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盛都管
在古城湘潭的尋常巷陌,誰家有了婚喪大事,首先要找的人是都管。都管不是什么官職,只是一種民間公認的稱謂,有學者考證都管是督管的諧音,傳之久遠?;閱识Y儀過程的各種事宜,都由都管來進行管理、督察,直到圓滿結(jié)束。都管有專業(yè)的,干的就是這一行;有業(yè)余的,主業(yè)之外走“穴”玩“票”。但在上個世紀的五六十年代,在城市專司此業(yè)并賴以為生的都管少之又少,畢竟是三教九流中“下九流”的人物,何況是新社會了,故而多為業(yè)余性質(zhì)。
但對這類人物,有約定俗成的評判標準:具備豐富的江湖閱歷,熟悉婚喪禮儀的規(guī)矩;有廣泛的人際關(guān)系,諸如司禮、廚師、杠夫、樂手各色人物,可以招之即來并盡心盡力;還要有應付突發(fā)事件的能力,不至禍起蕭墻。因此,都管都是男性,而且上了一點年紀。
且慢,都管都是須眉男子嗎?不見得。在平政路的燈籠巷,就有一位女都管姓盛名谷英,四十來歲,人稱盛都管。雖是女流之輩,卻是天生的男兒相、男兒身,體量武高武大,黑紅寬臉,喊一嗓子如擊鼓打雷,走起路來鏗鏘有力。
她的主業(yè)就讓人驚詫,在街道辦的“紅光機械廠”當鍛工,也就是打鐵的鐵匠。打鐵用汽錘的,在那個年代只有上規(guī)模的國營大廠,街道小廠的鍛工只能甩開膀子掄大錘,技術(shù)好還要力氣大。盛谷英一進廠就愛上了這個行當,圖的是兩個字:痛快!掌鉗翻動鍛件的老師傅,小錘點到哪,她的大錘便落到哪,呼呼生風,快、緩、重、輕,無不得心應手。全廠上下幾十口人,對盛谷英又敬又怕。鉗工班有個二十幾歲的小青年楊成,小白臉,細胳膊細腿,干活偷奸取巧,盛谷英早就看不慣他了。有一次楊成當著眾人的面,說盛谷英不像個女人,盛谷英猛地躥過去,給了他兩巴掌,大聲說:“我就用這男人的手,打你這像女人的臉!”楊成知道她的厲害,只能忍下這口氣,悻悻地走了。
盛谷英是女鍛工,還說得過去,婦女半邊天,欲與男人試比高呵。偏偏還是個女都管,這就奇巧了。說起來也順理成章,她的父親就是個業(yè)余都管,從小耳濡目染,跟著父親看過多少大場面,回來就偷著練習。加上她上無兄下無弟,只她一個獨女,上學時和男孩子一樣頑劣,父母也懶得管她了。她對父親說:“我學了可以幫人應急,還可以賺點小錢,也算是女承父業(yè)了。”
新中國成立時,盛谷英二十五歲,成了家里的老閨女。街道上辦起了機械廠,她就去當了工人。接著經(jīng)人介紹為父母找了個上門女婿,并生下一個胖小子。幾年后,父母因病相繼辭世。這塊地方不能沒有都管,盛谷英慨然承當,父親留下的人脈資源,她早已熟悉,加上她為人熱情、公正、有膽識,能照顧到各方面的關(guān)系,于是她在都管這個圈子里,聲名鵲起。
她的丈夫是孤兒院長大的,后來在一家屠宰場當殺豬匠。他們的兒子誕生時,盛谷英說:“你是上門女婿,我爹說讓孫子姓盛,你同意嗎?”丈夫連連點頭:“姓盛,應該。我姓時,他就叫盛時好不好?”盛谷英說:“取名是你的權(quán)利,行!”
