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華
前 言
與之前我們討論的“才子佳人”“英雄美人”原型一樣,恩仇模式的行為動機,也都根植于人的本能與無意識之中。但前二者關乎性與情欲,“恩仇模式”則更偏重于人的社會屬性,被倫理化的傾向也更加明顯,盡管它也有動物性的本能在其中。在大量的民間故事與傳說中,都有著人與動物之間的恩仇故事,雖然是擬人化的處理方式,但也潛藏了人的本能和無意識構造在其中,說明它來自于某些原始的記憶中。像《搜神記》中“隋侯救蛇而獲珠”的故事就是例子,《西游記》中更是化身為各種動物原型,用來表示人間的愛恨情仇與恩怨糾結。
“恩仇”主題可以追溯到至為古老的太初,《山海經》故事中可以依稀看出很多,其中《大荒北經》載:“有人衣青衣,名曰黃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畜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魃不得復上,所居不雨?!逼渲械亩鞒痍P系可見已相當復雜?!读凶印S帝》載:“黃帝與炎帝戰(zhàn)于阪泉之野,帥熊、羆、狼、豹、貙、虎為前驅,雕、鹖、鷹、鳶為旗幟,此以力使禽獸者也?!边@些記載大約反映了早期人類部族之間爭奪殺戮的殘酷,人如豺狼虎豹一樣兇狠野蠻,不分善惡倫理,一味殺伐的情形。之所以幻化為動物,原因應該是出于這樣一個轉喻邏輯。
在《左傳》《戰(zhàn)國策》及至《史記》的一系列歷史敘述中,“恩仇”甚至代替了經濟基礎、生產關系等基本元素,成了歷史前進的動力。某種意義上,《史記》堪稱是一部廣義的關于“江湖恩仇”的大書,在關于類似齊桓公、秦穆公等諸侯王以及孟嘗君、春申君等賢臣名士的記述中,“知遇之恩”是諸侯國或某個勢力走向強盛的最重要推力。在《燕召公世家》《樂毅列傳》等篇目中,國家間的沖突關系仿佛不是由利益關系決定,而是與個人之間的仇恨密切相關。在類似《伍子胥列傳》等篇目中,這種關系更加直露。伍子胥傾吳國大軍攻入楚國都,將楚平王掘墓鞭尸,國家沖突、歷史演進都化入直白清晰的復仇故事當中?!耙伙堉卤貎?,睚眥之怨必報”“父仇不共戴天,國仇無日或忘”是關于那個時期我們熟知的江湖倫理,遵循此道的文學化歷史敘述使報恩與復仇變成了歷史演進的根本動力。
中國的小說在繼承了“稗官”與“野史”傳統(tǒng)的同時,也讓“江湖恩仇”的驅動力從歷史層面走向敘事層面。魏晉時期興起的志怪小說中,如《搜神記》中《三王墓》的眉間尺為父報仇、《冤魂志》中《弘氏》的鬼魂復仇,說的都是“恩仇”范圍內的故事。志怪小說的內核是宗教思想與民間意識,由“恩仇”關系召喚的“生死”行為,正為敘事破解人、神、魔之間障壁提供了有效方法。
唐傳奇起初繼承的正是志怪小說的傳統(tǒng),例如王度的《古鏡記》中,古鏡的伏妖歷險,正是一出另類的“江湖恩仇錄”。到了唐傳奇的鼎盛時期,雖然愛情小說取代了志怪小說的位置,但“恩仇”主題的廣泛化用仍然得以延續(xù)?!独钔迋鳌肪褪且粋€典型的例子,李娃起先參與設計陷害滎陽生,繼而舍身相助,兩人愛情故事的輾轉、跌宕吸引了無數讀者,也對后世言情小說的敘事方法產生了巨大影響,其背后的奧秘正在于對“恩仇”關系的設計與反轉。諸如《鶯鶯傳》《柳毅傳》《霍小玉傳》等傳奇作品中亦復如此,無論是始亂終棄還是終成眷屬,“江湖恩仇”的作用都在敘事層面得到了彰顯。
這一趨勢在明清小說之中更加明確,四大名著幾乎皆以“江湖恩仇”作為結構全書的關鍵。《西游記》全文就宏旨而言,寫的是唐僧一行四人降妖除魔、由色入空、明心見性的修行之旅,但在細節(jié)上,師徒四人卻是各懷心曲,“暗斗”不休。在這種恩中藏仇的人物關系中,《西游記》獲得了人性角度的復雜性。近二三十年的影視改編大多傾向將《西游記》簡單化,而事實上書中天、地、人三界儼然形成一個龐大的江湖,取經人、神魔仙怪、天庭地府之間的恩怨輪回、繁復矛盾不僅揭示世情人性,更對一系列“中國式”社會問題有著精準的隱喻。
《三國演義》中,“桃園三結義”為劉關張三人賦予了一種天然的“恩義聯(lián)系”,而匡扶漢室、驅除“漢賊”的義務也使魏、蜀、吳三國的分與合以一種“結仇—復仇”的方式得以展現。《三國演義》結構上的穩(wěn)定性來源于三兄弟、三國的“三角結構”,敘事上的動力則來自“江湖恩仇”元素。起先是對君國之恩的回報推動了從連環(huán)計、三讓徐州到過五關斬六將、三顧茅廬的情節(jié)進程。之后在赤壁之戰(zhàn)、夷陵之戰(zhàn)、六出祁山的故事進程中,推動“浪花淘盡英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則更像是江湖范疇下的“冤冤相報何時了”?!度龂萘x》三分史實、七分虛構,繼承的正是《史記》以來的史傳傳統(tǒng)——群體被精簡為形象鮮明的個體,“江湖恩仇”成了高度抽象化的歷史前進動力。
