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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棚戶區(qū)的畢爾

        2018-09-12 18:53:28王祥夫
        十月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區(qū)長省長棚戶區(qū)

        王祥夫

        怎么說呢,往西去,那邊原是一大片的莊稼地,越過莊稼地,卻又是煤礦的地盤。煤礦的地盤上原是一大片零亂無際的小平房,都是那些從河北河南四川云南一帶過來挖煤的工人們自己蓋的,是因地制宜,是沒有規(guī)劃,是五花八門,是不管它好看不好看,只要能遮風避雨就行。比如說這戶是紅磚小房,而那戶卻又是泥坯,房頂呢,或是油氈頂或是三合土,這些七高八低形形色色的平房是蓋在河的兩岸,河呢,是早就沒了水,但名字還在,叫“十里河”。人們都說,是煤礦挖煤把河水給挖沒了,人們都說,是河里的水都流到地下去了。人們都說,這是人類自己找死害自己呢。而現(xiàn)在呢,這地方的那些小平房也都忽然不見了。省長前年下來了一趟,省長可不是一般人物,省長下來可不是小事。省長專程過來視察這地方的小平房,決定把這地方改造一下,緊接著這地方就有了一個嶄新的名字:紅五星棚戶區(qū)。怎么說呢,這地方現(xiàn)在的變化可真是大,早先來過這里的人要是再來可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過去的影子是一點都沒有了,現(xiàn)在這里到處都是嶄新的房子,到處是新栽的樹,但這地方的土太薄,去年種下的樹有三分之二都枯死了,那就再種。去紅五星棚戶區(qū)原有四條路,從東邊那邊過來最好看,先是要經(jīng)過那個電視臺,電視臺的樓頂上有好幾個可以說是巨大的“鍋”,人們都叫它鍋。電視臺斜對面是消防隊,門口總是停著幾輛紅色的消防車,過了消防隊是一個高臺階面館,面館的玻璃門上寫滿了面館里都賣什么面什么面,加一個雞蛋多少錢,加一塊燒肉是多少錢,加一個肉丸子又是多少錢,這個店,咸菜可以隨便吃,面湯可以隨便喝,所以來這里吃面的人就特別多。面館過去是幾家小賣鋪,賣小五金和日用百貨的那種小店,還有賣電器材料的,人進去幾乎沒有地方下腳,東西堆得到處都是,但你要什么,店主馬上就會把東西拿出來,而且還都是名牌。這些小店的對過是個小學校,過了那個小學校就到了紅五星棚戶區(qū),棚戶區(qū)臨街的房子在蓋的時候就都設(shè)計成了商店,一家挨著一家的商店,這些商店,剛蓋的時候是都一樣,一旦租出去就馬上變得五花八門,有理發(fā)館,還有鑲牙館,寵物店和花店,還有個藥店。緊挨著學校的那個大門是紅五星棚戶區(qū)的北門,北門右手又是一個澡堂子,再朝西走下去,要走很長時間,再往南拐一下,便是紅五星棚戶區(qū)的西門,這個小區(qū)可真是大,大歸大,但內(nèi)容卻十分簡單,住在里邊的人一部分是農(nóng)民,另一部分是煤礦上的,因為住在這個棚戶區(qū)里的人不是村子里的就是煤礦上的,而這個小區(qū)恰又歸南郊區(qū)管轄,所以說它是城市的一部分也不對,說它是農(nóng)村的一部分也不對,這就讓這個小區(qū)顯得不倫不類。但無論怎么樣,從春天開始人們就都紛紛地搬了進來,那可真是亂,像打仗。棚戶區(qū)的房子呢,肯定是要比過去的小平房好得多,但人們心里都很亂,怨氣這種東西原來都是因亂而生的,是不習慣,是排斥。先是呢,那些失去了土地的農(nóng)民們不高興了,雖然沒了土地種,但許多東西還都不能扔掉,??梢圆火B(yǎng),驢可以賣到湯鍋那邊去殺掉,但那些農(nóng)具怎么處置?還有別的零零碎碎,他們什么都不肯扔,什么都要帶過來,這就更亂,更讓他們心慌,他們也知道自己這一輩子不可能再去種地,但要把那些東西一下扔掉,怎么說呢,就像是要從自己身上往下卸一件子。那怨氣可大了。但怨氣再大,那些東西也沒地方可放。人們把不用的東西先是都放到了走廊里,小區(qū)馬上就有人出來干涉,讓把那些東西馬上拿走,也有把東西放在院子里的,用東西圍一塊地,把東西堆在那里再用塑料布蛇皮袋子什么的遮一下,這下子就更亂了,小區(qū)又有人出來制止了,很嚴厲地告訴各家各戶,把那些爛東西馬上拆掉拿走,馬上!如果沒人往回收那些爛東西就限日子由小區(qū)拉走,一開始,為了這種事棚戶區(qū)里總是吵吵鬧鬧,但時間一長人們也習慣了。而且呢,覺得自己現(xiàn)在的日子真的像是比以前好了,雖然沒地種也沒工作,但又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大家伙兒現(xiàn)在都這樣。而且都奇怪現(xiàn)在雖然沒工作但居然都不用吃了上頓愁下頓,而且頓頓大米白面。這么一來,想不開的也都慢慢想開了,沒事在院子里走走,也不像從前在村里總是忙,忙了地里忙家里,又是雞又是豬,地上不是馬糞驢糞就是牛糞。這個紅五星棚戶區(qū)面積可真是大,而且是兩頭高中間低,是河南邊的那一片和河北邊的這一片連了起來,中間的低地,也就是從前的河床,給修了一個大廣場,人們沒事可以去那里鍛煉身體曬太陽,可以在那地方找人說說話。說什么話呢?不過是說說房子的事,因為是限時拆遷,很多人家根本來不及收拾這邊的新家而那邊的房子就已經(jīng)給拆掉了,是匆匆忙忙,是落荒而逃的樣子,就那么逃難似的搬過來了,而更多的是沒有錢來收拾他們的新家,好在他們在鄉(xiāng)下的房子里住慣了,好在他們在自己蓋的小房里住慣了,一住進新房只覺滿眼都是亮堂堂。就這個紅五星棚戶區(qū),從外邊看是漂亮的,簇新的,而從里邊看呢,老話說得好,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

        那個省長呢,是大前年來的,時隔兩年,最近說是又要下來了,下來視察這個紅五星棚戶區(qū),來看看這里的成果,這成果當然與省長分不開,省長要下來,這可是件大事,而且,這個棚戶區(qū)是他的點兒,省長一來,電視臺也就來了,電視臺一來,報社那邊就也來了,不但電視臺報社來人,市里的那些頭頭腦腦也都會來。省里邊已經(jīng)給市里打了電話,市里又給區(qū)上打了電話,讓這邊把接待工作做好。這接待工作也就是要把省長過來的時間一點一點都排好,去什么地方,看什么東西,見什么人,極其瑣碎,極其麻煩,麻煩的地方就在于不要出事,出了事麻煩就會更大。為這事南郊區(qū)的區(qū)長和書記都碰了好幾次頭,要找一戶好人家,要方方面面都給省長留下好印象。

        就這樣,畢爾出現(xiàn)了,給選出來了。

        畢爾家里沒有別的人,只有他和叔叔畢大斗,畢爾念過高中,人黑瘦黑瘦的卻很漂亮。畢爾是那種心里想法特別多又心細的年輕人,又能說會道,腦子也好使,在家里排行老二,原名叫畢二,讀了幾本外國小說,自己把名字重新改過叫了畢爾。但即使畢爾再聰明再腦子好使,還是讓領(lǐng)導不太放心,因為這次要接待的是省長,區(qū)里為此事擬了方案,比如,省長下來可能會問到什么問題,比如,省長會不會突然決定留下吃飯,臨時措施有幾種方案。一條一條的都考慮好。畢爾到時候應(yīng)該怎么回答也都寫在紙上要畢爾先去背,好幾大張紙,一條一條寫好拿去打印,區(qū)長先過了一下。覺得大致也就是這些個問題,書記也過了一下。

        畢爾嘴大,笑起來一張臉倒有半張是嘴:“哦哈哈哈哈,哦哈哈哈哈。”