燈籠巷的男女老少,一律尊稱盛谷英為“盛都管”,稱她的丈夫為“盛家男人”,稱她的孩子為“盛家伢子”。
住在燈籠巷尾端的馬大嬸,在華燈初上時,急急忙忙走進了盛家。還沒等馬大嬸開口,盛谷英一邊泡茶,一邊說:“大小子要結(jié)婚了吧?請我當都管,沒說的?!?/p>
“你怎么知道?盛都管真是眼觀四路、耳聽八方?!?/p>
“我能不知道嗎?你未來的親家就住在不遠的瑞云巷,你未來的兒媳叫楊璇,和你家大小子馬小剛是雨湖公園花木隊的同事。選了什么吉日辦喜事?”
“下個星期天。唉,只怕不會清吉平安呵?!瘪R大嬸眼圈紅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眼下是一九六四年的春天,三年困難時期剛過去不久,經(jīng)濟稍稍出現(xiàn)復蘇的兆頭,誰家辦喜事都不是一件易事。
“是缺錢?我來幫你邀人‘打會,邀街坊鄰居二十人,每人十元,你拿‘頭會,不就是兩百元嗎?你有竹器社的固定工資,每月還上十元并不吃力。平常你總還有點小積蓄,湊起來辦事不難。”
“這個不勞盛都管操心。我和兒子各在自己的單位‘打會,錢差不多了。”
“你就在自家辦酒席,讓我家老時去農(nóng)村給你買一頭豬來殺了,廚師我來請,接親的鼓樂班子我一招手就來了,工錢決不多要。你丈夫去世多年,依仗你守寡帶大兩個孩子不容易。我家老時的工錢,還有我當都管的酬謝費,保證一分錢不收?!?/p>
“謝謝,謝謝。我擔心的是楊家在那一天要鬧事,搞得人財兩空,還讓我丟個大臉?!?/p>
盛谷英突然仰起臉哈哈大笑,笑了一陣,又猛地止住,說:“馬大嬸,你放心。有我在,出不了事。楊璇的哥哥楊成,是我一個廠的,他嫌你們家貧寒,只想妹妹找個有錢的主,他好擺格當大舅爺。只是他沒想到,你家大小子和楊璇在單位開了證明,把結(jié)婚證領(lǐng)了,楊璇的爹雖然一百個不愿意,還是拗不過女兒的吵鬧,默認了。楊成哪忍得下這口氣,在廠里多次說要拆了這樁婚姻。”
“盛都管,我怕呀?!?/p>
“我當過多少回都管,你還信不過我?誰敢鬧事,那是拆我的臺,我會答應嗎?你放心去做你該做的事!”
馬大嬸千恩萬謝地走了。
這一個星期呀,盛谷英忙得風風火火。讓丈夫去鄉(xiāng)下買回一頭豬、二十幾只雞和鴨、一大筐活魚,置辦粉絲、香干及各種蔬菜、調(diào)料;訂下鼓樂班子、司廚班子和司禮人選;主要酒席五桌,安排在馬家小院,其余幾桌酒席分散在隔壁鄰居家。她讓上初中的兒子盛時,裁出幾十片尺來長、五寸寬的紅紙,用毛筆寫上“祝賀馬小剛、楊璇喜結(jié)良緣”一行字,在舉行婚禮的前一天,貼到瑞云巷、燈籠巷和平政路的醒目處,還特意在“紅光機械廠”的大門上和車間墻上貼了幾張。
別看盛谷英文化程度不高,卻能隨口編出押韻的快板,叫做“白口調(diào)子”。這回她又編了四句話:“楊璇妹子頂呱呱,一嫁嫁到馬嬸家。丈夫名叫馬小剛,明年生個胖娃娃。”她讓兒子盛時背熟后,交代他再去教給巷中的小孩,巷中的孩子又擴散出去,連楊家所在的瑞云巷的孩子也會念了。
