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耶
淮河作為中國最重要的地理分界線,一直都在我的身體里,在我的血液里,在我的內(nèi)心里?;春邮俏覍懽鞯哪割}。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寫淮河,寫淮河的水,寫淮河兩岸的作物,寫淮河上空的氣候,寫淮河下的煤礦,寫淮河流域的風土人情,寫淮河滋養(yǎng)草木的獨特意味。
詩從來就不是遠方,淮河對于我,是與生俱來的,與我的詩、我的所有文字異形同體。我相信一位大師說過的話,要刻畫一個藝術(shù)形象,必須久久地凝望它。從記事開始,淮河的水就在我的眼前,有時是養(yǎng)育,有時是災難。淮河,不僅僅是我睜開眼就能看到,支起耳朵就能聽到;它還存在于我的生命里,對我的每一時每一刻都在起著決定作用。寫淮河,不僅是我的選擇,更是我的命運。詩意就是如此,在事物的深處,幽微地闡述著事物的本質(zhì),給人以痛,給人以美?;春右彩沁@樣。
淮河對我的滋養(yǎng)源遠流長。我的家鄉(xiāng)在江淮分水嶺的北邊,雨水落下,就順著地勢向北匯集,不管多么盲目,最后它們都會抵達淮河。老家村子門前就有一條小河,長年不息地流淌著,有時緩緩的,仿佛河水已經(jīng)靜止;有時激流洶涌,仿佛要把一切都沖垮、帶走。大多的時候,河水不慌不忙的,與農(nóng)民走路的樣子一致,在季節(jié)里有條不紊。沒有誰太在意什么,農(nóng)民們背著農(nóng)諺,看著天氣,算著農(nóng)時,準確地播種、收割。多少年之后,我仍然能背誦那時的諺語,對什么節(jié)氣播種、什么時候收割都清清楚楚的,仿佛某一株作物已經(jīng)融入了我的生命。這是寫作之后的重要母題,我仿佛已深陷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中無法自拔。長時期以來,我一直自稱為農(nóng)民,哪怕天天待在灰暗的城市,在我的身體里,莊稼卻始終爭分奪秒地生長,并支撐著我面向陽光,不斷地得到光、得到溫暖?;春拥臍庀⑹俏以姼枳畛醯酿B(yǎng)分,深厚地滋養(yǎng)著我不停的寫下去。
仿佛命中注定,從學校大門出來,竟然神奇地被分配到淮南煤礦上班,從此與淮河生息與共。很多年過去,我還時常能想起,第一次走上淮南這片土地,是在一場洪水退去之后。放眼看去,滿眼都是淤泥浸淫的土地,黃色的泥漿鋪天蓋地的,是壯美,更是悲壯。偶有作物,也都是耷拉著腦袋,沒有一點精神。我不知道這里面有什么暗示,那時候我也不善于表達,只是心緒久久難以平靜。但我沒有在這種情緒中沉陷過久,很快地,我喜歡上了淮南這個地方,喜歡上了淮河岸邊的一草一木。比如,二十四節(jié)氣,我覺得每個節(jié)氣都是詩情畫意的,它們在天意授予之下,按部就班地呈現(xiàn)出秩序之美?!捌皆?,一條地理分界線/在這里變得寬厚,平原上的男人/不是分,也不是界,不急不慢的日子里/吸納了南方、北方的所有優(yōu)點/他在心里界線分明,一畝三分地上/看云識天氣,看天播種收割/他吃著淮河水,用著淮河水/也像淮河一樣本分、樸素地守著/足以養(yǎng)家糊口的小小收成/流水一樣,平凡而自足的時光/使這個中間地帶,最像中國”(《他就是這條地理分界線》)。這里仿佛是世外桃源,人們熱愛自然,也以自然的形式存在。他們不求名利,怡然自得,直接把自己的人生過成了一首詩。
詩在我們內(nèi)心,是我們自己。寫詩也好,寫散文、小說也好,我首先是要寫淮河,從淮河汲取豐富營養(yǎng)。幾十年來,生活在淮河流域,淮河的中間、中原、中庸的基因進人了我每一個細胞,它們是我的方式,形成了我溫和的詩意。這里的民風、民謠、民歌都是詩,有花鼓燈、拉魂腔、大鼓書等,里面的句子大多是詩;很多農(nóng)民的一句話往往也是詩。我們始終生活在詩意之中。什么是詩?我認為,詩就是我們感受到的美好。人是從大自然中一步一步進化而來的,人類仍然是自然的一部分。每一株草,每一棵樹,都有詩性的光芒。人也是這樣,每個人都是一句詩,一首歌。