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樂一平關(guān)于春節(jié)的敘述，朋友嘆了口氣，只送了他兩個字“悲摧”。不！不！不！樂一平當(dāng)時就給予否定，怎么能用這兩個字。當(dāng)然，朋友是好心為樂一平春節(jié)的七天四進(jìn)醫(yī)院，三入太平間，兩掃墓園，一到火葬場“憤憤”地打抱不平。樂一平說他理解朋友的意思，他說：“這春節(jié)我過的，叫哪個旁人看了沒人不說我悲摧的，不過我確實是在盡孝盡責(zé)。平日里悲摧是常態(tài)，就像天下所有人一樣，生活嗎，不順心的日子十之有九，承受能力強的人笑一笑也就過去了。”

嘟……嘟……手機在這凌晨歡快地叫開了，說歡快那是手機，樂一平就另當(dāng)別論。家里有老人的中年人都知道，深夜和凌晨是最怕這種“歡快”的，這“歡快”往往是伴著一身被嚇出來的熱汗。這時的電話如命令一般，樂一平提著褲子趿拉著鞋嘩啦一下子就到了墻角充電的手機旁?！笆敲弦碳业募覍侔桑俊彪娫捘穷^一個陌生的聲音，平而沉的音調(diào)，凝重而疑問的句式，樂一平當(dāng)時就明白了那遲早要發(fā)生的?？?，是禍躲不過，該來的早晚要來。這就是大年三十的凌晨，瞬間讓樂一平明白了這個春節(jié)對于他的意義。

車向著城北疾駛，大腦出奇地清醒，昨天的事像隨車后移的樹一樣一幕幕地出現(xiàn)。人算比不上天算，人的壽限就是天命而定，樂一平是個順天派，隨著自身的不斷老化，更為宿命的妥協(xié)意識也不斷在他腦中增強。為了準(zhǔn)確掌握丈母娘的病情，昨天也就是大年二十九他和媳婦玉兒專門回了趟丈人家，同時確定春節(jié)假期可能的行動計劃。老話說父母在不遠(yuǎn)行，其實這話今天已變成了一種象征，幾百公里的路兩個多小時也就回來了?？臻g和時間已不是障礙，重要的是心里的結(jié)，畢竟誰也不知老人的狀況，隨時準(zhǔn)備著吧。車咆哮著向前猛沖，清晨的車不是很多，路寬寬的，薄霧夾雜著殘留的夜色遲遲不愿散去，而車上人的心情也隨之變得更為復(fù)雜。

三個月前這吊著的感覺已然存在，確切地說，應(yīng)該來自岳母家阿姨的一句話。那天她說我大媽的“魂”已出竅了。她管玉兒的母親叫大媽，說這話時她很是平靜，卻把樂一平和家人驚得夠嗆。那天樂一平看了看自己的身影，摸摸頭以確定自己確在陽間。玉兒的全家其實都很信服她，這一年來老人多次病危，在她的精心照顧下都轉(zhuǎn)危為安。對于岳母家阿姨樂一平總是想多說上兩句，首先樂一平確認(rèn)她不是一般人，她名叫吉土，貴州黔東南人，為什么叫這古怪的名字，不知，但她不承認(rèn)她是苗族人。她懂醫(yī)，經(jīng)常給老人做些針灸治療，以解除病痛。對于吉土的醫(yī)術(shù)，說句心里話，樂一平感覺那是“高深莫測”。吉土平時的思維并不縝密，顛三倒四的行為，經(jīng)常弄出些驚人之語，“大媽的魂已開始出竅了”就是她最新的驚人之語。老年間巫醫(yī)不分，貴州黔東南是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山高林密，相對落后，而盅的傳說更加重了苗地的神秘。經(jīng)過一年來的接觸，樂一平斷定吉土身上有巫的元素，所以也很怕她的驚人讖語。

昨天岳母狀態(tài)如常，如常是指這半年來的狀態(tài)，老人其實已走到生命的盡頭了，社區(qū)醫(yī)生也來看過，說也沒什么治療的意義了，各部位都在快速衰竭，生命的最后那點精血耗盡了人也就走了，油盡燈滅就是這意思。這樂一平和玉兒都理解，其實最讓樂一平和家人欣慰的是大夫說老太太可能睡著睡著就走了。壽終正寢，人生的最高境界。大夫讓樂一平夫婦注意點，真不行了早做準(zhǔn)備，早做準(zhǔn)備的意思樂一平是懂的，但這話樂一平不愿去多想，總覺得離那個時間還早。

