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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狩記

        2018-09-20 08:57:40魏市寧
        湖南文學(xué) 2018年7期
        關(guān)鍵詞:馬文酒館服務(wù)員

        魏市寧

        出海第三天,第七次下網(wǎng)。在船長的記憶里,這是與收獲無緣的時間和次數(shù),如果可以,但愿能夠直接跳過那類仿佛注定的徒勞。

        船長是海南人,七個船員全都來自廣東沿海,一律矮個子,高額頭,鴨嗓,黑黑的臉,只要肯在每次出海前結(jié)付一筆現(xiàn)款,價錢和提成就很容易談攏,從其他船上挖人也并不困難。飄蕩在海波上的時光里,他們生食海米、馬鮫魚鲞。每口食物都要狠嚼一通,把腮幫子咬鼓,把并不復(fù)雜的味道在唇齒之間盡力分解。啖其咸,食其腥,品其鮮,似乎就是他們同寂寥周旋時還算不錯的一件差事。七個船員中,只有祖籍東北的馬文受不了這種濃烈的腥穢,有時候來不及煎食,他便以手撕替代咀嚼,把加工好的殘絲碎渣托在掌心,說一聲“操這咸臭東西它媽”,而后像吃藥,皺眉朝嘴里一扣,再猛灌一口水,一仰頭,咕咚吞下。除了海釣得來的一條金槍魚和三條黑鯛,漁船至今都沒收獲,食物、淡水和柴油都已告急。最多撐到傍晚,漁船就得準(zhǔn)備返航。即便他們能夠戰(zhàn)勝脫水一整天的恐懼,再多堅持一晚,好運依舊不會降臨。

        好運不會驚擾陷入窘境的成人世界,壞事往往來得都很純粹。

        一次破產(chǎn)后,船長開過短暫的幾個月飯店,以魚鲞、曬蘭肉、火腿和筍類搭配的小炒著實讓他發(fā)了筆小財。有了存款后,船長馬上不再安分,仿佛有了退路一般,他終究逃不過體內(nèi)某種寫在基因上的引誘,不過半年,就重新從灶臺被劫掠回海洋。這次出海前,允諾給馬文的那頓酸筍燉魚鲞程序簡單,扒半頭蒜,熱鍋少油,清炒酸筍,添水后與魚塊同煮,除卻蠔油再不需任何佐料。拖到第三天晌午,船長已經(jīng)沒有耐心去做任何額外的舉動,仿佛擰開儲存酸筍的罐頭蓋子都會透支僅剩的生命力。

        觀音閣前的香燭滅了一支,船長希望它被重新點燃,但是船長不想從折疊床上爬起來。

        最后那次儀式性的收網(wǎng),誰都沒有準(zhǔn)備好迎接隨之而來的巨大驚喜。船長越來越相信,代表好運的那條魚在昨天(或許也可以說是在數(shù)年前)就已從自己的小腿旁溜走,潛入深海。收網(wǎng)時緊繃的纜繩只能讓船長開始懷疑自己的經(jīng)驗,無數(shù)次捕獲失望的漁網(wǎng)也變得脆弱而不再堅韌,同樣沒有準(zhǔn)備好承受這次意外的重量,沉甸甸的網(wǎng)兜一寸寸浮出水面,海水嘩啦啦滲出來,澆回大海,漁網(wǎng)剛剛上升到甲板上就爆炸似的散開了,差不多一半的魚都沒有準(zhǔn)確掉入魚艙,而是直接傾瀉到甲板上。銀光閃閃的金槍魚在地上打挺,章魚打著卷兒,翻倒在地的蝦蟹無效地?fù)]動著多得沒必要的細(xì)腿。這是兩個船員的失誤,導(dǎo)致馬文的雙手都被繩索割傷了虎口,面對尖銳的刺痛,他竟有些興奮,雙手也攥得更緊了。船長還沒發(fā)話,上百尾黃銅色肥大的魚暫時還沒被確認(rèn)品種,它們細(xì)小如嬰兒指甲的鱗片掉落在甲板上,為其抹上一層金粉,不過可以確認(rèn)的是,它們價值不菲。除此之外,漁船還收獲了一塊銀光閃閃的鎧甲殘片,沉默寡言的船員范中黎驗證了馬文對他猜測,這個故意自我歷練才加入漁船的男人博學(xué)多聞,一眼就認(rèn)出了它的身價。觀其雕飾,這塊純銀的鎧甲很可能輝煌在隋唐時期,甚至更早至魏晉,它從鍛造地山東蓬萊墜海,流徙過上萬公里的海岸線,來到南海,除了價值不菲,它所代表的勇武精神久經(jīng)洗練,在英武氣概消亡百年后的當(dāng)代,擁有極高的收藏價值?;蛟S是為了掩飾欣慰的眼淚,船長捧著臉頰跳進大海,潛沒數(shù)十秒以擁抱苦澀湛藍(lán)的海水,待他返回甲板,頭發(fā)也不擦,就談及接下來那次遲到了兩個月的小聚。

        常年海上勞作的船員尤喜測運之事,若喝酒必然猜拳、擲骰子或打撲克牌;若出海,啟程前日則會去廟里做占卜,但不問卦象。聚會上有抽獎環(huán)節(jié),由船長委托,范中黎策劃,馬文從透明玻璃箱內(nèi)抽中了二等獎,莫斯科雙人四夜五日游。仿佛秉承天意,這讓馬文的“大計劃”變得更加決絕,當(dāng)然,他不會向妻子透露接下來自己對抽獎結(jié)果的“輕微”干預(yù)。馬文不喜白酒,自己做主請客,他會鼓勵大家喝斯米諾伏特加。那天抽獎結(jié)束,馬文捏著白酒瓶找到船長,先自斟兩杯飲下(這是他有求于人時的習(xí)慣),懇求船長把旅游地點換成大興安嶺山林附近的一處略顯凋敝的風(fēng)景區(qū)。這種變動讓策劃人范中黎稍感難堪,他自認(rèn)能夠猜中馬文的喜好,以為這個向往寒冬與勇氣的漢子對莫斯科情有獨鐘,這個搞不清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起始時間的莽漢,竟對東線戰(zhàn)場發(fā)生的戰(zhàn)事如數(shù)家珍。更令他不解的是馬文用以替代莫斯科的地點——黑嶺風(fēng)景區(qū)。上網(wǎng)搜索一番,信息少得可憐,唯一能夠完整獲取的是,那里的景區(qū)開發(fā)資金鏈斷裂,尚未拓寬的道路預(yù)示著封閉的交通狀況,因而必定游客稀少,幾近荒廢。

