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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禮 物(短篇小說)

        2018-09-11 06:18:10熊生慶
        夜郎文學 2018年1期

        熊生慶

        從扎佐到黑石至少要走三個鐘頭,再從黑石轉到箐馬,算下來,怎么也得四五個小時吧?

        用不了,我們走快點,七點鐘出發(fā),頂多十一點就到了。

        說得輕松,你以為那么好走?

        我又不是沒去過。

        那你說晚上回來不?

        要來啊,當然要來,趕一段夜路不得事嘛!

        幾點鐘來?

        我不曉得。

        你不說清楚我就不跟你去了。

        ……

        我是無意中聽到小骨頭和老煙槍這段話的,早知道會發(fā)生后面的事情,我寧愿不聽,就算聽到了,我也要裝作什么都沒聽見??墒牵惺裁崔k法,本來就聽到了,而且,我還像只哈巴狗一樣,搖著尾巴加入了他們。

        小骨頭和我都管老煙槍叫四叔,他家真是太黑了,原本我是來借蠟燭,我媽讓我借的,又停電了,扎佐總是停電。聽到他們的話,我就把借蠟燭的事給忘了。更何況,他家也沒有蠟燭,要是有的話怎么不點上呢?

        老煙槍說,混球,你別給老子添亂,你媽知道了不把你打死。我不敢接話,我曉得老煙槍脾氣,這個老雜種,討嫌得很。但我是真的想去啊,于是,我只好用一種乞憐的眼神看著小骨頭,我的意思是,希望他能幫我說說話,畢竟,計劃是他造的,加上他們的話被我聽到,如果不帶上我,難道不怕我走漏風聲?黑黢黢的火塘邊,小骨頭看不到我乞憐的眼神,但是我相信他一定感受到了,否則他就不會應承下我心底里的請求。

        老煙槍勉強答應下來,但他給我提出了三個要求。第一,不準對任何人說這件事,除了我們仨,就算是對貓貓狗狗花花草草也不能說。第二,必須自己準備三十塊錢。第三,在路上必須聽我的話,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老煙槍說,以上三條,只要敢違反其中任何一條,就要打斷我的腿。第一二條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第三條,我有些疑慮,難道你叫我殺人放火我也做?老煙槍拍了我一巴掌:凈給老子胡扯!難道你讓我吃屎我也吃?他很不耐煩,但還是壓住性子對我說:我不會讓你吃屎的。

        扎佐這個鬼地方,我最恨的人就是老煙槍,與其說最恨,不如說最怕。同時,我最佩服、最敬重的也是老煙槍,因為他做的很多事情,在我們扎佐沒有第二個人敢做,能做。比如說,去年那個陰雨綿綿的清明節(jié),當人們終于遠遠看見我爹是被卡在半山梁子,大家都沒轍了,有人甚至提議說,反正這么多天,人肯定死掉了,不如就讓他卡在那兒,和天上的鳥雀、地上的蟲子做伴得了。聽到這話,我媽立馬癱軟在地。

        我們都相信爹肯定死了,找了這么多天才找到,他卡在那半山里,上不去,下不來,就算沒受傷,餓也餓死了。但是,扎佐人的規(guī)矩,人死了就要入土為安,哪有不下葬的道理?這個時候,就是老煙槍,他二話不說,從家里找來繩子系腰上,握著彎刀,開路梭下崖去,硬是把老爹的尸體給吊了上來。

        再比如說……算了,還是不說了,反正,老煙槍這個人,聽他這綽號就知道,煙癮大得不得了,他話不多,但是精得很,鬼得很。

        不知道為什么,對于老爹的死,我真沒那么傷心,只是送他上山那天,眼看就要下葬,老媽哭得那么傷心,我才掉下了幾滴眼淚。

        后來我想,可能是他打我打得太多的緣故吧,他死了,我反而不受壓迫了,不過,從那以后,我始終覺得心里空落落的,覺得有什么東西一下被割斷了。倒是老煙槍下崖時,我心都吊到嗓子眼了。

