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欣
我所住的園子的公寓樓下,有塘,塘上有橋,叫淳樸橋;樓后有山,山上有亭,叫淳樸亭;還有一樓,叫淳樸樓。我叫這山為后山,應(yīng)該也名淳樸山,因為山上都是尋常物。
2015年的夏天,晨昏之間,我經(jīng)常到這個小山上去坐著。上坡再下坡,然后坡斷了,我停在斷坡間,返回,或者席地而坐,一個早晨或者半個傍晚就這樣過掉了,天不是越來越亮,就是越來越深。
說是夏天,卻完全不是夏天的樣子,從立夏開始,總是下雨,到了夏至,春夏還是不分明;端午過后下梅雨,一直到小暑,接著就登陸了叫作“燦鴻”的臺風,徘徊著遲遲不走,卻也不是疾風驟雨,然而風亦有,雨亦有,時停時續(xù),像是預(yù)示一場更大的風暴,很多人安坐于室內(nèi),等待臺風。天氣分明是秋天,我也多著秋天衣服,上山下山,下山上山。好在還有一個山,可上可下。
我來這所園子已經(jīng)兩年有余,后山是今年才常常登臨的。山上行人少,自從一段戀情走到不分明的路徑,我常常一個人到后山來坐著,居室空悶,園子也是,到處都是建筑和人聲,擁擠吵鬧。
這園子是由三四個生產(chǎn)大隊組成的小村莊拆遷安置之后所建,那些村莊的居民,被一路順移到園子后面的城中村去了,他們的村子不再叫作村子,而叫鎮(zhèn),有集市和店鋪,少了土地和莊稼。除此之外,沒有什么變化。
園子已經(jīng)沒有任何田地,山倒還有一些未被鏟平,我所去的后山和其相望的兩座山本為一體相連,現(xiàn)在兩條大馬路隔斷了它們,不過四五年而已。所以,后山實際是斷山,半片山,就如我樓下池塘,是半塘,然而若把后山叫半山,我會覺得是種殘損。山就如同俄羅斯套娃,一座拆掉,還有一座,除非全部端平,否則就是一座小山,也是完整的,只是規(guī)模小了而已,并不有損它的完整性。
去往后山只有一條路,磚塊鋪就,兩種顏色的磚塊,一紅一灰,紅磚在中間開路,灰磚兩邊蔓延,不遠處,一條紅色長蛇橫臥,像道路上平鋪著十字架,一條重疊又一條的紅蛇,由灰填滿空落。不知道是誰如此設(shè)計的,分明是講一種人生。
路兩邊是狹窄的開辟出來種植樹木的土地,兩排窄窄的狹道,其他都被荒草野樹鋪滿,看起來可以明確知道是放養(yǎng)的山野,沒有經(jīng)過刻意的打整,野性十足,恣肆隨意地長著其他生物。路左邊遍植的是櫻花,有石頭橫臥山坡,書有“櫻花苑”三字;路右邊是垂絲海棠,春還未深,垂絲海棠開了十多天的時候上山,芳香撲鼻,一路都是春天的祝福,心里卻又覺得不祥,花開得太盛太濃太烈,人生跟不上,就覺得是不吉的。如《紅樓夢》里“海棠詩社”不能長久一樣,海棠這花,無論是西府還是垂絲,都給人一種暫且偏安、茍且偷歡的意味。我所戀之人身上有一種饕餮之后分外節(jié)制的美德,一種攫取之后的憂郁,他會把這種憂郁發(fā)揮到極致。有時候我會上升到他的源頭分析這種品性,他有一個極度匱乏的幼年,無論情感還是物質(zhì),所以,在他成年之后,無法充分恣肆地享受一種愉悅,情感的愉悅,他總是會自懲,陷入一種極度的精神困境中去,孤立無援無可相助,所有伸出的手都會被他懷疑和疏遠,他似乎極度需要這種自罰。垂絲海棠身上分明有這種氣質(zhì)。垂絲海棠開花之前,櫻花若雪,花瓣都可以吹至山下,那段日子,上山的人多。就如花開是樹木一年的短暫狀態(tài)一樣,上山也是人們的短暫狀態(tài),大多時候,孤山寂寂不語,無人問津。