        聚餐進行了四個小時,酒過微醺程度,有人開始失態(tài)。范中黎盯著馬文,好像已經(jīng)看穿了他的心思,放下習(xí)慣性的思考,等其開口向自己說出些什么。馬文果然來了,說幾句酒話,就向范中黎展示了自己收藏的“珍寶”。他扭過身子,把手伸進搭在座椅靠背的外套口袋里,取出那張于中華民國十六年(1927年)二月十七日出版的《龍江民報》。報紙保存良好,對折過三次,甚至沒有發(fā)黃,像是精心制作的復(fù)制品。報紙第二版整版報道了一件奇聞:當(dāng)?shù)刂墨C戶馬振山——據(jù)稱是馬文的曾祖父——在舊年早冬,僅帶著一把獵槍和一柄短刀,冒著小雪,逆寒流而行,朝西只身潛入大興安嶺中北部蠻荒料峭的山林里,經(jīng)過三天兩夜馬拉松式的漫長游獵,馬振山打到了一頭野豬和兩只雪狼,并且出于某種特別的考慮或僅僅因為激情,他放棄槍械,單純用那把短刀殺死了一只成年雄性東北虎。報紙頭版附有一張模糊的照片,上面的馬振山托舉著粗糙的右手,掌心放著用麻繩串起來的一截狼爪和一顆虎牙。照片給了手掌特寫,馬振山在遠(yuǎn)景里模糊難辨,可以確認(rèn)的是,他穿了粗獷的自制皮草大衣,左膀上有一塊類似肩章的黃色裝飾穗,身后屋子的角落里豎著一把類似匕首的短刀。照片的背景就是這次奇聞的采訪地,斯特拉酒館(Stra Pub)的吧臺。從報紙照片和地理位置推測,斯特拉酒館是一家俄式酒館,木制的吧臺和酒架,燈下兩排倒懸的酒杯,展架上看似有規(guī)律又像胡亂擺放的各式酒瓶高低錯落,這種裝潢仿佛不受時光侵蝕,自開張至今,近一個世紀(jì)也不能令其略顯古舊。

        這些年來,某些看似簡單的心愿一直都不得滿足,包括這種歸鄉(xiāng)之旅。介紹完自己的收藏品,馬文自飲兩杯,向范中黎表達(dá)了謝意,隨后指著照片上的酒館吧臺,說自己一直都希望回到出生地——曾祖父馬振山風(fēng)光一時的地方——黑嶺鄉(xiāng)郊外的斯特拉酒館,在那里度過一個短暫的假期。

        范中黎雙手?jǐn)偲?,靈活地活動著食指,仿佛能夠觸摸到當(dāng)下的節(jié)氣。他打趣說,現(xiàn)在正好是鮭魚洄游后產(chǎn)卵的季節(jié),馬文想念北方的故鄉(xiāng)也很正常。

        馬文的女兒鐘映在讀高中二年級,她正值叛逆期,一連幾個周末都不肯離校回家,或多或少是因為自己的弟弟。馬文的小兒子馬啟有先天性智力障礙,每周有四天寄住在城郊邊的一家公立福利院。每次去城郊接兒子回家,妻子都會流淚,仿佛能夠清晰看到他在未來必將經(jīng)歷的諸多磨難。馬文的妻子小鐘是一個矮胖女人,她身高一米五出頭,兩人結(jié)婚時,體重就已超過六十公斤。或許是結(jié)婚后不再工作的緣故,十七年過后,她比當(dāng)時又胖了整整二十公斤,稍微能夠讓人聯(lián)想到體重或行動遲緩的話題,都會被她理解為人身攻擊,繼而引發(fā)一場爭吵。最近兩年里,小鐘的性情越來越古怪,她就像一臺過于敏感的警報器,只需要一絲差池,就會怨斥不停。兩人每次爭吵,從她疾速掀動的唇后噴涌而出的言語,都會把馬文挫敗或羞愧的種種往事和盤托出。有很多次,馬文甚至產(chǎn)生錯覺,仿佛她的存在就是為了提醒自己生命的晦暗,而這個女人又像腿上的慢性炎癥一樣時常強調(diào)著自己的存在,頻繁把馬文從某些短暫的喜悅中拖回現(xiàn)實,提醒他一生都不得不面對這個無法逃避的麻煩。

        那個深夜,馬文打車回到家里,他并沒有進臥室的打算,燈也沒關(guān),脫下外套蓋在胸口,直接倒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睡著了。小鐘在半夜醒來一次,替他關(guān)了客廳的燈??蛷d暗下來,大概是獵戶家族的本能,馬文能感覺到小鐘掐著腰窩站在自己身后,他甚至能感覺到她灼熱又寒銳的目光烙上了自己的后脖頸。不知多久,她終于回臥室了,馬文發(fā)現(xiàn)自己后頸起了一層淺密的小疙瘩,難以撫平,大概兩個鐘頭后才漸漸消失。

        第二天上午,一聲聲鈍響從廚房傳出,馬文從混亂的醉夢中醒來,左腿的炎癥遇酒即犯,膝蓋開始隱痛。他洗漱、吃藥,努力保持著清醒的動作和言辭。已經(jīng)過了十點鐘,客廳里電視機在播放紀(jì)錄頻道,本來就溫柔的解說聲放得很低,小鐘在廚房準(zhǔn)備午飯,她用刀身狠拍兩段大蔥,借著這些聲音的掩護,馬文把出行計劃說給她聽。

        小鐘放下菜刀,她并沒有拆穿馬文:他肯定掩藏著什么隱情,哪個公司會特意挑這種僻壤給員工度假,而且還是五天,簡直應(yīng)該說是流放。她在圍裙上使勁擦手,說:“沒人愿意去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能不能換個去處。”

        馬文不擅長撒謊,適時的沉默讓小鐘相信出于某種不可抗力,地點無法更換。

        小鐘重新捉起菜刀和一半被拍打得稀爛的大蔥,她沒有繼續(xù)拍它,她剛才擦手的動作讓馬文耿耿于懷。

        小鐘說:“那就這么說吧,我跟女兒同去,你留在家里,周五也能照顧馬啟。”

        “公司代表必須要去,我的名額不能變更,也不能折現(xiàn)。”

        馬文說完就把雙手藏到后背,一只手去撕另一只手虎口上的創(chuàng)口貼,疼痛減輕了他撒謊后的自責(zé)。

        不知是小鐘對公司的嫌恨,還是這個謊撒得足夠妥帖,總之她放松了警惕:“一條撞了大半年霉運的破船,也能算是個公司?居然還有什么規(guī)定,可笑!”

        “策劃人是用職員姓名填的單據(jù),到時候或許還會見到公司的合作伙伴,所以這個名額改不了?!敝灰Z氣堅定,荒謬的謊言也能得到女人的信任,馬文又說,“鐘映肯定去不了,你應(yīng)該知道的,鐘映的學(xué)校請不了那么久的假。我們兩個可以一起去,我媽可以去福利院把馬啟接去她家?!?/p>

        “你媽照顧得了馬啟才怪!她是什么樣子你自己不知道嗎,一個生在東北村旮旯里的老太婆,連自來水和純凈水都分不清楚——”小鐘意識到了自己的刻薄,她停頓數(shù)秒,又說,“你媽一直都在占這個家的便宜,這次她別想再惦記你的公司福利,誰去也輪不到她去。如果非得這樣,我寧可把另一個名額折現(xiàn)?!?/p>

        “你怎么能這么說?”馬文忽然有所覺察,改了口,“——我找策劃人商量一下吧,這會讓大家都很難堪?!?/p>

        無可奈何,第二個名額終究還是折現(xiàn)了。座機電話信號很差,馬文只能紅著臉叫喊,不等他過多解釋,范中黎就表示理解,并且?guī)退懙昧艘还P還算豐厚的折現(xiàn)金額。

        這次只能自己出行,面對這個結(jié)果,令馬文驚訝的是自己竟感到意外的滿意。

        臨行前,馬文收拾了行李,他從柜子里翻出一件數(shù)年來從沒機會穿上的軍大衣,雖然每年都要洗曬四次,還是能嗅到一股霉味,仿佛面對北方的事物,南方的氣候有一種天然的敵意。臨出門前,小鐘還在傾倒?jié)M腹的牢騷,她抱怨馬文的老家太過寒冷,一年有三個季節(jié)都是冬天,那里落后、野蠻,只有野人才能生存,人的尊嚴(yán)因寒冷而消隱,西風(fēng)一旦吹起,人就活成了雞狗模樣。她特別強調(diào),在那里喝醉的人死在街上已然稀松平常,甚至都沒人愿去多看一眼。對此,馬文并不介意,小鐘向來喜愛夸大其詞。她最后又強調(diào)說,那地方自己年輕的時候去過一次,火車尚未到站,她就發(fā)誓,余生再也不去第二次。馬文不顧小鐘的奚落,披上大衣又去戴帽子,試著這套衣裝是否還同以前那樣合身。