新社會有新氣象,城里接親不提倡用轎子了,也不可能騎馬(城里哪里有馬),用小汽車更不可能,那時候本地最高行政長官都沒有小汽車。一般來說,是新郎用自行車來推新娘,但馬小剛還置辦不起一輛自行車。好在瑞云巷離燈籠巷不過二三百米遠,步行很方便。盛谷英是這樣安排接親隊伍的:打頭的是四人持長竹竿挑起的大紅燈籠,燈籠上各貼一個金字,合起來是“迎親大吉”一句話;其后是新郎馬小剛,他的弟弟馬小強,還有他和楊璇的年輕同事;繼而是鼓樂班子,鑼、鼓、胡琴、笙、簫,演奏的民樂曲子是《醉太平》《新婚樂》。走在最后的,是抬著禮盒的幾個精壯小伙子,禮盒里放著豬肉、魚、雞、鴨和糖果之類的東西。
這一天陽光燦爛,春風和煦。上午十時零八分,燈籠巷響起火爆的鞭炮聲,馬家的院門敞開,迎親隊伍在鼓樂聲中緩緩走出馬家,再走出巷口,上平政路,向右,走向瑞云巷。
盛谷英把迎親隊伍送出巷口后,馬上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回到馬家。大門上的橫額、門兩邊的對聯(lián),紅得喜氣。院里的空坪上已擺好五張八仙桌,碗、筷、杯齊備。廚房正忙著洗菜、切菜、蒸飯、炒菜,奏著鍋、盆、碗、盞的交響曲。盛谷英看了廚房,再去看小兩口的“洞房”,馬大嬸一直跟在后面。
“盛都管,還過得去嗎?”
“好得很!”
“接親會順利嗎?”
“我相信會平安無事。前面四個舉燈籠的,都是民間拳師,先去塞開門包封,叫喊開門,如果主家不懂味,他們隨便用身子一撞,那木門栓肯定斷裂,門自然開了。再放鞭炮,送上大禮。楊璇會配合的,想出嫁的女子,她的家人攔得住嗎?馬大嬸你去好好坐著,你家是婚宴的主場,我已交代這幾桌的客人在十一點之前,都要落座。十一點一過,接親的就回來了?!?/p>
陸陸續(xù)續(xù)有客人進來,主家一席,坐著馬大嬸和幾個遠房親戚,上親席是留給楊家的,其余三席是巷中德高望重的老輩人物,還有幾個膀闊腰圓的漢子。
十一點剛過幾分鐘,巷口響起了鼓樂聲。盛谷英跑到馬大嬸面前,說:“接親的回來了,等他們進了院門,你站起來,我領(lǐng)你上前,表示歡迎就行了?!?/p>
“都聽你的安排?!?/p>
盛谷英大聲喊道:“迎新娘迎高賓啊,門外站立——”
幾個大漢驀地離座,站到院門邊去。
“燃萬子鞭炮啊,子孫綿延——”
鞭炮聲立刻在院門外響得地動山搖。
四盞燈籠先入,接著是鼓樂班子,然后排列在院子一側(cè)。馬小剛和楊璇并排上前,滿臉喜氣。其后是送親的楊家人:楊璇的哥哥楊成,楊璇的叔叔嬸嬸和閨友,還有抬著嫁妝的人。壓后的是馬小強和接親的一干人馬。
盛谷英領(lǐng)著馬大嬸,走到楊家人面前,雙手抱拳行禮,再大聲說道:“各位高親,這是新郎之母、楊璇的婆婆——馬大嬸,謝謝各位高親駕臨,燈籠巷有幸,馬家蓬蓽生輝!請入座——”
剛停下的鼓樂立刻亢奮起來,于是掌聲也隨之而起。
穿一身嶄新的中山裝、蓄著大背頭的楊成,突然大喊一聲:“靜場!”
滿院子喧鬧戛然而止。他斜著眼睛問:“馬家老人是啞巴嗎?怎么由你來貓叫春!”
眾人愕然。楊家的大公子鬧事來了,而且要給盛都管一個下馬威。盛都管的脾氣誰人不知?這小子是討打來了。
馬大嬸臉色發(fā)白,嘴唇哆嗦起來。
盛谷英冷笑幾聲,大步上前,說:“我是主家請的都管,主家讓我說,我自然要說。今天是你妹子的出閣大喜,你想怎么樣?”
“我不想怎么樣,但想讓我妹子出嫁得風光!你是都管,那我問你,這燈籠巷怎么不掛燈籠?”