“燦鴻”登陸的這段日子,毛茛花早已閉合凋零,根莖在緩慢積蓄著力量結(jié)果,野蘿卜正恣肆昂揚,天氣預(yù)報說是有臺風,有暴雨,卻也只是草木搖頭,諸云洶涌,集體往西面一個方向跑,雨下一會兒停一會兒。天氣是格外讓人歡悅的,幾乎不出太陽,就像我在蜀地時候一樣,蜀犬吠日,我到了南京,南京也成了不見太陽的地方了,像是一種來自上蒼的安慰。我喜歡那連日的梅雨季,也喜歡這登陸的臺風,在后山坐下來,我喜歡天漸漸籠罩過來的樣子,一點一點從我的腳到我的頭,那種被淹沒是徹底的,像是毀滅一種記憶,存放一段記憶。
野蘿卜的花是傘形的,多為白色碎花,一簇簇,莖隨風擺,羽狀分裂,像隨時要各奔東西,如蒲公英的種子,飄落天涯,山山水水都是家。往山上去,到那斷山處,都是這種野生的草本植物。在山的頂部,則是毛花有子的世界,一大片,隨時都在搖頭,從生到死,永遠都在搖頭,不知道它是不滿意世界還是不滿意自身,它否定著全部,一切的生存,永遠不停下來。毛花有子是我家鄉(xiāng)的俗名,它有一個非常大眾的名字,叫作狗尾巴草,文人們賦予它問號的形象,中外很多藝術(shù)家贊美過它,我則喜歡它那家鄉(xiāng)田地的俗名。毛花有子是一種不討好人類的花,傳說稻子就是由它轉(zhuǎn)化而來,是它的子孫,但它不改秉性,仍然未曾全部馴服。狗來自狼,卻無法徹底取代狼,動物世界和植物世界一樣,毛花有子仍然在南北各地的山野間流浪,并不曾因為稻子的存在,而自行羞愧消失。人們贊美秋天,贊美收獲,贊美那種一路攜手白頭到老的形式上的愛情,贊美青絲到白發(fā)的艱辛,我以毛茛花和毛花有子為師,這些說走掉就走掉了的草本植物,它們不媚俗于人類,它們也不樂意在秋天獻出果實,如同所有秕子和稗草一樣,它們順著自己的心意,一路滑入自己的命運,不管不顧。我喜歡這種恣肆頹唐,喜歡這種自由的酒神精神,喜歡這種奔騰。生命還不到秋天,就攔腰折斷,汩汩而流,這是令人惋惜的,但是這也是一種慷慨,分明在打破著茍延殘喘的神話,一種“活著”對比著一種“死亡”,不能因為其“活下來”,不能因為其繁衍了世界,而給予更多的道德贊美,雖然,就其功用性來說,它有這美德。
我的戀人熱切擁抱日神文化,他是托爾斯泰在中國文學(xué)里哺育的精神私生子,畢加索畫派在中國的藝術(shù)養(yǎng)子,他隨時都在人們的眼光里矯正著自己的步伐,野心勃勃卻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有偉大的自我節(jié)制的精神,卻又分外的脆弱,他對抗自己,借以對抗整個社會。我愛他就像愛著一種被馴服,我們南轅北轍,卻殊途同歸,擁抱了同一種殘破—一情感的殘破。
山上只有一座亭子,屋字樓閣的那種四角飛檐,頂如一束扎著的木花,亭下涼椅也少有人坐,夜半時分見過擁抱為一體喘息艱難的情侶,早晨也見過看書的學(xué)生,亦有人長坐其上吹笛。山下不遠就是音樂學(xué)院,偶爾琴聲悠悠;大多時候那聲音沉悶,如同一個初學(xué)者在那里暴躁地發(fā)出自己的吶喊。我樓下是家音樂酒吧,旁邊是個大劇院,經(jīng)??梢月牭礁鞣N演奏和昆曲彈唱,這學(xué)生大約也是這些地方的擁躉者。按理他該坐在人群擁擠的草坪上吹笛,而不是在這里,然而我卻在這里遇上。音樂有時也怕人跡,個體的孤獨永遠不能為群體所共同感受。