        小鐘抱怨夠了,主動過來幫他系扣子,馬文肚子上的兩粒紐扣始終不能扣上。

        “喲,你比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胖了呢?!毙$娸p拍著馬文的肚子故作驚奇。

        “誰又不是呢?”馬文回答,兩個人都笑了起來。小鐘笑得格外大幅,她聳動的肩膀使得捏在指間的扣子對不準(zhǔn)扣眼。

        搭動車到廣州只需半個小時,飛機從上海轉(zhuǎn)乘,隨后直達(dá)黑河機場,再乘火車朝西北行駛七站,自此開始,每站都陳舊破落,路途漫長,六個小時后到了黑嶺鎮(zhèn)境內(nèi)?;疖囃馄ぞG漆,車廂內(nèi)沒有暖氣,頂部竟有風(fēng)扇,萬幸,冬裝已經(jīng)在機場換好?;疖囋诤趲X站停靠兩分鐘,只有馬文一人出站。剛踏上北方的土地,他就迎來了好運氣——正趕上當(dāng)?shù)孛咳罩挥腥嗟墓卉嚒\嚿?,乘客更少,司機一路上都在抱怨,下午這趟幾乎日日空跑。

        公交穿過鎮(zhèn)中心,毫無意外,這塊記憶中的僻壤愈加凋敝,遷移后村鎮(zhèn)唯一的活物似乎只有啄雪的喪家公雞,終于見到一個活人佝僂的背影,身旁跟有一條白狗,臟瘦,衰老,像雪狼一樣夾著尾巴顛晃行走。公交停站的間隙,發(fā)動機的噪音會減弱,這時就能聽到喇叭里廣播著遷移補償?shù)男麄鳌K膫€小時后會有第二班公交經(jīng)過,現(xiàn)如今汽車取代了摩托和牲力車,順風(fēng)車竟不如往年好搭,這一切都打消了馬文在鎮(zhèn)上下車逗留的意圖。

        但今天是個大日子,方才萌生的失望之意頃刻消散,疲憊也驅(qū)散不了他的好心情。

        車駛?cè)腈?zhèn)郊,半途的勇鑒湖站無人上下,公交車在這里甩了站。窗外一面淺綠色的巨大鏡面緩緩移動,對岸似有獐鹿窈窕的身影。數(shù)十年光景,這就是那泊在夜晚時常入夢的勇鑒湖,馬文看不夠,車駛遠(yuǎn)了,他還努力勾著頭。過了勇鑒湖,就能看到斯特拉酒館的方形煙囪,自清晨始,還未起過一絲風(fēng),成團的煙霧冒出煙囪后突然冷卻,在屋頂?shù)牡涂諗€積。

        斯特拉酒館距黑嶺鎮(zhèn)四公里,因位置偏僻,在鎮(zhèn)區(qū)開發(fā)遷移時得以幸存。再往西北不過三四公里即是大興安嶺的山林一隅,在地平線洇成一團墨跡,刮過一場大風(fēng)后就能從酒館二樓看清山體與荒林的邊際。酒館建于中華民國九年(1920年)春夏之交,由一個專供獵戶與過路客棲息的野館子擴建而成。它的第一任老板是一個俄裔東北人,自稱有八分之一德國血統(tǒng),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世界級雜交品種”,他長壽的基因不敵連綿的社會動蕩,直至一九六二年酒館充公易主,他回到葉卡捷琳堡后流離而亡。酒館近百年來幾乎未變,僅是門頭一側(cè)新搭了間小木屋。馬文敲門時,從小屋里擠出來一個看起來比整間屋子略小一點的健碩漢子,對方一句話不說,搶劫似的奪過行李,幫他提到酒館正門口,旋即轉(zhuǎn)身離開了,重新擠進矮小的木屋。

        酒館已經(jīng)大不如前,第一場暴雪即將到來,這里人煙稀少,生意蕭條,只有四個活人在經(jīng)營店面。迎面而來的一個雌雄莫辨的服務(wù)員(馬文從刻薄的嗓音判斷出她是個女人),她和小鐘一樣矮胖,走起路來腳下無聲,地板卻吱呀作響。據(jù)她所言,酒館現(xiàn)在的老板是一對中年夫妻,女人姓郝,平日都在吧臺作接待,男人姓崔,負(fù)責(zé)在后廚燒菜,住在門口木屋的保安是男老板的遠(yuǎn)親外甥,他身高近兩米,腕上有健碩的肌肉和一塊鮮明的虎頭刺青,此人言語不多,面孔堅毅,做出決定后似乎從不同旁人商榷。

        馬文來到吧臺,匿在室內(nèi)的水汽模糊了他鼻梁上的鏡片,他摘下眼鏡,胡亂擦擦就收了起來??偠灾固乩起^并未準(zhǔn)備好迎接這位不速之客。頭頂上那兩排倒懸的酒杯恍如隔世,被擦得纖塵不染,臺面上有一疊簡單的宣傳冊子,還有一只雪白的煙灰缸,里面沒有煙頭。

        吧臺后的墻上懸有一桿獵槍,裝裱得像一幅畫。

        女老板長著張狐貍臉,極窄的眼角上翹,她蜷縮在吧臺后,低頭看著一臺七寸見方的黑白電視,里面播放著類似客房錄像的灰色畫面。聽到馬文驅(qū)寒的搓手聲,她急忙關(guān)了電視,從吧臺后站起來。待馬文做了簡單的登記,得知對方要住五天以上,她竟有些失語。

        服務(wù)員走過來,在馬文身旁坐下,托起下巴,看著他在收據(jù)上簽字。手續(xù)辦妥,馬文站起來,準(zhǔn)備上樓。女老板走出柜臺,瞪了眼服務(wù)員,又朝著她的屁股狠踢了一腳,發(fā)出一聲結(jié)結(jié)實實的悶響,她“嗷”一聲跳起來,捂著挨打的部位一通猛揉。

        “懶死你!還不干活去!”

        “地板和桌椅早起擦過一遍,一點沒埋汰,晌午剛又擦過一遍?!?/p>

        服務(wù)員有些不滿,但她只表現(xiàn)出了怯懦。

        “客人坐過的地方呢?”

        服務(wù)員看了眼馬文坐過的板凳,噙著淚,轉(zhuǎn)身走開了。

        “你干嘛去?”

        “去拿抹布呀?!?/p>

        “拿抹布干什么,客人要回房了,還不幫忙把行李拎上樓,就那么沒眼色?”