“馬家門上貼了對聯(lián),院子里掛了燈籠,喜氣盈盈。燈籠巷必須掛燈籠,哪一本禮儀書上規(guī)定了,你說說看!”
楊成噎住了,眼珠子一轉(zhuǎn),說:“這寒門破戶的,在家里辦酒宴,怎么不去飯店辦?”
“你爹娶你娘時,是在飯店辦的酒宴?現(xiàn)在是勞動人民當家作主,你家是地主還是資本家?住的是金屋還是銀窩?”
“我家是世代工人,成分好得很?!?/p>
“那就是說你家也是寒門破戶,和馬家本應該心氣相通,怎么叫驢子自稱高頭大馬了!”
楊成受了這等侮辱和譏諷,一把無名火從心頭燒起,突然掀起外衣,從腰間掏出一塊長條板鋼,沖向近處的一張桌子,要去打砸那些桌上的碗、杯。盛谷英躥上前,伸出粗壯的雙手,一只手抓住長條板鋼,一只手卡住楊成的喉嚨,厲聲吼道:“這是馬家,豈容你來打砸,你想犯法去吃牢飯了!我告訴你楊成,老娘收拾你,小菜一碟!楊家的高親看見了,這是個什么東西,在廠里上班吊兒郎當,人見人厭。今天居然來拆親妹子的好婚姻,禽獸不如。我相信楊家長輩是懂事理的,看在你們的面上,我放過他!”盛谷英奪下長條板鋼,把楊成往空地上一推,讓他摔得趴在地上。
楊成趕快站起來,說:“楊璇,你將來怎么在馬家過日子?跟我回家去!”他跑過去,抓起楊璇的手,死命地往院外拖,楊璇掙也掙不脫。
立刻有幾個精壯漢子躥上去,準備動手攔阻。盛谷英揮了揮手,說:“是好婚姻,拆不開!是真金,不怕火燒!奏樂——”
盛谷英把馬大嬸領(lǐng)到主位坐好,讓客人都稍安勿躁。她叫來兒子盛時,輕聲說了幾句話,盛時一蹦一跳地走了。
鼓樂聲中,大家議論紛紛,不知道盛都管怎么收場。
盛谷英先到各桌敬煙、敬檳榔,笑容滿臉。然后回到馬大嬸座位邊,抱拳施禮,鼓樂聲停,全體肅靜。
“各位親朋好友,今天是馬大嬸大公子馬小剛結(jié)婚吉日,我是都管,有禮數(shù)不到的地方,請各位原諒。剛才楊家的楊成無理取鬧,讓大家看笑話了,請各位擔待。馬大嬸守寡帶大兩個孩子,不容易,小剛能喜結(jié)良緣,更不容易。對方要悔婚,自有他的理由,強扭的瓜不甜。我受主家之托宣布,到了十二點二十八分,照常開宴。楊璇回來,是喜宴;她不回來,就是答謝宴,所送禮金一律奉還,謝謝各位對馬家歷年來的關(guān)照?!?/p>
坐在上親席上的一位長輩,驀地站起來,說:“難得馬家的大度,我去把楊璇喊回來,他爹娘是明白人,要不,楊家這個丑丟大了!”說完,大步出了院門。
盛谷英平靜地坐在馬大嬸旁邊,喝著茶,和馬大嬸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她心里明白,為了這樁婚姻,不得不用點江湖手段,實在是急中生智。剛才她教了兒子幾句“白口調(diào)子”,讓他領(lǐng)一群小伙伴,到瑞云巷楊家的大門外高聲喊叫去了。這幾句話是:“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就是馬家人?;诨楹γ米?,楊成壞門風。”楊家真要悔婚,在這塊地方是沒法待了。再說楊璇離婚后又去結(jié)婚,黃花閨女成了二婚人,不讓人看扁才怪。楊家父母想清了這一點,只有一個結(jié)果:痛斥楊成的愚蠢,然后讓楊璇回到馬家來。
馬大嬸急得眼圈都紅了,悄聲問:“盛都管,楊璇會回來嗎?”