櫻花與海棠旁邊,是大片的豆科植物,好多種,也許為了防護水土流失,撒下的種子極其無序,盤根錯節(jié)。苜蓿深深,自成一片森林,是那種一人多高的野苜蓿,已經(jīng)鉆不進人身,密集一片,出梢處是微微帶紫的腮紅,有夕陽時分像一條長線,如同紅柳那種線裝色彩一樣,毛茸茸的線條像是要拉到心間來。山野植物常常有這種能力,似乎如同對你欲說什么,卻最后還是摁住了嘴巴,有一種忐忑的美,激不起你心的蕩漾,但卻讓你回想時分外的難過,就像看見自己渺小的前身和現(xiàn)世。
上到山頂處,是一處平地,一架朝天的儀器架立著,是大氣學(xué)院做實驗的設(shè)備,如同電線桿一樣,只是一群電線桿,上面一層一層有鳥雀鑄就的巢。這些桿子的一面是實驗室,空闊的地帶生了些小草,埋了一些設(shè)備,上面有一些透明的玻璃制品;另一面是個小園子,四面都被圍起來,是生科院的試驗區(qū),里面一大桶一大桶地種植著水稻,有幾百桶。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試驗水稻的樣子,大約袁隆平做實驗也是如此吧。有一個看守的老人,就住在園子內(nèi)側(cè)的一排白房子里。有時,我會拜訪他。
這個老人七十歲了,在這里已經(jīng)五年,這所園子開始建立的時候他就來了,是重慶人。房前屋后,他種了一些蔬菜,有青椒、豆角、茄子、紅薯,他還種了幾株小香瓜和西瓜,另有一種重慶方言叫作牛皮菜的蔬菜,我很好奇這種菜,川渝兩地的人說到這種菜時都有一種羞澀感,不像說生菜小青菜那般自然。后來我才知道,這種菜賤長,一長一片,給牲口吃的,人也偶爾吃。我喜歡這種有著虎虎生機的物種。
與戀人情深義重之后開始生罅隙的去冬臘月,我回到他的城市,在一個野山上過了幾個下午。那個野山被我的一個朋友包了五十年,她用它來遍植玫瑰花,實現(xiàn)她多年來玫紅的夢。不過近日她炒股失敗,人都進了醫(yī)院,不知道這玫瑰的夢是否還做著。我回去的時候,每天都在這片荒涼的山上度過,山上種植的是成片的桉樹,有很多早就被盜過不知道多少次的石墓,墓門前的桉樹比墓堆背后的桉樹總粗一倍多。桉樹是一種瘋長的樹,像白楊一樣直立向上,它沒有多大的價值,一般拿來燒火和做火柴,要不就是做一些家居的紙合板。這種木柴不太有什么價值,大約是因為太常見了吧,尋常東西如果遍布,就變得不再珍貴。我的愛情亦然。我的戀人生病,他的疼痛激發(fā)了我的山高水長,他把他的身體嵌入了我的生命,我亦因他的疾病會長久地活在他余下的歲月里,共度一個永恒。我是一個不太專情的人,卻被丘比特之箭射中,鮮血淋漓,我的每一聲嘆息里都有了來自他的惆悵,幸福甜蜜疼痛悲傷。
太過瘋長的草,太過瘋長的樹,太過瘋長的愛情,以及太過瘋跑的風,都會讓人想遠遠躲開。所以,臺風“燦鴻”登臨的時候,大多人躲在房間,只有我,一整天又一整天地遠避人群,遠避建筑物。
這個長期居住在山里的老人,很少下山,一整年的在這里洗洗刷刷,所有實驗用的器具都是他洗刷整理。一年到頭,他吃的是春節(jié)時候家里帶來的臘肉,其他就是自己種植的蔬菜。他有時也會賣一些紅薯給上山的人,那些人帶著一種浪漫的情懷,回去在小飯鍋里,一片一片品嘗這門前山上的鄉(xiāng)土味。我就有這樣的飯鍋,很多四處流浪的人,都有過這樣的鍋,短暫地暖過自己的胃,暖過孤單的心。這四圍的山與村莊.還未開發(fā),綿延一片,那時候他住到了這里,僅僅四五年,山就被分成一座一座,有了平地和道路,起了房子和高樓,他會不會起一種悠遠的懷鄉(xiāng)之思?我并沒有問。