        服務(wù)員一聲不吭,把行李粗魯?shù)赝仙隙牵S手丟在客房門口就走開了,仿佛她的窘境皆由馬文一手造成。

        客房的窗子很小,朝西打開,窗外的夕陽正在變紅。馬文收拾停當(dāng),一切還算滿意。稍作休息,待夕陽落盡,客房變暗,他就下了樓。

        “西風(fēng)停,暴雪行。暴雪一來,‘山神就要封林,滑雪場就會關(guān)閉,連偷獵的都不再出門,你怎么會挑這種時候過來?”男老板相貌平平,毫無特征,正低頭穿著廚衣,一面系圍裙一面說著。

        “我記得往日這家店很冷,怎么現(xiàn)在燒得這么熱?”馬文解開一顆扣子,沒有正面回答對方的疑問。

        “你以前來過嗎?也就七八年前吧,漸漸的就開始有了南方的游客跑來住宿,他們抱怨這里太冷,適應(yīng)不下,為這事還吵過幾次,館子就這么燒熱了?!迸习逶诎膳_后說。

        “怎么會沒來過,”馬文嘟囔了一句,“南方人真是嬌氣,冷幾度而已,這么大驚小怪的?!?/p>

        “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怎么就不怕冷!”服務(wù)員不滿地反駁,她那冷熱難辨的語氣、掐著腰窩的動作,竟都令馬文突然想起小鐘來。

        “你是南方人嗎?”馬文問她。

        “我媽是玉林人,怎么了?”她語氣冰冷。

        “對唔住,冇第個意思,我屋企系海口(對不起,沒別的意思,我家在??冢??!?/p>

        “我去過個度,好多雨水(我去過那里,太多雨水)?!?/p>

        鄉(xiāng)音格外親切,氣氛緩和下來。

        “前天新進了榛蘑,燉湯極好,還沒來得及嘗鮮,晚飯我們同吃,”男老板彎腰進了后廚,又突然撩起簾子,探出頭來,“這頓不收費?!?/p>

        女老板提來一只鋁皮茶壺,堆笑湊近,把壺塞給服務(wù)員,示意她給馬文倒上一杯茶。服務(wù)員的臉?biāo)查g又冷下去,摸出一只水杯,砸一般放上桌面。

        女老板打量著馬文的臉:“你倒像個本地人?!?/p>

        服務(wù)員開始倒茶,騰空的水汽中有一股淺淡的松香味,女老板的那句言語過后,馬文感到一種欣慰的氣息隨茶香彌漫開。

        “我生在黑嶺鎮(zhèn)——老鎮(zhèn)上,十二歲就隨我的母親搬去了廣州。記得的事不多——八九歲那年吧,我跟我父親騎摩托去過漠河,長途跋涉,干嘛去倒是忘了,只記得半路把小包袱搞丟了,餓極吃了幾口雪,燒胃,人差點凍死?!?/p>

        女老板嗤一聲笑了。

        服務(wù)員沒笑,馬文低頭呷了口茶,望著她,說:“這松香氣,把茶帶得也顯清新了。”

        服務(wù)員說:“并沒放松針,煮的勇鑒湖的水,那水呀,就這味兒?!?/p>

        “咦,我怎么不知道?”馬文驚訝后又連呷兩口。

        “或許是你離開得太久了。”

        榛蘑燉雞的瓦鍋端上來,服務(wù)員擒著手電筒出門,去院里叫保安過來吃飯,三個人圍桌坐好,服務(wù)員分配著碟筷。另有一道肉片菜葉炒木耳,純瘦里脊肉暗紅,白菜取大綠葉片,木耳純黑,少了一點黃色,再放些姜片正好,紅綠黑的搭配也說得過去。一鍋盛滿兩只粗碗,老板端碗出來,在廚房墻角絆到肩膀,可惜都打碎了。他急忙高喊兩聲“歲歲(碎碎)平安”,收拾完地上的狼藉,又執(zhí)意再炒一道菜,命其他人先喝碗湯御寒。

        其他人都已動筷,黑嶺鎮(zhèn)喝湯不用勺,單是用嘴湊到碗沿吸。馬文取出那份報紙,在桌上鋪展了,向眾人介紹起自己的曾祖父馬振山。三人聽后全都表示懷疑,斯特拉酒館大不如前,二三十年前,怎么會有人不曉得打虎英雄馬振山的威名和事跡。馬文從脖頸里掏出那串狼爪和虎牙作證,隨后指著吧臺,說:“看,照片就是在那里拍的。”

        女老板走上去,重新審視著吧臺,隨之愛撫一把,說:“還真就是楸子木頭,賃的時候我都不信。哎呀,楸子木就是好物,一百年都漚不壞,臺面兒亮晶晶?!?/p>

        “你是說他一個人進了山林?”保安終于開口,他聲音低沉,盡是懷疑的語調(diào),嘴里有一星金光閃爍著,“即便運氣好,能打到一匹駝鹿,一個人進山林,什么也拖不動,又能帶回去什么呢?”

        馬文想了想,說:“勇武?!?/p>

        “這樣吧,你拿那把刀出來給我看一下,我就相信報紙上的傳說?!北0伯惓?yán)肅,像是在做一筆挑剔的、有關(guān)信任的交易。馬文看清楚了,他嘴里有一顆金牙。

        一九九五年八月,臺風(fēng)特納在東南沿海邁起鬼步,因為天氣預(yù)報的錯誤預(yù)測,馬文好友(亦是他的合伙人)的漁船遇險報廢了。失業(yè)一個月后,又趕上兒子馬啟在自家門口出了車禍,妻子小鐘不想從娘家借錢,就托自己的哥哥介紹,把那柄短刀賣給了一個吉林人。家中的燃眉之急因此得解,那把刀價值不菲,甚至還為客廳添置了一套新家具。

        至于那把短刀究竟賣了多少錢,馬文至今都不想知道。

        聽罷他的自述,三個人都埋頭喝起湯來,不知如何回復(fù)。

        “意思是,你是個打魚的?”片刻后,女老板突然說了一句。

        “要不是搬了家,我或許是在山林里打獵的?!瘪R文的語氣諸多遺憾。

        “偷獵的。”保安放下湯碗,補充了一句,“多少年了,國家早就不準(zhǔn)進林打獵了?!?/p>

        “是呀,封了山林,國家倒是干起了山神的活兒?!蹦欣习宄春貌?,端著兩只碗走過來,看到馬文面前星毫未動的湯,他問,“怎么不嘗嘗那碗湯?”

        盛湯的碗很淺,很寬,像個碟子。湯的溫度正好,中間透明,懸浮著榛蘑,上面漂著油滴,碗底潛著雞肉,層次尚可。馬文喝了口湯,他暗自驚嘆這清澈的液體竟如此鮮美。

        夜晚靜得能聽到墜地的松針,夜空分外晴朗,風(fēng)與云正趕夜路,暴雪將至。

        第二天早上,馬文加厚了衣服,伸著懶腰下樓。酒館的人都起得很早,男老板動身去新鎮(zhèn)進貨,在院里發(fā)動汽車,輪胎與引擎聲漸遠(yuǎn),消隱。其他人都已吃罷早餐,店里的微波爐壞了數(shù)天未修,服務(wù)員把預(yù)留的一份飯菜放進烤箱里加熱,端到餐桌上,極短地說了聲:“吃吧?!?/p>

        剛在椅上坐下,尚未持筷,女老板就揣著手走過來,說:“自這頓開始,早飯每餐十元,中、晚飯每餐十五元,退房時統(tǒng)一結(jié)算?!?/p>

        “有沒有酒?不要白酒,最好是伏特加?!?/p>

        女老板取了瓶不知品牌的伏特加放到吧臺,又將一個子彈杯取出倒放。酒是整瓶賣,報完價她就出門去了,剛到院里,就能聽到她呵斥保安時響碎的言語。

        馬文胡亂吃了幾口早餐,菜炒咸了,黃粥無味,他放下筷子來到吧臺,捏起杯子為自己斟酒。伏特加新釀最好,這瓶已經(jīng)存了七年,味道很淡,一連飲下三杯,兩頰便開始有些發(fā)燙。他站起來倚靠在吧臺上,解開領(lǐng)口的兩??圩?。再斟一杯放好,馬文把酒瓶擰好蓋收起,緩慢托舉右手,移動肩膀與腰身,似乎在尋找一種姿勢,許久才停下來。他伸手去摸脖子上那根細(xì)繩,久尋不見,才想起昨晚洗澡時把那件飾品收了起來,因而遺憾地?fù)崃藫犷~。