“會回來!”
“即便楊家放我兒媳婦回來,她一個人走著來這里,這臉往哪里放?”
“媳婦還沒正式圓房,做婆婆的就疼惜人了,好人呵。”
“叫馬小剛?cè)ト鹪葡锵锟诘戎?,兩個人一起來,體面。”
“不可。楊璇的爹娘會把她送回來,他們?nèi)绻麗巯畠海荒苓@么做。”
果然,過了一陣,盛時跑進了院子,大聲說:“新娘的爹娘和叔叔,送新娘來了!”
盛谷英站起來,高喊一聲:“鼓樂班子去巷口奏樂迎接!我和馬大嬸、馬小剛也去巷口迎接,要給楊家一個大面子,也是給楊璇長臉?!?/p>
……
盛谷英這次當都管,在古城傳為佳話,一是兩次接親,可說是個創(chuàng)舉;二是高親鬧事,居然可以化險為夷,做到了功德圓滿。
值得一提的后話,是楊成從此在廠里抬不起頭了,大家看他的目光變得尖銳,上班干活再不敢?;辜?,也不再敢夸夸其談,變成了一個被人冷淡的角色,連找對象都成了大問題。只有盛谷英看出了楊成的懺悔,看出了他正在悄悄改變自己,努力做一個腳踏實地的人。
幾年后的一天,楊成的父親由女婿馬小剛陪著去拜訪盛谷英,因她認識的人多,請她為楊成介紹個女朋友。
這已經(jīng)是一九六八年了,文化大革命正鬧得天翻地覆。楊成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成了被人議論的“老伢子”。
盛谷英熱情接待,又是泡茶又是遞煙。
“這個忙我愿意幫!楊成在廠里表現(xiàn)不錯啊,上班發(fā)狠做事,一不去貼大字報,二不去游行喊口號,有空就看技術(shù)書籍。我有個遠房侄女在商店當會計,當然不是我這個模樣,漂亮!不搽粉,三分白,不束腰,細如蛇。我這當都管的,就來當一回紅娘!”
“勞你大駕了,盛都管?!?/p>
“我這盛都管是什么事都管,我答應的事,就要管到底。侄女敢不聽我的,我先給她兩巴掌,楊成這樣的好伢子哪里去找?哈哈……”
夫唱婦隨
在古城湘潭的當鋪巷,老輩子訓導兒孫時,一開口便要說:“你們看看莫家夫婦,又能干又賢惠,相濡以沫,夫唱婦隨,要好好學學人家?!?/p>
兒孫們點頭如雞啄米,說:“應該!應該!”
莫家住在巷子中段,門楣上掛著一塊橫匾。說是匾,其實就是一塊刨光了不上漆的長方形木板,用毛筆寫了四個粗黑的顏體字:“小匠之門”。
為什么自稱“小匠之門”呢?因為戶主姓莫名小匠。他是干什么的?木匠。莫小匠說名字是父親所賜,木工行當中,大匠是魯班,徒子徒孫不過是小匠而已。他掛這塊匾,為的是雇主便于尋找。
莫小匠體量高大,臉上的絡腮胡硬如鋼針,說話聲宏響如鐘呂,還帶著膛音。他的技術(shù)很全面,大木(建房子)、細木(做家具)之外,還兼做粗木(做棺材),樣樣拿得起放得下。但他也有規(guī)矩,除建造房子、做棺材上門之外,家具只在自家打理,客戶可自運木料來,也可由莫家配備木料。
莫家的院子不栽花種草,到處堆放著木頭,用剩的邊角廢料、刨花、木屑,空氣里永遠飄浮著芬芳的木香。院子內(nèi)還搭著一個很大的木棚子,里面疊放著漆色老舊的十幾張四方桌、幾十條長板凳,是他已故的父親留下來的。那年月誰家有了婚喪大事,都是自辦酒席,便要到這里來租賃桌、凳,付一點租金。這是莫家安身立命的法則:既當木匠也搞租賃。莫小匠不到公家單位去任職,當?shù)氖亲杂陕殬I(yè)者,有手藝賺錢,還有租賃的收入,他可以不讓人管,江海任平生。
