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禾

搬家的日子臨近，心里越來越惶惑。

有分離的傷感是幸福的，說明此地曾給你留下美好的回憶。

女兒那輛捷安特自行車在儲藏室閑置幾年了，她上高中以后就沒怎么使用，那是她十六歲的生日禮物。昨日，老王把它拉出來，去小區(qū)后門修車攤上整了整，準備自個兒鍛煉用。車停在樓下花圃的石榴樹下，我似乎看到女兒推著車出來，跨上，繞過蔥郁的香樟樹，鳥兒一般飛出小區(qū)。

一旦離開，生于鄉(xiāng)村的人比生于城市的人更容易產(chǎn)生鄉(xiāng)愁，濃郁而黏稠。鄉(xiāng)村的家，一般都是固定的，一座房子慢慢地在風雨中老去，生了根，很難移植。而城市的家不同，尤其當下，人們一有能力便熱衷于換房，名曰改善住房條件。不乏有人頻繁地換。搬家隨即成了像換車甚至換衣服一樣的事，并無任何切膚的痛感。

我們在小城的第一個家，是朋友借住的房子，離當時的城市中心有點遠，偏僻到路都還沒修，一到雨天，泥濘異常，出租車常常拒載。在那里，我們度過了奇特的新婚之夜。

一切都由我們自己操辦。屋子里擺放著簇新的家具，它們都是用先期收到的禮金購買的。攢在一塊兒，能買什么，必須買什么，就先列入購置計劃。到結(jié)婚當日，居然差不多也準備停當了。我們的婚禮還收到了一件意外的禮物——當年威力最大的一場臺風就在婚宴進行中降臨。宴席結(jié)束后，街上一片狼藉，斷裂的樹枝，掉下的廣告牌，翻倒的自行車，垃圾……幾乎讓車子寸步難行。好不容易送走賓朋，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了家。多年以后，還有朋友提起我們結(jié)婚的日子，夸張地描述當晚的情景，不忘加一句：真是個好日子?。?/p>

隨我們一起回家的還有我的弟弟和妹妹，以及其他四五個親戚。沒想到，到家后不久，臺風就導致停電了。于是，親人們點起蠟燭，在客廳里開了一桌麻將，弟弟和妹妹則在我們房間里打地鋪，將就了半宿。風搖動著窗玻璃，不時發(fā)出哐當哐當?shù)捻懧?。它又掠過縫隙，發(fā)出“噓……嗚……”的聲音，雖然很累，聽著窗外肆虐的狂風暴雨，我沒怎么睡著。

用來固定發(fā)型的發(fā)膠氣味，與客廳里閃爍的燭光，呼嘯的風聲，成了我在第一個家最清晰的記憶。

有了女兒之后，考慮到各種出行的不便，我們搬家了，這次是租的房子。每次他晚歸，快活的口哨或跑調(diào)的小曲兒伴隨著重重的腳步聲，從一樓到六樓。那幢房子是普通的磚混結(jié)構(gòu)，他的腳步讓整座樓都有震動感。夜是安靜的，一盞簡陋的燈安靜地亮著。從客廳的窗口看下去，有一棵巨大的合歡樹，每到七八月份花季，無數(shù)毛茸茸的花朵像一支支玲瓏的粉撲，日落而合，日出而開，清香怡人。就是從那時起，我喜歡上了合歡樹。

然而夏天，那間房子終日受著酷烈的陽光照射，又沒有空調(diào)，墻壁是熱的，席子也是熱的！我們常常半夜翻來覆去睡不著。他不止一次提過：“裝個空調(diào)吧，你可以睡得舒服些！”我每次都以這玻璃窗密封性不好為理由，不同意。實際上，我就是心疼錢，這又不是我們自己的房子，熬一熬，夏天就過去了。那個時候，“家”簡化成了“房子”，甚至兩者之間被我粗暴地畫上了等號。我急于驅(qū)走內(nèi)心因為沒有自己的房子而產(chǎn)生的無根感。