        缺少最重要那件道具,馬文倒沒有上樓去取,而是保持姿勢,望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入了迷。

        服務(wù)員的一聲低咳讓他緩過神來,這種失禮令人憎恨,馬文喝下最后一杯酒,用鼻子猛吸一下,起身走去院里。大廳門口的卷閘門還沒完全拉開,他彎腰走出,在清冷的料峭里伸了伸拳腳。回到斯特拉酒館的第一天,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出去走走。

        保安在院里鋸木頭,女老板倚靠在木屋門口,陰云已經(jīng)覆蓋了低空,溫度好似在下降。保安把手腕粗的木頭鋸成一段段,再擺成一個個三角形的小垛子,這種雜役的活兒讓他不得不蜷縮成一團,與其魁梧的外表極不相稱。他察覺到馬文的目光,似乎也覺察到了他沉默中的評判,因而發(fā)起怒來,說:“看什么呢!你再看!”

        女老板在一旁尖笑起來。

        “我準(zhǔn)備出去走走。”馬文指向遠(yuǎn)處山林,那個方向同他預(yù)想的目的地正好相反,他不想讓別人揣測自己的心思。

        “馬上就要下雪了?!迸习逯噶酥柑炜?,“一下雪,埋了食兒,兔子跟野豬就要出來?!?/p>

        “我不走遠(yuǎn)?!?/p>

        “她的意思是叫你小心路邊捕獵的夾子?!北0驳囊暰€始終沒有離開鋸子。

        如女老板所言,說話間就飄起了小雪,馬文點了點頭,轉(zhuǎn)身走了。

        剛到勇鑒湖,雪就輕掩了地面。昨晚是一個極寒之夜,湖面結(jié)上了兩指厚的冰。馬文摸了摸冰面,又回到湖畔逡巡,低頭找到一塊石頭,把它舉過頭頂,猛地在冰面上砸出一個洞來。冰裂聲清脆悅耳,對岸似有動物矯捷的身影在林間閃動。撈盡碎冰,洞下的水面歸于平寂,像一塊魔鏡。馬文下跪似的俯身過去,看到水下自己的倒影。倒影中的馬文異乎尋常,臉上涂著似是戰(zhàn)斗所用的泥巴圖騰,他身上穿著的不再是軍大衣,而是一件粗糙的自制皮草,右肩頭有一枚黃色肩章,腰間掛有短刀,背后則扛著酒館墻上的那桿獵槍。

        水面重新結(jié)起一道道冰刺,馬文站起來,做了個從腰間抽刀的動作。他抓著那把空氣做成的“短刀”在湖畔揮舞,高聲叫喊,隨之變換著刺殺躲避、僵持對峙的種種動作,像是在做著一種嚴(yán)肅的模仿游戲。對岸湖畔的樹林里似有響動,他馬上警惕起來,停止呼喝,彎下腰去,把“短刀”收回腰間的“刀鞘”里。他俯身沿湖朝對岸繞行,從后背取下“獵槍”端在手里,檢查了一下“槍膛”里的“子彈”。他走到對岸后突然停下,屏低呼吸,似乎要收斂起一切輕微的噪音,眼也不眨,像尊蠟像停佇了整整十?dāng)?shù)分鐘。他又重新吸了口氣,煞有介事地“瞄準(zhǔn)”,調(diào)整著細(xì)微到無法覺察的動作。

        雪越下越大,覆蓋了他的頭頂和肩頭,他突然扣動食指,開了一“槍”。

        空氣中似有劃破天際的鳴響。

        馬文興奮地朝叢林跑去,在林間四下尋找自己的“獵物”。一棵高齡柏樹后有窸窣之聲,他急忙沖過去,看到一串新鮮的剪刀形足跡,是野豬,突然他覺得小腿一軟,劇痛隨之爆裂開來,馬文號叫一聲,倒了下去。

        腿上的傷勢不輕,他踩到了逮野豬用的大型捕獵夾。這類捕獵夾十分堅固,需要輔助工具才能打開,小指粗細(xì)的夾棍死死地咬進馬文腿上的皮肉,夾底焊連著一根鐵鏈,絕望地緊鎖在那棵柏樹上。

        馬文大聲呼救,落雪無意地吞噬了他的叫喊。半個小時后有公交車駛過,卻在這里甩了站。情況毫無起色,公交車漸漸遠(yuǎn)去,馬文渾身都落滿了雪,他第一次想到死亡,竟一聲聲哭了起來。許久后,一聲冷咳掠過湖面,對岸似有人影,靜靜地站在遠(yuǎn)處,看戲一般在紛紛揚揚的落雪中朝這邊觀望。那是酒館的服務(wù)員,不知她已經(jīng)來了多久。服務(wù)員終于開始朝這邊走來,馬文立刻停止哭泣,在她走近之前,他低下頭整理自己的容貌,細(xì)致如擦銀器,一點點拭凈了臉上的淚痕。

        她的腳走進了自己的視野,馬文抬起頭:“你怎么也跑這里來啦?”

        “我來打水呀?!?/p>

        “你的水桶呢?”

        她從鼓囊囊的口袋里抽出一口布袋,一甩展開了,說:“酒館桶沉,上凍了,直接裝幾塊冰背回去就好。正巧,快來幫把手?!?/p>

        馬文苦笑一聲,撩開大衣,露出受傷的小腿。

        她尖叫一聲就跑開了。

        去新城拉貨的老板還沒趕回,服務(wù)員領(lǐng)保安到勇鑒湖的時候,馬文已經(jīng)全身冰涼,倚靠著樹干抱肩顫抖。保安帶著一把巨大的鉗子,兩下夾斷了鐵鏈,他自始至終一言不發(fā),抱起馬文就朝酒館的方向走去。保安懷里的馬文像個嬰兒,他企圖說服對方自己還能獨立行走,只是需要一點攙扶——逞強了,這當(dāng)然是不可能的事。

        馬文張了張嘴,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凍得說不出話來。

        按照女老板的意思,馬文被重新安置在一樓的一間客房里。那間客房廢棄多年,幾乎淪為倉庫,里面擺滿了空箱子,新舊桌椅沿墻排列,門口放著一面遍覆塵垢的俄式全身鏡。

        汽車?yán)嚷曧懫?,男老板剛剛趕回,還沒來得及卸貨,就搖下車窗聽到保安的耳語,旋即重新調(diào)頭,罵罵咧咧地再次離開了。半個小時后,他從新鎮(zhèn)的某家診所接來了一位老醫(yī)生。醫(yī)生一下車就開始指責(zé)酒館的位置偏遠(yuǎn),身為診所唯一的醫(yī)生,這種天氣外出極其不妥。隨后他開始質(zhì)問馬文為何會傻到踩上捕獵夾,馬文只是苦笑,像個闖禍后遭受訓(xùn)斥的孩子。他抱怨夠了才開始觀察馬文的傷勢,這個醫(yī)生似乎并不擅長處理外傷,他在藥箱里選了很久,終于取出一瓶生理鹽水,先給馬文清洗了傷口,隨后注射止痛藥。注射器蟄在小腿上,刺痛令馬文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服務(wù)員在遠(yuǎn)處背對著自己,肩膀略有聳動,似乎在笑。小腿漸漸麻木,醫(yī)生讓保安從倉庫找來一個類似千斤頂?shù)男⊥嬉鈨?,幫馬文撐開了捕獵夾。