        “你怎么笑得像驢叫?!眲⒃傩滦χf,打開茶杯蓋子喝口茶。

        “哦哈哈哈,哦哈哈哈。”畢爾又笑,覺得劉再新這人還不錯。

        “中午我請你吃飯?”畢爾對劉再新說。

        劉再新說中午還有事:“以后再說,只要你想請?!?/p>

        沒幾日,區(qū)上辦公室主任劉再新便通知下來,要畢爾先準備一下,準備過幾天去鄉(xiāng)里正式接受培訓,吃住都在那里。這種事畢爾還從來都沒有經(jīng)歷過,倒慌起來,外邊下著雨,屋里都是潮的,畢爾把衣服都抖出來,不知哪件好,畢爾的叔叔畢大斗以前是公社干部,當過民兵營長,見識畢竟廣大,只對畢爾說,慌什么慌,衣服要換換好,內(nèi)褲多帶一條有個替換。畢爾說我長這么大就煩穿內(nèi)褲,便亂翻一氣找出來,穿上,只覺得百般不舒服,又去剃了頭,冒著小雨,去找女朋友。女朋友的家離畢爾棚戶區(qū)不遠,那地方原是糖廠,遠遠望去,是方正嶄齊的水泥車間,是金屬耀眼的大圓罐,是沖天而起一根大棒似的煙囪,沒去過那里的人不知道糖廠是個什么樣子,去過的人才知道糖廠其實只是地多,地里都種著甜菜,潑潑灑灑綠油油的甜菜。這家廠子做糖不用甘蔗只用甜菜。畢爾女朋友的父母原先都在糖廠工作,糖廠現(xiàn)在早就歇了工,地里也就不再種甜菜,現(xiàn)在地里是種滿了玉米,原來是奶牛場把地都包了,專門種那種用來喂奶牛的甜玉米。畢爾給女朋友發(fā)了短信,說是中午要請女朋友到市里吃飯。女朋友在電話里說吃完飯可不可以去看電影。畢爾說也沒什么好片子,不如咱們?nèi)ラ_房間說話。女朋友在電話里略一遲疑,說今天好像那個,又好像不是那個,便要畢爾去接。畢爾打了輛紅殼子出租車,從棚戶區(qū)到糖廠說好了是三十塊錢,從糖廠到市里又是四十塊。下著雨,畢爾和女朋友都沒帶傘,雨也不大。坐在車里,女朋友用肩膀推推畢爾,小聲說:“今天有什么好事?忽然帥成這樣讓人還看不慣?!碑厾柋忝靼鬃约菏谴α?,笑著,側(cè)過身看定了女朋友,說,“過兩天就要去區(qū)里學習了,就怕你在此期間被別人搶跑?!碑厾柕氖屡笥言缇椭?,說,“也不是什么壞事,但也不是什么好事,又不是給你找上了事做,你不嫌麻煩就行,上學誰沒背過題,其實也不用背,現(xiàn)在的事,問什么都說好就行?!碑厾柕呐笥岩贿呎f一邊把隨身帶的包兒打開,里邊是棒針毛線,很粗的那種毛衣針,時下人們都叫棒針,毛線呢也很粗,她沒事就織這個,然后拿到店里去賣。畢爾的女朋友是個手勤的人,做起飯來也干凈利落。

        “是不是給我織的?”畢爾把身子朝女朋友靠過去,笑嘻嘻說。

        “你要就給你。”女朋友用肩膀推一下畢爾,“明知故問?!?/p>

        “原來是等我要,那你給我我還不要穿?!碑厾柊褍墒衷谛厍敖徊嫫?,側(cè)過臉笑瞇瞇地看著女朋友,又把臉湊過去。

        又過了兩天,上邊的通知才正式下來,要畢爾去接受培訓。棚戶區(qū)西邊有一家養(yǎng)雞場,畢爾在那里做過半年事,正好雞場有車去區(qū)里,這次不是去送雞蛋,而是去送雞屎,畢爾便坐了拉雞屎的拖拉機,顛了快一個小時才到了區(qū)里,人已經(jīng)在車上被臭得發(fā)暈,及至齊齊整整被引到區(qū)招待所,畢爾才知道這次培訓獨他一人,早午晚管飯,房間里還可以洗澡,兩張床,床之間一張桌,暖瓶茶杯俱全。

        “就我一個?”畢爾問辦公室的劉再新。

        “想怎么睡怎么睡,想怎么躺怎么躺,只要你把題背好。”劉再新說。

        “好的好的。”畢爾說,兩手交叉在胸前,畢爾這天穿的是藍牛仔短夾克藍牛仔褲子,看上去特別清爽特別精神。畢爾的女朋友特別喜歡畢爾穿這一身,見面的時候總會提醒畢爾穿這身。

        “要喝開水去前邊,往左轉(zhuǎn),再往右轉(zhuǎn)再往左轉(zhuǎn)。”劉再新又說,“怎么這么不好聞,你應(yīng)該洗個澡,但這幾天沒有熱水?!?/p>

        畢爾抬起胳膊聞聞自己,說:“雞屎就沒香的?!?/p>

        “鑰匙裝好?!眲⒃傩率忠粊G,扭身走了。

        畢爾把鑰匙捏手里,緊跟著出去,送一下,又轉(zhuǎn)身回來,把門關(guān)了,把要他一條一條都背會的那幾張紙先拿過來看,上邊的問題一條一條倒是列得整齊。畢爾躺下,把身子放平,兩條腿交叉架在床欄上,一只手枕在腦后,另一只手舉著紙,心里忽然覺得好笑。覺得自己這考試不像是考試背戲本又不像是背戲本,這到底算什么?但好在上邊都是些家常話,不難記。畢爾背背想想,但心里全是亂的,人到了新地方都是這樣,一個人在屋里又憋得慌,但還不敢出去,其實出去也沒什么可看,院子里有花有草有假山有水池,但就是沒個人影。再往外走就是區(qū)政府大院,早上會有許多車開進來,倒是熱鬧,但一到上午十點多那些車就又都開出去,各自去忙各自的正經(jīng)事,剩下一些沒什么用的零碎人各自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做各自的事,一部分玩手機,一部分上網(wǎng)。中午在食堂里吃飯的也就那么幾個零碎。有頭有臉的哪個會在食堂吃中午飯。才幾天,畢爾就認識了公務(wù)員小周,小周名叫周自治,外號黑鬼,他的工作也就是分發(fā)報紙打開水給領(lǐng)導掃掃地。

        周自治對畢爾說:“你可是千里挑一的種子選手,到時答不好小心腦袋。”

        “不信還會被揪了去?!碑厾栃χf。

        “這個你放心,眼下還無此人?!敝茏灾握f。

        “你又不黑怎么叫黑鬼?”畢爾說。

        周自治說,“我心黑,真心黑?!?/p>

        便是這句話,讓畢爾對黑鬼周自治有好感。那天下雨,周自治回不去家,便去和畢爾睡,各睡一床,剛睡下,黑鬼又跳起去衛(wèi)生間,剛睡下,又跳起,又去衛(wèi)生間,“噗噗噗噗,噗噗噗”畢爾問黑鬼這是做什么,黑鬼說是去衛(wèi)生間放屁。畢爾好一陣笑。周自治說一個人最不能做的事就是把屁放在被窩里臭自己。

        “臭別人當然更不好?!敝茏灾蔚哪槺皇謾C晃得一亮一亮。

        畢爾一覺醒來,周自治還在那里玩手機,臉被晃得一亮一亮。

        畢爾也看一下手機,忽然發(fā)笑,那張圖片,一只狗騎在一只老虎身上。

        “好看吧?”周自治對畢爾說,“我剛給你發(fā)過去的?!?/p>

        “世界大了真是無奇不有?!碑厾柊堰@個圖馬上發(fā)給了女朋友,又發(fā)條信息,說:想不到我倒是條狗,你是虎。女朋友居然沒睡,馬上發(fā)來信息:“你怎么還沒睡,快睡?!?/p>