        爹是砍柴不慎跌下去的,他死后,不管什么事,只要是老煙槍叫我做的,老媽毫不含糊。就像這次,我只是隨便編了個理由,說老煙槍要帶我出趟門,老媽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還干干脆脆地給了那三十塊錢。

        我們一大早就出發(fā)了,那會兒,扎佐還臥在濕漉漉的霧中沒有蘇醒。

        老煙槍吩咐,要攢著力氣好好走路,要把彎刀藏緊,系緊褲腰帶不給掉出來,路上碰著人也不能亂看,實在遇到熟人了,能說的說,不能說的不說……

        我和小骨頭不想聽他嘮叨,我們很激動,我比小骨頭還要激動。在這之前,我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黑石,而這次我們?nèi)サ氖求漶R,也就是說,這是我出門最遠的一趟了。

        我和小骨頭不停地說話,一開始我們談論扎佐的房子,比哪家的最大最闊氣,比來比去,我們一致認為,還是莜莜家的最好,盡管她家那棟老木房外表看起來灰撲撲的,但家里的陳設就講究多了,是啊,誰讓莜莜他爸是長海子的公辦老師呢!

        然后我們談到了小骨頭家的房子,小骨頭說,將來他一定要蓋一間整個扎佐最大、最氣派的房子,讓他奶奶好好享福。我相信他是真想蓋,但對他是否真能蓋成表示懷疑。隨即,小骨頭就以一副成年人的口吻嚴肅地批評了我,他說,我們現(xiàn)在是一條戰(zhàn)線上的同志,要互相信任,最重要的是要相信他的能力。

        聽到小骨頭的這番話,老煙槍嘿嘿地笑起來,露出一口長年煙熏而骯臟不堪的大黃牙,那頂羊絨氈帽軟踏踏地籠住他本來就毛發(fā)稀少的腦袋,不分春夏,我估計老煙槍從來就沒洗過這帽子,因此看起來就像一坨黑黢黢的牛屎殼。老煙槍說,小骨頭,那我們這次去箐馬整到錢你打算干什么?小骨頭得意地回答:我早就想好了,我要買十只母雞,買幾袋苞谷,把這十只母雞養(yǎng)起來,一天就能下十個雞蛋,十天下一百個,一個月就能下三百個,一年下來,除去母雞不下蛋的時間,少說我也有三千個雞蛋,我把這三千個雞蛋買了,一個雞蛋五毛錢,三千個就能賣一千五百塊錢。我再用這些錢買兩頭母豬,一堆糧食,母豬生豬仔,豬仔養(yǎng)大了又賣掉,到一定的時候,我就買母牛,越來越多的母牛會生出牛仔……末了,小骨頭不忘自信滿滿地說,你們就等著吧,要不了幾年,我就會成為扎佐最有錢的人,那時候,看誰還敢欺負我。

        我覺得小骨頭說的很有道理,我怎么就沒想到呢?我在心底里暗暗把自己罵了一通,我覺得自己真是很笨很蠢。不知道為什么,老煙槍卻笑得更得意了,他沒有否定小骨頭的想法,不過笑聲中好像有一些不屑。

        老煙槍又轉過來問我,混球,你呢?我們?nèi)ン漶R整到錢你準備用來干嘛?