他的妻子叫友大秀,模樣和丈夫很相配,粗腿、粗腰、粗胳膊,大臉膛、大眼、濃眉,是典型的女人男相。她有一身好力氣,在公家的關(guān)圣殿碼頭搬運社當裝卸工,扛百斤大包上船、下船奔走如飛。
他們只有一個兒子,高中畢業(yè)后參軍了,分在后勤部門,因有木匠技藝,服役期滿也沒讓他轉(zhuǎn)業(yè)。還在部隊成了家,只有探親時才回到當鋪巷來。
莫家兩口子感情是真正的好,沒見紅過臉、吵過架,彼此體貼入微,相敬如賓。大秀下班回家,趕忙做飯、炒菜、洗衣服,到處是她的笑聲。丈夫要把圓木頭用大鋸剖成木板時,鋸過來鋸過去必須兩個人齊心合力,大秀便拉開架勢當下手。
大秀說:“我們像是拉琴?!?/p>
小匠一笑:“這叫琴瑟和諧?!?/p>
小匠在家做家具,累了,便散步出巷口到平政街,然后插到下河街關(guān)圣殿碼頭,見大秀在扛包,亮嗓高喊一聲:“大秀,你歇歇,我代你來扛幾包,松一松筋骨!”
“好咧——”
小匠為人實在,技術(shù)又精,雇主常把活交給他,讓他成為名義上的包工頭。比如建造房子,他會合理安排大木匠、細木匠、泥水匠、石匠、漆匠,各司其事。有人說,你何不少請些人,這些活大家都會,可以兼著干。他臉一板,說:“有飯大家吃,有錢大家賺。我爹生前就叮囑過:要記得給別的工友留碗飯吃?!比羰悄臣依先宿o世,請他上門做棺材,他也要召來三四個木匠,還有聞訊而來的,他也表示歡迎。他說:“亡人入土為安,這事怠慢不得,人多做事快,我們不過少賺點工錢,有什么要緊?”
大秀就非常崇拜丈夫的這種做派,曾作古正經(jīng)地說:“你應該寫申請書,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p>
“我單位都沒有,往哪里送申請書?”
大秀哈哈大笑:“我是黨員,你把申請書交給我,我正好當你的直接領(lǐng)導?!?/p>
“你領(lǐng)導我,我領(lǐng)導斧、鋸、刨、鑿和那些舊的桌、凳,你威風八面哩?!?/p>
“謝謝?!?/p>
小匠在家里做各種家具,貨被拉走了,剩下不少刨花和邊角碎料。隔一段日子,大秀用籮筐裝好,一擔擔挑到巷中人家去送發(fā)火柴。那時候家家燒煤,發(fā)火柴不容易買到。大秀來了,不但不收費,連茶都不肯喝一口,只說:“我家老莫派我來的。莫嫌棄,將就用?!?/p>
一九六六年夏,莫家夫婦都年近半百了。文化大革命突然來臨,氣氛灼熱得如火山爆發(fā)。
有一天深夜,莫家傳出雷鳴電閃的吵架聲,兩口子都是大嗓門,誰也不讓誰,一聲比一聲高。聲音破門而出,順著巷道流淌,嗡嗡作響。
一條巷子的人,都從夢中驚醒了。莫家從來沒發(fā)生過這樣的事,兩口子感情好得像巴釅的牛皮糖,怎么會鬧矛盾?再細聽,是大秀懷疑小匠在外面有相好的女人了,這個月就瞞報了應該上交的錢。
“莫小匠,你說錢到哪里去了?”
“喝酒了,抽煙了!”
“屁話!酒、煙都是我買的。你怎么買起雪花膏來了?”
“給你買的!你不是總想把黑臉變白嗎?”
“我從不用這種東西。你說,是給哪個女人買的?”
“你說誰就是誰,老子先揍你這蠢婆娘!”
“只怕由不得你,老娘正好跟你比比力氣!”
