光緩緩流淌, 流進(jìn)月色里微微蕩漾,彈一首小荷淡淡的香,美麗的琴音就落在我身旁……
蹲下身子,我伸出手臂,撫摸著荷花。我知道,它不久就會結(jié)果的,果心處就是蓮子?!暗皖^弄蓮子,蓮子清如水?!边@是朱自清文里引用的《西洲曲》中的兩句。人、物、景、情都在里邊了,多么好的句子啊,多么好的畫面啊。突然,我冒出一個念頭,如果能變成一條小魚,潛入荷葉下的水中,與荷花、月光一起守候在黃橋,守望這片古老的濕地,那該是何等愜意。
這個夏夜,黃橋的荷塘給了我堅守內(nèi)心世界的一種信念。一份篤定的馥郁柔芳,緩緩地,在我的身心蔓延。我確信,它就是我苦苦以求的禪意。
荷,這夏日草木的精靈,成為我心靈里獨(dú)有的風(fēng)景。一到夏天,我就想起荷,恨不能陶醉在荷塘邊,讓荷的靈氣滲透進(jìn)我夏天里的身體和思想。
在我的意念里,荷的境界,那是禪的氣象,凡人不易抵達(dá)。
夏日賞荷,可以傾情于溫馨,可以癡迷于清純,可以陶醉于禪意。
天空如紙
秋高氣爽。那說的是秋天。然而在我看來,由于熱氣的緣故,夏日的天空更高更遠(yuǎn)。尤其是到了大暑,陽光熱到極致,天地之間呈現(xiàn)出水乳交融的鼎盛狀態(tài)。張愛玲筆下的那句“你盡有蒼綠”,說的正是大暑。蒼綠的本意,是含有光澤的深綠,其中裹挾著蒼茫的氣息,烘托出大自然遼遠(yuǎn)、浩闊的意味。
夏夜的天空更加高遠(yuǎn),瞧得見月上的嫦娥和吳剛。月光下的小院,一把把蒲扇趕走蚊子,搖曳出清爽的風(fēng),還有泥土的氣息。竹床上躺著誰家的奶奶,望著月亮上的桂樹,遐想年輕時的浪漫情懷。誰家的少婦,在老屋的炕上哼著歌謠,哄小寶寶睡覺:“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喝,下不來。叫奶奶,抱貓去……”這是鄉(xiāng)下的夏夜,靜謐空曠。在這樣的夏夜里,我在乎的一張涼席、一把蒲扇、一首童謠。院落里鋪著涼席,手里的蒲扇把天空漂浮的、樹枝懸掛的風(fēng)招搖而來。樹葉沐浴著皎潔的月光,在風(fēng)里抖動,引領(lǐng)著一個孩子的目光升向星空。
我是在北方的寒冬臘月里出生的,一來到世上就受到了寒冷的虐待,夏天渾身是火的軀體總是讓我無法拒絕。如果是在方便的地方,我會裸胸袒背,打開身體的枝節(jié),讓每處骨縫、每條血管與夏天肌膚相親。沒錯,夏天和我就是那樣的情感。
夏天一到,皮膚的毛孔張開,衣服的扣子解開,無論是仰望白日高遠(yuǎn)的藍(lán)天白云,或者是凝視月亮高懸的夜空,都會讓我的思維無遮無攔,很容易找到寫作的靈感。通常的情景是這樣的:打開窗,光膀,赤腳,桌上放一杯茶,桌旁置一盆水,膀上搭一條濕毛巾,填滿一頁方格,用毛巾浸了盆中的水擦把臉,打開軀體躺在竹席上。此刻,打開的不僅是軀體,還有思維和靈感。寫累了,挺起腰來拍打蚊子、飛蛾,洗洗沾著血污的手掌,活動一下酸困的腰肢。
夏日里,我喜歡打開窗戶寫字,很多蟲兒就奔著燈光而來,圍著我作樂。撲窗而來的還有草蛉,綠色而柔軟的身體,四個透明的翅膀,有點(diǎn)像蚊子,可是比蚊子大,比蚊子好看。它飛得很慢,繞著燈光無聲旋轉(zhuǎn)。
我那會兒在想,小蟲兒不識字,怎么就喜歡看我寫作?與這些小蟲兒在一起,時不時我的身上就起了一個個小紅點(diǎn),癢癢的。我知道,它們是在分享我的血液,看看,這個人既然如此傻得可愛,難得如此飽餐一頓啊。
這是二十多年前的情景。后來,家里裝了空調(diào),窗戶是不能打開了,似曾相識的小蟲兒就被隔在窗玻璃外,干著急沒辦法。安靜是安靜了,可時,在空調(diào)吹出的冷氣下,我的思維卻僵滯了,寫出來的東西總覺得沒味兒。偶爾,我會奇發(fā)異想,關(guān)閉了空調(diào),敞開窗戶放那些小蟲兒進(jìn)來,在它們肆無忌憚的圍攻下,我一邊啪啪啪地?fù)舸蛑湓谏砩系男∠x兒,一邊揮筆寫著。在這樣的境況下,還真的寫出了好文字。
中年的一個夏夜,我在月地上閑走,忽然就冒出一個念頭:無云無霧的夏日天空如紙,稀薄得令人呼吸舒暢,可以大呼吸,大吞吐。
既然天空如紙,那么心靈也就如紙。這是適宜寫作的氛圍。是的,一個寫作者,心靈不可有過多的負(fù)荷。