某天晚上，天氣實在太熱，他端了一盆涼水，嘩啦潑地上，待熱氣蒸騰掉，我們把涼席鋪在地上睡了。哪知，水滲漏到了樓下的鄰居家！后半夜，人家“嘭嘭嘭”來敲門，說了一大通難聽的話，大致意思是說，你們這些租房子的人，素質(zhì)就是差！那次，我很受傷，但又不想和他說。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想給予我更好的生活，那是他作為一個男人，支撐自尊的重要部分，我不想去傷及。我的皮膚貼著熱乎乎的席子，心里卻滿是悲涼，輾轉(zhuǎn)到天亮。

在那里，我們一直住到女兒上幼兒園，終于有了自己的房子。

這個房子是在我的堅持下買的。剛過而立之年的我們并沒有多少積蓄，我們也無法從身為農(nóng)民的父母那兒獲得資助。好在幾家銀行都推出了按揭業(yè)務，我記得富陽就是在那時開發(fā)了幾個樓盤———容大花園、如意花苑，包括我們這個小區(qū)。

除了這樣的商品房，富陽城區(qū)最多的就是人們口中所說的“聯(lián)建房”，它們價格要比商品房低很多，但不能取得產(chǎn)權(quán)證。

我們兩人在購買商品房還是“聯(lián)建房”的問題上產(chǎn)生了嚴重分歧———他想買“聯(lián)建房”，當時十幾萬就可以購得一套120平方左右的三居室，以及一間車庫。他剛剛換了工作，前面的路并不明朗，他寧愿穩(wěn)妥也不愿冒險，用他的話說，現(xiàn)在他可是有“家”的人，他的肩膀上擔著父母，也擔著妻女。而我覺得那樣的房子周邊環(huán)境不是很好，一棟一棟的樓房距離很近，排列雜亂，相對居民也比較雜。商品房的小區(qū)化物業(yè)管理會讓居住舒心很多，我想為女兒提供較好的居住環(huán)境。為此，他與我賭氣，銀行簽字都沒去，好在那時手續(xù)還算簡便寬松，我花費了一點小禮品，就一個人把這事辦下來了。當時我想，從今往后的十年，我只能頓頓青菜豆腐了。

裝修完成后，他一個大老爺們，趴在地上用鏟子仔細地清除殘留的油漆，而我則搬回很多綠植，擺滿了各個角落。那年的九月，米蘭和茉莉的香氣蓋過油漆和家具的氣味，深植于我的記憶。

父親在樓下的花圃種下一株石榴樹，小小的樹苗與八歲的女兒比著身高。漸漸地，女兒完全趕不上它生長的節(jié)奏了。春天，女兒放學回來，走過它身下，抬頭努嘴憤憤地望向它，它細碎的葉子在風中婆娑，像是炫耀，又像安撫。

住進這個房子之后，心底一直以來揮之不去的“邊緣感”逐漸淡去，直至消失。一走到樓下，甚至只要走到小區(qū)大門口，我就有種回家的感覺，安心。燈光未亮，我已沐浴它的明亮和溫暖。我常想，不是我們擁有它，是它歸置了我們的身體和情感。我到這個城市十多年，終于在那時，歸屬感從我的原生家庭剝離，在這個家重新生根和生長。

史鐵生說，“家，一俟你走近它，便會聽見它的召喚；一俟你走到它近前，便會聞到它的氣息?！?/p>

隨著居住時間的拉長，大量密集的細節(jié)嘎吱嘎吱地被塞進我們的這個家。

有一年，女兒養(yǎng)了蠶卻沒有給它們搭好“山”，這些有著堅韌品質(zhì)的蠶竟然將絲都吐到了墻上。陽光從客廳的窗照進來，令這面墻散發(fā)出銀色的光芒，我有意地不去清除它，直到幾年過去，這些絲漸漸發(fā)黃。

最有創(chuàng)意的是，熱愛運動的我們充分地利用了客廳的空間——我們將西餐桌當成了迷你型的乒乓球臺；將沙發(fā)靠邊，我們練起了羽毛球，因為距離和層高的限制，我和老王都練成了“快球手”；他還在客廳角落的橫梁上掛了一個大沙包，不時嘭嘭地打上幾拳，那架勢，挺有幾分拳手的意思。女兒則在客廳練輪滑，地上按一定距離擺放一只只拖鞋，走起各種花式如行云流水。