他帶著我參觀滿園子的水稻,一節(jié)節(jié)水泥臺階走過去,指給我看靠著墻角柵欄的兩排花生和玉米,他說玉米是偶爾來園子的試驗老師養(yǎng)的,花生來自山下人家,也是外地人,為園子里種植花草,來這山上開了一片地。我沒有告訴他,我曾經(jīng)在幾個上午見過兩個婦女,她們在拔花生地里的草,兩個人說著古里古怪的家鄉(xiāng)話。站起身來,完全是勞動婦女的腿,叉著,似乎是我的前身。如果我不曾讀書,現(xiàn)在也許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不會遇上這段愛情,不會有這段命運。我隨身的背包里,裝有一本書,叫《情愛現(xiàn)象學(xué)》,我還背了一個電子書,里面只有一本——《眼淚與圣徒》。進入夏天以來,我在這兩本書之間輾轉(zhuǎn),有時會加入第三本——《愛欲的統(tǒng)治》,我在自恨與戀他之間輾轉(zhuǎn),治愈我的情欲縱深燎星燎原的病痛。
這個小園子里還種植土豆,可是我卻沒有看過它開花。只有三十多棵,根莖很好,苗子很旺,結(jié)出的果子卻很小。我從泥土里掏出來看過,又埋了起來,當著老人的面。我說我是陜北的,他居然立即說到榆林,回到房子里,他把在榆林田地里試驗的土豆種子拿給我看,上面還寫著我家鄉(xiāng)的標簽,標著號碼。他隨口說出的“榆林”二字,像是喚出我的鄉(xiāng)名,讓我覺得非常親切。
我們還說到墓地,這片山上的墓地已然不見,對面山上卻還有一些石碑?!拔胰タ衬沁叺闹褡觼砑芏菇牵l(fā)現(xiàn)有1980年立下的碑?!崩先诉@樣閑散地說著。他說自己給父親打的碑有六尺長,大約兩米,豎起來很高。他比畫著伸出手掌,看得出他的自豪。
一些日子刮風,一些日子下雨,一個老人在這山上住著。他在這山上住著,像是沒有春夏秋冬,像是一種靜修和加持。
小園子的大門牌子上寫著:“試驗重地,游人勿入?!蔽襾韥砣トミ@山間,是閑人而不是游人,所以,看見這位老人的時候,每次都進去走走。他一個人,似乎也渴望人跡,每次,都把上次走過的臺階小道走一遍,說說莊稼的長勢,說說園子的春秋,說說雨聲雷聲大的時候,山上風景的殊異。
灰紅相間的磚道通到山頂時分為兩路,一路是山頂上這片試驗地,一路是另一條通往半山的道。這條道人跡更是罕至。前些時,我約了人來,她們怕往深林處走,往往沒走多遠,就已經(jīng)喊出止步的聲音,很壞我興致,因此,后來只有我一個人走了。
這條路其實也真有點陰郁的樣子,兩邊的叢林撲撲地往人前來,黃昏夜上,樹木蔥蘢,我行過時,深林中像是伸出很多只手,在不斷走進中擁抱我。林里有鳥,蹁躚于枝頭,布谷、山雞、麻雀、鴿子、斑鳩等尋常鳥類,這里多得很,我居然在這里看見過入色鶇,漂亮驕傲的鳥皇,有時會出現(xiàn)我陽臺樓下的水塘上。還有一些其他名字的鳥,我看見它們時名字才會從腦海里一一映出。傍晚時候,它們從外面歸家,從我頭上飛過,在我拿出相機的時候,它們又從鏡頭里飛過,遠去了,不知道落在哪一棵樹上。還有一種鳥,我初坐在樹下時,它會不斷地叫,大約看我不扔出石頭,也沒有發(fā)現(xiàn)它,它就悄然無聲了,我像是和它共享了一種沉默,我愛這種沉默。戀愛的時候,與戀人之間也會出現(xiàn)這種沉默,像一種微微的死,有時我怕他死,有時我怕他遠去,所以我會輕輕地喊,不斷地喊,喊我賦予他的昵稱。我們說話是為了不說話,而不說話卻讓我焦慮,戀愛欲是一種死欲,我的情感有毒,所以他生了一場足以致命的病,病未痊愈,他開始遠遠撤退,寧愿在疼痛里想念我,而不愿在現(xiàn)實里向我喊話。我為他的愛所加冕,榮幸獲得甜美的桂冠,卻落入命運所詛咒的不吉的那部分,他怕,所以我只能在這里,聊與后山分永夜。——問題是,我仍在那種長久的相思里倍受煎熬,一種被障礙中斷的情欲,一種創(chuàng)傷,在白云與青草間鋪開。
