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生
有沒有這樣一個人:
你不好了,他會失落,
他會用盡全力保護你;
你好了,他也會失落,
他覺得自己的能力
已經(jīng)保護不了你了,
他只能對你說,累了,就回來吧!
這些年我走南闖北,
每天朝九晚五,
其實,有這些就夠了。
去電影院看了一個故事,名字叫作《后來的我們》,在故事的末尾,林父給小曉的信里說:累了,就回來吧!眼淚頓時肆無忌憚地流下來,大抵天下所有為人父母的,都會對自己的孩子說這樣的話吧!這個世界,我了解得并不多,但至少你對我說過,這就夠了。
我和你只有一張合影,我尚在裹得嚴嚴實實的襁褓里,只露出一張肉嘟嘟的臉和一只抓著你襯衫紐扣的手。那時候的你,頭發(fā)濃密,面容俊朗,加之退役歸來,氣質非凡,雙手小心翼翼地橫抱著我,嘴角彎出一個美麗的弧度。那張褪了色的黑白照,是我們故事的開始。
據(jù)說,我6個月大時,媽覺得事業(yè)未成,心有不甘,毅然走了公考的路,然后我就跟著你。據(jù)說,我是吃AD鈣長大的孩子。我的記憶,從4歲開始。你是村委會烤煙輔導員,每天在培養(yǎng)秧苗的大棚和農(nóng)戶田地間穿梭。我一只手拉著你的小手指,屁顛屁顛跟在你側面,手里抱著一瓶AD鈣;秋風時節(jié),會收到很多農(nóng)戶家自產(chǎn)的桃李果子,你會拿著小刀削李子皮,旁人覺得奇怪,你抽著香煙的嘴露出一個縫來,說“閨女牙口不好”;逢年過節(jié),我們就翻山越嶺地走回奶奶家去,你把我架在脖頸上,叮囑我緊緊抓住你的頭發(fā),偶有遇雨,你將一把舊傘撐開遞給我,回到家,你滿頭大汗,肩以下的衣服全都濕透了,顧不上喘口氣,先手忙腳亂地為我換衣服……
3月,你為我買了書包,你說,你要送我去上幼兒園,那里有許多玩具和小朋友。我說我不,我不喜歡小朋友,我要和你在一起。你蹲下來撫了撫我額前的短發(fā),滿眼慈愛,良久,你說,爸老了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了。然后,你把我放在幼兒園的鐵門里面,任憑我聲嘶力竭地哭喊,可是你走了,沒有回頭。9月,你以同樣的方式把我送進了小學,也就是在那一年,你因小人作祟離開了村委會,成為城里眾多農(nóng)民工的一員。
5歲,我開始了人生中漫長的住宿之旅。媽考試未果,回家接手你的事,她對我似乎有些陌生。你偶爾回來,永遠都是難以停息的爭吵,我央求媽,求她不要摔東西,也求你不要和媽計較,我害怕你們面目猙獰的樣子。她從每周日送我到校,到后來的做好飯等我回家,用了一年的時間。我變得獨立、堅強,同時也孤僻、冷漠。
8歲,我多了一個妹妹。媽和你的爭吵不曾停止,每每那時,你就會小心翼翼地抱著妹妹,細心呵護。我覺得自己被你拋棄了,從你送我上幼兒園那天開始。也因此我從來不看妹妹,我恨她,是因為她的出現(xiàn),讓我孤獨沒有依靠。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覺得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媽漸漸變成了普通的家庭婦女。12歲,你從城里回來,大包小包帶了許多吃食、玩具和新衣服,你和媽圍著妹妹試這試那,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也是,妹妹從蹣跚學步開始,就會逗你們開心,任我怎么努力做家務變得懂事,包括我考上最好的初中,你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句。我扔下盆里的菜,奪門而出,同時淚如雨下。
14歲,初三,我早戀了,被老師發(fā)現(xiàn)后,通知了家長。我萬萬沒想到,出現(xiàn)在辦公室里的,竟是在外地的你。你在辦公室整整和班主任談了三個小時,回家的路上你仍舊一言不發(fā)。飯桌上,你沒有動筷,我若無其事地吃了飯,走進臥室。你氣勢洶洶趕來,關上房門,在黑暗中,你狠狠地打了我,那是你第一次打我。我感覺得到,你幾乎使了渾身解數(shù),那種疼痛,說不出口,好比千軍萬馬從心上踏馬而過。我沒有發(fā)聲,就筆直地站著。后來,我想,我辜負了你,你的心也在滴血吧!那一晚,我失眠,不僅僅因為身體灼痛,還因為莫名地討厭自己。第二天,你走了,只留下院子里一大堆刺目的煙頭。
2017年“黑色6月”,高考的日子近了,很多家長都過來陪考。直到最后一刻,走進考場,我都沒有收到任何來自你的只言片語。
17歲,我收到省外二本院校錄取通知書,成為那個小村子里的第一個本科生。按照習俗操辦我的慶功宴時,第一次見你喝很多酒。深夜,眾人散去,你醉醺醺地趴在八仙桌邊,不知呢喃些什么。我輕輕蹲在你的身邊,小聲說:“爸爸,我要走了?!痹S久,寂靜的星空下,只留一陣鼾聲。
8月,我去了遙遠的異鄉(xiāng),從此江河余生。你們的腳步停在了家門,我出境的大巴車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你們好狠心,竟一點憐憫之心都不肯再給予我,哪怕是一句保重。
你會定時給我打生活費,卻從來不給我打電話。我想,你從開始給我錢,就不再給我你的感情。我們之間的親情怎么會變得如此淡薄,淡薄到荒涼,而決定這一切的是我還是你這個爸爸?至于媽媽和妹妹,我們彼此,為什么從來都感覺是熟悉的陌生人?
從南方到北方,在水土不服又不習慣飲食的日子里,我時常獨自靜坐,好想和你說一說,卻不知道如何開口、從何說起。北方的冬天,白茫茫的霧,干枯的樹枝上落滿積雪,氣溫達到零下10攝氏度。我卻不覺著冷,可能是心已經(jīng)麻木了。我想就這樣吧,自己注定是一個無處可棲的異鄉(xiāng)人。
大學的第一個假期,我收到消息:身份證到期,必須回家辦理。春節(jié)即將到來,村子里家家戶戶張燈結彩,過年的氣氛很濃了。又回到那個離開了許久的家,我抓住門柄,聽到屋里傳出你的聲音:“你姐姐從小就是那么孤單、不合群,有什么事也從來都不和家里說,可無論她走得多遠,長到多大,她都是爸爸眼里的孩子,我都擔心著她,但是爸爸也辜負了她,沒有能力再保護她……”“姐姐不喜歡我,她從來不與我玩”“你長大后要善待她,她可能不喜歡你,但是有一天爸爸媽媽離世了,她只有你……”空氣冷凝下來,仿佛時光停留,這些話語如同一支哀傷的樂曲,久久回蕩在耳邊。這些,我從來不曾懂得。
大年三十,我拿著小籃子獨自在后山采松毛,熟悉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恚骸澳隳膬簛砟敲炊噱X考的駕照?” 我頓了頓:“做兼職賺來的?!币粋€身影走過來,握住我長滿凍瘡的手,垂著眼簾,良久,哽咽著說:“累了,就回來吧!”
有沒有這樣一個人:你不好了,他會失落,他會用盡全力保護你;你好了,他也會失落,他覺得自己的能力已經(jīng)保護不了你了,他只能對你說,累了,就回來吧!這些年我走南闖北,每天朝九晚五,其實,有這些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