        這個問題可把我難住了,我一邊撓頭一邊苦苦思索,想了半天,我只好如實交代:四叔,我,我,我沒想好,我不曉得拿這些錢來干嘛,我只是想和你們?nèi)ン漶R,我不想待在扎佐。

        四叔好像有點失望,不過也只是一剎那的事,隨即他就把頭別過去不再搭理我們。

        我和小骨頭又開始談論沿途的花草、樹木,和林子里偶爾飛過的鳥兒,那些鳥兒,大清早就嘰嘰喳喳唱著,小骨頭說他就喜歡這種嘰喳叫不停的鳥,不像老棒槌,整日里悶著不說話。老棒槌是他爺爺,他從來沒叫過老棒槌一聲爺爺。我也喜歡這樣的鳥兒,趕在太陽還未升起之前就出來啦!不僅這些唱不停的鳥,路邊那些花,那些草,那些樹,野毛栗、紅松、巖哨子、紅杜鵑、山茶花、小酸花、過路黃,甚至馬耳朵、狗尾草、羊尾草、白茅、白蒿、青蒿,只要是長勢旺盛的我都喜歡,在這個清晨,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那么順眼。

        我們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翻過了癩石梁子,扎佐被我們狠狠地甩在屁股后面啦!

        過了癩石梁子,就是很長的一段緩坡,路旁有一條小溝,水很少,所以幾乎聽不到水聲。我們一直往下,要走到溝底,才又重新翻下一座山。下山容易,這會兒,我們已經(jīng)梭到溝底啦!小骨頭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薄霧一般的,我伸手一摸,頭上也凈是水汽,不知覺間發(fā)絲都濕潤了。

        老煙槍撿了溝邊一塊光滑的石頭坐下,我這才注意到他從出門到現(xiàn)在竟都沒抽煙,正猜想是不是忘了帶煙桿,他就從腰間把那家伙掏了出來,烏黑油亮,像一把小匕首。

        老煙槍填上一鍋煙,小骨頭知趣地湊過去給他點火,不想點燃后他卻不準我們說話了。

        “兩個小狗日的,太吵了,莫耽擱我咂煙!”老煙槍罵道。

        由于老煙槍不準我們再說話,就只好悶悶走著,太陽出來了,老煙槍命令我們要在太陽沒辣之前到達黑石。這段路不好走,小骨頭偶爾冒出一兩句聽不清內(nèi)容的話,都被老煙槍鼓起眼睛狠狠地鎮(zhèn)了下去,這時候,小骨頭就只能像一只漏了氣的氣球那樣,軟綿綿地望著我。我把臉移開了。

        誰也沒想到,就在我們準備鉆進黑石一家臨街的羊肉粉館時,竟撞見姑父。姑父家在黑石,這我們都知道,但他家不在黑石街上啊,誰料竟給撞上了。要躲是來不及啦,姑父看到老煙槍,表現(xiàn)得很激動,據(jù)說,當初就是老煙槍做的媒,姑父才娶到了姑媽。

        姑父不由分說拉著老煙槍就要走,說無論如何要去他家坐坐,他有很長時間沒見著老煙槍了,他說既然來了,就要去他家好好吃上頓酒,還自作主張許諾要把他家的老母雞抓來燉湯。聽到要燉母雞,我胃里一陣嚅動,早上吃的兩個紅薯早就消化完了。回頭一看,姑父竟只顧拉著老煙槍,我和小骨頭直勾勾立在后頭,真是尷尬。還是小骨頭機靈,迅速爭上去隔開他們,連連說還有事兒,不能去姑父家了。老煙槍這才回過神來,趕忙支吾著說真的有事兒。

        好說歹說,姑父終于不再堅持,和我們一道走進粉館,請我們吃了大碗的粉條,還給老煙槍加了半斤苞谷燒,老煙槍不僅愛那口葉子煙,還好酒,有酒喝,老煙槍表現(xiàn)得很高興,細致地抿進嘴里,很享受的樣子。小骨頭趕忙抓來一只杯子遞去,老煙槍小心翼翼地往杯里勻了些;我也想喝點兒,但不敢說出來,只好埋頭吃著。快吃完時,姑父問起我們?nèi)ン漶R的事,我心頭一緊,生怕老煙槍說漏了嘴,過后,老煙槍也說,那會兒他也生怕小骨頭和我給說漏了。

        ▲ 新巴黃土寨寫生(國畫) 70×70cm /王永忠

        姑父家早些年就種了好一片杜仲,那會兒杜仲皮比現(xiàn)在還值錢,靠著那片杜仲,他們家吃穿不愁,還小有結余。我甚至想,當年父親是不是因為這,才聽了老煙槍的話,放心地把姑媽嫁過去了呢!