        不覺一個星期過去,這天區(qū)長讓人喊畢爾過去,周自治說時候到了,怕是要考你。畢爾心倒不亂跳,就那么幾句話,早已爛記在心頭。遂把腳上的褐色皮鞋用衛(wèi)生紙擦擦,再對著鏡子看看自己??熳叩絽^(qū)長辦公室的時候卻忽然又通知要換地方,要畢爾去小會議室,小會議在一樓,就又下去,往左手拐,一直走進去,地板剛被清潔工擦過,濕漉漉的照見人影。畢爾還沒來過這個會議室,探進頭去,會議室東墻與西墻之下都是沙發(fā),沙發(fā)靠背上一塊油又是一塊油,中間地上擺著三大盆塑料花,紅的紫的黃的,一年四季燦爛個不休。小會議室只區(qū)長一人,面前茶幾上一摞文件很勤政的樣子。還有一杯水,黃澄澄的沒一根茶葉倒像是溺物。區(qū)長說:“進來進來?!碑厾柋氵M去,反身關(guān)一下門,往前走兩步,站定了。區(qū)長看看畢爾,卻沒先問畢爾要背的那些問題,只問,你家里是不是有灶?這話著實讓人想發(fā)笑,畢爾忍了笑,畢竟對面是區(qū)長。此刻,畢爾站著區(qū)長坐著,一高一低,區(qū)長讓畢爾往后站站,說站近了逼得慌。畢爾就又往后站了幾步,說,“有啊,要吃飯家里哪能沒灶?”“吃什么?”區(qū)長說。畢爾又想笑,覺得區(qū)長腦子是有問題了,“吃飯?!碑厾栒f。“一般吃什么菜?”區(qū)長問?!把笥??!碑厾栒f多數(shù)吃洋芋,有時候吃菜稈子。“就沒有肉嗎?”區(qū)長說。“過年過節(jié)吃臘肉。”“吃飯,苞谷大米?”區(qū)長又問,說話只是極短,不肯多說一個字。也算是調(diào)查,然后才要畢爾一一回答紙上的問題。區(qū)長看著那幾張紙,問一條,畢爾回答一條。區(qū)長一邊問一邊看腕子上的那塊厚大鐵殼子表,問了半個小時,好像是很滿意,又好像是不那么滿意,只把頭往后一放,正好放在那一塊油漬上,說,“別像背書那樣背?!眳^(qū)長說。區(qū)長原是當過幾天教員的,忽然來了興致,說,“你坐下?!钡褂忠厾栕铝?。畢爾在對面沙發(fā)上虛半個屁股,回頭看一下那個油印,鼻子里已是腦油味。區(qū)長說,“知道嗎?要把這些問題都變成你自己的話,你記性不錯?!钡酱?,區(qū)長就又不再問,要畢爾回招待所繼續(xù)深入學習,要把紙上的話變成自己的話。那才像真的。

        “不能像是廣播電臺,那就生硬了?!眳^(qū)長說。

        “謝謝區(qū)長。”畢爾倒著走,然后是半側(cè)著身子走,出了小會議室。

        出了院子,畢爾的兩眼被院子里的花晃得一黑,好一陣,才過來。

        回到招待所,周自治還在睡,畢爾對周自治說:“起來起來事來了?!敝茏灾握f:“什么事?區(qū)里這時候是屁事不會有?!碑厾栒f自己就是不會用土話說官話,這可怎么辦?“區(qū)長這是把屎拉在石縫里給狗出難題?!敝茏灾握f:“這有何難,你說說看,我來聽,先把我這一關(guān)過了,我也睡醒了,不想再睡。”便點起一根煙,先給了畢爾,自己原想再點一根,卻又不點了,只對畢爾說你喂我?guī)卓诰托?,畢爾便吸,憋住,湊過去,對準了,一口氣把煙送到周自治嘴里,再吸一口,再憋,再湊過去,對準了,又一口氣把煙再送到周自治嘴里,連喂了周自治幾口,半根就下去。既是周自治,畢爾就無所畏懼,畢爾要周自治問,周自治問一句,畢爾便用家鄉(xiāng)話答一句,兩個人突然笑作一團,說怎么像是越南話問越南話。

        “咱們兩個又不是越南人?!碑厾栃χf。

        “說來你也不虧?!敝茏灾握f。

        “什么意思?”畢爾看著周自治。

        “你不過是背背這個,白吃白喝一天還拿一百?!敝茏灾握f。

        畢爾在心里算算,如果這樣下去背夠一個月也真是不虧,有三千進項。

        “只可惜長不了?!碑厾栒f。

        “長了就沒意思了?!敝茏灾握f自己的理想是買輛車跑出租。

        “我這算個啥?”畢爾說,“就像演戲?!?/p>

        “誰不是演戲?!敝茏灾握f。

        “我就不愿演戲嘛,要活就真真實實活著?!碑厾栒f。

        “活著的都是演戲,死了才算是演完。”周自治又說。

        “你這話有意思?!碑厾栒f。

        “這不是我說的,是一個哲學家?!敝茏灾蜗肓税胩欤瑳]想起是誰。

        第二天上午,辦公室又叫畢爾過去,這次是書記要考,看看畢爾把紙上的問題背得如何。畢爾以為又在小會議室,腳先往那邊去,卻被劉再新喝住,領(lǐng)了畢爾出區(qū)公所大門,區(qū)公所大門兩邊的兩棵大樹黑森森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樹,移來就那么大了。劉再新帶了畢爾只往西邊去,道邊的樹“嘩嘩嘩嘩”在風里響。過了電影院便是區(qū)上的那個招待所。書記有時候會在這里辦辦公,是比較神秘,其實這事人人都知道,但具體書記住哪間房又是經(jīng)常要調(diào)換的,反正是區(qū)上的招待所,由他住。具體哪天住哪間,情況只有辦公室掌握。畢爾沒見過區(qū)里的這個書記,心里便一陣一陣緊,不免在胸口連拍兩下。畢爾知道書記名字叫李連貴。這名字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過,又是個一時想不起,是越想越想不起。畢爾又拍一下自己腦門。

        “你干啥?又是胸口又是腦門,吃不了你。”劉再新說。

        “我這人見不得大官?!碑厾栒f。

        “省長大還是書記大?”劉再新說。

        “這倒是,但我們是平頭百姓?!碑厾栒f。

        劉再新領(lǐng)畢爾到了門口,敲門,一二三,“咚咚咚”,停停,再一二三,“咚咚咚”,然后停停,再,這次四下,“咚咚咚咚”。門便開了,劉再新要畢爾進去。

        畢爾輕輕進屋,屋里暗些,窗簾低垂著,只書記一個人獨坐,倒沒什么煙臭味。畢爾忽然想笑,原來坐在那里的人就是書記,畢爾是見過的,那天中午畢爾從下邊上來,看見一個人穿了紅色的秋褲,提了個綠色的塑料馬桶去那個洗漱室,想不到竟然是書記。畢爾笑了一下。書記也笑了一下,畢爾原想不再笑,卻又笑了一下,算是對書記的回報,書記笑他不笑是不好的。笑過,書記便開了口,想不到卻說你笑什么笑是不是想起李連貴熏肉大餅了?畢爾張了大嘴,完全明白過來了,剛才還在想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個名字,便想起那美味,一個盤子,幾牙餅,一排溜熏肉,好像是還有蔥,大段大段的蔥,還是女朋友帶自己去吃過。畢爾突然對書記有了好感,說好感也不是,是很親切的那么一種感覺。書記說坐下吧。畢爾就坐下來,書記沒看那張紙就開問,畢爾覺得真是奇怪,書記不看紙卻能把問題一條一條記著。書記問,畢爾答,逐條問到,行云流水。但到了后來畢爾忽然走了神,想起周自治對他說過的看準機會就不能放松,雖然調(diào)不到區(qū)里來,那要編制,但有機會還是可以到區(qū)里來工作。那天晚上,周自治把區(qū)上沒有編制的人名一個一個說給畢爾聽。

        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勇氣,畢爾突然站起來,臉一下紅起。

        “怎么回事?”書記身子往后一閃,吃了一驚。

        畢爾臉更紅了,笑著,都要出汗了,說:“書記你是父母官,我有什么話都想對你說,我能不能來區(qū)上工作?我想來區(qū)上工作,做什么都行?!?/p>

        書記這才把頭朝后一丟,瞇了眼,“司機都快沒事了?!?/p>

        畢爾心里努了一下,說:“我會寫墻報。”

        書記“呵呵呵呵”,說,“哪個要你寫墻報,再回去好好背過,你們紅五星棚戶區(qū)這下要開出一朵紅花來?!睍浤樕鋈灰蛔儯瑖烂C了,“咚咚咚”,胖鼓鼓的手指在沙發(fā)靠背上敲敲,指示說:

        “再回去倒著背,從最后一個問題開始,滾瓜爛熟?!?/p>

        比爾被培訓了半個多月,才知道自己女朋友說的那話極對,現(xiàn)在無論什么事要想對就只管說好話。自己背的這些話其實就都是好話,是什么都好,沒有不好。又過了幾天,區(qū)長和書記雙雙坐在那里又把他再次考過,區(qū)長和書記坐著,畢爾站在對面,一身藍牛仔,人清清爽爽,區(qū)長和書記問一句畢爾答一句,區(qū)長和書記是你一句我一句跳著問,畢爾居然答得是行云流水,區(qū)長和書記認為合格,但要畢爾回去繼續(xù)鞏固不要松懈。臨離開區(qū)里,畢爾請劉再新和周自治去小飯店喝了幾杯酒。碰杯吃菜再碰杯再吃菜,劉再新問畢爾感受如何,畢爾說:“這次到區(qū)上的最大收獲是交了你們兩個這樣的朋友?!碑厾栍终f:“至于背那幾道題,跟上學時一樣,兩三遍就忘不了?!?/p>

        從區(qū)上回來,畢爾又去看了一下女朋友,兩個人去看了一場電影。

        又過了幾天,上邊傳來消息,省長過兩天就要下來。省長要下來的前一天,畢爾家忽然轟動得了不得。之前,區(qū)辦的劉再新和副區(qū)長王波大已經(jīng)專門下來到畢爾家里看過,畢爾家里的家具用品都是幾十年前的老東西,件件東西幾乎都有牙沒齒,一把老椅子斷掉一條腿接了一根木棍繼續(xù)用,人坐上去亂晃,根本就不能接待省長。劉再新說:“這怎么行,這家里的東西沒一件入眼,給省長看這個可不行,必須都重新?lián)Q過?!?/p>

        “要煥然一新?!眲⒃傩抡f。

        畢爾說:“你說得倒輕松,我哪有錢換家具?”

        劉再新說:“這個不要你考慮,你只需把舊家具全搬出去,剩下的區(qū)里安排。”

        畢爾說:“電視還能看。”

        劉再新說:“看什么看,巴掌大屏幕?!?/p>

        畢爾說:“那個洗衣機還不到十年?!?/p>

        劉再新過去,把洗衣機開一下,家里立馬像是有了摩托車。

        “都換都換?!眲⒃傩抡f,“是省長下來,不是別的什么人下來?!?/p>

        “這明明是浪費?!碑厾栒f。

        畢爾便和他叔畢大斗商量,這東西那東西,都安排個去處,剩下的,第二天找了收破爛的全部發(fā)賣。隔一天,先是有電話打過來,然后區(qū)上果然派兩輛車把新家具送了過來,畢爾家里一時比娶媳婦還熱鬧。左右鄰居說這才是結(jié)婚娶媳婦。

        “我還沒對象呢,你們就不懂給我說一個?!碑厾栃χf。

        劉再新這天也早早過來,把畢爾拉到一邊,“怎么會這么多人?”

        “我哪里知道?!碑厾栒f。

        劉再新對畢爾說這是一級保密的事,“細節(jié)都不能對外邊說?!?/p>

        “我又沒請他們。”畢爾說。

        “家具什么的只說是你自己買的,記住?!眲⒃傩抡f。

        畢爾嘴一時張得老大:“我說他們也不會信。”

        劉再新說:“管你怎么說,你只說是你自己買的就行?!?/p>

        “知道了。”畢爾給劉再新點一支煙。

        “記住,不許說是區(qū)上幫你弄的,這話傳出去就涉嫌弄虛作假。”劉再新又說。

        “是我自己勞動致富?!碑厾栠珠_大嘴,笑,說明白了。

        “省長要來你家視察的事你千萬不能對任何人說?!眲⒃傩抡f。

        “才不會說?!碑厾栒f這一點他也知道,出了事可不是小事。

        “到時候你別緊張,省長也是人,不是老虎?!眲⒃傩掠终f。

        “就怕省長不按著我背的那些提問?!眲⒃傩逻@么一說畢爾倒緊張起來。

        “省長也是有準備的,不會亂問,他亂問就是給自己找麻煩。”劉再新說。

        “說不好怎么辦?”畢爾兩手在胸前交叉起來,有些擔心。

        “你就把他當作你自己的家人,你找找感覺,找到感覺就好了。”劉再新說。

        畢爾不知道該怎么找感覺,看著劉再新,蹲下來,仰起臉,“到時候不行我喝點酒?!碑厾栒f一喝酒就什么都敢了,什么也不怕了。

        “那可不行,開玩笑,你滿嘴酒氣怎么行。”劉再新說虧你想得出。

        畢爾長出一口氣:“省長坐著,我也坐著嗎?”

        劉再新就笑起來,說:“都是人,都是娘生下來的,就這個省長,父母都是種地的,他過去還當過鄉(xiāng)村教員,你就把他當你老師好了。”

        畢爾這才覺得自己身上不那么緊,松下來。

        “到時候,我穿這身可以吧?”畢爾又對劉再新說。

        “蠻好蠻好?!眲⒃傩抡f你穿牛仔很好看,你又不是政府機關(guān)工作人員。

        “這還是前幾年的衣服。”畢爾說我女朋友也喜歡我穿這身。

        劉再新又說省長這次下來視察,棚戶區(qū)的小男碎女一律都不許混進來,但這個也不要你操心,區(qū)里自有安排。能夠過來當群眾演員的區(qū)里已經(jīng)粗粗選了一下,有那么二十多個,個個人可靠嘴又老實,也已經(jīng)簡單培訓過,到時,有人會帶他們過來,事后,要給他們發(fā)一些補助,也不多,每人一兩百。

        “那我呢?”畢爾笑著說,“我還是主要角色?!?/p>

        劉再新說你就別想這個啦,你一天一百的培訓費已經(jīng)掙過。還想又得演出費?劉再新忍不住笑起來,說你這個家現(xiàn)在可真像是結(jié)婚的新房,你看那電視,你看那冰箱,你看那洗衣機,你看這家具,都是最好的,全是名牌,這說明棚戶區(qū)的生活水平在大大提高。劉再新笑笑,他忍不住想笑,笑過,又說:“這事還真有幾分像是拍電影?!?/p>

        “我要拍電影就去日本?!碑厾柨纯寸R子里的自己,笑著說。

        劉再新又吩咐畢爾:“擦擦玻璃,干凈一點。”

        “好好好。”畢爾說。

        “到時候床頭上最好擺幾本書?!眲⒃傩掠终f。

        畢爾說書倒是有幾本,閑時找找,不過都是金庸古龍,外國小說都擦了屁股。

        “我看你趁著這勢頭趕快結(jié)了婚算了?!眲⒃傩抡f。

        “她倒?jié)M意?!碑厾栒f,“只是我還不滿意,想找個有工作的?!?/p>

        “干了沒?”劉再新說。

        “這還要問?!碑厾栃χf。

        一切安排停當,劉再新才離開,他是坐小車跟著送家具的大車來的。棚戶區(qū)里這幾天正在種樹,天公也作美,說陰不陰說晴不晴的。雖說前幾天忽然大熱了幾天,這幾天又涼快下來。畢爾的叔叔畢大斗,從來都沒這么興奮過,叔侄二人忙了半天,又把冰箱電視機洗衣機各種家具擺放一番。畢爾的叔說你姑還不來,玻璃是該擦一下。

        畢爾搬了凳子去擦玻璃,上上下下。

        畢大斗已經(jīng)給他妹子打了電話讓她過來也風光一下,說好了要她早過來幾天,順便去父母親墳上燒個紙,六月六馬上就要到了,這地方講究六月六上夏墳。打過電話,就一直等她,省長明天就要來,但還不見她人影。再把電話打過去,畢大斗的妹子說明天一準快到。

        劉再新這天又是一早就來,他是來打前站,把畢爾的屋子前前后后看過,又讓畢爾把院子再掃一下,其實他也沒什么事,便坐在那里喝茶,一邊喝一邊對畢大斗說:“今天是你的正日子,都說我當辦公室主任牛,但我牛不過你侄子,你侄子今天是主角?!碑叴蠖氛f:“哪里哪里,他算什么,他什么也不算?!碑叴蠖烦戳斯献?,拿給劉再新。劉再新嗑著瓜子,忽然一拍腦門,說:“好,又有一個好細節(jié),省長來了你就可以給他吃這個,還顯得親和?!眲⒃傩抡f區(qū)委書記要他好好設(shè)計幾個細節(jié),要表現(xiàn)出省長既親民又隨便。