南京少麻雀,這算奇怪事,這山上倒是有,我山下所住樓前的那半片塘上,就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麻雀,讓人總感覺缺失什么。一些東西沒有體驗過還好,可是出現(xiàn)過后,又被抽空,你將不再是你,不再完整,你是個殘損的一,以殘損而追求完整。
往深林處走,一路往下,可以看到一間立在山腰的二層小樓,就是淳樸樓,是環(huán)境學(xué)院的樓,空置了很久。夏天來臨的時候,住進了鋤草人,鋤掉山頂埋著儀器的園子里的草。夜晚時候,燈火亮起來,有一種微涼的暖意,讓我生出一種安全感。那個住在另一個園子的老人,在夜晚,常常無聲無息,像我少年山間的生活,夜深了也不敢長時間點燈,怕招來邪魔,有時一整個冬天,天落即睡,與大地同眠,不發(fā)出聲響。那樣漫漫的長夜和長冬,已過了些年頭,為什么在成年之后的那場愛情里,散去了真魂,無法再召喚回自己?
路越是陰郁,野草野樹越是橫著往身邊貼,我心越是像得到安慰,就如在房間,我總是拉上窗簾,喜歡那種昏暗制造的一種凍結(jié)。光會把一切打開。戀愛失意之后,我躲避光亮,躲避人群,我喜歡那種歲月盒子一般塵封起來的安全感,喜歡眼睫毛閉合,天與地并攏,夜幕低垂。這樣的夏季,這樣的雨,這樣的風,就像是安慰我呀。
深林中有一種結(jié)滿綠色果子的樹,長久以來我不知道它的名字,葉子像被剪刀剪出的剪紙,鏤空紗狀,像被從中間啃過一樣,然而并不是羊角樹,不是那種模仿羊蹄生長的葉子。我長久地質(zhì)疑它、好奇它,好多棵,葉子黃綠相間,是那種安詳?shù)狞S,蔥綠的綠,下雨之后那綠會更深一層,如平常所見的葉子,略微輕柔,比廣玉蘭的葉子溫潤很多。我見過它,卻說不上它的名字,不是香樟,也不是紅花木蓮,更不是五味果,它們的色澤我可以分出,也可以說出它們的細枝末節(jié)。
我是在過了很久之后才自行辨認出這種物種的——構(gòu)樹。小暑前后,一些提前成熟的果子開始變色,一夜之間,成了野楊梅的樣子,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構(gòu)樹由綠而橙紅,直到緋紅。之前,我在很多個地方看過果子以不同方式墜落,被風吹或雨打,被鳥振翅彈落,被說話的聲音擊落。有過這樣的事情,確實。在一個叫作焦家巷的地方,說著話說著話,這種橙紅的果子就掉下來了,隨之而下的是大麻雀。這是一處露天喝茶的巷子,我和他,還有他介紹認識的一個七十歲的朋友,經(jīng)常坐在這里,在我們開始的那段歲月,他不來,我也會來到這里。七十歲的老人會講一些過去年月的故事,構(gòu)樹的名字就是他說出的。他一邊彎腰一邊撿拾一顆剛從樹上掉下來卻已經(jīng)爛在淤泥里的橙紅果子,說出這個名字。那時候我有一些寂寞,不確定,有一點惆悵,他不來,我就會到這里來,喝茶,聊天。有點強求的意思,因為畢竟老人會累的,但是我仍然不管不顧。我從來不知道,我的戀人會起那樣的心思,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他,卻還是有力的對抗者,他以不同方式指出,最后,他甚至直接說出,病情就是如此發(fā)生的。我似乎傷到了他的神經(jīng),而我自己,對自己的罪惡卻一無所知,完全是個傻瓜,我的戀人,我的不敏感的神經(jīng),直接導(dǎo)致了以后的災(zāi)難,我長久地在一種自恨里備受折磨。