        父親還在時我去過姑父家好幾次,那一年,剛好逢上他們家剮樹皮,杜仲皮子厚,不能全剮,從離地半尺始,往上約一米多,把樹皮剝開來,得均勻留著一半接上樹根,否則樹就得死。剮樹皮是個技術活,不懂行的人剮過之后樹必死,更別提來年還可從剩下的一面繼續(xù)收割。

        那是秋天,樹皮剮下后,曬被子一般鋪在林子里,那些被剮過的樹,白嫩嫩的樹干裸露出來,表層的水分迅速被日光吸干。天氣好的話,幾天下來樹皮子就可晾干扎捆賣了,若不湊巧遇上陰雨天,那就費力得多,得把樹皮背回家,生火烤干??靖傻臉淦げ恢锌矗诤鹾醯?,因此,也就賣不到太陽底下晾干的價錢,據(jù)說每斤要少四五毛呢,所幸,這些天天氣很好,想到這里,我松了口氣。那幾年,杜仲皮曬干后總能賣到三四塊錢一斤,現(xiàn)在據(jù)說有所下跌,只賣到兩塊左右了。兩塊也很不錯啦——我這樣告訴自己。

        因為吃了羊肉粉,老煙槍又喝了酒,所以從黑石到箐馬這段路我們走得極快。兩炷香的功夫,我們就抵達林場,而要去的地方叫馬龍屯,進入林場后,還得再走二三十分鐘才能到屯下,爬上馬龍屯半山腰,又得費好一陣功夫,這個過程遠比我預想的要艱難。老煙槍悶悶地不說話,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

        不想,我們迷路了。

        進入林場后,天色迅速黯淡,林中的小路被野草覆滿,得小心翼翼地把雜草撥開方可下腳,還要時時留心草叢,這一帶老蛇很多,一不小心就會上那畜生的當。老煙槍早有防備,掏出他的煙桿,擰開煙鍋蓋子,各自摳出一坨煙屎敷在我們的腳踝處,他說老蛇怕煙屎,只要聞到煙屎味兒,必然不敢靠近。

        果然,這一路我們都沒有碰到老蛇。

        好不容易來到一處林間空地,小骨頭和老煙槍卻爭執(zhí)起來,小骨頭認為應該往左,老煙槍認為一定是往右。小骨頭說,一個月前我才來過,相信我不會錯。老煙槍說,你來過我沒來過?老子第一次來馬龍屯的時候你還不曉得在哪兒呢!隨后,老煙槍又給我們細致地講了一番林中的地形,他說他熟練得很,相信他準沒錯。最后,小骨頭動搖了,也覺得老煙槍說的有道理。

        我們就是這樣迷路的!

        老煙槍在前面帶路,林子越來越深,我把彎刀握在手里,將雜草劈開,根本就看不到路,這本是個人跡罕至的地方,越走越覺得不對,還是小骨頭先發(fā)了話:四叔,我們真的走錯了!老煙槍不作聲,還在悶著頭往前走,我開始喘氣,羊肉粉的效用這會兒已在慢慢減弱。

        小骨頭有些按捺不住了:四叔,如果你非要往前走,你一個人去吧,我說不是這條路,你就是不聽。這話把老煙槍激怒了,他轉過身來,用彎刀指著小骨頭,把我嚇一跳:老子說沒錯就沒錯,這條路只是很久沒人走了,所以有點難走,當初又不是老子想來的,現(xiàn)在曉得難走了?小骨頭一下啞了,我心里生出了一種莫名的恐懼。