        傷口包扎完畢,醫(yī)生分析說,雖然沒有傷筋動骨,但是捕獵夾很舊,夾棍撕裂褲管,咬入皮肉后,某種細(xì)菌感染了傷口,炎癥發(fā)得很快,因無法預(yù)估傷勢的發(fā)展,他不能確定幾天會好。隨后醫(yī)生強裝微笑,說,可以確定的是,只要炎癥開始減弱,一旦消腫,要不了三天,馬文就能下床行走了。

        臨行前,醫(yī)生叮囑自第二天始,每天早晚都要給馬文打一針,直到炎癥開始減弱,就可以只服藥了,兩天之后他會再來一次。打針的任務(wù)落到了服務(wù)員肩上,推脫不過,她只好臨時學(xué)習(xí)如何進行簡單的肌肉注射。

        當(dāng)日的中晚餐與大小解都需要服務(wù)員的幫扶才能完成,每到這個時候,馬文都要強裝出對傷痛的蔑視。痛潮洶涌而來時,他渾身都會繃緊,顫抖的聲音會暴露自己的脆弱,他僅用搖頭和沉默來做基本的交流。只有汗珠無法控制,一滴滴涌出毛孔,從面頰滾落。到了晚上,麻藥的效果徹底消失,馬文的小腿疼痛難忍,仿佛靈魂和勇氣都從傷口潰散了,僅為他留下一具孱弱的皮囊。過了七點半,服務(wù)員離開后,他終于開始呻吟。

        適當(dāng)?shù)穆肚涌梢杂行У氐窒糠痔弁?,直到半夜,隨著疼痛一度減弱的誘導(dǎo),他的呻吟聲越來越大,漸漸的,竟有了舒適之感。他終于放開一切,臣服于疼痛的威力,不做一絲束縛和偽裝,大聲呻吟起來。

        窗簾開著,玻璃擦過,雪下得很大,一團團銀光在窗外的黑暗中閃過。

        “篤篤篤——”

        隔壁傳來了踹墻聲,馬文的呻吟被瞬間扼斷,他這才知道服務(wù)員就睡在隔壁,忽然變得羞愧無比,喉嚨里僅剩下一絲細(xì)啞的尾音。

        第二天,服務(wù)員抱來一只小箱子,她對昨夜的事只字未提,只是打了兩個很刻意的呵欠,提醒馬文影響了自己的正常休息,隨后她開始有模有樣地準(zhǔn)備著注射器。

        借著燈光,服務(wù)員把氣泡擠出針筒,藥劑在針頭上滴滴答答。馬文捋起袖管,尷尬地笑了笑,說:“我看啊,干脆打在胳膊上算了。”

        “你怎么這么多事!該打在哪里就打在哪里!”她竟格外不滿,擎著注射器走來,說,“我還要打掃衛(wèi)生,趕緊的吧!”

        馬文一點點褪下睡褲,她走過來,又把褲子猛地朝下一拉,清涼過后就是一叮刺痛。這個女人究竟是什么人啊,她就像條無法交流的水蛭,不放過任何機會鉆進馬文的皮肉,輕而易舉吸出他拼命隱藏的羞恥與怯懦。

        當(dāng)晚,在疼痛的作用下,馬文做了噩夢。自己被困在深海無法呼吸,海水?dāng)D壓過來,他只能像條比目魚一樣匍匐行走。他頂著赤身裸體后的羞恥四處藏匿,徒勞的是,無論躲到哪里,最終都會被服務(wù)員一把揪出,這令他焦躁、羞憤、突然在盜汗中驚醒。他醒后渾身濕粘,腦中一片混沌,大廳里傳來微弱的講電話的聲音,腿上的傷口變得麻木,一切感官都虛假、錯亂,方才的夢境更是荒謬。仔細(xì)回味一番,夢中的服務(wù)員異常高大,臉上卻是小鐘的面孔,她每次揪出馬文,都會拎兔子似的把他提在半空,尖聲質(zhì)問他是不是丟了工作,是不是再次沒了收入——這分明是小鐘才會關(guān)心的問題。馬文徹底清醒,看到服務(wù)員確實就在床邊,她腰板挺直,單手掐腰,正失望地看著自己,這令他想起自己在二〇〇四年的那次不幸遭遇。那年夏天,自己所在的漁船連撞大運,船上所有人都發(fā)了一筆小財。有了這筆存款,馬文本打算用這來投資朋友籌備的旅社,不等他說出自己費了兩天才準(zhǔn)備好的那些言辭,小鐘就發(fā)表了意見,她執(zhí)意讓馬文購買一輛貨車,這樣他就不必回到海上靠運氣過活,她不斷強調(diào),跟著自己的哥哥一起拉貨才算正經(jīng)營生。為此她以離婚相脅,他們吵了一個多月(回想起來,當(dāng)時要是離了婚,或許也是不錯的選擇),貨車買來后的第一個月,就撞毀報廢了。車隊有五輛車,只有馬文在寬敞的大路上突然側(cè)翻,仿佛遭受了某種邪力。車禍后的第二天,馬文在病床上醒來,他看到的第一幅畫面,就是小鐘失望的表情。

        想到這里,馬文別過臉去,男人的淚水永遠(yuǎn)不合時宜。

        服務(wù)員從身后推了推他的肩膀:“一個叫鐘喜的女人,讓你醒了給他回個電話?!?/p>

        “怎么會!”

        馬文觸電般翻過身來。

        一樓廢棄的客房沒有分機電話,服務(wù)員把馬文攙扶出門,來到前臺。電話響了半聲就接通了,核實了馬文的傷勢,毫無意外,小鐘嚴(yán)厲地責(zé)備了他的愚笨,不等馬文開口解釋,對方就掛掉了電話。期間,他聽到馬啟在客廳模仿警車鳴笛的長嘯,三五秒一聲,聽筒有規(guī)律地破著音,忽然門外有人敲砸(鄰居受不了馬啟的長嘯,過來抗議已是常態(tài)),緊接著,馬啟就哭了起來,伴隨著瓷器破碎的聲音。

        “她怎么會打來這里?”馬文沒有放下話筒,直接側(cè)臉瞪著服務(wù)員,“她沒有這里的電話號碼!”

        “或許是上網(wǎng)查到的吧?!彼q解說。

        “小鐘不會用電腦!”馬文憤怒道,“她怎么會知道我受了傷?”

        “你的押金快不夠用了——因為額外的醫(yī)藥費,酒館需要確認(rèn)一下你有足夠的錢?!?/p>

        “胡鬧!你憑什么私自——”馬文把話筒猛扣回座機上。

        “你別沖她嚷,電話是我讓她打的?!迸习鍙墓衽_后站起來,“這是這里的規(guī)定,打個電話而已,你嚷什么!”