莫小匠的聲音戛然而止,接著又吼道:“你只知道錢錢錢,我先不揍你,老子把這些出租的桌、凳通通打爛,斷了你的財路!”
果然不一會就傳來斧頭砍桌、凳的聲音,下力又猛又狠。大秀哭了起來,聽得人心痛。
有幾個老輩子,趕快來到莫家門前,急急地敲門、喊門。
沒有人來開門。只有打砸桌、凳的聲音不斷,只有哭聲不停。
半個小時過去了。門突然打開,莫小匠沖出來,向大家拱拱手,說:“驚擾各位了,對不起?!比缓蟠筇げ阶吡恕?/p>
大家趕快走進去,只見那些桌、凳破裂了一地,大秀坐在地上滿臉是淚。
“莫小匠,你這條蠻牛!砸了桌、凳,你要出大事了!居委會的造反派,明日要在雨湖邊的空坪上開批判走資派的大會,指定要借桌子搭臺,借凳子跪人。怎么得了呵……嗚嗚……”
大家趕忙安慰大秀,待她止住了哭聲,才離開莫家。
老輩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禁不住笑了:夫唱婦隨,好!
相對無言
稀疏的秋雨忽下忽停,夜色里的這條小街,遠離車流喧騰的交通要道,遠離高樓大廈的層巒疊嶂,樹影婆娑,燈影朦朧,靜中還透出一點微冷。
這條小街叫棲云街,街尾端有一家叫“相對無言”的咖啡館。
二十八歲的談巧巧,在下班后草草吃了份“蓋碼飯”,回到旅游公司的單人集體宿舍,洗漱、換衣、化點兒淡妝,然后和正在大聲說笑的姐妹們道聲“再見”,急匆匆趕到這里來。她是聽一個閨蜜說起這家新開張的咖啡館:手機要調(diào)成靜音,人也不可說話,要說話就用紙筆交談。
談巧巧打從旅游學院的導游專業(yè)班畢業(yè),接著是到旅游公司走馬上任,“國外游”“國內(nèi)游”“本地游”,率領(lǐng)一個個的旅游團隊連軸轉(zhuǎn),將爛熟于心的解說詞,不厭其煩地說了又說,說得喉干舌燥,說得自己都想嘔吐,還不時地要回答游客們稀奇古怪的問題。即便在她可以不說話的時候,游客們的大聲喧嘩與夸張的驚嘆,持續(xù)地擊痛耳鼓。中國人太愛說話了,有的是職業(yè),有的是對話語權(quán)的渴求。休假日她想回到家里去討個清靜,父母親又來輪番“轟炸”了,永恒不變的主題是問她有不有男朋友了,別太挑剔,趕快成個家。她真的渴望有個既在人叢中,又能彼此都不說話的好去處。
談巧巧的鼻翼忽地翕動,有一種甜甜苦苦的氣味,靜靜地飄過來,是咖啡特有的香氣。她追著香氣來到“相對無言”,推開了雕花的木制玻璃門。
別看這家店子門臉不大,里面的廳堂卻不小。在柔和的燈光下,錯落地擺著單人沙發(fā)、雙人沙發(fā)和矮幾,還有二人相對的卡座。挨墻立著一個個的小書架,書籍、雜志、報紙,安詳?shù)氐却忸櫿摺淼娜诉€真不少,有的在看書,有的在沉思,有的在筆談,除從內(nèi)間傳出老式咖啡機和手磨咖啡的細小聲音外,靜得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
她緩緩移動腳步,一是為找個座兒,二是要感受一下這種特有的氛圍。墻上掛著國畫小品,山水、花鳥、人物,都從中可以拈出“靜”的意味。還有小品書法,選的皆古人話語:“大音稀聲”“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靜生慧”……
她來到一個雙人卡座前,有一個小伙子正在看書,書是豎端著的,遮住了他的臉,桌上的咖啡還冒著淡淡的熱氣,說明他來得不久。她有些尷尬,只有這個位子了,別無選擇,也不知道人家歡迎不歡迎?