        “不過”,老煙槍語氣緩和下來,“這條路既然這么難走,那我們還是回去走你說的路吧!”小骨頭也很無奈,我們調(diào)頭,來路絲毫看不出人走過的痕跡。折騰了一圈,至少耗掉了兩個鐘頭,然而,不管怎么走,我們就是找不回那片林間空地了。有濃密的樹蔭遮擋,太陽照不到我們,只有一束束光線從葉子縫隙間漏下來,像一條條淡黃的綢帶。時間不知不覺間已滑過晌午,林子里越來越熱,我們像三頭野獸到處亂撞,汗水早已浸濕了衣服,黏噠噠的很難受,身體還不時被鋒利的茅草刮傷,一道道小口子,滲出少許鮮血,汗水淌上去,又癢又辣!

        熱,真的好熱,是那種濕氣很重的漚熱。

        扎佐往東約一百公里是長海子,那是另一個小鎮(zhèn),莜莜的爸爸就是在那個鎮(zhèn)上的小學教書。雖然不是很遠,但扎佐去過長海子的人并不多,去過的人回來后,總能帶回些新鮮玩意兒,充電的小手電筒,電子表,影碟機等,莜莜家的新電視機就是在長海子買的,是村里最早的一臺彩電,看起很舒服。

        以前,小骨頭和我最喜歡去莜莜家看電視,她家還沒有彩電的時候,我們仨很鐵,自從她家有了彩電,她就變了,變得高高在上的樣子。因為這,我就不是很樂意去她家,盡管我很喜歡看彩電。要知道,那可比我們家的黑白電視好看多了,里面的人活生生的,跟真的一樣,而黑白電視里的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假的。一段時間之后我再去莜莜家,她很直接地警告我,叫我以后不要再去她家看電視,小骨頭可以去,我不能去。我知道一定是小骨頭在背后說我壞話了,這個狗日的。為這事,我不理小骨頭好長時間,不過后來就慢慢淡忘了。

        扎佐人去得最多的是黑石,因為黑石要比長海子近,而且也能買到油鹽醬醋、衣服鞋襪,莜莜她爸說過,十個黑石也比不上長海子,我覺得長海子真好。

        黑石在扎佐往西約三十公里處,也是一個小市集,每個星期四,附近的人們會涌向這里,帶來家里種的苞谷、洋芋、紅薯、豆類、菜蔬,或者豬羊雞狗,賣掉之后買回油鹽、鞋襪、農(nóng)具,每到周四,這里就格外熱鬧,行人摩肩接踵,一個個匆匆忙忙。當然,黃昏時分,你會看到街邊的小攤旁,三五成群地扎堆吃著湯鍋、喝燒酒。這些人多是中年偏上的農(nóng)人,附近的,來趕集,有的人一個月難得上一次街,忙完手里的活路,好不容易來一次,對他們來說這不亞于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因此就要開開葷。

        所謂的湯鍋,就是大鐵鍋燉著的羊肉、豬肉、狗肉,偶爾有牛肉,但極少見,牛是用來耕地的,除了回族,人們是不會故意殺死一頭牛的,除非牛自己病死、摔死。羊湯鍋最貴,一般人也就吃狗肉、豬肉,三塊錢一碗,肉不多,湯管夠,那些人舀來燒酒,就著湯鍋,迅速活絡開來,吃得咋咋呼呼,滿頭熱汗。日頭西沉,路邊的草叢里有人隨意躺下,甚至還打著呼嚕,不用說,那是給吃醉的。

        在我的印象中,老爹生前就這么吃醉過好多次,有些時候是遇到同村的人趕場回來,給扶回家了,有時候是睡到自然醒,揉揉眼,就著月色,大步流星地踩著露珠回到村莊。有一次我曾經(jīng)問過老爹,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歡吃湯鍋,還吃得那么醉?他說,平日里大家吃飯,這是為了填飽肚子,為了活下去,抽煙喝酒,是為了找到活下去的辦法和樂子,至于吃湯鍋喝燒酒嘛,他說,那是最美好的時刻。我當時不懂,但我覺得那是老爸說過的最有水平的話。后來我才知道,這話根本不是他自己說的,扎佐所有中年以上的男人都會說,都懂得。

