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東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文物館副館長。
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玉器、金銀器、琥珀及明清宮廷工藝、中西古代藝術交流
傳統漢文化對玉的尊崇、制作與使用,促使新疆地區(qū)以及中亞西部地區(qū)八世紀以來玉雕工藝的出現和發(fā)展。
西遼在中亞地區(qū)近百年的統治,一定程度延續(xù)了中亞的玉石雕刻傳統。
而元人接受了漢人尚玉的思想,并隨鐵騎傳播中亞,乃至影響了莫臥兒王朝玉雕藝術的昌盛……
漢文文獻所謂的西域,大致指的是新疆及其以西的地區(qū)。該地區(qū)的硬石雕刻工藝源遠流長。但縱觀其玉石雕刻發(fā)展史卻不難發(fā)現中國玉雕傳統對其的深刻影響。本文將初步探討西遼對中亞玉雕藝術的延續(xù)之功,蒙古人西征帶來的中亞、西亞乃至南亞玉雕藝術的繁榮,以及新疆作為玉料重要產地,位居尚玉核心區(qū)外圍、中西交流孔道,在中國玉雕工藝西傳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
西域文獻中,「玉」字的書寫體形式,首見于八世紀粟特語。同時,「玉」字也被當作形容詞使用— 贊美某人或某物潔白、純潔若「玉」。西方學者據此推測,粟特人(Sogdia)當時已制作玉器,尤其是白玉制品。(A. S. Melikian-Chirvani,Precious and Semi-Precious Stones in Iranian Culture Chapter I. Early Iranian Jade, Bulletin of the Asia Institute New Series/Volume II, pp.126-134, 1997)十世紀后,無論在阿拉伯文抑或波斯文文獻中,玉都被稱為「突厥大地之石」(Stone of Turkish Land),總是與突厥{主要指中亞東部的和闐、嘎什噶爾(即今喀什)地區(qū),有時亦包含中亞西部的撒馬爾罕即河中地區(qū)}而非漢地相聯系。有關白玉河、綠玉河的記載自十世紀起屢見于阿拉伯或波斯文文獻,中亞突厥居民賦予玉隱身、避光、治療胃病的特殊功效,亦為伊斯蘭學者所知曉。(同前述A. S.Melikian-Chirvani一九九七年之文)漢文文獻中,自七一三年迄一一二九年的四百余年間,有關中亞西部、西亞地區(qū)玉器或玉團的記載共有六條,而中亞東部新疆地區(qū)的相關記載卻有六十余例,前者僅及后者的十分之一。(皆為西域貢使所進獻,如七一三年大食所進寶鈿帶,七一六年大食所進寶裝玉灑池瓶,七四〇年康居所進玉環(huán),九三四年回鶻可汗所進寶鰈帶,一〇〇八年大食所進玉圭,一一二九年大食所進珠玉寶貝等。詳見鄧淑蘋《從「西域國手」與「專諸巷」論南宋在中國玉雕史上的重要意義》一文之附錄《文獻中有關三國至明代中亞與中原雙方玉器、玉料交流的記錄》,文物出版社,二〇一二年,頁四四三~四四三)這都說明當時中亞地區(qū)的玉與玉雕在西域享有盛名。
十一至十三世紀的西域文獻中偶然也會涉及伊朗地區(qū)玉器的使用情況。如十一世紀上半葉阿富汗東北部加茲尼(Ghazni)貴族佩戴的玉環(huán)(Jade Ring),裝飾寶石、綠松石、玉或其他寶石的馬鞦帶,嵌銀框(托)的玉臂飾。加茲尼新宮殿的建造使用了來自新疆的玉石。除了加茲尼外,一則一二〇五年的文獻顯示,伊朗東部塔巴里斯坦(Tabarestan)地區(qū)(近里海南岸)的首領亦喜以玉為飾,他們常在束腰外套外系玉帶,四方形的玉帶銙表面鐫刻《古蘭經》經文。(同前述A. S. Melikian-Chirvani 一九九七年之文)
公元前三世紀~一世紀 白玉劍格出于伊朗東部,圖片轉引自Manuel Keene, Old world jades outside China: from ancient times to the fifteenth century, section one, Annual on the visual culture of the Islamic world, 2004,圖四