        “那就多炒點瓜子,到時候端出來?”畢爾把衣服拍打了,坐過來和劉再新說話。

        “真是好細節(jié),真是好細節(jié),就怕是電影導演都想不出來。”劉再新說。

        “省長會嗑瓜子嗎?”畢爾說。

        “省長也是人,他難道吃飯不拉屎?”劉再新說。

        區(qū)上的電話此刻又打了過來,竟是書記親自把電話打過來,這是很少有的事。說車已經(jīng)從省城開到了半路,省長差不多十點半就到。書記在電話里又重申一遍,告訴他們到時都不許亂說亂動,都乖乖站定就是。省長下來視察是大事!不免又輕聲對劉再新說畢爾和畢爾的叔還有那些臨時搞來做群眾演員的都要一一把話說到,誰要是到時出了洋相,別怪區(qū)上不客氣,到時扶貧款一分也別想。也就是此時畢爾的叔突然接到了妹子的電話說要讓他出去接一下,說棚戶區(qū)的路怎么都給封死了?誰也不讓進,好多人都給堵在路上,還有車,動都不讓動。畢爾的姑姑十分著急,說:“東邊的那條路進不來,北邊的也進不來,離棚戶區(qū)不遠的四條路也都封了。誰也進不來。”畢爾的姑姑急得上火,手機連連打,要畢爾的叔馬上去接。畢爾的叔剛要出門,劉再新馬上厲聲說:“你好賴在村里也做過民兵營長,連這種事都不懂?站好了,你去哪里?你不能出去,就在屋里好好待著,省長馬上就要來?!碑厾柕氖逭f:“我妹子被擋在外邊,我去領(lǐng)她一下,她又不是外人,是我妹子?!眲⒃傩抡f:“她就是神仙也不能來,這屋里除了安排好的人其他人一個也不能進來?!碑厾柕氖逶谖堇锔芍保央娫捊o妹子打過去,妹子在那頭早已生了氣,說這就要回去,六月六那天再來,原想拍張照片好回去神氣神氣,想不到會有這么多警察,就像是棚戶區(qū)里出了逃犯!畢大斗的妹子放小了聲音說:“哥,還有不少警車?!碑厾柕氖逡仓荒艹馔?,院子外倒是清靜,再想往遠處望就沒了法子,是對面人家的窗子陽臺,再望,還是窗子陽臺。棚戶區(qū)的房子都一模一樣,不一樣的是住在里邊的人,其實說里邊住的人不一樣也只是胡說,里邊的人其實也都一樣,也都是沒了地種的農(nóng)民和下井挖煤的工人。

        十點鐘的時候,棚戶區(qū)有了動靜,十多輛車開了進來。

        車是從東邊那條路過來,然后朝西掉個頭就停在了廣場上。要在平時,廣場上這時會有很多的人,但此刻都被趕回到家里去,有二十幾個人在那里或是下棋或是說話的也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見車停下,那些人就立刻站整齊拍起手來,但從車上下來的竟又不是省長。省長的車在進棚戶區(qū)時臨時改了道。走的是另一條路,是從北門繞過來,那邊的安排是,要請省長先種一棵樹,電視臺的記者當然是緊跟著省長。眼下正是種樹的季節(jié),路邊的坑是早就挖好了的,省長只需往里邊把樹苗放好,然后再象征性地往樹坑里填土。省長對這些都很熟悉。接了樹苗,抬起手,把幾片黃葉輕輕摘去,問一句:“這是什么樹?”下邊人馬上回答了。然后省長才把樹苗放在坑里,一手把樹苗立住,一手用鍬往坑里填土。電視臺的記者讓旁邊的人也都做出種樹的樣子,但都離省長有幾步遠,這樣一來,省長在鏡頭里就很突出。種了樹,省長再問一句:“開不開花?”接著又說,這回口氣就像是在做指示了:“種樹最好是夏天能開花秋天能結(jié)果的那種?!睒浜芸旆N完,接下來省長又去了棚戶區(qū)的養(yǎng)老院。雖說養(yǎng)老院是私人開的,但民政系統(tǒng)很關(guān)心這里的工作,把在社會上流來流去神經(jīng)有問題的人員都送到了這里,為了不讓這些人亂跑,這里安了許多道鐵門,平時都上了鎖,有什么事必須要經(jīng)過管理人員一道一道把鐵門打開。那些來這里的人大多腦子有些問題,但他們一來到這里就好像變了一個人,整日都嘻嘻哈哈,沒事在院里曬太陽的時候都擠在一起,有事回屋里也擠在一起,總是擠在一起,而且臉都紅撲撲的,好像是剛從澡堂子里出來一樣。省長進了養(yǎng)老院,那些個神經(jīng)有問題的都給趕到了食堂里邊,而省長卻只去看一個殘疾人,是個全癱,躺在屋子里最靠里邊的一張床上,臉色倒是白,一只眼睛有點斜視,是這只眼看你那只眼就必定看了墻,那只眼看墻那邊,這只眼才能對著你。省長過去,握一下手,回身把什么東西接過來,是事先準備好的一大袋水果,省長把這袋水果遞給癱子,再順手把癱子的被角這么一掖,又那么一掖,手法是相當老到,沒一點拖泥帶水,算是完事,前后也沒幾句話,其實也不必要說什么,有鏡頭畫面就可以,看完了養(yǎng)老院的癱子。然后省長才去畢爾家,省長的時間從來都是十分緊張,天天都在忙。但其實此刻最忙的倒是那個電視臺記者,幾步搶過來,再幾步搶過去,唯恐誤了什么鏡頭。但說實話他在心里很佩服省長,比如種樹,比如剛才去看那個癱子,省長的那幾個動作做得真是到位,好像就是專門做給他的,怎么拍怎么好,怎么拍怎么舒服,原是長年累月練就。

        “請省長參觀一下我們的食堂好不好?!别B(yǎng)老院的院長緊跟在省長屁股后邊。

        “不必了,還不到吃飯的時間吧?!笔¢L說。

        旁邊的人馬上看表,說還早還早。

        養(yǎng)老院的院長人還年輕,長得精瘦精瘦,皮膚把臉上的棱角都包了出來,只是頭上邊有點謝,他對養(yǎng)老院的那些人說話聲氣總是很和氣,但平時做什么卻很嚴厲。他以為省長會留在養(yǎng)老院吃飯,一大早就讓廚房忙開了,菜做了七八樣出來,也就是七八盆,都用那種很大的鋁盆盛著,土豆燴豆腐、青椒山藥絲、紅燒帶魚、肉燉海帶、紅燜雞塊等等等等,一道道菜都有聲有色地擺在那里等待著視察。但省長是沒時間,養(yǎng)老院院長還以為省長怎么說都會坐下來說說話,但想不到會這樣速來速去,及至后來他看電視,才明白省長并不是專程來看養(yǎng)老院。他把電視錄下來翻來覆去地看,其實只是為了看自己,看自己在省長旁邊的一舉一動,一時真也是風光無限,后來又把這視頻放給養(yǎng)老院的那些人看,只說是組織學習。但讓他覺得有點妒忌的是畢爾,居然在電視里和省長有說有笑,還拿出一個盤,遞給省長,盤里原來放的是炒南瓜子,省長真是可親可敬,居然伸手在盤里抓了些瓜子,就那樣一邊嗑瓜子一邊和畢爾說話。這個鏡頭可真是經(jīng)典,據(jù)說省長看了之后也大為贊賞。

        省長下來視察,對紅五星棚戶區(qū)來說真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這對市里區(qū)里也不能說是一件小事,而且可以說是一件大事中的大事。而這件事的重點最后要落在畢爾身上,人們都想不到畢爾年紀輕輕怎么會在電視機前表現(xiàn)得那么出色,會在省長面前那么自然風趣。好像是,省長問什么都難不倒他。人們都說要是在別人早就慌了,也許都要尿褲子了,哪還敢嗑瓜子?好家伙,畢爾居然敢在省長面前嗑南瓜子。還把南瓜子拿給省長,省長真是棚戶區(qū)的貼心人,居然拿起南瓜子就嗑起來。

        “這南瓜子小時候我也是經(jīng)常吃的,”省長對畢爾說。

        “好香好香,南瓜子香?!碑厾栒f。

        省長看著畢爾,說自己小時候在農(nóng)村長大,每次吃南瓜母親都會把瓜子留下來,到了過年的時候再炒出來給人們吃?!斑€會在炒的時候往鍋里溜一點鹽水,就更好吃?!笔¢L說。

        畢爾不知道怎么溜鹽水,說:“那不成了煮瓜子了嗎?”