昨天樂一平在老人的身邊觀察了半天，呼吸勻稱，感覺不出有什么和平時不同之處。人是感情豐富的動物，雖然大家平時唯物主義掛在口頭，對那些封建迷信嗤之以鼻，但到了真格的時候還是希望有上帝來保佑。半年前的一天吉土很詭秘地把樂一平拉到一邊，神秘地告訴他，將要逝去的生命對世間有很多的留戀，樂一平可以找一件全家人都喜歡的玩偶給大媽玩，能多留大媽些日子。這事樂一平雖不能理解，但人無助的時候更愿意有這種勸慰作支撐。他讓玉兒找出一個老人生前最喜歡的物件放在老人的床頭，玉兒聽后會心地點點頭。她找出了一個半年來岳母愛不釋手的小人偶玩具，那也是樂一平女兒兒時最喜歡的一件玩偶。小時女兒告訴樂一平，小玩偶的名字叫波妞，說波妞憤怒的時候會對你噴水。那時樂一平經(jīng)常和女兒在床上擺弄小波妞，這也成為樂一平和女兒的共同記憶。后來樂一平才知道，波妞是日本動畫導(dǎo)演宮崎峻的《懸崖上的金魚姬》里的小主人公。

對于岳母病情最后階段的發(fā)展，樂一平原本上網(wǎng)也查了，想找找別人在這方面的經(jīng)驗，怕到時鬧個手忙腳亂的。網(wǎng)上關(guān)于這方面的經(jīng)驗確實很多，而且說得還相當(dāng)“具體”，但問題是“說得具體”和“現(xiàn)實的具體”怎么也對不上號，弄得云里霧里的。有一個親歷者網(wǎng)上就說，他家老人去世前面部的皺紋全開了，可全開到底是個什么樣，不知。要說樂一平家的老人本來就慈祥，面部也沒什么皺紋，那天樂一平看了半天也沒結(jié)果。當(dāng)然也有說得挺嚇人的，說老人去世前兩天就沒人影，說是讓陰曹收走了，跟恐怖電影似的，看到這條樂一平相當(dāng)憤怒，人要走了你們還不放過，造這沒有情感的謠。

樂一平認(rèn)可小波妞作為祖孫三代間情感的紐帶，他想，也許小波妞到時會給他們一些提示。他看過很多這方面的文章，小玩偶還常常被認(rèn)為是靈媒的一種，很多靈魂會寄宿在小玩偶體內(nèi)，引發(fā)詭異事件。樂一平記得有個叫菊子的日本小玩偶，娃娃的名字來自她的主人，主人非常喜愛她，在主人病逝后，父母將這個小娃娃放在靈牌邊陪伴女兒，但神奇的是，娃娃的頭發(fā)開始慢慢生長，而且嘴唇開始呈現(xiàn)咧嘴微笑的樣子。或許小波妞也有這般的靈異，只要你給她足夠的愛。

昨晚樂一平又到網(wǎng)上查到半夜。有一位先生說的是可信的，看那文字，能感到他在老人身邊盡孝的用心。他說，老人的最后三天他守在老人身邊，老人手腳已無法輸液，那時他急得要命，最后只能在小腿部位勉強輸點液，醫(yī)生讓他準(zhǔn)備后事他不信，他在最后兩天是握著老人的手，慢慢感覺老人的體溫是從指尖一點點向上變涼的?？戳诉@段文字樂一平很感動，感動到他知道接下來應(yīng)該做什么。

車?yán)^續(xù)向著北京疾駛著，急是一種心態(tài)，但理智不能缺失，過了一段修路的地段，樂一平讓玉兒給999打了電話。雖然樂一平不能確定老人的目前狀態(tài)，但急救車還是提前叫上為好，這是幾位要好的過來人對樂一平的特別囑咐。樂一平自己的經(jīng)驗是，中國的家庭關(guān)系是太過復(fù)雜了，雖然大家都認(rèn)可人走的最高境界是在睡夢中駕鶴西去，但真要壽終正寢，大家庭中復(fù)雜的感情也不是那么容易隨鶴平飛而去的。中國式的叔叔大爺、舅舅大姨哪個熱心地多上一句，都能讓你驚出身冷汗來。中國人講究孝道，老人生病，不送醫(yī)院搶救，在親朋好友面前交代不過去，子女考慮更多的不只是自己的感受，也有周圍人的看法。

媳婦電話的那頭是位有著專業(yè)素養(yǎng)的接線員，明了清晰的問話與答復(fù)，讓樂一平焦急的心情略有平復(fù)，車速也減了下來。其實為了這一天的不測，樂一平已做了充分的準(zhǔn)備。昨天媳婦去了趟社區(qū)衛(wèi)生所，樂一平是讓她咨詢一下社區(qū)內(nèi)老人去世的后續(xù)手續(xù)。就樂一平夫妻對老人的近期觀察，老人已感知不到多少痛苦，只是昏睡，衛(wèi)生所大夫也判斷，老人極有可能是在睡夢中西去。要說這本是個好事，多少人想修這個福呢，但現(xiàn)實中卻存在兩個問題，一是衛(wèi)生所沒遇到過這樣的事，不知在家中死亡的人誰給開死亡證明，另外老岳父希望最后時刻還能有個急救的過程，他的心情樂一平能理解，聽天命盡人事。另外一個不便說的事實是，得用恰當(dāng)?shù)男袆佣露缕叽蠊冒舜笠痰淖?。說心里話，老人都這樣了，真心不愿意以急救的名義再折騰老人了。