七世紀~十世紀(或更早) 青灰色玉帶扣傳出于今阿富汗,圖片轉引自Manuel Keene, Old world jades outside China: from ancient times to the fifteenth century, section one, Annual on the visual culture of the Islamic world, 2004,圖六
九世紀~十一世紀 青灰色玉鞦帶飾出于伊朗東部,圖片轉引自Manuel Keene, Old world jades outside China: from ancient times to the fifteenth century, section one, Annual on the visual culture of the Islamic world, 2004,圖九
從上述文獻可推斷,八至十三世紀早期,中亞地區(qū)玉器的加工和使用遠較中亞西部普遍。阿富汗北部地區(qū)因臨近中亞之故,其玉器的使用似較其以西地區(qū)更早、更多見。這一推測,也可從西亞地區(qū)出土的玉器得到印證。中亞西部、西亞地區(qū)所見十三世紀之前的玉器,數量頗為稀少,而且大部分集中于加茲尼,少量被認為是中亞西部撒馬爾罕地區(qū)所制。(Manuel Keene, Old world jades outside China: from ancient times to the fifteenth century,section one, Annual on the visual culture of the Islamic world, 2004, pp.193-214)其中有一些玉器的造型與中國玉器類似,如相對而言數量較為多見的公元前一世紀至公元三世紀的劍飾、七至十世紀的帶扣、九至十一世紀的中心呈泡形凸出的T形鞦帶飾。這些玉器與中國同類器的流行時間大致吻合。西域玉帶雖只見諸記載而未見出土,但玉帶一直是唐以來的重要服飾,也是唐宋時期位于新疆地區(qū)的西域諸國進貢物品中最常見的玉器品類。
十一世紀~十三世紀 白玉鶴紋帶銙(正、背)傳出于阿富汗喀布爾 大英博物館藏
由此可見,來自中亞東部新疆地區(qū)的美石,至少八世紀開始就已被中亞西部、西亞居民所知悉。當時居住在撒馬爾罕地區(qū)的粟特人,已經掌握了玉器制作技術。(唐代何家村窖藏出土的白玉花卉紋長杯、瑪瑙長杯以及法門寺出土的瑪瑙來通西域風味濃郁。其產地和制作者仍有待研究)十世
西域地區(qū)自有其悠久的硬石雕刻傳統,玉在當地不過是硬石的一種,與水晶、瑪瑙等觀,并不具超然優(yōu)越的地位,使用也不普遍。西亞十三世紀之前的玉器以服飾、馬飾為主,器型與中國同時期玉器相似,而且相對集中地出現于西亞東北、臨近中亞地區(qū)的加茲尼。據此推測,中國玉雕對西亞地區(qū)早期玉器具有一定的影響。而這種影響,是經由新疆實現的。
新疆地區(qū)作為玉料產地,至晚在南北朝時期便已開始發(fā)展出了本地的玉雕工藝。(同前述鄧淑蘋二〇一二年之文)隋代胡商何稠之父何通,以治玉擅名。(魏徵等《隋書》卷六十八「何稠傳」,中華書局,一九七八年,頁一五九六)新疆地區(qū)玉雕工藝的興起及持續(xù)發(fā)展,對中亞西部以及西亞地區(qū)的玉雕藝術都具有直接的推進作用。而中原地區(qū)對玉的崇尚和需求,刺激了新疆地區(qū)的玉料開采,并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當地玉雕的發(fā)展。中亞及其鄰近地區(qū)悠久的玉雕藝術傳統,是十五世紀初帖木兒王朝玉雕藝術興起的基礎。
大英博物館收藏有一件據傳來自阿富汗喀布爾的玉鶴紋帶銙,僅存其半,表面減地浮雕一展翅飛鶴。鶴的整體造型及雙腳、陰刻小管鉆圓眼等細部表達,皆與宋、金玉器相仿。玉銙背面有牛鼻穿數對,亦是中國玉帶銙的傳統固定方紀開始,新疆美玉之名更頻繁地見于西域文獻,西亞居民開始有意識地運用它制作服飾、馬飾,但還不普遍。中亞突厥人賦予玉的特殊意義應當亦在這一時期傳入西亞,并被當地居民所接受。式。大英博物館將之歸于遼或吉爾吉斯斯坦所制。
筆者認為,此件玉器可能是西遼時期的作品,或是隨契丹人西遷攜帶至中亞西部,應非當地所制。因金人所迫,一一二四年耶律大石率殘部西遷,投靠喀喇汗王朝,繼而駐扎蒙古國北部的可敦城,先后合并高昌回鶻、喀喇汗王朝、花剌子模,建立起強大的西遼政權,立國九十四年(一一二四年~一二一八年),直至被成吉思汗的蒙古帝國滅亡。西遼時期是中亞比較重要的一個階段。遼時,玉器工藝已經取得發(fā)展,并為契丹貴族所接受。西遼統有新疆嘎什噶爾、和闐、撒馬爾罕等地,當時的撒馬爾罕「漢人工匠雜居城中」。(轉引自張星烺編著、朱杰勤校訂《中西交通史料匯編》第三冊,中華書局,二〇〇三年,頁一七一二。原文見《長春真人西游記》)遼代固有的玉器、金器、絲織等工藝,應在西遼轄地得以延續(xù)。加之河中地區(qū)固有的玉雕傳統,在中亞西部發(fā)現此類玉帶銙也在情理之中。耶律楚材《河中府紀事詩》中曾多次詠及瑪瑙瓶、瑪瑙杯、玉斝、琥珀瓶等器皿。據此或可推測,西遼政權對中亞地區(qū)玉雕工藝的延續(xù)具有一定貢獻。