《水滸傳》是“江湖恩仇”敘事的集大成者,朋友、夫妻、君與臣、官與匪、民與痞、忠與佞、正與邪等種種恩仇關系都可在《水滸傳》中找到對應。不難發(fā)現,無論是用“串珠式”還是“折扇式”來概括《水滸傳》的結構特征,“恩仇”的產生與“報恩復仇”的實現才是《水滸傳》結構全篇的靈魂。有關“江湖恩仇”的判斷和呈現,深刻地印證著民間社會的倫理,世情生活的截面、草莽英雄的俠義、神魔志怪的驚險性以及官逼民反的政治性,都在小說這一市民社會的文體中,由“恩仇”敘事有條不紊地牽扯而出。
《西游記》《三國演義》《水滸傳》都是帶有“總結”性質的作品,因而作者的個體面目略顯模糊。當我們從“恩仇”的角度對其進行觀察時,相比于作家個人的創(chuàng)作特點、觀念而言,我們看到的更是“恩仇”敘事對于“章回體”敘事學本質的呼應?!都t樓夢》第二十九回中,賈母說寶黛二人“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句話正是對“恩仇”與文學敘事之間關系的精準概括?!敖{珠仙草”的輪回轉世、以淚還他,說的已經不再是狹義上的江湖兒女、快意恩仇,而是纏繞無數小說本質的詩學問題。
“江湖恩仇”一詞有著明確的中國傳統(tǒng)味道。但是放眼世界文學,從《荷馬史詩》代表的史詩,《俄狄浦斯王》《美狄亞》代表的悲劇到中世紀民間長期流傳的《熙德之歌》《尼伯龍根之歌》;從《神曲》、莎士比亞的悲劇與喜劇到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與批判現實主義,“恩仇”敘事始終不絕如縷,在文學的發(fā)展進程中扮演重要角色。
“江湖恩仇”這一潛在的敘事肌理如此源遠流長、影響深廣,由此入手,我們可以尋找到一個觀察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的獨特角度。在“十七年文學”與“文革文學”中,“江湖恩仇”這一敘事的老套被改裝成了“階級仇、血淚苦”與“黨的恩情萬年長”,深埋在“三紅一創(chuàng),青山保林”以及《沙家浜》《白毛女》等“樣板戲”與“文革文學”之中。這一時期的文學一方面強調斷裂,另一方面卻越過五四以來的新文學,保留了最多的舊文學元素。類似《林海雪原》《烈火金鋼》《鐵道游擊隊》等作品,就在相當程度上繼承了古典章回體小說的寫法以及話本、評書的敘述形式。如上文所述,在這些古老傳統(tǒng)的內核中,“江湖恩仇”占據的正是最顯眼的一環(huán),染上意識形態(tài)色調的“江湖恩仇”中呈現的是民族革命、階級革命的過程。
相比之下,《創(chuàng)業(yè)史》《紅旗譜》等“黨史敘事模式”的作品,則更多借用了從《史記》到《三國演義》的史傳文學傳統(tǒng)。盡管《創(chuàng)業(yè)史》等作品在文學性或歷史感上都難以與這一傳統(tǒng)的淵藪相提并論,但是以主流意識形態(tài)對個人的感召之“恩”為統(tǒng)攝,將個體之間或家族之間的“恩仇”作為歷史演進的實際推力則與之前相通。另外我們應該注意到,相比過去的演義傳統(tǒng),這一時期的文學作品雖然試圖解釋、構造歷史,但是其描寫對象卻往往不涉及帝王將相。因此這一時期的“江湖恩仇”敘事中,狹義的“江湖”味道因與“廟堂”相對而顯得格外醒目。
從對“江湖恩仇”敘事的梳理中,我們甚至能從另類的角度察覺到八、九十年代小說與“前二十七年”文學的深層對應關系。例如在莫言的《紅高粱家族》中,高密東北鄉(xiāng)發(fā)生的抗日戰(zhàn)役被解釋成了當地土匪、國、共勢力與日軍間“恩仇”關系的產物。在《豐乳肥臀》中,母親上官魯氏的子女們的命運與歸屬對應著中國大地與普通百姓在二十世紀遭遇的動亂與苦難。這種精準的象征關系正是通過母輩與子輩以及子輩內部盤根錯節(jié)的“恩仇”關系實現的。
