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彤
中國乃園林之母
——讀威爾遜的《中國——園林之母》
吳 彤
一百多年前,英國著名博物學家威爾遜到中國西南考察,最后寫成一部游記敘事形式的著作,談論他在中國西部地區(qū)前后4次,歷時12年,采集植物標本6.5萬余份,將1500余種原產(chǎn)中國西部的園藝植物引種到歐美各地栽培的故事。有人認為這部書是20世紀對國際園藝學和博物學影響深遠的著作,是一本雅俗共賞的名著。本書最初的名稱為《一個博物學家在華西》,1929年在美國再版時被易名為《中國——園林之母》。
圖1 威爾遜與他的《中國——園林之母》(中文版)
初次拿到此書,我有一個誤解,以為是講園林的故事。我喜歡園林,尤其喜歡中國的園林,所以一開始應承下要為此書寫一個評論,看過內容簡介后,感到有些為難。這是一本以采集植物、述說中國西南植物之多之美的故事,而我對植物了解不多,能夠完成這個評論嗎?不過進一步深入故事,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游記式的敘事,它帶我進入了祖國西南最蠻荒的地帶,帶我進入那里的風土人情之中,這是我所好奇和喜愛的。有喜愛,則有感想,寫評論也就有了可寫的方面。
我先要稱贊一下作者威爾遜,他在本書前言中這樣寫道:“中國是園林的母親,千真萬確,在我們(即西方)的園林深受其惠的那些國家中,中國位居榜首。從早春的連翹和玉蘭破蕾綻放,到夏季的牡丹和薔薇,秋季的菊花,中國對世界園林的貢獻有目共睹”。這是一位經(jīng)過對中國園林各種植物考察和收集之人的一種客觀的看法,以這樣的看法和評價來評價1929年積貧積弱的中國,對于西方人來說實屬不易。通過閱讀本書,我確實看到,一位外國人不遠萬里來到中國,不畏艱險,去探索發(fā)現(xiàn)中國的不為人知的各種植物,這種堅韌不拔的精神確實令人欽佩。
這里還要稱贊一下譯者,本書譯者胡啟明先生是著名植物學家,也是中國植物園林研究的大家,2016年曾獲得“中國植物園終身成就獎”。他的叔祖父就是中國著名植物學家、中國植物分類學奠基人胡先骕先生,這本威爾遜的英文原版書,就是胡先骕先生1954年贈予胡啟明的。威爾遜英文著作完成于1929年,中國西南的地名英譯名多為老式英語,如涪州被稱為Fu Chou,縣為Hsien,江名如銅江(大渡河俗名)為Tung River,如不熟悉老式英語,也不熟悉當?shù)氐乩砼c風土人情,以及植物學當年的英文與拉丁名稱,是很難譯介這些地名與其他名的。譯者是一位資深的植物學家,從1954年接觸此書到2012年正式開譯,花費兩年多時間完成初譯,后又訂正植物學名、地名等,做了大量考訂工作,在書后附錄的英文的植物學名索引與地名索引,以及在哈佛大學圖書館搜集到的清政府發(fā)給威爾遜的兩份護照影印件,都使得本書的科學性和可讀性大大增色,讀起來讓人放心。
另外,還要稱贊一下廣東出版社,本書的裝幀、紙板與圖片都非常精美,給閱讀本書的讀者提供了美的享受。
現(xiàn)在回到本書的內容。