        箐馬在黑石西南邊,從箐馬到黑石的距離比從扎佐到箐馬的距離要近,而且路要相對平緩。不過,箐馬可是個人煙稀少的地方,這是一個林場,據(jù)說曾經(jīng)有守林人駐扎看守,后來不知怎么守林人全搬走了。林場可不管有沒有守林人,樹們自顧自生長著,原本就是黑壓壓綠瑩瑩望不到頭的一大片,年復一年,也就長得更兇了。而小骨頭之所以唆使我們來箐馬,是因為他來過,小骨頭的師父楊鼓眼是扎佐有名的風水先生,哪家老人去世,修建新房,擇日辦酒,都是他一手操辦。只要是經(jīng)他操辦的,事無巨細,都順利得很。黑石扎佐長海子方圓幾百里,沒有人不知道楊鼓眼,就像沒有人不知道箐馬林場,沒有人不知道馬龍屯的傳說。

        楊鼓眼和小骨頭爺爺老棒槌是至交,老棒槌好說歹說,加上楊鼓眼心疼他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就收下了這個徒弟。哪知道小骨頭生來就對風水不感興趣,師父教的東西是左耳進,右耳出,不過他喜歡跟著師父到處跑,因而去過很多地方。就在一個月前,楊鼓眼來箐馬看地,把小骨頭給帶了來,小骨頭這才發(fā)現(xiàn)了箐馬林場馬龍屯半山腰上的秘密,于是有了我們這次行動。

        怎么就迷路了呢!他終于承認我們真的迷了路。

        老煙槍先是小聲地嘀咕,音量逐漸加大,嘴里火槍一般射出一串串罵人的臟話。我實在走不動了,小骨頭也越來越不行,他的褲子都被刺蓬刮破了。

        日頭逐漸向西偏移,我們已不知在這沒有邊際的林子里鉆了多久。

        我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向四叔,四叔根本不予理會,我只好厚著頭皮說,四叔,我實在走不動了,我的腳都要斷了!小骨頭也甕聲甕氣地請求道,四叔,休息一會兒吧,再走下去我就要死了。老煙槍回過身,用一種帶著憤怒,又滿含無奈的的語氣說道,那就休息一下吧,走不出去,才是真的要死了!

        我們仨并排坐在一根快要腐爛的枯枝上,說是枯枝,其實足有老煙槍大腿那么粗。

        我心里莫名其妙地閃出一個念頭,我們會不會死在這林子里?如果死在這里,肯定比當年老爹還慘,這么遠,這么偏的地方,尸體腐爛了都沒人知道。這么一想,巨大的恐懼感瞬間將我困住,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死亡離自己這么近,這種感覺是如此強烈,是當初老爹去世時都沒有體會過的。

        這會兒,我真想大哭一場,要把心里所有的委屈和恐懼都哭出來,眼淚真的就忍不住掉下來了,我強忍著沒出聲。一邊默默流淚,我一邊想,如果我死了,老媽會怎么辦?她該有多著急?她會不會像爹死的時候那樣,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來?她會不會想不開尋短見?這個家,就剩下我和老媽了啊!

        回過神來,我看了小骨頭一眼,他的鞋子都裂口了,露出一只大腳趾,泥糊糊的,我趕緊看了看腳上的鞋子,竟然也破了一個小口,沒有小骨頭那么糟糕,但已經(jīng)漏風了!我后悔跟著他倆出門了,早知道會這樣,那個夜晚,趴在老煙槍家窗臺上,老煙槍和小骨頭的話我寧愿不聽,就算聽到了,我也要裝作什么都沒聽見,裝作完全沒有那會事??墒?,有什么辦法,本來就聽到了,而且,我還像只哈巴狗一樣,搖著尾巴加入了他們,這是最讓我難以接受的地方。

        老煙槍默默地咂煙,小骨頭不耐煩地嘀咕了句,也不怕渴死,還抽!一直趕路,我都忘記了口渴這件事,真是想不明白,口渴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能忘?