        省長說:“不能多,用水化一點鹽,濃一點最好,灑在鍋里一會兒就會都被瓜子吸收了也炒干了?!?/p>

        “還是省長會吃?!碑厾柺峭耆潘闪?,居然這話也敢說。

        省長最喜歡人們這樣直來直去親親切切,說:“你這家可真是漂亮,比我現(xiàn)在住的家都漂亮,我都沒這么好看的家具?!?/p>

        畢爾說:“好馬就是要配好鞍,要是以前住老房,自己說什么也舍不得買這些家具和家電?!?/p>

        “這回舍得了嗎?”省長說,“就是不知道冬天你們會不會冷?!?/p>

        “房子比以前好一百倍,哪還會冷。不像以前走風漏氣,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碑厾栠@倒是實話,畢爾說要謝謝省長。說來也巧,畢爾的手機這時響了,“嘀嘀嘟嘟”,是女朋友打過來的,她想進來卻進不來,她想讓畢爾出去接她,而這時省長的手機竟然也響起來,是老電話鈴聲,“嘩啷啷啷,嘩啷啷啷。”

        畢爾笑臉看著省長,說:“省長您也用手機?”

        省長說:“笑話,我當然也用手機,不但用手機我還用微信,我要知道網(wǎng)絡(luò)上的事,這很重要?!?/p>

        畢爾也是膽子太大了,畢爾突然說:“省長您的官實在是太大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和您加個微信,有什么事我可以向您匯報。”

        省長只遲疑一下:“可以啊,你來加,我可以知道更多民意民情。”

        旁邊的人早捏了一把汗,劉再新和陪在一旁的區(qū)長區(qū)委書記眼都直了,畢爾的膽子也真是太大了。居然把身子近過去,和省長手對手加微信,還留了電話號碼。省長畢竟是省長,見多識廣,大事小事水推石轉(zhuǎn)都應(yīng)付得來。

        “這下好了,你有了我的電話和微信以后可以對我說說心里話?!笔¢L還這樣對畢爾說。

        “會說的會說的?!碑厾柨纯词謾C又看看省長,滿臉的燦爛。

        “一定要說啊?!笔¢L說,“我今天吃了你的南瓜子,你要對我說實話。”

        省長說話的時候,圍在一旁的人心情復雜無比,區(qū)長啊區(qū)委書記啊,都在心里恨畢爾,又羨慕,他們哪個不想加省長的微信要省長的電話號碼但他們哪個敢。此時畢爾完全放松了下來,省長問的話他回答得頭頭是道行云流水,但省長幾乎沒問畢爾背了許多天的那些問題,省長只問家長里短,問畢爾上過什么學,結(jié)過婚沒有,畢爾說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把家搞得這樣漂亮就是想早早娶她進門,她什么都好只是沒工作。省長對畢爾說你這發(fā)型時髦啊,耳朵旁邊的頭發(fā)都推光了也好看,額頭會顯得大大的。

        “有聰明才智的人額頭都大。”省長說。

        “我這是瞎推?!碑厾栒f,把頭發(fā)拂一下。

        省長說我才不信,“你推這樣一個頭要多少錢?”

        “二十多塊?!碑厾栒f。

        “我推只要五塊?!笔¢L說。

        省長和畢爾說話的時候別人也插話,畢大斗插了一句,多少有點結(jié)巴:“還是政府好,政府給我們辦實事,這房子好得沒法說。”

        省長看一眼畢大斗,說:“應(yīng)該的。政府還做得不夠?!?/p>

        “哪能呢?!碑厾栒f這房子和以前比一個是金子一個是黃銅。

        “我對你說實話吧?!笔¢L這時候好像已經(jīng)是畢爾的朋友了,省長對畢爾說,“說心里話我現(xiàn)在還想去教我的書,我喜歡和學生們在一起。”

        畢爾說:“省長要是去當老師我就再去當一回學生。”

        省長便“哈哈哈哈”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站起來,這是結(jié)束的表示。

        在畢爾家門口大家和省長照合影的時候,省長還拉了一下畢爾要畢爾站到自己身旁。區(qū)長和區(qū)委書記還有其他工作人員卻站在一邊。照完相,大家都松了一下,慢慢跟著省長往外走,區(qū)長走在畢爾身邊,區(qū)長拍了一下畢爾,說:“好”。又拍一下,又說了一個:“好?!痹僬f,聲音就小了,區(qū)長對畢爾小聲說:“千萬可別把手機給搞丟了?!?/p>

        “哪會哪會。”畢爾笑著說,看一下手里的手機,攥緊了。

        送走省長和區(qū)上的那些人,屋子里突然靜了,畢爾心里很激動,坐在那里不住地這邊看看那邊看看,忽然覺得剛才是不是夢?又覺得這不像是在自己家里,畢爾想大喊一聲或唱幾句,又跳起身探頭朝外看看,然后回頭連問他叔:“我剛才沒說錯什么嗎?”

        畢大斗去掃地上的瓜子皮,“我汗都嚇出來了,你小子可真出息?!?/p>

        畢爾忽然對他叔說:“剛才我真想對省長說讓省長給我找份工作?!?/p>

        “除非你瘋了!”畢大斗說。

        “我想了好久還是沒說嘛。”畢爾說。

        “這就是你還有分寸?!碑叴蠖氛f。

        省長走后不久,通往紅五星棚戶區(qū)的那四條路才解了禁,畢爾的女朋友從外邊趕進來,說差點淋上雨。又對畢爾說怎么還會有警車?又說路上的車現(xiàn)在恐怕都堵到糖廠那邊了。這時許多小區(qū)的人也都擁到畢爾的家里來,他們想知道省長都說了些什么。又探頭探腦把畢爾家里的家具看一遍。

        畢爾說:“看電視,看電視,你們晚上看電視?!?/p>

        畢爾女朋友對畢爾說:“怪不得你那幾天不讓我來,怎么一下子屋里都是名牌?!碑厾柕呐笥芽粗厾?,兩眼比平時亮幾倍。

        “這就是勤勞致富?!边@句話被畢爾用上了,又說:“這是省長吃剩下的,好香。”畢爾拿南瓜子給女朋友。

        “晚上咱們?nèi)コ灾ナ筐Q飩好不好?”畢爾的女朋友用肩膀輕輕推一下畢爾。

        畢爾卻不肯,說不要誤了晚上的新聞,“我在上邊,這比什么都重要?!?/p>

        “飯店都有電視,你坐在那里看電視還更風光?!碑厾柕呐笥颜f。

        畢爾眼一亮,對啊,便說不妨把畢建國小白菜他們都拉上大家喝啤酒。畢爾算了算,有七八個,都叫過來。

        “為什么?”畢爾女朋友說我只想跟你一個人待在一起。

        畢爾說:“演戲是要給觀眾看的,我這一輩子數(shù)今天風光,除了我誰還能和省長在一起?!碑厾栒f我要是有錢恨不能把那個飯店包下來請我全部的熟人朋友都去,讓大家都來看我和省長在電視里,那才牛。

        “你還說你沒錢?”畢爾的女朋友說你屋里樣樣都是名牌。

        畢爾不再說話,過一會兒,小聲對女朋友說:“可惜我叔在。”