吉土是兩個月前走的，她提出要走時，全家人都很吃驚，因為她服侍老人已一年多了，不僅和老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而且在上回老人住院，條件那樣的艱苦的三個月的陪床日子里，她對老人都是不離不棄，照顧得無微不至。而這時老人自然狀況良好，她為什么要走呢？樂一平看著吉土的臉，感覺她是異常的平靜，平靜得讓人看出了堅定，樂一平知道這意味著什么。當(dāng)然，吉土的離去并不會改變這個家庭的生活，新來的阿姨帶來新的氣息。

昨天商量的結(jié)果，搶救一定要在合適的時間點，就是所有人在感情還上不能確定老人是否真去了時。急救車適時地出現(xiàn)，接上老人直奔醫(yī)院，以此來完成此時對老人應(yīng)盡的義務(wù)。這個方案解決了困擾他們夫妻的三個問題：救沒救？什么時間過世？死亡證明？事后樂一平查了關(guān)于居民在家正常死亡后簽發(fā)“死亡證明”的相關(guān)規(guī)定，那上面寫著“居民須持身份證、戶口本、生前病歷、本人住地居委會證明，到街道社區(qū)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簽發(fā)死亡證明”。手續(xù)好嚴(yán)謹(jǐn)啊，但大過年節(jié)的日子，所有家人都團聚，你讓我到哪里把這些證明開齊。而沒有“死亡證明”老人如何入土為安？

一切都按預(yù)想進(jìn)行，車到老人家時，999的車也到了，感謝節(jié)日期間不休息的人們。急救按程序進(jìn)行著，心電圖、血氧儀、氧氣，當(dāng)老人被拉上車時，所有親屬都知道老人這一去就再也不能回來了。車狂奔在路，和預(yù)想的一樣，所有的指標(biāo)都逐一歸零，老人和生前一樣慈祥，沒有痛苦，沒人打擾，沒有告別。

小波妞是隨老人上急救擔(dān)架時掉在床下的，家人在忙亂之中早已無暇顧及它的存在。七手八腳，大家隨老人上了急救車。此時的樂一平有些惆悵，就這么走了。抬眼望向天際，陰沉沉的天如鉛一般，壓得人有些透不過氣來，不知前方路向何處。他想起早上出來時玉兒說的那句話：“這天是要收人呢?！睒芬黄礁杏X腿沉沉的，褲腳像是被什么東西拽著。他知道這一去的意義，代老人回頭望望她病臥多年的床飄忽間眼睛就落在了遠(yuǎn)處床下的小波妞身上。那小小的身形像個小霧團，仿佛招著小手，噢！那一刻樂一平明白了，生與死有時并不是隔著萬水千山，有時生命就留存在這小物件里，而物質(zhì)的靈性是我們賦予的，這也讓它有了通靈的可能。小波妞就是這樣，它被賦予了三代人的情感，這情感轉(zhuǎn)化為魂附于它的身上。

車窗外的一切都變成了模糊，人處在一種恍惚狀態(tài)，老人就躺在樂一平夫妻的面前，但樂一平他們好像失去了應(yīng)有判斷力，像一群聽話的孩子圍坐在老人身邊。這狀態(tài)樂一平感覺是那樣熟悉，三年來老人多數(shù)時間就是這樣躺在床上的。急救的過程也如過去，但這次是真的不一樣了。老人生前信佛，是個在冊的居士，她的世界里應(yīng)該有別于我們的世界，樂一平多數(shù)時間不擔(dān)心老人對死亡的恐懼，直到現(xiàn)在他也沒聽到一聲岳母對于痛苦的表述，這讓他體會到她內(nèi)心的強大。

車直接停在了太平間的門口，這是車上大夫和樂一平夫妻談了老人的情況后決定的。來的路上，999的大夫鄭重地和玉兒說：“老人已完全失去了生命體征，尊重事實吧，即便出于感情推到急診室也是再回到這里的結(jié)果?！碧介g永遠(yuǎn)在醫(yī)院里最不起眼的角落，四白落地，陰森得讓人有種天然的恐懼。這地方因種種原因樂一平來過多次，他體會這是醫(yī)院最清靜的空間。這里從來都是一個人在工作，而殮尸員的臉上永遠(yuǎn)沒有表情，在一個沒有生命的空間里，他們的感情也被職業(yè)化了。不過交接的過程還是能讓樂一平感到殮尸員的認(rèn)真與負(fù)責(zé)，一切都那么按部就班，穿衣、化妝、選棺、挑盒、訂車，一條龍伺候著，讓你感到服務(wù)業(yè)的強大，也讓你感到他們內(nèi)心的溫度。

岳母靜靜地躺在太平間的中間，剛才殮尸員來過，他認(rèn)真地和樂一平夫妻說，他是很少遇到像這位老人這樣安詳?shù)拿嫒?。他勸樂一平夫妻就不要給老人化妝了，憑他的能力不能再讓老人有比此時去天國更美的容顏了。聽了這話，樂一平和玉兒想給殮尸員和老人跪下。殮尸員說這話時，臉上還是平靜如水，看不出任何做作。樂一平認(rèn)為這就是老人的修為，他記得網(wǎng)上流傳的關(guān)于人的面相之說，那意思是人的面相二十歲之前是爹媽給的，爾后的長相就是自己的修為了。望著岳母，樂一平內(nèi)心說，何止是爾后的歲月，它還可以延伸到身后的歲月。岳母時常對樂一平夫婦講要與世無爭，那時樂一平他們多是聽聽而已，競爭的年代如何與世無爭呢？咳！不過樂一平知道，老人也心有不甘，那些在她病重時心里最掛念的人并不常來看她，好容易來一趟，老人還會說“來就比不來好”。樂一平不知道那些人如何面對老人的遺容。