        一想到口渴,我就止不住了,太想喝水了,我們都需要水啊,我覺得現(xiàn)在我能喝干一條溝。

        老煙槍突然啪啪連拍兩下腦門,兩個小狗日嘞,你們剛才說啥子?你們說啥子?

        我已經(jīng)顧不上他為何激動,坐下就不想起來。

        小骨頭沒好氣地說,老煙槍,我要渴死了,我想喝水!

        老煙槍絲毫沒有注意到小骨頭對他稱呼的變化,而是哈哈大笑起來,有了,有了,我找到路了。

        老煙槍竟然找到路了?我倆一下子立起來,在哪里,在哪里?

        老煙槍使勁揉著太陽穴,那頂氈帽已經(jīng)被汗水滲濕,不管怎么熱,他就是不摘下來。他激動地說,混球,你們兩個狗日的真不錯啊,我們互相對視一眼,完全不知道他在講什么。

        老煙槍說,你們想啊,咱們現(xiàn)在不是想喝水嗎,水往低處流,咱們就往矮處走,越是矮的地方,越容易找到水。你們說是不是?我和小骨頭使勁點頭。找到水之后,既然水往低處流,你們說,箐馬林場哪個地方最高?我倆不約而同地說:馬龍屯。

        我明白了,老煙槍的意思是,找到水之后,再順著河溝往上走,這樣準能找到馬龍屯。

        哦哦,恍惚中我似乎看見一株快要枯死的禾苗,迎來了一次毫無征兆的降水,雨水澆灌著禾苗,澆灌著禾苗生長的土地,澆灌著整個叢林。我們順著緩坡下移,沒過多久,熱得發(fā)燙的臉龐迎來了那陣過去很多年后我都還常常想起的涼風。對著涼風吹來的方向,沒多遠我們就聽見了嘩嘩的流水聲,聲音不大,但那么清晰,是的,我們找到水源了,小骨頭縱身一躍,整個兒跳到了水潭里。這水真涼快啊,真清澈啊,真甜美?。?/p>

        飽飽喝了一頓,我感覺自己又活過來啦!

        休息足了,透過茂密的枝葉,隱隱可見太陽已逐漸抹上一層蛋黃色。

        我們現(xiàn)在面臨的問題是,還要不要繼續(xù)往馬龍屯走。

        小骨頭說無論如何不想再去了,他寧愿不掙那點錢,他說,就算我們走到馬龍屯,肯定天已經(jīng)快黑,今天晚上吃什么,怎么出去?這是個問題。我極力贊同小骨頭的想法,也表示無論怎樣不想再走了,我甚至拍著胸脯說:老煙槍,再往馬龍屯走,我們沒有吃的,沒有睡的,就算不餓死,晚上被山上的野獸咬死也是有可能的,我不想死在這里,我想回家,我再也不跟你們出來了。

        小骨頭又狠狠地批評了我:混球,你說不去馬龍屯是對的,但是,你現(xiàn)在要搞清楚,老煙槍是我們倆的敵人,我和你是站在同一條戰(zhàn)線上的,你要相信我,要維護我,我們要一同戰(zhàn)勝敵人。

        我知道,他這些話是在莜莜家電視里學來的,想起早上他說的類似的話,我沒好氣地罵道,小骨頭,狗日的就是你最精,早上你說我們仨都是一條戰(zhàn)線上的,這會兒就只有我和你了,是不是繼續(xù)走下去我也會變成你的敵人啊?