        “什么意思?”畢爾的女朋友說。

        “他要是不在你就可以搬過來呀。”畢爾說。

        “你想得倒美?!碑厾柵笥颜f。

        “同居在一起才知道合適不合適嘛?!碑厾栒f。

        “你還要怎樣合適?”畢爾女朋友說。

        “一次兩次不說明什么,要天天住在一起才會知道合適不合適?!碑厾栒f現(xiàn)在大家都同居未必就是只想做那事,主要是互相了解嘛。

        畢爾開始打電話,“哇哇喂喂?!?/p>

        “都來都來?!碑厾枌χ娫捳f。

        天很快就黑了,畢爾的電話也都一一打到,電話那頭的朋友說時不時節(jié)不節(jié)的有什么好事?畢爾說當然是天大的好事,來了自然知道。畢爾打過電話,便和女朋友去了飯店,飯店就在棚戶區(qū)對過,進了門往左手一拐就是,飯店里還沒有什么人,畢爾一跳,先選了面對電視的那張桌,電視在很高的地方吊著,電視旁邊又是一尊財神像,像前是兩個假裝蠟燭的電燈泡,在閃閃爍爍,還有一個香爐,也是假的,三炷香上各有一個紅紅的小燈頭,也沒明沒夜地亮著,還有一些碎錢,五毛一塊疊落著。

        “也沒人跟你搶,你跳什么跳?!碑厾柕呐笥颜f,坐在他旁邊。

        畢爾讓服務(wù)員上一個盤,放南瓜子。

        不一會兒,畢爾的那些朋友們就都陸續(xù)到了。

        “今晚看老子出臺?!碑厾枌λ麄冋f。

        畢爾的朋友們并不知道什么事,還以為畢爾又參加什么唱歌比賽。

        “算了吧,就你那嗓子。”畢爾的朋友小白菜說。

        畢爾對小白菜說:“你知道不知道誰和我同臺?”

        “鬼才知道?!弊诹硪贿叺漠吔▏f我不知道他就更不知道,他不過是一棵小白菜,曬干了就是干白菜,放缸里腌了就是酸白菜,再過幾年是白菜幫子。

        “咦,南瓜子?!毙“撞苏f,撮幾粒在手里。

        “告訴你,和我同臺演出的是省長?!碑厾栒f,還想再說什么,但忍了,還是沒把加了省長微信的事說出來。別人也只以為畢爾是瞎說,外面的聲音忽然細碎起來,看看玻璃,是下雨了。吃著喝著,很快就到了新聞節(jié)目時間,此時菜已經(jīng)上了五六道,蔥爆魷魚絲和涼拌海帶絲什么的,味精只是多,啤酒也已經(jīng)下了十多瓶。新聞節(jié)目一開始,畢爾馬上就現(xiàn)身屏幕,一身藍牛仔可真是帥氣,“看看看,看看老子?!碑厾柎舐曊f。畢爾的那些朋友好一陣尖叫,都想不到畢爾真會出現(xiàn)在電視里。但他們還是有點不太相信和畢爾說話的就是省長,又感嘆時間太短。

        “你們這下知道了吧,這南瓜子是省長吃過的,連省長都說香?!碑厾栒f。

        “時間再長一點許多妹都會被撩倒?!毙“撞苏f這下我的風度給壓下去了。

        這天晚上,畢爾喝得有點醉,因為是啤酒,也只是小醉。

        畢爾把女朋友送上出租車然后回到家里,腦子興奮得毫無睡意。

        區(qū)里的劉再新此刻忽然給畢爾打來了電話,小聲問能不能把省長的微信名片發(fā)過來他也想加一下。畢爾想一想,說省長當時悄悄對他說過不讓他把微信隨便給人。

        畢爾突然想看看省長的微信上都有些什么東西,但打開一看,上邊卻什么都沒有,只有幾張會議照片,還是去年六月的。畢爾忽然想試試打個電話,又不敢用自己的手機,想了想,橫豎沒事,便一挺身子下了床,穿鞋出門。出去打電話。外面的雨還沒有停,一絲絲的,一絲絲的。畢爾到了棚戶區(qū)院門口外的那個電話亭,按著省長留的電話打了一次,里邊馬上傳出語音提示:

        “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畢爾再撥一次,里邊又傳出語音提示:

        “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p>

        畢爾這才敢用自己的手機去撥,小心撥去,里邊的聲音依然是:

        “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p>

        回小區(qū)的時候,畢爾去了一下小區(qū)門口的那家藥店,畢爾和藥店的人都很熟。畢爾進去只一踅,問,看電視新聞沒看?想不到藥店里居然沒有電視。接著畢爾又去了藥店旁邊的水果店,這家水果店每天晚上都要開到很晚,老板胖且黑,正趴在那里看電視,畢爾又一踅,問,剛才看電視新聞沒看?賣水果的老板在看武打劇,說,“現(xiàn)在鬼才看新聞,沒一句真話!”

        “明天你再看,我在里邊,和省長在一起?!碑厾栃χ?,指指電視,說。

        省長下來視察,畢爾上了電視,一時有多少熱鬧,但也只是一天兩天的事。為了慶賀,畢爾和女朋友又去看了一場電影。那天的新聞播過,隔一天又播了一下省長視察紅五星棚戶區(qū)的專題,這也就到頭了。但畢爾卻還興奮在那里,畢大斗這天忽然提醒畢爾一句,說:“你何不趁著房是房家具是家具都這么齊全漂亮把事辦了,你不結(jié)婚還等什么?”畢大斗這句話是說到了畢爾的心里,但既被道破心思,畢爾反倒反著來,畢爾就是這性格,畢爾對他叔只說:“急什么,結(jié)婚是一輩子的事?!贝藭r的畢爾,就像是一個孩子剛從過山車下來,人整個是暈的,這個暈是一時不知東南西北,畢爾覺得自己與以前的那個畢爾大不一樣了。怎么說呢,好像是在電視里看到了自己便重新認識了自己,一個人有時一輩子都不會認識自己,但畢爾在那一剎那認識自己了,或者是,怎么說呢,不單單是因為見了省長,和省長又說又笑還給省長遞南瓜子,就是屋里的那些高檔家具和電器也讓畢爾覺得自己和以前大不一樣了,這是肯定的,就像是一只雞,鉆在雞窩里和它忽然落在高高的梧桐樹上是不一樣的,鉆在雞窩里的時候沒人會認為它怎么好看,一旦落在梧桐樹上,連雞也會覺得自己的羽翎居然輝煌。但讓畢爾想不到的是自己對自己的重新認識其實是不對的。生活其實并不是那樣。

        “你別忘了演完了戲就要卸裝。”這天,劉再新忽然打來了電話,開口便說。

        “什么事?”畢爾覺得劉再新話里有話,“莫非還要給我補助?”

        劉再新在電話里突然笑了起來,“我當了區(qū)長有這個可能。”

        “那是什么事?”畢爾笑著說,“難道省長還要再來一次?!?/p>

        劉再新在電話里頓了一下,不開玩笑了,說:“我先給你打個招呼,你好準備準備,下午車就過去,要把那些家具和電器還有別的都拉回來。”

        “什么?”

        畢爾是大吃一驚,一下便從沙發(fā)上跳起來,他叔畢大斗這時正坐在門口和鄰居說話,畢爾一頭鉆進了洗手間,人已經(jīng)激動起來,大聲說:“你說什么,那些東西不是給我了嗎?我家里原來的東西可是都讓人拉走了。”

        “那怎么可能白給你?”劉再新在電話里說,“那只不過是臨時性的道具,戲演完了,道具就要收回來了,要還給人家了。”這句話,也是劉再新想了好久才想出來的,他想把話說得有趣點兒,這樣才不至于讓畢爾那么緊張。劉再新又對電話里的畢爾說,“電器加家具還有別的你猜猜要多少?三十多萬!區(qū)里再有錢也不會白白給你三十多萬,區(qū)長和書記還沒瘋!”劉再新說這話時忽然有些開心,說不出的開心。那天畢爾的樣子可是太得意了。就連自己想向他要一下省長的電話,他都居然那樣說話,還說省長對他怎么說怎么說,當時人們都在場,誰都知道省長什么都沒說。只這一件事,就讓劉再新特別生氣。所以,劉再新此刻特別開心。但又有點兒難過,為畢爾難過。