那本書忽然放下了,露出一張并不帥氣的臉,但嘴角的笑淡而靜。他站起來,做了個請她入座的手勢,再點點頭,然后坐下來又端起了那本書。談巧巧在他的對面坐下來,她看見那本書的封面上,有《魯迅雜文選集》的字樣。
談巧巧招手讓服務員送來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并付費一百元。服務員送上一本《筆談冊》和一支圓珠筆,對她笑了笑,走了。她端起杯子,先嗅了嗅,然后喝了一小口,香氣濃郁,味道純正,好。她再看《筆談冊》,封面印的是齊白石的蔬果圖,兩棵白菜、幾只辣椒,題款是“此中有真味”。內(nèi)頁全是白紙,是供筆談的。
對面的人一直在看書,有一點矜傲,或者是個呆瓜,怎么就不再看她一眼?他是干什么的,坐在這里喝咖啡還讀魯迅雜文?也許是第一次來到這種環(huán)境,靜得讓她還不適應,這真是賈府的焦大,站慣了還不能坐著。她忍不住用筆在內(nèi)頁上寫下一行字:“可以放下書本談談嗎?”然后,把冊子推到對方的面前。
書本放下了,對方對她抱歉地一笑,把冊子倒過來看了看,又順手緩緩推過來,再在自己的冊子上飛快地寫字:“謝謝。我很愿意和你筆談?!睂懲炅?,把冊子轉(zhuǎn)個方向,再推到談巧巧面前。這個細節(jié)讓她感動,她可以一眼就看清對方寫的字。這個人的字寫得太好了,又漂亮又清晰,是練過書法的。她調(diào)皮地合掌,豎起來,表示作揖致禮。對方忙抱拳回禮,還特意晃了幾下。
有了這個簡單的儀式,他們似乎成了老相識,兩個冊子一來一去,談得很有興致。
“你為什么選擇到這里來休閑?”
“我上班說話太多了,聽別人說話也太多了,心浮躁,人變蠢,到這里來靜濾自己?!?/p>
“你喜歡魯迅的雜文?”
“對。因為他講真話。可我每天說的多是假話、空話、廢話?!?/p>
“不可能吧?”
“我是搞房地產(chǎn)銷售的,為了把房子推銷出去,按照老板的口徑,胡說建筑質(zhì)量如何好,建筑面積的公攤?cè)绾魏侠?,附近的小學、中學可優(yōu)先讓住戶的孩子進去。其實,都不是真話、實話?!?/p>
“看得出你很痛苦?!?/p>
“可又無可奈何。我不能沒有這個飯碗,父母都在鄉(xiāng)下,已經(jīng)夠苦了,我不能再拖累他們。哦,你在哪里供職?”
“旅游公司,導游。”
“每天得說多少話呵?!?/p>
“都是現(xiàn)話,重復來重復去的,還要當作新鮮話來說?!?/p>
“你比我好,畢竟在湖光水色之中?!?/p>
“說的聽的都是俗話。我看青山多嫵媚,青山看我一俗人?!?/p>
“人不能抓著自己的頭發(fā)離開大地?!?/p>
“是啊。要避俗只能到廟里去受戒?!?/p>
“那倒未必。有時間了,可以到這里來領(lǐng)取一份安寧。”
“我也是這樣想的?!?/p>
……
談巧巧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快子夜了。明天,她還得為一個“本地游”的五十人團隊作導游。她抬起頭來望著對方,對方的目光也正對著她。目光相觸,似有清亮的金屬之聲。她急速地寫下一行字:“后天是星期日,夜八點,你來嗎?”
小伙子看過后,響亮地說:“來!”
周圍的人都把目光射向這里。
小伙子慌忙用手捫住嘴,向周圍點頭致歉。然后提筆寫下一行字:“莫放春秋佳日去。”
談巧巧臉紅了,也寫下一行字:“最難風雨故人來?!狈畔鹿P,向?qū)Ψ綋]了揮手,頭也不回地走向大門。
她知道他的目光聚焦在她的背影上,那地方熱得沁出了汗。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