元朝玉器似乎并未對同時期的西域玉雕產生直接影響。
可以明確判定為西域地區(qū)十三至十四世紀的玉雕作品并不多,有關中亞西部、西亞地區(qū)玉器的記載也十分稀少。(同前述A. S. Melikian-Chirvani 一九九七年之文)為數不多的這一時期的玉雕作品,幾乎都見于伊朗地區(qū)(尤其是伊朗西部)。例如一二〇〇年至一二五〇年制作于伊朗西部的碧玉首飾盒,表面陰刻阿拉伯蔓草圖案,嵌金現已盡失。另一件一三三〇年至一三四〇年間可能制作于伊斯法罕(Isfahan)的深色碧玉碗,口沿里外六曲開光內裝飾陰刻花卉,其造型和開光設計顯然受元代瓷器或金屬器的影響。(另一件制作于帖木兒晚期或伊朗薩菲王朝的撇口碧玉碗,其造型亦相若。圖見Robert Skelton,Islamic and Mughal Jades, p.276, fi g.5)此外,還有若干表面陰刻波斯文或花卉圖案的碧玉護身符。
十四世紀上半葉 碧玉護身符制作于伊朗西部圖片轉引自A. S. Melikian-Chirvani,Precious and Semi-Precious Stones in Iranian Culture Chapter I. Early Iranian Jade, Bulletin of the Asia Institute New Series/Volume II,1997,圖十八
十四世紀上半葉 深色碧玉開光花卉紋碗可能制作于伊斯法罕私人收藏圖片轉引自A. S. Melikian-Chirvani, Precious and Semi-Precious Stones in Iranian Culture Chapter I. Early Iranian Jade, Bulletin of the Asia Institute New Series/Volume II, 1997,圖十
十三世紀上半葉 碧玉阿拉伯蔓草紋碗形首飾盒制作于伊朗西部科威特國立伊斯蘭藝術博物館藏圖片轉引自A. S. Melikian-Chirvani, Precious and Semi-Precious Stones in Iranian Culture Chapter I. Early Iranian Jade,Bulletin of the Asia Institute New Series/Volume II, 1997,圖十
元代藝術對西域玉器的影響,更多地體現在十五世紀早期帖木兒王朝玉器之上。(中國當時已是明朝)例如十五世紀上半葉帖木兒帝國時期制作的深色碧玉龍耳杯、鳳耳杯,龍(鳳)耳設計,是出于馬背民族的生活習慣,為的是宜于隨身攜帶(Stephen Markel, Inception and maturation in Mughal jades, The world of jade,Mumbai: Marg Publications, 1992, p39, fig.3.類似的造型在明代亦可見到。Robert Skelton, Islamic and Mughal Jades, p.284, fig.20.),與湖南益陽元代窖藏出土的銀鎏金雙鸞紋摩羯耳杯類似。(一些甚至晚至十七世紀的莫臥兒王朝玉器的造型也都能從南宋至元流行的金屬器和玉器上找到源頭。比如一件大約制作于一六二五年前后的墨綠色玉瓢形杯,與四川彭州宋代窖藏出土之金瓜杯、湖南臨澧新合元代金銀器窖藏所見金、銀瓜形杯相仿。明、清玉器中亦見同類物。圖見揚之水《奢華之色:宋元明金銀器研究》卷三,頁七九;Manuel Keene, Treasury of the World:Jewelled Arts of India in the Age of the Mughals.Thames & Hudson in association with the al-Sabah Collection, Dar-al-Atjar al-Islamiyyah,Kuwait National Museum.2002, p.64, pl.6.5.)
