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地妖嬈

導(dǎo)語：古稀之年兩次成為日本奧斯卡影后，花白頭發(fā)蓋不住她的毒舌，絕癥奪不去她的藝術(shù)生命，這就是《小偷家族》里的大家長樹木希林之龐克人生。

2009年，瀧田洋二郎執(zhí)導(dǎo)的電影《入殮師》榮獲第81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大獎，令整個劇組成為日本電影圈的驕傲，唯獨一位日本老太太卻對該片男主角本木雅弘提出了嚴苛的批評，直言：“他的演技還是有些生硬啊?！备衿娴氖?，她犀利的言辭非但沒惹到眾怒，甚至連本木雅弘本人都只能乖乖低頭，表示“您說得在理”。

這位拽到極致的老太叫樹木希林，系一位日本老演員，同時她還有另一個身份——本木雅弘的丈母娘。

一、奶奶演的不是戲，是人生

如果說這世上大部分明星所謂的不凡經(jīng)歷至少有一小半是夸張?zhí)幚磉^的，那么樹木希林的人生可謂是“夸張”的代名詞，因為她完全配得上“有故事的人”這一光榮稱號。她年輕過，可似乎從未年輕過；她瘋狂過，又似乎對自己的“瘋狂”有著最理性的認識。

1961年，一位叫中谷啟子的18歲少女參與了文學座的演員選拔，正值日本戲劇復(fù)興之初，民營劇團紛紛崛起，木下順二、宮本研等一眾劇作家就是在那時候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坐標。但對于中谷啟子來說，進入劇團純屬玩票，因為她原本只想做個藥劑師，演戲什么的無非就給自己的青春期添點兒亮色而已。就中谷啟子的長相來說，系戰(zhàn)后日本民間最受歡迎的那一種，面包臉、大眼睛，圓圓胖胖又元氣十足，周身洋溢著新時代的希望。沖著這份喜慶，文學座迅速地接納了她，畢竟，舞臺上需要朝霞般紅潤的少女來調(diào)動氣氛，她的嬰兒肥面頰實在讓人受用。于是，整個六十年代，日本演藝圈開始頻頻出現(xiàn)“悠木千帆”的名號，也許不夠響亮，可應(yīng)付生計還是綽綽有余，背負著如此高雅的藝名，中谷啟子的人生軌跡從此折向一條喚作“岔道”的小路。

遺憾的是，劇團注意到了啟子的靈氣，卻忽視了她的靈魂。

事實上啟子并不在乎“舞臺劇演員”之類的精英稱謂，卻是完全沉溺于任性，在她看來，演戲不是挑戰(zhàn)，而是累贅，舞臺劇表演需要一氣呵成，同樣的戲碼得演上好幾十遍，這還沒算上排練的過程，錢是賺了，可時間精力也耗費得太多。偏偏這姑娘很懶，于是混到三十出頭的年紀，她就決定“不務(wù)正業(yè)”了。因為時間短，來錢快，她就接了不少的廣告，甚至包括限地限時的九流地攤式廣告，就這樣在觀眾那兒混了個臉熟。上小熒屏演電視劇更是沒有什么偶像包袱，憑借豐富的舞臺劇經(jīng)驗，她以三十歲低齡在七十年代的熱播劇《寺內(nèi)貫太郎一家》里染白頭發(fā)，扮演七十高齡的花癡追星母親，標準的“毀容式”表演陰差陽錯地打響了她的知名度，從此在影視圈順風順水。

與此同時，啟子對“知名度”這種東西也沒有絲毫執(zhí)念，有一回上綜藝節(jié)目，要求藝人們拿出一件東西拍賣，天生沒有物欲困擾的她想了一下，然后把自己的藝名賣給了一家餐飲店的老板，換了兩萬日元。從那以后，悠木千帆就變成了“樹木希林”。

在樹木希林身上，“荒唐”事兒還多著呢，正當她的演藝事業(yè)日漸紅火的時候，這位素來奉行“隨遇而安”的女優(yōu)終于做了一件格外堅決的事——閃婚。

搖滾歌手內(nèi)田裕也可算得上是樹木希林人生中的一個“劫數(shù)”，刀削一般瘦薄的面頰、長條個兒、小眼睛，跟她的長相截然相反，卻令她癡迷至今。在邂逅內(nèi)田裕也之前，樹木希林曾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前夫岸田森與她曾同屬文學座，最為大眾所熟知的作品便是奧特曼系列，他是在里頭擔任旁白。與岸田森的四年相守未能喚醒樹木希林的激情，內(nèi)田裕也卻很容易就做到了。

他們不走尋常路，認識五個月便遞交了結(jié)婚申請，婚禮上穿的是牛仔服，還學著列儂與大野洋子的腔調(diào)拍了裸體合照，這一切在當時看來都是很酷的事，到后來也演變成了很殘酷的事，殘酷的根源恰恰來自于她心醉神迷的丈夫。

內(nèi)田裕也給樹木希林的婚姻送了三件“大禮”，一是女兒內(nèi)田也哉子的誕生，也哉子繼承了父母的藝術(shù)基因，后來成為優(yōu)秀的演員兼歌手，實力派藝人本木雅弘甚至不惜為其甘愿入贅；二是一連串的拳腳相向，內(nèi)田的家暴手法花樣百出，以至于樹木希林不得不把報警當成日常之一，當?shù)鼐瘑T甚至因此和她成了老熟人；三是導(dǎo)致她身體出了狀況，視網(wǎng)膜脫落令其眼神渾濁，為她此后一連串的老年角色埋下天然的伏筆。