玉兒結(jié)賬去了，太平間又歸于死寂，只留下樂一平一人。這讓人感到濃濃的陰氣，聲音適時地從對面那片大冷柜中傳來，嘎巴！嘎巴！尖厲得讓樂一平的頭皮發(fā)麻。他判斷不清那是氟利昂的運行，還是那些更早進(jìn)入的死者。此情此景讓樂一平記起那年回老家遇到臨家四爺爺“詐尸”的事情，那天也是這般的陰冷，不過所謂的“詐尸”后來被證實是子虛烏有，事實只是說有人在隊伍里高喊了一聲詐尸嘍，人就轟地四散而去。后來有人說那只是場惡作劇。要說這事給樂一平留下的印象其實不是“詐尸”的恐怖，而是女人們尖叫著四散而去的那種驚恐，她們受驚后面部的抽搐與扭曲的表情，是樂一平能見到的最恐怖的表情。燈光暴閃了一下，想象回到了現(xiàn)實，樂一平不敢造次，靜靜地站在原地。

儀式化的流程最讓人感動，太平間的服務(wù)沒有一點瑕疵，殮尸員所做的一切都體現(xiàn)在細(xì)微之處，讓故去的人多了份尊嚴(yán)，讓樂一平和玉兒感到了溫暖。然而面對此景，樂一平的心里還是有了很多觸景生情的回憶。他記得小時候最愛聽的故事是恐怖故事，雖然那些夜晚被故事嚇得頭都不敢露出被窩，但他還是勇敢地去聽。而那些恐怖故事的發(fā)生場所多是在太平間，記得有個名叫《你的牙是藍(lán)的》的故事讓他有過很多個無眠之夜，那故事講的是一間醫(yī)院的太平間。夜里出現(xiàn)病人的尸體被人撕咬和啃食的事，為了抓住罪犯，院長研制出一種化學(xué)制劑，把它涂在尸體上，誰啃食了尸體誰的牙就會變藍(lán)，讓你意想不到的是，最后發(fā)現(xiàn)院長的牙是藍(lán)的。嚓嚓！嚓嚓！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打斷了樂一平的回憶，又有新的逝者到來。

岳母放入冰柜前的過程就如同樂一平家鄉(xiāng)入殮一樣，壽衣、壽被、頭冠、皂靴一應(yīng)俱全，口含珠，手握銀，玉兒點上長明燈，擺上香案，顫抖的手擎握三炷香，一躬到地，三躬情深。玉兒這時淚人似的，天上人間或陰陽兩世，玉兒是岳母唯一在場的親人，心里的壓力讓哭聲變了腔，樂一平知道玉兒哭中的另一個情感，就是不能確定她今天的所為能否在家族的主事者面前過關(guān)。

恓恓惶惶，樂一平夫妻回家的路也只能用這四個字來形容。不知怎的，回家變成了一件難事，推開家門的那一刻玉兒猶豫了一下，已放在門上的手又收了加來。樂一平明白玉兒的心事，女兒做事總不如兒子“合理”，男權(quán)還是現(xiàn)今家庭的主角。就說今天吧，兒子不到場，事也只能她干，但最后還要兒子認(rèn)可。樂一平急著搶上一步，心想我這外姓人心有何懼，盡心盡力了，合著還不講理不成。

進(jìn)門的瞬間還是讓樂一平大吃一驚，倒不是想起威虎山聚義堂審胡彪的那一幕，而是三十年來樂一平進(jìn)妻子家也沒見過這么多聚在一起的親戚。環(huán)視了一下屋內(nèi)，發(fā)現(xiàn)岳父坐在屋的一角，樂一平想，他也只能坐在那里。岳父是江西人，解放前不知哪股風(fēng)就把這破落的大學(xué)生吹到了北京，孑然一身，混到三十多才經(jīng)朋友介紹人贅到岳母家。北京城雖大，沒有他一位親戚，再幾十年下來，全靠著妻家人在北京立身，為此，這老先生在這家中基本沒有話語權(quán)，多數(shù)時候大兒子就能做了他的主。

“玉兒，你媽的后事安排完了？安排得怎么樣啊？可心不可心？給我們說道說道?！币贿B串的問話，不給人回答的時間，那話音提著腔調(diào)，甩著尾音，那做派一聽就是旗人中的爺。妻子沒有回答，她咬著嘴唇低著頭。樂一平不看就知道，說話的是家中的老舅，這時候怎么能少得了他呢，這范兒一定是要擺的。老舅從小提籠子架鳥，沒多大志向，年輕時娶了個媳婦也跟人跑了，就這樣，人家從來架子不倒，做派擺得足足的，從來吃飯要有酒肉，出門要有車接送。妻子從來看不起這個老舅，她曾笑著跟樂一平說：“你要是學(xué)了老舅，別說我跟你打離婚，就咱閨女，我也不會讓她叫你爹。”