從游記看,威爾遜觀察非常細致。從游記的內容章節(jié)看,威爾遜的《中國——園林之母》有30章之多。他從中國西部的山岳與水系講起,論及旅行的方略——旅行的道路與住宿,談及湖北西部的地貌與地質,宜昌的植物,森林與巉崖,再穿越鄂蜀邊界看四川紅盆地,關注其地質、礦產(chǎn)和農業(yè)資源與植物,他的考察把成都平原稱為中國西部的花園;他還涉險進入西藏,考察了巴郎山的植物,大炮山的森林,瓦山的植物,同時也考察了當?shù)氐臍v史、民俗與習慣。從第21章起,他開始總結在中國的考察之旅獲得的收獲:①中國西部植物的區(qū)系,他稱之為“全球最豐富之溫帶植物區(qū)系”;②主要材用樹種;③野生和栽培的水果;④中藥材;⑤園林和造園里中國人喜愛的栽培花卉;⑥農業(yè)——主要的糧食作物;⑦重要的野生和栽培的經(jīng)濟樹種及其產(chǎn)品,以及有重要經(jīng)濟價值的栽培灌木、草本植物及其產(chǎn)品;⑧茶葉與制茶植物——供應西藏市場的制茶業(yè)。最后有一章專講述“白蠟蟲”,初看本書,疑惑這一章似乎游離于全書之外,至少似乎游離于作為總結的21章之外,細讀后,實際上這一章描述的是一種來自于當?shù)氐摹跋x”與“樹”制作白蠟的產(chǎn)業(yè)過程,因此并不游離在外,而是當?shù)夭枞~產(chǎn)業(yè)后的另一種產(chǎn)業(yè)。
另外,本書一些插圖式的照片,也給出了當時威爾遜游歷經(jīng)過之地的植物和風土人情的特征。如鵝掌楸(48頁)與泡桐樹照片(78頁),為了顯示其高大,故意在樹下站一人;再如他的中國采集隊隨行人員合影(30頁)與岷江河谷的小販(34頁),則反映了20世紀20—30年代底層中國人的衣著與風貌。
閱讀此書,感覺威爾遜的敘述相對比較公正,比如他在第3章旅行方略中就指出兩點,第一,當?shù)氐拇皇诌m合在此種艱險水域中航行,它們是很多代勞動人民經(jīng)驗的產(chǎn)物。平衡舵和塔式結構在這些船只上的應用遠早于西方國家。第二,以駕船為生的船夫,駕船技術相當熟練(14頁)。他批評一些西方來中國的旅游者說,有為數(shù)不少的出自輕率旅游者的文章,報道這些船夫的缺點、無能,那是不真實的、不應當?shù)?。這些中國船夫細心,絕對有能力駕馭他們的船只,對他們的工作觀察越多,你就會對他們更加佩服(14頁)。他進一步指出,長江上曾經(jīng)發(fā)生的多次事故,均由于外國人對當?shù)氐那闆r、艱險無知,強迫船老大違反他們自己正確的判斷行進而致。我是研究地方性知識的,見到這樣的見解,我十分認同。記得在另外一本書上讀到這樣一家除草公司的廣告語:Local knowledge do things better(直譯為“本土知識更好用”),也是一個意思。威爾遜在這里:第一,承認了當?shù)氐募夹g與西方技術相比并不落后,特別是更適合本土;第二,中國人也不差,無論性格、技術還是做事;第三,非要以西方的標準要求一切均以西方為準,那么在當?shù)貏t可能帶來更大更多的問題。
當然,威爾遜在游記中也批評了國民的劣根性表現(xiàn),如“四川耗子”的綽號反映了本地居民的小氣、吝嗇、貪婪與狡詐,不過他們卻是農藝能手(87頁)。
威爾遜的觀察非常細致,在第4章“宜昌的植物”里,一開始就列了13種代表性植物,如油桐、楓香、映山紅、巴蜀報春、亞麻等,后面又按照游覽的旅程和時間介紹了他看到的各種植物,如芫花、馬桑、紫藤、白刺花、枇杷、蠟梅、蘭香草、白檀、探春花、南天竹等,特別是各種美麗的灌木,多極了,數(shù)不勝數(shù)。他觀察到,宜昌樹木的數(shù)量不很多,但其種類之豐富卻令人吃驚。春季,泡桐和苦楝的巨大圓錐花序引人注目;秋季,烏桕滿樹紅葉非常顯眼;冬季,常綠的女貞、毛柞木非常明顯。他指出,宜昌聞名于世界園林界,可能是因為它是湖北百合(Lilium henryi)的故鄉(xiāng),但已經(jīng)為數(shù)不多。90多年后這種情況是不是更糟呢?