誰也沒想到，這在他人看來宛若地獄的婚姻維系了十四年，率先投降的一方竟是內(nèi)田，把出軌視作家常便飯的他主動提交了離婚申請。更教人瞠目的是——樹木希林不同意離婚，她反復(fù)強調(diào)自己深深愛著丈夫，如果時光倒流，她只愿永遠不要與他相識，否則這段感情依舊會向著最黑暗、最狂熱的方向發(fā)展。

二、非戀物患者

長達二十年的分居狀態(tài)下，這對龐克夫妻各自在低潮中嗨翻了天，內(nèi)田裕也我行我素，嗑藥、玩搖滾、找女人、甚至接演情色片，以放縱為已任。樹木希林卻選擇了沉寂、和丈夫打官司，以及對抗病魔。你無法想像，一個女演員在事業(yè)全面停擺的情況下，竟是以“絕癥”為契機為自己翻盤。2004年，也就是中島哲也的《下妻物語》在日本如火如荼公映之時，片中扮演奶奶角色的樹木希林被查出罹患乳腺癌。也就是說，在左眼視網(wǎng)膜剝離導(dǎo)致失明的情況下，她還得再切去一個乳房。

殘疾沒有將樹木希林摧毀，相反的，她倒是嘗到了“絕境求生”的松快感。反正已經(jīng)這樣了，勿如拍點好戲，發(fā)揮余熱罷。

日本的老齡女演員當中，一般有兩種風格，一是倍賞美津子和野際陽子那般氣場強大的女王型，擁有掌控一切的力量；二是八千草薰那般的春風化雨型，走溫暖和絢路線。樹木希林不一樣，她完全脫離了現(xiàn)實生活中張揚隨性的作派，在銀幕上塑造了大把真實得令人咂舌的“老太婆”角色。

在很多人眼里，“老太婆”并非得到完全的尊重，兼因她們既弱勢又精明，睿智從容的外表下往往藏著極端的利已意識。樹木希林本人也許看上去古怪，演起老太婆來卻總能讓你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仿佛是你的一個老鄰居，如此正常、如此執(zhí)拗。

也許內(nèi)地人知道樹木希林，是因為看了是枝裕和的戛納得獎影片《小偷家族》，里邊那位老太太可說是整部戲的核心所在，以至于導(dǎo)演認為如果不是有她參演，這電影根本沒法兒拍，是枝裕和的這個觀點是有堅實依據(jù)的。

2008年，樹木希林在是枝裕和的家族電影《步履不?！防锇缪菽赣H橫山敏子，戲里的她大部分時間都圍著灶臺打轉(zhuǎn)，既有母親暖意融融的慈愛，又醞釀出了因喪子之痛衍生的自私陰暗，這是有血有肉的、非圣母型的老太婆，完全沒有刻意拔高的意思。在是枝的另一部電影《比海更深》中，樹木希林扮演的母親面對不成器的兒子，亦是毫無原則地寵愛，處處透露著專屬于老人的那份心機。

她不再是從前敢愛敢恨的不羈熟女了，昔日又圓又亮的眼眸已經(jīng)變灰，短圓的面龐隱隱透露著遲鈍，單憑這兩個條件，就已經(jīng)能在“老江湖”的演藝世界里立于不敗之地。這才有了李相日的《惡人》里被詐騙集團糾纏上的老奶奶一角，這個角色幾乎是日本諸多孤苦老人的精神縮影，為了排遣寂寞誤與騙子打交道，惹上麻煩之后不肯求助家人，試圖自己扛下來?！稅喝恕分杏鲆姁喝说臉淠鞠Ａ?，每每登場都是一張魯鈍面孔，戲份少，臺詞更是寥寥，存在感卻蓋過了女主角深津繪里。到了河瀨直美的《澄沙之味》中，她的病體更是如魚得水，將一位努力證明自我價值的漢森病患者演繹得催人淚下，嚴格來講，這已經(jīng)脫離了表演的范疇，系與命運較勁的天然本色促就的完美。

戲里戲外的形象反差大，系樹木希林的風格。老太太多數(shù)主張戀物惜物，她沒有，得到的獎杯用來做臺燈，別人贈送的金筆轉(zhuǎn)手就給出去了，家具多半用的二手貨，有好衣服也都讓給同戲的女演員穿。老太太多數(shù)也喜歡仗著資歷教育年輕人，她卻一語道破天機：“假如我是年輕人，我也不會聽老人給我瞎指導(dǎo)啊?！?/p>

唯獨對維系婚姻的熱衷程度，樹木希林算是與全日本老太太達成了共識，盡管口口聲聲說什么“我從來沒發(fā)現(xiàn)結(jié)婚有什么好處”?？僧斊哐啐g的內(nèi)田裕也因私闖前女友的住宅被拘留十幾天之后，回到樹木希林的家門前請求原諒，她依舊喜滋滋地接納了這位浪子，理由是：“我一身的病，他眼睛也不好，咱們都老了，需要互相照顧嘛?！?/p>

這看似妥協(xié)的老年人作派，可能正好說明她到底是個天真的人，一心要嫁給愛情。

2017年隆冬，樹木希林為紀錄片《人生果實》配旁白，這部口碑頗高的佳作講述了一對九旬老人的田園生活，老夫婦人生中的重要工作便是將枯葉收集起來，埋入田地，以保持土壤的肥沃。枯葉化泥，繼而滋養(yǎng)著新苗，令其繁茂，這大抵亦是樹木希林如今的狀態(tài)。既然已經(jīng)重病在身，勿如提前將自己視為入土之人，方能從老靈魂里開出新的花朵，看破以后又不道破，絕望之余也充滿著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