就是這種果子,就是這種樹,叫作構(gòu)樹的樹,引起了我的追憶,甜蜜而悲傷。一個人離開一個人,分明可以找很多理由。他上溯離散的源頭,每一次都到這里。我是個傻瓜。戀人已經(jīng)疼痛,產(chǎn)生種種不適的生理反應(yīng),我卻還是一意孤行,在一處露天小巷,坐下來,喝掉一口又一口的茶。
這座山與我的過往生活產(chǎn)生連接,是因為這種樹。山上有野葡萄,長藤不斷地往構(gòu)樹身上伸展,還有野楊梅,早就已經(jīng)是熟過了的。山上亦有紫薇和木槿,這時節(jié)正好,然而引不起我什么興致。只是構(gòu)樹,一種藥,也是一種傷痛,由我自己造成。
對于愛情,我曾有過長久的怨尤,不在于別人而在于自己。
夜里,蝙蝠群在我的胸前飛,它們不怕人,我分明是一具站立的木樁。
有很多這樣的夜晚,帶有翅膀的鳥從頭頂飛,飛,飛,它們尋找房子,尋找家園。我坐在山上,有時也躺下來。涼亭里沒有躺椅,沒有長凳,我席地而臥而坐,大地涼涼的,并沒有制造寒冷,我喜歡那種涼,像從我體內(nèi)吸收溫度。
一只白脯子黑頭的陰陽貓躡著腳從我手背上走過,像是走過一片玉米地,到斷山那邊去了。它才不怕斷山,它可以一躍而下。然而從來沒有在山下的園子里看到過它。它固守山上的地盤,似乎還生過兩個崽子,山上的老人告訴我。“很快不見了,也許被它吃掉了?!彼@樣說,看著天。那時候云正著急地向西邊移動,一長條又一長條。而前一天,天空在兩陣雨之后,出現(xiàn)過火燒云,云從高樓間穿過,臥在山上,停了好一會兒,鑲著橘紅的邊,一只豬在天空喝水,汲汲有聲,接著,這段云遠去了,往棲霞山那邊去了,在有光的上午,大多的云都喜歡向著棲霞山那邊漂移。然而,黑下來的時候,它們就會回去,成片地返回,風雨如晦,遠山彌漫,山下的園子是一幅朦朧的寫意畫。像樹與草一樣,夜里它們似乎也要擠著睡覺,離人越來越近,長了腿和腳,貼著走在了一起。白日光把它們分開,各就其位,那么遠,邊界分明。我的戀人也是模糊了自己與生物的界限,他向它們學(xué)習(xí),在混沌不清意識模糊的時候,呼喊我的昵稱,在夢里,在疼痛的間隙和漆黑的夜里,在酒后。而這樣的時候越來越少,我的孤獨便越來越深,體內(nèi)聚集起足夠多的黑,我是個身藏黑夜的人。
山風浩蕩,總是在夜里,我往回走,透過深林,螢火蟲閃爍,是山下的燈。我向自己許諾:再坐一會兒,一小會兒。上山的人大多不愿回頭,那時候我才有這感覺,不愿回去,不愿將身子安裝進一處建筑物里,不愿在夜里把自己固定在一張架子床上,山上的蟲子要睡覺,蜘蛛也不再結(jié)網(wǎng)。在早晨,有時我四五點就會上山,天光蒙蒙,很多蟲子還沒有醒來,它們蜷縮著身子,把自己鋪在一片葉子上,樹上的或者樹下的。還有一些其他的故事,比如,有些蝸牛脫了殼,走掉了。有過這樣的事情,一只刺猬被蛇吃掉了,留下了殼,孩子們指著向我說出,不是這里,不是這座山,可我在這里想起它。鳥兒們像是夢囈,在深林更深處、夜的更深處發(fā)出聲響。我居然不怕坐在這里。沒有人,只有我自己了。
早晨和傍晚是一樣的,天不要越來越亮就好,我就愛這樣陰沉的天,不怕雨也不怕風,就這樣的夏,或者這樣的秋。與所戀之人在一起的初期,總是大雨,他從巴山那座城,一次又一次趕回,急雨像命運的繩索越牽越緊,我們越痛越迷,直到他將他的疼痛編織成一條可以捆綁我余生的長繩,甩在我身上,走掉了。我成了脫下的殼,我是一只蝸牛,或者刺猬。