每次回到家鄉(xiāng),每次在風景中觀賞,那些不知名的花草,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蟲子、飛鳥,它們不問前生、后世,自在地活著,俯首聽命于眼前的一切。它們給了我啟示,也給了我清澈的激情,我在細微的辨認中,得到了詩的途徑,并且越來越走向深入。時間是無限的,地域是遼闊的,而人總是在局限之中。這是必然,在時間里面,也在空間之中,我們一直在路上。生命不止,生生不息,就得一直走下去。當詩歌來臨,詩歌在安慰,我在記錄,力求用自己的看見和感悟傳達詩歌。這仍然是我們自身,我們自己在情境之中:“樹葉完全凋落,麥子還沒有伸出頭來/田地里空空蕩蕩的/大地不再羞澀/開闊、蒼涼、孤寂、無助/起起伏伏都呈現(xiàn)了出來/最隱秘的心思也完全敞開/僅僅十個月吧,時間就無情地/掏空了一切。那些旺盛的季節(jié)、稠密的果實/吸食了地里多少養(yǎng)分/天從來沒有如此地靠近/一聲鳥鳴,孤單地走得更遠/地上的事物再一次堅定了信仰/用本來的姿態(tài)依偎著/大地,在這個時候/更像一個母親”(《初冬的田野》)。這是典型的淮河邊上的冬天,它的孤寂、蒼涼、時空感,讓我讀到了詩的味道,詩的深意。
淮河不是表面,淮河同樣在深入?;茨?、淮北是中國重要的煤炭生產(chǎn)基地,下井采煤的人,絕大多數(shù)都是淮河兩岸長大的農(nóng)民或者“礦二代”,他們身上有淮河的秉性。二十一世紀初,我由煤礦的機關(guān)調(diào)到井下崗位,一個專門管理安全監(jiān)測監(jiān)控設(shè)施的單位。到了井下之后,突然從以前的忙碌中抽身出來,走在黑洞洞的巷道里,看看左右都是上億年的巖層和煤,想象著那些漫長的時間,仿佛自己也置身于一種空洞之中,我感到茫然而惶恐。更多的獨自行走中,看到小跑著走路的礦工,看到他們滿臉烏黑、偶爾露出潔白牙齒的單一形象,令我的思緒萬千。詩句隨時而來,我在下井時用的安全記錄卡片上記下一句兩句,我在值班床頭上貼畫中寫上突然想起來的詞語,茫茫無際的空洞就這樣生出了無限可能。詩來得突然而簡單。那個時候感覺特別好,每天都能寫出一點什么。在地下一千米深處,我深入思考后得出,詩根本不可能是空中樓閣,它的每個詞、每一句、每個意象,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是生命的一部分,它們與我息息相關(guān),朝夕相伴。
淮河也比任何地方更適合成為一個詩人的家鄉(xiāng)?!盁煵ń鲜谷顺睢保姼鑾ьI(lǐng)著我,在混沌的境界中,強調(diào)自我,再迷失自我,發(fā)起一個一個的追問。在某個深夜,我在淮河北邊的一座煤礦井下,在一個狹窄、局促的巷道里。這個巷道在兩條更大的巷道之間。兩條大的巷道,一條是礦井的進風系統(tǒng),新鮮的風流,從中央廣場的井口下來,一路流動到這里,還帶著地面的氣息,冰冷、干燥,絲絲腥味;另一條是礦井的回風系統(tǒng),新鮮的風流經(jīng)過了正在采掘的地方,帶上那里的東西,巖石的硬,煤粉的油膩,大地深處的火熱。兩股氣流之間有巨大的壓差,它們相互吸引,更相互沖突,被兩道將近半尺厚的木門阻擋著,仍然在用力沖撞,形成了強大的聲響。彼時的我卻仍然覺得此時此刻有著無比的安靜。我停下腳步,我蹲下來,慢慢地坐在了鋼軌上,金屬的涼迅速地襲擊了我。
走千走萬,走不過淮河兩岸。我的詩只能在淮河上漂流,在淮河水中浸潤。淮河的兩邊埋藏了大量的煤炭,而煤炭來源于億萬年的樹木??梢韵胂?,淮河一帶,原本就是樹木蔥郁,童話一般的世界。我想象,我深入,我發(fā)現(xiàn),我吟唱,“一千米/對于整個地球來說/仍然十分淺薄/對于生活在大地表層的人/深入到地下一千米/已經(jīng)是無比的深奧/煤礦里的這些人/打了井,打通了巷道/揭開巖石,直到煤層/把煤一點一點地掏出來/讓它們走到地面,陽光地里/多么深刻的事件啊/深陷時間的迷局瞬間通暢/我們聽到了遠古時代的呼吸,以及/壓抑在深處的聲音”(《深刻》)。大河在我的頭頂流淌,我感受到,詩就在這里,從來沒有離開;詩就是我們的內(nèi)心,再遠的路只在我們內(nèi)心行進;詩和路途,就是我們自己。
2018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