所有的問題自然由樂一平回答，這是夫妻倆回家路上商量的結(jié)果。樂一平進(jìn)屋就抓把椅子讓自己坐到家人中間，讓自己尋求一個心理優(yōu)勢，免得站那兒像個被審的犯人。他說：“岳母的病各位也知道，從最初報病危到現(xiàn)在也三年了，大夫說，什么時候把自己的那點精血耗完了，人也就走了。今早就是這樣，急救的也來了，回天無力?！崩暇它c了點頭算是默認(rèn)，事實就擺在那兒，也沒什么好解釋的。樂一平抓緊這空閑瞄了一下老舅，他還像以往那樣，七十多歲了小分頭照樣抹得亮亮的，一米七五的身高，七十公斤的體重，綢面的中式小襖，大撒鞋，要說一看年輕時就是個衣裳架子。樂一平其實心里明白，老舅只是面上的那位，今天要對付的那位還不是老舅，是自己的大舅哥。老舅其實就是輩分在那兒，大家面上還要敬著他，要說這家主事的還是大舅哥，畢竟姓氏最終要決定一切。角色轉(zhuǎn)換也就是瞬間的事，老舅面上的角兒辦完了，姨家人很客氣，也就是來站腳助威的，怕岳母的事辦草率了。大舅哥的出場才是樂一平夫妻要冒汗的。

最終的后事安排其實沒有樂一平準(zhǔn)備的那么復(fù)雜，也沒有那么驚心動魄，這是樂一平意料之外的，他事后總結(jié)，除了自己事前的充分準(zhǔn)備外，還有就是他們夫妻完全沒有進(jìn)入人家現(xiàn)今的處事之道中。大舅哥，早年家中的頂梁柱，老大可不是白叫的，在那個年代窮人家的孩子自然早早地當(dāng)了家。要說岳母真是疼愛這老大啊，老大也是爭氣，家中的事樣樣拿得出手，本來岳母想，將來無論怎樣自己就托付給大兒子了，可不知怎地，三十歲那年這大舅哥不辭而別，那意志堅決得讓你沒話可說，一點回旋的余地都沒有。兒大不由娘，走你也攔不住，岳母大病一場，打那以后她老人家就剩下單相思了。而這大舅哥以后也就是年節(jié)回來一次，據(jù)他說是去深圳創(chuàng)業(yè)了。后來關(guān)于他出走的說法還有一些，有說他公司攤上事了，有說他喜歡的女人在那邊，還有說他曾和人家說過他內(nèi)心里很討厭這個家。反正是他走了，他內(nèi)心的苦樂一平不知道，確定的是他和這個家庭的關(guān)系也越來越遠(yuǎn)。

大舅哥是這幾年又重回北京，事業(yè)發(fā)展了，說深圳那地方已騰挪不開了，公司遷回北京?；鼐┖蟊緫?yīng)多照顧一下年邁的父母，但是非也，返京后回家的頻率還是如前，有回玉兒憤憤地對樂一平說：“咱家老大一年回家的次數(shù)還不到一個巴掌，這大哥當(dāng)?shù)?，將來是要遭報?yīng)的?！鳖^年岳母大病入院，住了仨月人好了，但老大和小兒子就是不讓老太太出院，說里面住著挺好，有人伺候有人治療，要是出院，安全與生活他們可不負(fù)責(zé)了。你說這借口找的，病好的人老住在醫(yī)院里舒服么！這不，都這時候了，今天也只有老大出場。

大舅哥現(xiàn)今的處事之道和樂一平夫妻不同，淡漠的與父母的關(guān)系，讓他覺得送好母親這一程就算是很好地完成了孝義之道?！皩Υ司蜔o須多肓了吧，后事既不從簡也不就繁，按當(dāng)下的規(guī)矩辦?！贝缶烁鐟袘械卣f。大舅哥就是大舅哥，開口就是不一般，完全沒有樂一平“想要聽的”，這話里透著說不出是霸氣還是官氣，一錘定音，居高臨下得讓人根本覺不出這屋里還有老爸的存在。樂一平在“堂上”望上一眼那位大舅哥，臉上泛起了無限的不屑。這要求讓樂一平覺得他們做事很冠冕堂皇，明面上大呼小叫，暗下里卻把自己的責(zé)任推得一干二凈。樂一平心里暗罵：“這孫子其實和老舅骨子里有某種相似之處，耍無賴，啃節(jié)兒上就想腳底抹油。”樂一平和妻子玉兒交換了一下眼色，提高了嗓門：“各位家里的長輩，”樂一平在這里只提長輩有意漏掉大舅哥，就是想讓他感覺到這個家的部分人對他的不屑，樂一平用眼斜望了一眼大舅哥接著說，“感謝大家因岳母去世的到來，今天岳母這事，事來得急，沒和各位商議，我和玉兒就都做主了?！睒芬黄筋D了一下，用眼望著老舅，老舅有下意識的聰明，眼睛立時就發(fā)了光，老家兒的范兒又拿了出來，當(dāng)仁不讓地接過話茬：“外甥女婿，有什么話你就說，我姐這事只管往好了辦，舅這里支持你?！睒芬黄揭木褪沁@話，其實樂一平知道老舅的心思，事兒不事兒的他不管，他只要這臉面，舅就是舅，舅哥說到底那也只是哥。而樂一平更知道的是，老舅雖然自己一身毛病，但這并不影響他對別人嚴(yán)格要求，自己這大舅哥他就從來都瞧不起。這時的大舅哥一副臊眉耷眼的樣子，想掙巴幾句又縮了回去，擺了擺手：“媽的后事全聽老舅的?！蹦菑纳ぷ友劾飻D出的調(diào)調(diào)又細(xì)又長，顯得既無奈又委屈。樂一平這時完全明白了大舅哥肚子里的小九九，媽在他的心里其實早成了過去時，既然是老大，面上的孝還得盡，今天原本他也沒想有作為。樂一平此時忽然感覺一片釋然，忐忑不安的心也放回了肚子里。