21章之前的各章,威爾遜分別描述了成都平原,四川東部、西北部,四川與西藏交界地區(qū)等地的地理、風貌、民俗與植物狀況,其中也特別講述了氣候、海拔、本土、宗教、寺廟與植物等有趣的人與自然關系。例如,在第19章“瓦山及其植物”中,他描述了瓦山的杜鵑花,他看到數(shù)以千萬計、長成不同大小的灌木叢,顏色多姿多彩,有洋紅、鮮紅、肉紅、淡紅,以及黃色、純白等,其華麗難以形容。還有寺廟神像用冷杉木制成,而寺廟附近常常種植小片的藥用大黃、少量的白菜和馬鈴薯等。
第21章是一個特別的章節(jié),從這一章起,威爾遜開始總結自己的游歷及其植物發(fā)現(xiàn)。威爾遜公正地指出,中國植物是全球溫帶植物區(qū)系中最豐富者。許多不同科、屬的樹木在中國發(fā)現(xiàn)的種類超過產(chǎn)于溫帶其他地區(qū)總數(shù)的總和。在北美(不包括墨西哥)約有闊葉樹165屬,而在中國超過260屬。1902年版的《英國皇家丘植物園喬木、灌木名錄》中載入的300個屬的灌木足有一半產(chǎn)于中國。
根據(jù)本書的述說,威爾遜在旅居中國的11年里,采集了65000號植物標本,約含5000種植物,寄回超過1500份不同植物的種子,從中國引種1000多種園藝植物和花卉植物到歐美等地栽培。而他也指出,在對中國植物種類極其豐富的緩慢認識過程中,其中外國的旅行者、傳教士、商人、領事及海關官員為此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僅就威爾遜本書的記載,就包括:18世紀40—50年代的Robert Fortune(在羅桂環(huán)的《近代西方識華生物史》中譯名為福瓊,以下中文譯名均來自此書),1879年來華采集的Charles Maries(馬里斯),以及法國兩位天主教傳教士David(譚衛(wèi)道)和Delavay(賴神甫),俄國旅行家N. M. Przhevalsky(普熱瓦爾斯基),還有英國海關官員Augustine Henry(韓爾禮),他們都到中國中部和西部進行了大量的動植物采集。這種采集以及運送回他們祖國的活動,實現(xiàn)了三個目標:第一,傳播了中國本土具有的生物學種類、分布等信息,并且把其生物學標本和種子傳播到世界各地;第二,為中國是花卉王國正名,名副其實地以中國為園林之母;第三,間接或直接地掠奪了本土的植物和動物資源,帶有殖民主義或帝國主義博物學色彩,間接或直接地威脅到本土的生物資源安全。當然,這些植物或動物采集者在其程度上并不完全等同,有無自覺意識也有差異。
所以,當我們把威爾遜這本書作為純粹的植物學或博物學游記來看待時,也是有失認識之偏頗的。威爾遜本人1899年就受雇于英國維徹木公司被派往中國。他先后五次來華。時間分別是:1899—1902年,1903—1905年,1907—1909年,1910—1911年, 以及1918年。前兩次是為維徹木花卉公司服務,后三次為美國哈佛大學阿諾德樹木園搜集。由于他成功的搜集工作,他被西方人譽為“打開中國西部花園的人”。就威爾遜本人而言,也許他并沒有像譚衛(wèi)道等那樣有極其自覺的為帝國服務的民族主義和帝國主義意識與熱情,但為英帝國的丘園和某些商業(yè)園林花卉公司服務本身,也已經(jīng)不自覺地參與到這種帝國主義對全球動植物資源的掠奪過程中了。當然錯誤不在威爾遜本人,而在資本的本性上。它既普遍化了某地的資源,使它傳播到世界各地,又把某地的資源據(jù)為己有,為資本所利用。
近年來,我國學術界與科普界掀起了博物學熱,眾多博物學著作和科普作品問世,一下子提高了國民對于植物動物的認知,也初步實現(xiàn)了孔子所言的“多識鳥獸草木之名”的目標。威爾遜的《中國——園林之母》進一步讓我們知曉了祖國植物分布如此之廣,種類如此之豐富,民族自豪感會油然而生,這種教育意義還是有的。不過在閱讀吸取知識之時,不要忘記,與世界一起,保護祖國的動植物資源,仍然任重道遠。最為重要的是,在博物學研究與鑒賞里,我們需要擯棄那種民族主義的目的,帶著純粹的欣賞自然的、保護自然的心態(tài),建立一種屬于自然本身的博物學。
□ 作者簡介
吳彤,蒙古族,清華大學科學技術與社會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