那個夏日的午后,是暴雨將至的時刻,空氣里幾乎可以擰出水來。沒有風(fēng),空氣僵滯著,無法令我的心靈舒展,進(jìn)入寫作的狀態(tài),我就走出屋,站在田野里仰望天上的濃云。
我多么渴望,烏云褪盡,將天空變成一張白紙。
就在這樣的時刻,忽然想起了英國哲學(xué)家約翰·洛克。
在洛克之前,哲學(xué)家對于心靈的表述,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譬如,柏拉圖就認(rèn)為,人在生下來之前,靈魂里就已經(jīng)具有各種各樣永恒的普遍形式“理念”。自從洛克之后,心靈的概念才輕松了。洛克這樣說:“我們的心靈是一張白紙,上面沒有任何記號,沒有任何觀念,一切觀念和記號都來自后天的經(jīng)驗。”
喜歡洛克,僅僅是因為他的這句表述:心靈是一張白紙。拓展他的這句名言,心靈的原始狀態(tài),也是一塊白板、一張白紙。
夏日里,如紙的天空倘若能與如紙的心靈對接,也許就會生發(fā)出令我喜出望外的藝術(shù)作品。
天空靈,心空靈,文字亦空靈。
哲學(xué)的某個觀念,東西方人都是可以接受的。認(rèn)識一位畫家,我去找他閑聊,他卻心不在焉,不時凝神注視著畫案上鋪開的宣紙。我明白,他正在構(gòu)思著作品,便識趣地告辭。他站起身來歉意地說,不要急嘛,你一進(jìn)門,我忽然來了靈感。你知道洛克的白板說嗎?白板的概念,隱含著一個感官的存在。和別人把畫畫出來才高興不同,一張白紙擺在面前,是我最為激動的時刻。所謂的創(chuàng)作,其實不是在紙面上,而是在心里的。
畫家言之有理。正是基于心靈是一塊白紙這樣簡單明了的觀念,人的靈感才可以舒展開來,就可以隨意地在上面書寫文字,抒寫心情。
五十歲之后,我習(xí)慣去小城之南不遠(yuǎn)處的終南山。我穿著背心短褲,背著水壺,帶上一支筆,一個筆記本。爬累了,隨意坐在一處,打開本本,在上面寫著歪歪斜斜的字。在高處觀天,天更稀薄,伸出手指可以捅破。夏日的山風(fēng),可以打開寫作的通道。在我捏著筆桿困惑時,它就抖亂我的頭發(fā),讓我的思維頓悟。
寫累了,翻翻書讀上幾頁也很愜意,山風(fēng)時不時的就吹亂了書頁,忽然就想起清代翰林官徐駿詩集的兩句:“清風(fēng)不識字,何必亂翻書?”有人理解那是對風(fēng)的嘲諷,當(dāng)朝者甚至以為是在誹謗朝廷,我卻不以為然。竊以為,那是先生對清風(fēng)的喜愛。
夏天既是我生命的地平線,又是我心靈的地平線。它足以容納我的精神,可以大悲欣,可以大吞吐,可以鳴唱如鳥,發(fā)聲,飛翔,然后復(fù)歸于野。曾經(jīng)在內(nèi)蒙古的大草原上,我仰面躺著,注視著浩瀚萬里的藍(lán)天,沒有一絲雜質(zhì),那是夏天,我解開衣扣,讓心胸與藍(lán)天對接。那會兒我在想,我的心是一抹藍(lán)天,雄鷹、大雁喜歡在其中翱翔嗎?那種翱翔,在我空白的心靈上滑翔過一種優(yōu)美的線條,宛如壯麗的文字。
一個夏天會出生多少只蛙,開出多少朵花,會結(jié)出多少果子?一場雨,會催發(fā)多少草木的生命?缺一株草,大地將少一抹嫩綠;缺一場雨,空氣中就少許濕潤;少一把蒲扇,誰家的老奶奶身上就多了汗珠兒……天空如紙的夏天,總是引發(fā)我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
多年來,我一直期待著夏日里本有的生活:蛙鳴、荷花、荷尖、蜻蜓、蚊蟲、石榴花、雞蛋花、伴地蓮……就連驕陽、暴雨、雷電,我也渴望,它們和我的生活、寫作,以至心靈有著某種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擁有了與夏天可以赤誠對話的心靈,我就不會孤獨(dú)地在人生的路途上行走。
忽然一股涼風(fēng)搖晃,夏天就揮揮手說聲“拜拜”,讓位給了涼爽的秋天。
一仰頭,天空低垂了下來。我知道,令我銷魂的夏日遠(yuǎn)我而去。我將要休筆,用閱讀度過秋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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