“既然老舅和大舅哥表態(tài)交由我們夫妻做主辦好岳母的后事，那我們就責(zé)無旁貸?！睒芬黄缴晕⑼咸崃颂嵴{(diào)門，“媽今早在睡夢中去世的，這是她老人家的福分，也是兒女的福氣，對于媽的后事，我想我們本著這么一個原則，咱家既不富也不貴，后事就照著適中辦吧。剛才我和玉兒在太平間就本著這原則，把媽入土前的一切事宜都安排妥了?！睒芬黄秸f到這里停了一下，看看眾人，這是做個姿態(tài)，期待各位的意見。樂一平心里明白，其實剛才該表態(tài)的都表了，剩下的人，沒見過這陣勢的都瞪大了眼睛聽著，所有的事都新鮮，而過來人，正瞇縫著眼養(yǎng)神，等著中午那頓飯呢。樂一平清清嗓子繼續(xù)說：“剛才我們處理的后事大概有這么幾個環(huán)節(jié)，壽衣、棺材、骨灰盒、遺體用車、選火化爐。壽衣我們選的是藍(lán)色，按規(guī)矩八十歲以上用紅的，咱媽七十九就只好選藍(lán)的了。壽材的樣式都一樣，材質(zhì)不同分高中低三檔，我們選了一個中檔的?！闭f到這兒，姨家的小兒子打斷了樂一平的話，問了句：“怎么還有棺材，不是火葬么？”這確實是個問題，樂一平記得有的公墓過去用改良的紙棺，不知這地方怎么又改成木質(zhì)的了。玉兒趕緊補充說：“這棺材也不是原來意義上的棺材，很簡樸的，就是火化前移尸的器具?！睒芬黄浇又f：“骨灰盒我們選的一款四面刻著梅、蘭、竹、菊圖案的柚木盒，莊重大方，媽生前就喜歡畫這四種花，常說有君子之風(fēng)。運媽去火葬場的車我們選了臺大面包車，車上可以多坐幾位親人陪著媽。最后說一下火化爐?！?/p>

“妹夫，”樂一平正說得專心，冷不丁冒出的一句嚇了他一跳。大舅哥說話了，“我怎么聽了半天，這人都該去火葬場，還沒有我們和媽告別的環(huán)節(jié)??？咱就沒租個告別室嗎？你怎么也得讓我們和媽說幾句話啊。”這話問得好，樂一平本以為大舅哥對媽的后事早沒了興趣。他更認(rèn)真地說：“這事我和玉兒真是仔細(xì)考慮了，事是這樣安排的，有兩種選擇：一是在醫(yī)院租個告別室，告別后遺體再送往火葬場火化；另一個是火葬場那邊有普通和豪華兩種爐型，豪華型考慮到家屬有告別需求，在爐前安排了告別的地方。我們考慮到在醫(yī)院租用告別廳，遺體還要搬來搬去的，不如去火葬場更方便一些，畢竟能讓媽更安生一些?！睒芬黄桨押笫掳才哦颊f了，盡心盡力、周到、妥帖，他隨后望望大家，又補充一句，“如有不妥之處各位請?zhí)岢觥！?/p>

留燈的故事，這是玉兒下午給樂一平講的。忙了一天的大家終于有時間坐下來發(fā)會兒愣了，那時玉兒兩眼無神，并沒有看著樂一平，只是喃喃自語地說：“我老家有個為故去的親人留燈的凄美傳說，后來變成了一種風(fēng)俗。故事說，在遙遠(yuǎn)的過去有一對母女相依為命，感情深厚，母親因病去世后，女兒深深地懷念母親，她堅信母親只是肉體遠(yuǎn)行，靈魂一定還守護在自己身邊。那天晚上女兒在家中為母親留了盞夜燈，希望在茫茫的夜晚為母親照亮回家路，后來女兒和鄉(xiāng)親們說，她很幸福，每天晚上都能感到母親的到來?！绷魺舻娘L(fēng)俗在玉兒的家鄉(xiāng)流傳幾百上千年，也成為那地方人懷念親人的一種風(fēng)俗。玉兒對樂一平和父親說，今晚她將在老宅留燈等母親，她還讓父親今晚到自己家住，換個地方減少點悲痛。那天晚上樂一平陪玉兒待到很晚，這中間曾經(jīng)有兩次他都感覺到岳母的到來。