上山再下山,斷山橫在那里,截斷了,必須原路返回。沿著紅磚鋪就的十字道路,一路再走一遍。每次到不得不下山時分,我都生出一種焦慮,生命被截斷了,我被拋在這里。怎樣懷著深愛的吶喊,都仿佛一種詛咒,一個人不再回應(yīng),一個人如何做都是糾纏。而疾病將一切連接,我的命與你的命,我的歲月與你的歲月,山風浩蕩,翻著的都是你我的經(jīng)卷,這時候你已經(jīng)在夢里,晚十點之后,你總會入夢。
我的戀人是一個嚴格遵守世間規(guī)則的人,健康作息是一種,規(guī)矩生活是一種,制造表面的祥和是一種,描繪宏大的現(xiàn)實是一種,將自己揉成碎粉投身于生活是一種……夜的哲學(xué)是一種團聚哲學(xué),是以相守而不是以分離,我追求黑而你追求光,由是孤獨,由是寂寞。
每一次離去之時,我都會在山頂?shù)钠降啬抢镌僬編追昼?,望一眼燈火迷離的城市。我要回到燈火處,對此我毫不喜悅。
記得一位革命者被殺之時,捻前人四句詩發(fā)生命之感嘆,每爬后山我亦有這樣的感嘆,我對其中首尾兩句印象最深:“夕陽明滅亂山中”“心持半偈萬緣空”。
山是老山,樹卻是新樹,山上亂石縱橫,往深林處看,樹木都是沿著石頭長起來的。樹無老樹,所以林該是新林,樹至多也就五六年的歷史,卻密密麻麻,滿山都長遍了,草也是,花開滿山,都是野花,沒有人求其果,也沒有人摘其花,自生自滅,萬緣似乎不過如此。然而“不過”在現(xiàn)實里于我,其實是“很難過”。我的萬緣不空,雖然常常有心灰意冷之感。
下山,下山。腳步跟著腳步,前腳跟著后腳,我往山下走。蝙蝠飛舞,亂蟲長鳴,云在長空涌動,螢火蟲在山下流竄,我像一個無心之人,卑微地循著舊跡往山下去。
山上的風總是大,尤其山頂,手臂張開,仿佛也可以飛起。人類有兩手兩腳,青蛙亦然,前爪后爪,飛鳥如此,兩翅兩腳。我是忽然有一天發(fā)現(xiàn)這個常識的,讓我驚異了好一陣子,我沒有見過四只腳的鳥,如同沒有見過八腳青蛙一樣,四腳魚也很少見,上蒼造物,天空模仿陸地,陸地模仿水生,也或者相反,如果人類試圖飛翔,是不是雙臂就是翅膀?有時候,我單純地渴望是一只自由來去的鳥,一種不可溝通的愛在飛翔里展開,而我的戀人,坐在那里,或者在那里行走,就如后山那種我不知道名字的鳥一樣,我聽得見聲音,看不見樣子,那聲音令我親切。我在他的世界,多么愿意如此,也如一種樹,一種鳥,明明是舊相識,但想不起名字,每次相對,卻都像是一種撫慰。
后山上還有一棵樹,孤獨的一棵,迄今未見同類。我叫不上名字,不太粗,至多一只胳膊粗,卻像松樹一樣,一層一層,然而它的枝干干凈利落,中間的分段也非常長,葉子寬闊,隨風張揚,像幾把大傘各自張開。我愛它的這種爽潔,一場戀愛,情感依附過多,想從一個人身上找出自己的樣子,自己的位置,自己的面孔,自己的聲音,純?nèi)皇窃谙麥缱陨?,是一種自恨。我該在安靜里學(xué)習(xí)一棵樹,或者一座山,截斷,分離,仍然還是一棵樹一座山的樣子。一棵樹也可以是一座山,一座山有時也是一棵樹,努力在愛里,互為成全,艱難地努力。
下得山來,風平山靜。臺風繞道登陸,這里成了臺風眼,也或者在它回眸時,孔雀開屏,而這里是那耀眼的光圈,有過一些痕跡,卻似乎不激烈,然而畢竟來過了。
等待臺風像是等待一場命定的歡喜災(zāi)難,像是等待一場明知結(jié)果的失意愛戀,還是要等,還是要這風暴,洗劫我,掠奪我,讓我赤貧又富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