        “你先準備準備?!眲⒃傩聦﹄娫捓锏漠厾栒f。

        電話里沒了動靜,但細聽,能聽到畢爾在喘粗氣。

        “車下午就過去?!眲⒃傩掠终f,笑起來,但沒笑出聲。

        電話里還是沒有聲音,畢爾像是已經(jīng)傻掉,再也說不出話來,畢爾還年輕,又沒經(jīng)過多少事,他想不到會有這種事。畢爾蒙了,比剛從過山車下來還蒙,已辨不出東南西北。但畢爾要自己不要蒙,要自己沉住氣,其實從一開始被培訓,畢爾的心里就已經(jīng)充滿了反感,充滿了不滿,只不過這種情緒被自己壓了回去,此刻,那反感忽然又回來了,像撞向堤壩的洪水大浪,一下撞過去,再返回來的時候就更大。“區(qū)里這是不是折騰人!”畢爾說,但這只是半句,“這是弄虛作假?!碑厾栍终f,這又是半句,和剛才那半句加在一起才算是一句,表達了畢爾心里無比的憤怒。其實是,說完這句話,畢爾心里的火才一下躥了出來,畢爾不能接受劉再新剛才說的那個事實,但畢爾不是那種沒頭腦的年輕人,他要自己把內(nèi)心的憤怒壓住,夯實,一點一點來。

        “好,我等著?!?/p>

        畢爾忽然來了這樣一句,倒讓劉再新摸不著頭腦了。劉再新想再說什么畢爾那邊已經(jīng)掛斷了。劉再新當然想不出畢爾現(xiàn)在在做什么,畢爾找出了省長的電話,他要再試一下,再撥一下,但電話撥過去,里邊馬上傳出語音提示:

        “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p>

        畢爾再撥一次,里邊又傳出語音提示:

        “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畢爾的手指有些抖,再一次小心撥去,里邊的聲音依然是:

        “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p>

        這時劉再新又打來了電話,他不放心畢爾,這種事,最好不要鬧大。

        “你沒事吧?”劉再新說。

        “好,我等著?!碑厾栒f。

        此刻已是中午,快到吃飯的時候,畢爾一個人去了那家飯店,飯店的客人還沒上,畢爾又選了那張面對電視的桌子坐下,小飯店里的服務(wù)員已經(jīng)認識了畢爾,都知道他就是那天上了電視和省長一起說說笑笑的人。畢爾人雖黑瘦卻長得真是精神好看,再加上他一身的藍牛仔,人就顯得更加清爽好看。服務(wù)員問他今天有幾位客人?畢爾說七八個吧,但我先喝兩瓶。畢爾就要了一盤花生米兩瓶啤酒獨自喝起來,兩瓶很快喝完就又要了兩瓶,這兩瓶喝完那盤花生米還沒吃完,畢爾就又要了兩瓶。這時飯店的客人才陸陸續(xù)續(xù)多起來。

        有人認出了畢爾,說:“咦,那天你在電視里好漂亮。”

        畢爾說:“還不是演戲?!?/p>

        那人又說:“了不起,省長都和你說說笑笑?!?/p>

        畢爾說:“那都是演戲?!?/p>

        畢爾喝了許多啤酒,卻沒要什么菜,只那一盤花生米,畢爾喝啤酒不會醉,但多少也有了酒意,上頭了。畢爾從飯店出來,頭雖有點兒暈但心里卻十分清楚。畢爾回家去了,但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畢爾把手機看來看去,忽然又看到了那天周自治發(fā)給自己的圖,一只狗趴在一頭老虎的身上。畢爾笑起來。

        劉再新帶著兩輛車是下午到的紅五星棚戶區(qū)。天又陰下來,這是一個多雨的季節(jié),車上還有三個搬家工,人們都這么叫他們,還有繩子和扛布,扛布就是那種很結(jié)實的一大整塊尼龍布,是幾層疊縫在一起,又用藍粗布沿了邊,特別的結(jié)實,是專門用來背東西的,這東西要比繩子好用,比如搬冰箱,要是兩個人搬,其實都使不上勁,他們就一個人來,只需用扛布把冰箱兜起就行。劉再新已經(jīng)想好了,這件事區(qū)里做得多少有點欠妥,所以他想好了要先跟畢爾套套近乎,抽幾支煙,安定一下畢爾的情緒,這樣才好把那些東西搬回來完成這個任務(wù)。這件事,無論怎么想,劉再新都覺得區(qū)上安排有誤,畢爾家里原先的那些家具都已經(jīng)送人的送人發(fā)賣的發(fā)賣,而且只能是當作破爛賣。這樣一來,怎么說呢,如果把現(xiàn)在的那些電冰箱啊電視機啊洗衣機啊床啊衣柜啊飯桌啊沙發(fā)啊什么的都搬走的話,畢爾的家里就空了,還怎么住人?劉再新有點替畢爾難過。劉再新想好了,一定要撫慰好畢爾,劉再新想好了兩種方案,一種是硬著來,進去,也不說什么,上手搬就是。想必畢爾也不會鬧出多大動靜,這對畢爾來說畢竟是一件丟人的事,劉再新還是肯為畢爾想,這就是劉再新的善良之處,他人原是質(zhì)樸的,劉再新甚至想夜里來搬更好,免得有人圍觀。劉再新把這件事前前后后想了又想,覺得還是軟著來為好,把感情套牢了,什么就都好說了。但劉再新沒想到畢爾會這樣,沒想到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許多事情都不是一個人能想到的。

        劉再新進去的時候,畢爾很客氣地讓劉再新坐,但臉色已完全不對頭。那三個搬家工也已經(jīng)在門口站好,他們得了一盒煙,正在分著抽,你一支我一支。他們知道抽完煙就要干活兒了。

        劉再新把一支煙遞給畢爾,畢爾也接了。

        “你們來做什么?”畢爾忽然說,臉色是不對頭的。

        這讓劉再新愕然,他看著畢爾,“都結(jié)束了,演完了,該撤了。”

        畢爾用嘴叼了煙,不再看劉再新,把自己的手機拿了出來。

        “東西既進了這個家就全是我的?!碑厾栒f,語氣也不對了。

        “可能嗎?”劉再新看著畢爾,輕聲說,“你想想可能嗎?三十多萬的東西?!?/p>

        “進了我這個家就是我的?!碑厾柎舐曊f,跳起來。

        其實畢爾不想多說什么,畢爾怕自己一多說就會爆發(fā)出來。畢爾想讓自己平靜再平靜。但畢爾還是爆發(fā)了出來,畢爾指著劉再新說:“我再說一句,東西既然搬到我這個家里就是我的,你們既然是演戲就要把戲演好。我看你們搬,我都拍下來,我把圖片發(fā)給省長看,讓省長也知道你們的戲演得是怎么個好?!?/p>

        “是弄虛作假演得太糟糕了!”畢爾又來一句,把話直接說出。

        這回輪到劉再新不知所措了。他站起來,他想不到會有這種情況發(fā)生。

        “東西搬進我家就是我的。”畢爾再次說,手抬起來指著劉再新不再放下,好像是不會放下了,就那么抬著。

        “你們搬吧!”畢爾又大聲說,另一只手把手機舉著。

        “畢爾畢爾畢爾畢爾……”

        劉再新嘴里說出一大串畢爾,人想朝畢爾湊過去,卻一閃,已經(jīng)從屋里走了出去,他沒想到,別人也沒想到,但他們也其實都想到了,這件事會有難度,但想不到此刻難度突然變大了,省長好像是一下就現(xiàn)身了,那個省長不在別處就在畢爾的手機里,好像是,什么時候畢爾叫一聲那個省長就會立馬現(xiàn)身。好像是,這件事一下變得不可收拾了。劉再新從畢爾的家里出來,去給書記打電話,書記那邊突然沒了話,他當然明白這種事不是小事,書記沒了下文,停了好長時間才說:“那就先回來?!眲⒃傩掠謸芡藚^(qū)長的電話。區(qū)長卻像是很生氣,氣呼呼地兩個字像子彈一樣從劉再新耳邊的手機里射出來:“刁民!”

        但停了片刻,區(qū)長也在電話里說:“那就先回來?!?/p>

        夏天很快就過去了,雖然秋天來了,但紅五星棚戶區(qū)還那樣,花開著,樹還綠著。人們有時候看到畢爾從外邊回來,或者是從小區(qū)里出去,一身藍的牛仔服要多清爽有多清爽,真是精神好看。人們現(xiàn)在都認識了畢爾,雖然過去了很長時間,有人見了畢爾還會說:“咦,那天你在電視里好漂亮?!碑厾栒f:“還不是演戲?!蹦侨藭又终f:“了不起,省長都在和你說說笑笑?!?/p>

        畢爾也笑笑,說,“那是演戲?!?/p>

        “都是演戲?!碑厾栒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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