        馬文不想繼續(xù)爭吵,他站起身,卻沮喪地發(fā)覺自己無法走回客房。服務(wù)員猶豫了一下,過來攙上他的肩膀,馬文滿臉的肌肉全部擰成疙瘩,不斷抖著。

        第三天中午,雪停下來,云很厚,大雪還會繼續(xù)。

        一點過后,醫(yī)生搭公交來酒館為馬文復(fù)診。繃帶拆下,他的小腿已經(jīng)消腫,兩道凹痕都結(jié)了痂。情況好多了,醫(yī)生圍著他的小腿來回看了看,說炎癥消得很快,換一次繃帶,不出意外再過一天,馬文就可以試著下床了。醫(yī)生剛走,馬文就偷偷下了床。他反鎖了門,披上大衣,走去照了照那面俄式全身鏡。積塵嚴(yán)重的鏡面照出的人影模糊難辨,像一張保存良好的老照片。鏡中的馬文雙腿完好,穿著祖父馬振山的行獵皮草,腳蹬一雙漆黑糙厚、泥痕遍布的靴子。他朝一側(cè)緩慢轉(zhuǎn)臉,看到現(xiàn)實中,自己軍大衣的肩膀上果然多出一枚黃色肩章,像不知何時盛開在肩頭的一朵金花。鏡中有一段漆紅,看清楚了,鏡內(nèi)影像里,自己耳后的床畔斜豎著的是那把短刀。

        馬文急忙朝身后望去,卻看到了一截折斷的魚竿,地上還盤著一團漁網(wǎng),死氣沉沉堆在床腳,似能嗅到一絲類似魚露的腥臭。

        下午,趁著降雪停止的空隙,酒館的人正往車上搬著什么東西。隔窗聽到院里的對話,可以判斷所有人都出去了。馬文從床上爬起,扶著墻面和桌椅溜到吧臺,他找到了那瓶喝剩下的伏特加,賊一樣抱回自己屋里。

        喝還是不喝,這個問題困擾著馬文,他抱著酒瓶打了個悠長的呵欠。汽車開走了,沒多久,隔壁屋里的動靜有些刺耳,服務(wù)員和一個陌生男人爭吵起來。從越來越清晰的爭吵內(nèi)容判斷,男人是服務(wù)員的丈夫,他希望她能回去幾日,幫忙照顧家里的老人。服務(wù)員則在抱怨自己瑣碎的工作,她拖著哭腔說自己屢次受到女老板的欺侮,似乎還掀開衣服給對方展示了那道被踢傷的痕跡,說著她就啜泣起來。

        爭吵變?yōu)榘参?,緊接著,他們談到了馬文。

        “雖說比往年來得早,但是這次暴雪這么大,看樣子還要再下幾天,你們怎么還沒打烊?”

        “打不了烊,店里有個客人?!?/p>

        “客人?什么人會選這種時候來這里,這封林的雪天!”

        “誰知道他發(fā)什么神經(jīng)!他還說自己是哪個古代的出名獵戶的后代,我跟你說呀——你聽我說——你猜怎么著,結(jié)果剛來第二天,他早上出門遛彎兒,居然自己踩到了逮野豬的夾子,那給疼得呀——”

        一陣竊笑。

        “他是不是記錯了,他應(yīng)該是古代野豬的后代?!?/p>

        又一陣大笑。

        服務(wù)員噓了一聲,隨后兩人的對話就聽不清了。

        夜晚九點,雪又開始紛揚降落,客房里的酒瓶空了,馬文醉醺醺地癱在地上。他漸漸醒來,雙手撐地,顫巍巍直立而起,那條受傷的左腿竟奇跡般站了起來,仿佛某種精神化為實體,替換了他的骨與肉。得到啟示似的,馬文猛地張開雙臂,朝那面全身鏡跑去,企圖擁抱鏡中的影子。在他眼中,鏡中的自己同勇鑒湖里的倒影一樣莊嚴(yán)偉岸,透露著一股足以壓倒一切的勇武氣質(zhì)。一陣翻倒聲過后,鏡架歪倒在地,鏡面脫離鏡框,在地板上潑灑開一片水銀色尖銳的花瓣。

        額上炸開一道刺痛,馬文受傷了。

        滾燙的血滴淌下額頭,掛上睫毛,酒也就醒了一半。馬文在地上爬行,他狼狽不堪,本能地哀號起來,不過半聲,又立刻堅定地咬在自己的手背上。這種境遇,一旦被服務(wù)員發(fā)現(xiàn)了,那個胖女人必然會狠狠訓(xùn)斥自己一頓,那種精神上的折磨會令他更加痛不欲生。

        馬文捂上額頭在屋里爬行,翻箱倒柜找到一把剪刀,從腿上剪下一些紗布,胡亂地給自己包扎了傷口。額上的疼痛轉(zhuǎn)為麻痹,耳朵嗡嗡作響,他開始幻聽到小鐘的聲音,急促,短暫,一聲聲撞擊在耳膜上,它們拼湊不出完整的邏輯,盡是一些連不成句的短語:那么笨……偏僻的地方……能干成什么……怎么不看好馬啟……死掉的人……你媽那種人……一條破船而已……

        鑰匙開鎖的聲音終止了幻聽。

        反鎖沒有絲毫作用,服務(wù)員門也不敲,擰了兩下把手就用鑰匙去開鎖,待馬文反應(yīng)過來,她已經(jīng)闖到跟前。看到受了新傷的馬文癱在地上,她氣得雙目瞪圓,緊接著就是一連串毫不留情的怨斥。她一手掐著腰窩,一手指指劃劃,說出來一堆夾雜著廣西白話的惡語。她指責(zé)馬文為何要下床亂跑,這下好得很了,弄碎了鏡子又弄傷了額頭;她指責(zé)馬文不懂包扎還要自己亂搞,這包得像什么樣子,說著狠狠拽下他額上的紗布。

        她抱怨夠了,彎下腰準(zhǔn)備扶他起來,忽然嗅到一股濃烈的酒氣。

        “你居然還喝了酒,這是不想活了嗎?還嫌不夠麻煩——”

        馬文突然瘋了似的推開她的手,就地?fù)炱鹨粔K鏡片,猛地剜進自己的另一只手心里,再斜著劃開一道,血滴滴答答灑在地板上。

        服務(wù)員蹲在地上失了聲,方才的威風(fēng)頃刻掃地。

        馬文高舉鮮紅的手掌,他慍怒地低吼著:“這樣呢!即便是亂搞,像你這種人又能做得到嗎?”

        面對他瘋了般的質(zhì)問,她蜷縮一團,抱著膝蓋朝身后退縮。

        “你們有什么資格?一切還不都是因為你們!總是因為你們!都是!”

        馬文舉著血手步步緊逼。當(dāng)后背觸碰到墻面,她捂上心口,呼吸開始變得困難,像是犯了心梗。

        “你能做到嗎?你做不到!你只會像頭豬一樣逃跑!”

        當(dāng)他擒住她的手腕,舉起銳利的鏡片,她躬起僵硬的身體,倒抽了一口氣,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嗚咽,仿佛在水底窒息,呼吸漸漸停止了。

        她的瞳孔急劇擴散,臉上的恐懼稍有緩和,卻永久凝固。

        他放開她的手腕,看到沾血的那塊鏡片里,自己的肩章正閃爍著金光。游獵已經(jīng)開始,他有所意識,起身走出客房,腿完全沒有跛似的,嘴里還哼著不成曲調(diào)的粗鄙歌曲。他來到大廳,很輕松就跳上了吧臺,歌聲未絕,他逐一踢倒酒架上的瓶子,它們陸續(xù)滾落在地,相互撞擊,摔得粉碎。他踮腳取下墻上的那桿獵槍,在槍后的裝裱框里發(fā)現(xiàn)一個凹槽,里面藏著的是一盒子彈。他沒有絲毫驚喜,仿佛一切都在預(yù)料之中。他像獵人那樣上子彈,端著槍在桌椅之間的縫隙穿行,動作熟稔如一只捕獵經(jīng)驗豐富的雪豹;他身形優(yōu)雅,槍管畫出柔順的弧線,落地的腳步與地板互吻,沒有絲毫聲響。他上了樓,老板的臥室在走廊盡頭那間,他用那只受傷的手在臥室門板上留下五道指印,而后像貓一樣在門上抓撓,以此試探著室內(nèi)的動靜。門后有了腳步聲,馬文感覺到了貓眼后的窺探,他把槍放到背后,湊上臉孔。

        “大半夜的,這是在發(fā)癔癥嗎?你的腿好了嗎?”