遼、金及元朝時期,中國北方地區(qū)玉雕藝術獲得發(fā)展,并形成自己的獨特風貌。至元八年(一二七一年),元軍進入為察合臺汗國一度占據的斡端(和田)、哈實哈兒(即嘎什噶爾,今喀什)等地,并在此布設站赤(「驛傳」的蒙文譯名,即驛站)。十年,敕工匠至這一帶地區(qū)采玉。(田衛(wèi)疆《絲綢之路東察合臺汗國史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七年,頁二二)對玉文化繁盛之地以及玉料產地的擁有,使得元朝玉雕在北方草原以及南宋玉雕基礎上得以發(fā)展。
十三世紀初,蒙古人滅金、西夏、大理、南宋,入主中原建立元朝(一二七一年~一三六八年),鐵蹄所至,席卷中亞、西亞乃至歐洲東部,建立察哈臺、欽察、伊爾、金帳諸汗國,征服了亞洲大陸的大部分地區(qū)以及東歐部分地區(qū)。盡管十三至十四世紀成吉思汗后裔所建立的政權之間彼此征戰(zhàn)不斷,造成伊斯蘭地區(qū)各政權交替頻繁,但整個亞洲大陸都幾乎始終處于蒙古人的控制之下,亞洲大陸經由海、陸兩路的東西交通比歷史上任何時期都順暢,由此帶來了蒙古及漢文化藝術的西傳。元朝瓷器廣銷西域,東西方在陶瓷、金屬器方面也有諸多貿易往來。
帖木兒王朝早期玉雕藝術的興起,與元朝故地中亞地區(qū)十三世紀之前即業(yè)已存在,且在十三至十四世紀得以繼續(xù)發(fā)展的尚玉傳統以及當地玉雕技術、玉石原料的基礎密不可分?,F珍藏于印度海得拉巴德色拉金(Salar Jung)博物館圖書室的一則文獻{這是一件抄錄于一八九一年的手稿。引自M.L.Nigam, Flesh Light on the History of Indian Jade-carving,MarutiNandan Tiwari & Kamal Giri ed., Indian art and aesthetics: Endeavours in Interpretation.Indian Art History Congress Guwahati (ASSAM)in association with Aryan Books International,New Helhi, 2004. pp.13-18. 亦見鄧淑蘋《國色天香》,頁二八},為帖木兒國王沙哈魯(Shah Ruhk,一四〇九年~一四四七年在位)的臣子穆罕默德·哈吉(Mahammad Haji)所撰寫,內容提及契丹(Khata,穆斯林文獻稱
十五世紀上半葉 深色碧玉龍耳杯撒馬爾罕制作 大英博物館藏圖片轉引自Robert Skelton, Islamic and Mughal Jades, 1991
元 銀鎏金雙鸞紋摩羯耳杯湖南益陽元代窖藏出土
清 碧玉螭耳瓜棱罐高一三·三厘米 口徑八·三厘米 足徑七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此件器物的罐狀造型與中亞地區(qū)的紅銅罐類似。罐頸、足所飾花葉表現出其受莫臥兒帝國玉器影響的痕跡。
清乾隆 白玉花耳嵌寶石錯金碗及款識高四·八厘米 口徑一四·一厘米 足徑七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碗內壁刻乾隆五十一年(一七八六年)御制詩《詠和闐白玉碗》:“酪漿煮牛乳,玉碗擬羊脂。御殿威儀贊,賜茶恩惠施。子雍曾有譽,鴻漸未容知。論彼雖清矣,方斯不中之。居材實艱致,良匠命精追。讀史浮大白,戒甘我弗為?!眱鹊诅澘屉`書“乾隆御用”款。
清 白玉葵花式渣斗高六·二厘米 口徑一二·三厘米 足徑四·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渣斗為中亞流行的器型,早在唐代就已傳入。而此件渣斗取瓜果造型、集花草之裝飾,更是莫臥兒帝國玉器的特色。