北京地方喪俗，出殯的日子選在人走后的三、五、七日，岳母因走的時間在大年上，為此，出殯選在了大年初三。這天，家中的小兒子總算出場了，遠(yuǎn)遠(yuǎn)望著還是那副德性，讓人感覺趾高氣揚。玉兒曾對樂一平說過她這親弟弟，那口氣帶著一種悲憤，大意是“一個知識分子家庭不知怎么就養(yǎng)出一個少爺”。樂一平?jīng)]作評價只是一笑，按他的認(rèn)知，多子時代的中國家庭孩子大體就是這樣，老小多被慣養(yǎng)，即便是不富裕的家庭也這樣。玉兒和弟弟平時少有交往，弟弟中學(xué)畢業(yè)后先是在家啃老，三十多歲碰了幾回壁后算是明白了點兒，找了一份工作于到今天。要給這弟弟一個評價，八個字：好吃懶做，沒責(zé)任心。媽去世五天了這才到場，也沒去看看自己的爹，少點想象力的人都想不出他這份德性的。

遺體告別應(yīng)該是一段大戲了?？扇牲c的是玉兒的兩個兄弟在這一時刻都少有地良心發(fā)現(xiàn)，跪到了媽的遺體前。玉兒望著兩兄弟，想起了母親臨走前一個月曾和自己說過的話。那天晚上夜深了，玉兒因家里阿姨不在，臨時在媽的身邊，她忽然感到有人在推自己的胳膊，猛然醒來，發(fā)現(xiàn)正是母親。母親的眼里流露出了少有的光彩，溫柔得讓玉兒想哭。母親撫摸了一下玉兒，喃喃地說：“玉兒，你聽說過奈何橋的故事嗎？”玉兒有點莫名其妙，不知母親用意?；璋档臒艄庀?，母親嘆了口氣：“在我小時候，有特別多關(guān)于人死后尋找歸宿的故事，我將不久于人世，很想和你講講我去陰間的愿望?！庇駜郝牭竭@里悲慟欲絕，用手擋住了母親的嘴，但母親把女兒的手拉到了胸前，自語道，“傳說是這樣的，人走后要上黃泉路，黃泉路上有條河，河水猩紅，里面盡是投不得胎的孤魂野鬼，這河就叫忘川河，忘川河上有座橋叫奈何橋。奈何橋前有個孟婆，孟婆就是發(fā)孟婆湯的老婆婆，孟婆湯又稱忘情水，一喝便忘卻了前世今生，所有你牽掛之人、痛恨之人也將隨這碗孟婆湯被遺忘得干干凈凈。”母親說到這兒哭了，她說自己心有不甘，放不下玉兒和她爸。那一刻，玉兒痛不欲生。

眼前的母親靜靜躺在靈臺上，而前面的火化爐就相當(dāng)于傳說中的奈何橋了吧。玉兒望望兩兄弟，回想起那晚母親的哀嘆，“奈何橋也算公平，這世間也有該忘的事情，去就去吧，茶湯一碗了前緣，從此心中也就沒了苦痛，來生也不問今生的事。我們母女再見，可能就是擦肩而過的情景了?！蹦赣H言語之間盡顯無奈，而玉兒知道母親要了的前緣是什么，也知道人之將走的心情。那晚母親釋然了，也就有了她睡夢中的離世。

鳳凰山陵園的山道上，樂一平攙扶玉兒，玉兒手捧著母親的骨灰緩緩前行。骨灰是玉兒從兩兄弟手中搶過來的，她不認(rèn)可這骨灰一定要家中兒子來捧送。三年來玉兒一直伺候著母親，她想這最后一程也一定要由她來完成。母親的墓地是幾年前父親買的，父親年歲大，本想著自己比母親早走一步，可結(jié)果老伴走在了前面。樂一平頭年來看過墓地，也和吉土討論過岳母身后的那些事。在和吉土的聊天中，樂一平發(fā)現(xiàn)“巫”除去被人認(rèn)為是迷信的那一部分外，在人的臨終關(guān)懷上還是有價值的。比如為死者招魂，其實就是對生者的安慰，人死雖不能復(fù)生，但靈魂永在。如今很多傳統(tǒng)消失殆盡，特別是城市的殯葬改革，形式變得異常簡單，這使親人的情感無從宣泄和寄托。吉土曾說在她的家鄉(xiāng)，葬儀中要念《上天經(jīng)》，請開路師傅，殺三只雞，還要在逝者身上纏上白帶子，在死者下葬時再把白帶子取出，系在后代的腰上，以示香火永續(xù)代代相承的意思。樂一平曾在一天晚上和玉兒說起過這個環(huán)節(jié)，玉兒很認(rèn)可這種形式，那晚她悻悻地說：“我沒有為咱家代代永續(xù)的愿望，只想用一根白帶連接親人間的情感，永遠(yuǎn)地懷念母親?！?/p>