        馬文沒有說話,他盯著貓眼,仿佛能接軌門后的目光。

        “那誰,你背后是藏著什么嗎?”男老板的聲音變得警惕。

        門把手開始轉(zhuǎn)動,馬文把槍管抵在貓眼,門后的人失去視野,他扣動了扳機。門上開了一個碗口大小的洞,男老板側(cè)躺在臥室地板,沒來得及呻吟一聲就死去了。臥室里傳來了一聲女老板的尖叫和謾罵,她下了床,急匆匆走到門后,突然驚恐地哭喊起來。

        “嘿,看到?jīng)]有,我?guī)湍愦虻搅艘黄パ├??!?/p>

        槍管探入門洞,似乎在搜尋獵物,她幾乎癱倒,拖著笨拙的身軀在臥室里尋找藏身之所。樓下傳來了一陣敲砸聲,保安在大門外呼喊著什么。

        “他瘋了!他打了老崔一槍!他有槍——”

        她打開窗戶,嗚咽著朝窗外呼救,大風(fēng)撕碎了她的哀號。

        馬文撞開房門,闖進臥室。

        室內(nèi)空空蕩蕩,她已經(jīng)躲藏起來,窗戶開著,風(fēng)把雪一團團塞進來。他屏息注意著四周的輕微響動,忽然抽身,朝衣柜里開了一槍。衣柜里沒人,懸掛的衣物著起火來,一團彩色的腈綸纖維騰開,又一層層飄落。雖然是二樓,那女人若從窗口跳下去,也必然重度摔傷,他朝窗外望去,樓下沒有任何人的痕跡。躲在床下的女人趁機爬出,大叫著奪門而去。他疾速轉(zhuǎn)身,朝她奔跑的背影開了一槍,霰彈粒打在門上,留下一片蜂窩小孔,他懊惱地咒罵自己,若是在山林里,逃跑的獵物不可能再次找到。

        她逃到樓下,試了兩次都不能打開大廳的卷閘門,只能重新尋找藏匿之所。馬文下了樓,他面容陶醉,享受著捉迷藏一般的樂趣。他屏住呼吸四下游獵,屋墻似是山體,桌椅似是叢林,風(fēng)雪在樓上的走廊里嗚咽,再沒有更完美的環(huán)境與獵物。在他的手里,槍聲偶有響起。他一槍槍打在自己猜度的地方,子彈一顆顆塞入槍膛,彈殼一顆顆墜落地板,屋里彌漫著令人興奮的硫磺味。他沉醉于整個捕獵過程,搜尋了廚房、吧臺前后,漸至酒館一樓每一個角落。直到手里剩下最后那顆子彈,她依舊下落不明。他終于厭倦了這場游戲,把獵槍搭上肩膀,走回了自己的房間。地上滿是鏡子的碎片,一個胖女人在墻角徹底冷卻。他無視她的存在,單膝跪在地上,撿起最大的一塊碎片捧在臉前。這個時候,他再次看到了鏡里的那件圣物。就在自己的身后,曾祖父馬振山的短刀如契闊多年的老友,重新出現(xiàn)在自己床頭。他從未如此確認(rèn),即使整場旅行都虛假的夢境,此時此地,這把短刀也必然真實存在。他丟開那塊鏡面的殘片,走到床頭。

        他彎腰觸摸刀柄的時候突然改變主意,猛蹲下去,朝地板探低面孔,給躲在床下的女人打了個招呼:

        “Добрый вечер?。ǘ碚Z:晚上好?。?/p>

        捉迷藏游戲結(jié)束了,他贏得了她的生命。

        卷閘門打開了,馬文走出斯特拉酒館,雪下得正酣,大風(fēng)尤烈,哨聲響滿枝頭。保安正站在幾步外,揣起袖管,朝著酒館二樓的窗戶觀望。

        “里面發(fā)生了什么事?”

        馬文兀自抽出短刀,一聲不吭,在落雪的柴堆旁摸到那把短鋸,朝他信手丟去。

        “快!撿起來!”

        他命他以此作武器,與自己打上一架。

        “這是在胡鬧什么!”

        他厲聲呵斥,但還是彎腰撿起了那把短鋸。僅僅是一個小動作罷了,或許他不這么做,一切就會漸漸停止。

        “里面到底出了什——”

        不等他反應(yīng)過來,馬文就沖了過去。對方?jīng)]有回應(yīng),鋸子還耷在膝旁,馬文失望地修正了砍向?qū)Ψ叫乜诘膭幼?,刀刃拐了個弧度,側(cè)劈下來,斬斷了鋸柄。鋸片隨之?dāng)嗔眩0菜查g又被繳械。事情來得太快,如此高大的漢子竟完全不知所措,他胡亂罵了一聲,丟開手頭的一截斷鋸,匆忙跑回自己的小屋,拉上了門閂。

        “呃——”

        他躲在床腳,嘴里冒出一聲驚懼的嘶吟。

        刀刃探入門縫,一點點刮動,發(fā)出輕微的撞擊聲,門閂一寸寸挪動。

        “求你了,別——”

        說話像嗆了水,他變得結(jié)巴。保安似乎無法承受刀刃刮在門閂上刺耳的聲音,雙手緊緊堵上耳朵,蜷縮一團。只需輕輕加固,就能阻止那把刀撥開門閂,但是他不敢上前一步。

        門閂掉在了地上,那聲巨響在他眼前爆炸開一陣刺眼的白光。

        馬文闖了進來,他開始把手旁的雜物朝馬文丟去。簡易雪地靴、帶水的搪瓷茶缸、廢報紙、塌陷的紙箱都不能減緩他逼近的速度。馬文在他面前彎下腰,搖了搖頭。他不敢看他的臉,馬文抓起他粗壯的手腕,撩開袖口,撫摸了一把那片虎頭刺青,旋即攥緊他的下巴,命他抬起頭來。他想說些什么,卻已無法言語,馬文掐開他的嘴巴,朝里面觀察一秒,旋即用刀柄猛地敲上他的臉頰。

        一顆金牙滾落在地,馬文撿起牙齒,放過了他。

        中華民國十六年二月,農(nóng)歷丙寅虎年除夕夜,一場暴風(fēng)雪把數(shù)個互不相識的男人留在斯特拉酒館,他們用俄、漢、德夾雜的語言談天說地,談及細(xì)節(jié),需要用到手勢比畫才能讓聽者會意。他們喝酒,唱歌,興起時會朝窗外鳴槍慶賀。期間,一個叫馬振山的獵戶講述了自己三個月前的那場驚心動魄的山林游獵,他就像山神一般在林海巡蕩,與野豬、雪狼和東北虎的搏斗證明了他的驕傲與勇武之氣。隨后,一個自稱是《龍江民報》記者的年輕人對此大感興趣,他從皮箱里取出照相機,馬振山則從脖頸下取出一串紀(jì)念品。鎂光燈閃過,照片在他的掌心定格——那里托舉著的是一顆金牙和一截斷指。

        那截斷指飽受生活侵蝕,指甲自根部朝上三分之二都灰暗粗糲,沒有生命的光澤,從指尖殘留的那抹異彩推測,它曾涂過驚世駭俗的紅。

        責(zé)任編輯:劉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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