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惠子
那些兒時的盛夏,外婆家樓頂平臺有若干盆栽,種著蔥、蒜、辣椒、茄子,開些纖細(xì)單薄的小花。蔥拔來做菜,小辣椒和茄子似乎只作觀賞,吃不得。而蒜被外婆視為“萬能藥”,要是摔得腰身青腫,不搽藥,只天天拿蒜擦,說是很見效。唯一單純算花的,便是金銀花,同樣纖細(xì)單薄,飄搖敏感。當(dāng)時只認(rèn)它作花,很多年后我才知金銀花也可入藥,可泡水,仿佛將它重新認(rèn)識一回。
那時我認(rèn)識很多花草,只一種叫不上名,照著外形,喊它“五角星花”。日后想起去查,才知道它學(xué)名叫蔦蘿松,但還是習(xí)慣了舊稱?!拔褰切腔ā遍L在外公的陽臺上,枝蔓一點一點向樹上攀緣。外公把它牽到外面電線上,這樣它就會順著電線一直爬了。外公說:“一直爬到那邊,那邊,再那邊?!?/p>
我問:“它肯爬那么遠(yuǎn)?”
外公說:“它向來喜歡朝樹上爬,卻不愛這般橫著爬,所以得靠人牽?!?/p>
它真的一天天在爬,電線上星星點點都是綠枝和小紅花,沿線生長,像龍。爬了很遠(yuǎn),許多花枝聚集到頭,空間所限,無法被牽至更遠(yuǎn),原地彼此纏結(jié),成為一團(tuán)。
但它并未瘋長,花開在夏天,秋天便枯去,顯出頹態(tài)。外公將它們扯個一干二凈,說,這一季花開過去,留著無用,需等下回再開,從頭開始。
而我怎么也想不起,下一個夏天,它有沒有再生機勃勃地生長。關(guān)于花的記憶,總是這般斷斷續(xù)續(xù),穿插在話語舉止間,隨人來去。
樹可能要久一些,因為有花還有果。外公種了好幾棵樹,枇杷樹、石榴樹、桂花樹和梅樹。外婆曾說,如果你家樓下有棵樹,你每天路過時,站在樹邊對它呼吸,吸進(jìn)它的氣,呼出你的氣,時間一長,你就好像和樹有了溝通。
我猜外公外婆就是這樣和他們的樹相處的,所以處得很好,好到每年都有枇杷和石榴吃,有蠟梅與桂花香。桂花還能采集滿滿幾瓶,用糖或蜂蜜腌制。我習(xí)慣泡水喝,外婆則在做餅時舀一兩勺做餡兒,香氣可以續(xù)到來年。
枇杷在冬天開花,五月里結(jié)果,很慷慨,喂飽了不少鳥兒和松鼠。據(jù)說我出生時,有被考慮過叫“黃金果”一名,因為當(dāng)時外公的二哥—我喊作二爹爹—來看我時,見一院枇杷正盛,張口便道:“滿園枇杷黃金果。”外公離世時也是五月,在2017年,我生日前一天。往年此時都要找親友來爬樹摘枇杷,而這年枇杷落了滿地?zé)o人撿。外公臥床時仍惦記它們,好在臨終也嘗到一口。
枇杷過后不久,石榴花開,火紅火紅。再等一等,至白露前后,便可摘石榴來吃。對外公來說,外面的石榴再好,總比不上自家種的。年年他都會講,市面上賣的,多是紅花石榴,甜歸甜,吃了上火;我們院里的白花石榴,籽也是白的,透亮,清淡爽口,舒服。
有一年我自老家坐車去外地,外公準(zhǔn)備好一袋石榴讓我?guī)?。臨走我忘了拿,到車站等車,不一會兒遠(yuǎn)遠(yuǎn)看見外公拎著石榴,一路快步加小跑朝我而來,送至我手中,沉甸甸的。他喘著氣說:“還好趕上了,跑得差點犯心臟病?!蓖夤呐K一直不好,遇上趕車這樣限時的事情,更是控制不住地心急。他嗓音渾濁地又一次教我,用小刀先在上頭劃一圈,把蓋揭掉,再順里面的膜,從上往下劃幾刀,拿手一掰,石榴就是一瓣一瓣的了。
我還記起楊梅,亦與親人有關(guān)。前兩年,定居杭州的姐姐回馬鞍山過節(jié),我去她家里玩,一起吃仙居楊梅。她爸爸是我爸爸的堂姐夫,我喊作大姑爺,也一道回來。小時候在馬鞍山,爸媽忙時就把我放在他們家,我在此玩樂且多受照顧。大姑去世后,大姑爺隨女兒去了杭州,極少回來。
仙居的楊梅真是好吃,飽滿又柔軟。我們這里不產(chǎn)楊梅,未見過楊梅樹,便問姐姐:“楊梅也開花嗎?”“開的?!苯憬阏f,“一般四月開花,紅花,非常小,不怎么起眼?!?/p>
大姑爺在房間整理物件,桌邊擺著本漢語詞典。他模樣沒有大改變,從外形上看不出年歲漸增,神態(tài)和言語卻都比身體更老一些。我隨手拿起詞典翻了翻,里頭不少地方都被他用鉛筆勾畫過。他說這是他最愛看的書,沒事就翻來看看,很有趣。我問:“不覺得枯燥嗎?為什么不看小說,小說該更有趣吧?!彼f:“小說沒這個有趣,你看這個,一個字、一個詞,能七嘴八舌組合成這么多個意思、這么多個句子,多有趣?!?/p>
我點頭,這倒也是。我想我能夠明白他體會的有趣,但若放到自己身上,我仍是嫌寡淡的。而他心里已經(jīng)很靜了,連小說也覺得吵。他與外界往來本不多,去了異地更是。我能想象他在杭州的生活,買菜做飯,帶年幼的外孫女,偶爾散散步,其余時間在房里看詞典,邊看邊記。那里只有他自己。
后來我對他說:“下次我去杭州看你?!贝蠊脿斦f:“你不用來看我了?!闭f時他仍未停下整理物件,這一句輕松帶過,并不曾有思慮和遲疑。我聽來卻動了心,如他一般現(xiàn)出黯然的神色來。我清楚他這句話,與其是對我說,不如說是對所有人說;與其說來與所有人聽,更不如說是給自己聽。他已經(jīng)合上,將不再會打開。時間流動在他周身,停在他眼里。
日后我常想起這句,特別在楊梅時節(jié)。有時候感觸流年,也會想起。我也一直沒有去杭州看過他。記憶里那些開花的開花,結(jié)果的結(jié)果,形狀、顏色、香氣和味道,總是與人來人往相融合。風(fēng)景掠過,而我們都將繼續(x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