對泥土和植物的熱愛來自父輩的血液。我用父親帶來的絲瓜籽育了幾株秧苗，把它們種在樓下花圃正對客廳窗戶的地方，再用繩子將藤蔓引上窗臺。那個夏天，絲瓜葉爬滿了大半個窗戶，替我們遮擋了毒辣的陽光，最后在初秋的時候，還以奉獻兩條絲瓜收尾。我常常站在窗前，春光流淌的季節(jié)，看白玉蘭輕輕地彈開蘭花指，看紫薇漸漸地被稠密的花朵壓彎枝條。我知道花圃里哪個地方生長著野苧麻，哪個地方生長著開藍色花的鴨跖草……我與它們進行著無聲的交流，空氣里有我們的氣息混合。

我與女兒養(yǎng)過一只小倉鼠，養(yǎng)了整整一年半，當它死去的時候，我們都很難過。彼時，女兒遠在上海，她讓我打開手機視頻，看著我把它埋在石榴樹下。

這個家，讓我十分深刻地體會到自己多么需要一間房子，帶給我安全感和內(nèi)心的篤定。也讓我覺得，房子與人之間是一種相互的養(yǎng)護和融合，你投下很多感情，直到有一天，它成為你牢固的、溫暖的、充滿煙火氣息的家。

城市的發(fā)展以我們難以預料的速度進行著。曾經(jīng)的那個家，隔著那條泥濘的路，小城最為高檔的住宅區(qū)幾年之間赫然矗立。而今，它又在政府的一次大動作中，成為了拆遷房。

走過不少地方，至今為止，富春江輕輕擁住的這座小城，被我認為是最宜居的城市。夜幕降臨，從鸛山到鹿山沿江一線，漁船停泊，燈光閃爍，浪花輕輕拍打著堤岸。這景象，讓我心生歡喜，甚至驕傲，我常常靠在江邊的欄桿上，眺望，沉醉。我很多年沒有再去關(guān)心房子——房價的漲跌，以及樓市的一些政策。我安心地經(jīng)營著我的小店，每天的顧客迎來送往。很意外，我在這里一腳踏進很多年不曾相逢的那個家，它蜷縮在我體內(nèi)，在俗世的塵埃之下。一天中，我有十幾個小時在店里活動。忽然有一天，它被喚醒了，它容光煥發(fā)，鳥語花香，幾十平米的空間變得無比遼闊與豐富。

我每天搬動著酒箱，進貨，整理，送貨；每天經(jīng)手或多或少的錢，給付，收納。這些葡萄酒和白酒交到不同的人手上，去修飾不同顏色的生活。我的被各種紙箱磨得粗糙的手指，某些時間里，它們又在鍵盤上逡巡。我在兩個“家”之間穿梭，更貼切地說應該是穿越，越過一道無形的墻，進出自如。

因為我的店臨近富春江內(nèi)河上古老的恩波橋，我們把經(jīng)常在我店里活動的文學小群體命名為“恩波夜雨”。

我常常回首，望向當年租房的日子。我理解那個年齡和那樣的境況之下的自己，卻堅信如今的我內(nèi)心里建起的這個家，足以支撐我面對生活的紛亂。

隨著女兒求學和老王的外出經(jīng)商，我也或南或北不斷地出遠門。有時候，我們會各發(fā)一下自己的定位，三個人，在三個城市。家，被拉得無限大，它在我們心里。

前幾天，在朋友圈看到一位詩人給自己漂泊在外的兄長寫道：“我們兄弟都沒有家了，以心為家，以萬物為形役?！蔽也唤睦餅橹粍?，我所熱愛的執(zhí)念的家，不也在生活的奔忙中，如同漣漪，一圈一圈蕩了開去？那漣漪仍是水，仍在水中，而它畢竟已漸漸無形。

我又來到站臺，等待回家的火車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