又比如在陳忠實的《白鹿原》中,白鹿兩家三代的恩怨生死、出走與歸來,變相等同著從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到土改、文革這一系列歷史進程。舊倫理的顛覆和歷史風云中人們的盲目與躁動,都在一幕幕精彩的“江湖恩仇”中體現得淋漓盡致。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罌粟之家》《活著》等作品也是同理,在這些擅長處理歷史題材的作家筆下,雖然歷史最終的指向不同,但來自民間的“江湖恩仇”仍然內寓著歷史發(fā)展的基本動力。不難看出,從史傳文學到“前二十七年” 文學對“恩仇”敘事的處理方式仍然在這些文本中延續(xù)著。
先鋒小說中,類似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現實一種》,蘇童的“香椿樹街”“楓楊樹鄉(xiāng)”系列小說,以及《米》等作品中,成年人間的“江湖恩仇”與少年間的“恩仇游戲”時常與暴力敘事聯(lián)結在一起,被賦予人性探索的意味。如本文開端所說,“恩仇”某種程度上是人類社會所特有的。如果類似《山海經》中精衛(wèi)與刑天等傳說形象的復仇行為與人性的“上限”相關,那么先鋒小說對恩仇的把握則是從“負面”入手,探索著人性與社會的“下限”。當文學與社會都度過了一段壓抑與狂躁并存的時間后,通過“江湖恩仇”關系使文學從意識形態(tài)的召喚、對歷史的建構與想象中重新轉回對人性的探索,是有著深層歷史原因的。
九十年代以來,一方面,從“新寫實小說”“現實主義沖擊波”到近十幾年來廣受關注的“底層文學”,主流文學越來越將書寫的內容收縮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另一方面,在市場經濟與影視、網絡等新媒介的發(fā)展下,類型文學裹挾著資本與龐大的受眾群一度掀起熱潮。此時文學對歷史、社會的建構“野心”只能說是一息尚存,更受關注的問題或許是如何讓平凡的題材獲得新意,如何將讀者的注意力吸引到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之中。文學發(fā)展的狀況不斷變化,但“江湖恩仇”這一潛在的敘事主題卻始終發(fā)揮著穩(wěn)定的作用。且不論“恩仇”主題幾乎等同于武俠、玄幻、偵探、言情等類型小說的“實質”,即便是在書寫日常生活的主流文學中,從敘事層面使普通的日常生活“化腐朽為神奇”,將社會問題置入文本之中,往往也要依靠“江湖恩仇”敘事實現。日常生活對人的消磨與異化、社會轉型對底層百姓的沖擊、城市與鄉(xiāng)村的二元對立等重要的議題,往往要具體到“恩仇”的層面才能各安其所。
若想確定“江湖恩仇”這一敘事主題的重要性,我們不妨設想一個問題:有哪些經典的小說作品中,“恩仇”在情節(jié)和內容上是不占一席之地的?前面兩期文章討論的“才子佳人”“英雄美人”雖然也有著相當程度上的普適性,但卻并非必不可少。然而即便將這種篩查延展到廣義的敘事藝術中,不表現“恩仇”的作品所占的比例都是極小的。這種情況吸引我們重視“江湖恩仇”這一敘事主題,但與此同時也應該對此進行反思。
我們應該注意到當代文學中的一些“異端”。比如在王小波筆下,人物間的“恩仇”往往因作者特殊的邏輯而被扭轉、消弭,以此為起點,王小波的作品相對于當代文學史而言體現出了獨特的意義。相近的還有王朔的作品,類似“頑主”系列中的“3T”公司作為“江湖恩仇”的調停人,總是能將“恩仇”變成笑料,變成調侃萬事的“把柄”,這也使王朔的小說在八九十年代之交為當代文學發(fā)展醞釀了一場變革。“江湖恩仇”在文學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不僅是文學敘事中的重要動力,某種程度上更解釋或者虛構了歷史發(fā)展的原因與過程,藉此我們能夠找到梳理、把握文學史脈絡的另類視角。與此同時,我們也應該充分意識到這一敘事主題的遮蔽作用,以及反“江湖恩仇”敘事可能為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帶來的新變。
很顯然,恩仇之意,實為生存之本,在動物界的生存競爭相對簡單,多是出于本能,但在人類歷史當中,生存的競爭逐漸被社會化和倫理化了,還融入了族群認同、人性禮儀、家國情懷、法理正義等等外在文化含義,但不論怎樣變,這些原始的沖動都還會沉淀在文學敘事當中,成為某些隱含和固定性的模型。在對其進行社會學與文學的分析之余,我以為還必須要看到其最深層的和隱秘的原始含義,唯此,方能夠給出真正到位的認識和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