清 碧玉鑲嵌花卉紋軍持高九·八厘米 口徑七厘米 足徑六·九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玉器表面鑲嵌其他顏色的玉、金及各類寶石,在莫臥兒帝國玉器、奧斯曼帝國玉器上均非常流行。
清 青玉單柄杯高八·五厘米 口徑一六·七×一九·一厘米足徑六·八×九·二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此件器物上所裝飾的花卉圖案具莫臥兒帝國玉器的特色,且盡去碾琢痕跡的“沒骨”技法亦頗得莫臥兒帝國玉器之神韻。北中國為Khata或Khita,俄語、希臘語和中古英語則把整個中國稱為Kitay或Cathay。由此亦可見西遼政權的巨大影響)貴族非常珍愛玉石。文獻還記載七色玉石在契丹以及嘎什噶爾地區(qū)都有出產,生活在當地的「卡菲勒」(Kafirs,伊斯蘭語,意為「不信仰者」。M.L.Nigam 認為手稿中所謂的「Karfirs」應該是指進入中亞的印度佛教徒)精通玉雕,他們除了制作玉人外,也琢制玉劍柄或玉帶,而且價值不菲。無論男女,「卡菲勒」都以擁有與其社會地位相當的玉器為榮。另據此條文獻記載,在河中地區(qū)(Mawaraunhar)以及呼羅珊(Khorasan)的突厥人一開始對這一藝術并不感興趣。因帖木兒帝沙哈魯喜歡收藏玉器,當地突厥人因此也喜歡上了玉雕藝術。后來他們不僅通曉玉器,還成為行家,制作了大量玉器。該文獻中還提到沙哈魯的妻子曾花巨資為她兒子的皇冠添加玉背。
這條文獻記載明確說明十五世紀初帖木兒王朝并不尚玉。當地玉雕的興起與發(fā)展,得益于沙哈魯國王個人的喜愛,以及來自北中國和嘎什噶爾地區(qū)玉工「卡菲勒」的技術貢獻。記載還說明,當時的中亞東部新疆地區(qū),不僅僅是玉料的產地,也是玉器加工、消費之所,玉器是使用者社會地位的象征,玉工「卡菲勒」以擁有與自身身份相當的玉器為榮。這些「卡菲勒」應是元朝解體后留居當地的工匠,當時隸屬東察哈臺貴族后裔統治。因此,故元中亞地區(qū)玉石原料、玉雕技術的支持,是帖木兒玉雕藝術發(fā)展的基礎。
此外,北京北海公園玉甕亭內的元代玉雕瀆山大玉海透露出的蒙古人崇尚深色碧玉(新疆、西藏地區(qū)亦然)之審美,是為帖木兒時期玉雕所傳承。十六世紀以來,西亞、南亞地區(qū)各式玉、金、瑪瑙、琺瑯韘的出現和使用,其源頭都可追溯到蒙古人。(許曉東《韘、韘式佩與扳指》,《故宮博物院院刊》,二〇一二年第一期)這都表明伴隨蒙古人對亞洲大部分地區(qū)的征服,元朝蒙古統治者對玉文化的認同,及其與占據歐亞的同裔統治者之間的血緣及宗主國關系(雖然這一紐帶關系隨時間的推移而日益疏離),使得尚玉傳統持續(xù)影響西域,并直接導致了十五世紀帖木兒王朝玉雕的興起。(毋庸諱言,宋、元藝術的某些元素在十五世紀及之后的西亞玉器上得以體現,期間存在至少百年的時間差,而異步發(fā)生。這種時間差的存在,或可視為文化傳播的必然。一種文化由一地介紹、傳播至另一地,并在新的環(huán)境中顯現、根植甚至移植到其他質料上,不僅需要一定時間的,而且需要相對安定的環(huán)境。從另一方面看,植物像生器形,自南宋以來,歷元、明清,都一直頗為流行。故莫臥兒王朝的銀琺瑯桃形杯、深色碧玉瓜形杯的直接的模仿對象未必為南宋或元時之物)而帖木兒王朝玉雕藝術,又對奧斯曼土耳其、印度莫臥兒王朝玉器的興起和繁榮具有直接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