山風(fēng)滑過，一行人站在墓前面無表情，等待組織者的擺布。移風(fēng)易俗多年，誰都沒了經(jīng)辦這陣勢的經(jīng)驗，儀式干巴巴的，沒了內(nèi)容，多虧玉兒事先在母親的骨灰盒上綁了三根白帶，骨灰盒放人墓穴的那一刻，樂一平取下白帶子放入玉兒手中，玉兒的手顫抖著，把帶子分在兄妹各自的手里，系在腰間。隨后，玉兒跪在了母親的墓前。她從來沒給母親跪過，而這一跪之間，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感情宣泄得那樣徹底，仿佛回到了孩提時代。她希望一跪不起，和母親就這樣永在一起。

一切如排練好的情節(jié)，蓋棺的那一刻，墓穴中除了母親的骨灰沒有他物，這讓玉兒甚是懊惱。玉兒翻遍了身上所有的物品，沒有一件能代表她與母親的感情，她回首望了下樂一平，樂一平招呼了一聲站在遠(yuǎn)處的女兒。這是他和女兒事先安排好的，父女倆的意思是，要在這關(guān)鍵時刻拿出表達(dá)真情的行動。女兒云招是個重感情的孩子，姥姥走后她特別悲痛，那天晚上找回了小波妞，她告訴爸爸，要把這祖孫三代人的玩物放到姥姥骨灰盒邊，她還說我要讓小波妞代表我陪著姥姥。聽到女兒這么說，樂一平沉默了好一會兒，嘴上冒出一句，這小玩偶可是通靈的。而女兒回答：“爸爸，我也通靈，我和姥姥保持聯(lián)絡(luò)，為媽媽帶話?！蹦且豢?，樂一平眼圈紅了。

小波妞靜靜地靠在母親骨灰盒邊，玉兒放心地看著大家把石函蓋上。那一刻，云招拉過爸爸的手，她說她看到小波妞向她眨眼，那眼里含著淚。太陽行走在正午的軌跡上，雖是立春時節(jié)，但寒意不減，山坳上陽光耀眼，石縫間有不畏冬寒的小草在向人們招手。樂一平感嘆，綠色總是有它的誘惑，春去春回，一歲一枯榮。

三七是大祭。這天北京的天也難得的好，瓦藍(lán)瓦藍(lán)的。墓地永遠(yuǎn)是個清靜的地方，蒼松翠柏，山環(huán)水抱。樂一平很想在這冬日林間吼上兩吼，這個春節(jié)他感覺有點壓抑，歡樂的氣氛被喪事沖得七零八落。大祭過后，一切就進(jìn)入正常了，這讓樂一平心情不錯，他駐足拍拍身邊的墓碑。

玉兒已走到前面去了，樂一平向妻子遠(yuǎn)遠(yuǎn)望去，感覺那身影比岳母入葬時清瘦了很多。清早起來，玉兒就和面剁餡為母親包了餃子，此前她還泡了臘八蒜，說這是母親最愛吃的。三七是大祭，我們用不著七碗八盤的，給母親送上她最愛吃的就好。玉兒曾告訴樂一平，母親是北方人，餃子是她的最愛，當(dāng)然還有臘八蒜，但父親這個南方人在吃上卻不很隨和，困難時期為了給父親留下口米飯吃，全家人吃飯時經(jīng)常眼巴巴地看著父親碗里的米飯。后來生活好了，老兩口歲數(shù)也大了，母親實在想吃餃子時就為自己包上十幾個。玉兒很理解母親，她嫁給樂一平后，經(jīng)常請母親過來，為她包頓餃子，以慰藉母親當(dāng)年的辛苦。

陽光灑在墓碑之上，讓人感到別樣的生機，玉兒把依然冒著熱氣的餃子倒人盤中。餃子大大的，一看就知道玉兒將自己的心意也包進(jìn)了餃子里。香味隨著干冷的空氣飄散，人鼻有種溫濕感，玉兒重新拿出一只小盤，倒入臘八醋和幾瓣臘八蒜，又往盤中夾了一個餃子。母親是春節(jié)前一天走的，玉兒希望把這個念想給母親補上。

山風(fēng)獵獵，樂一平和玉兒坐在山道上，撫壓著凌亂的頭發(fā)。冷風(fēng)鉆進(jìn)厚厚的寒衣，樂一平打了個寒戰(zhàn)，眺望遠(yuǎn)方，玉兒眼中流露著難掩的失望。生兒育女是不是就為了身后有個祭奠？玉兒迷茫。而看來她那兩個兄弟今天是不會來了。只能長嘆一聲。重新起身的樂一平向天上撒了把紙錢，紙錢輕輕順風(fēng)而起，飄向山的深處。

責(zé)任編輯 石一楓

作者簡介：王升山，北京人，1990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xué)，現(xiàn)就職予北京作協(xié)。著有短篇小說《南瓜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