        老煙槍好像根本沒聽見我們的話,或者說,他故意裝作沒聽見。他一改往日的暴戾,重新填上一鍋葉子煙,像好朋友一樣坐在我們身邊,說道:你們不要怕,不要擔心,既然我們都來了,那就要走下去,不達到目的絕不罷休!如果現(xiàn)在就回去了,那今天豈不是白白遭罪了?豈不是白白受苦了?你看,你們的鞋子都破了,難道你們就舍得這么放棄?一塊肉都吃到嘴邊了,你們舍得放脫?所以,我們要去,一定要爬上馬龍屯,找到我們要的東西。

        小骨頭很不高興:老煙槍,你說走也行,那我們晚上吃什么?現(xiàn)在這么晚了,爬上馬龍屯,我們今晚就出不去了,就會餓死在這里,難道你想餓死在這里嗎?還是趁我們餓得沒有了力氣,把我們的肉割下來烤吃了?

        老煙槍拾起彎刀忽一下砍到小骨頭旁邊的一株青岡樹上,小骨頭被嚇傻眼了,我也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唬住,我以為他要砍死小骨頭。

        彎刀吃進樹里,老煙槍并不慌著拔出來,而是拍著胸脯保證:只要你們兩個聽我的,我負責找到吃的,保證餓不死,如果找不到吃的,就把我的肉割下來給你們兩個吃,我說到做到!說完,他故意指了指那株青岡樹,如果你們想跑,這棵樹就是你們的下場。

        我們又上路了。

        小骨頭和我,我覺得我們倆沒出息,沒本事,沒膽量,我覺得他剛剛說的話是對的,我們是一條戰(zhàn)線上的,老煙槍是我們的敵人。偷聽他們談話,拼著想加入他們時,我覺得我是一條哈巴狗,現(xiàn)在,多了一條,總共有兩條哈巴狗了。

        小骨頭的爺爺老棒槌曾經(jīng)給我們講過這么一個故事。

        那個時候,別說你們,就連你們的爸爸媽媽都還沒有出生。那年天大旱,處處鬧饑荒,餓死的人不計其數(shù)。那天中午,扎佐突然來了一個背麻布口袋的丑八怪,這個丑八怪到底有多丑,我形容不出來,我只能告訴你們,他的左眼像是被槍子兒打瞎了,鼻子不知道得了什么病,潰爛化膿,最后整個鼻子都爛掉了,光禿禿跟臉一樣平,兩個鼻子眼兒直勾勾對著你。

        我和小骨頭連連發(fā)出噓聲,一是為了表示老棒槌所說的這個人真的很丑,二是表達我們想繼續(xù)聽這個故事。

        他說,那個人來到扎佐之后,挨家挨戶要飯,他說他從楓木嶺來,楓木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里的人全部餓死了,只剩下他一個,他到處逃荒,于是就來到了扎佐。

        ▲ 竹坪村之一(國畫) 70×70cm /王永忠

        那年扎佐也餓死了人,五月上,天氣越來越熱,絲毫沒有降雨的意思,地里的莊稼全部干死了。扎佐人當然沒有哪家愿意給他飯吃,不說自家沒有,就是有點糧食,旱災那么嚴重,也要留下來保命?。?/p>

        丑八怪要飯唱的是一種扎佐人從來沒有聽過的蓮花落,內(nèi)容聽不清楚,調(diào)子也和扎佐的大不一樣,但是丑八怪的聲音很好聽,就像鳥叫一樣。不是一種鳥叫,而是很多種,他能唱出很多種不同的聲腔,有時候甚至能同時發(fā)出好幾種聲音。不過,畢竟是要飯,因此那蓮花落就唱得格外的凄慘,格外的傷心。

        一首唱罷,他又唱一首,村里心軟的老人們甚至被他哀婉凄楚的蓮花落唱哭了,甚至想把家里僅剩不多的一點點糧食勻出一些分給他。不過,他們擦干眼淚之后,又迅速理智下來,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收起了自己廉價的同情心。

        直到把扎佐每一戶人家都轉了個遍,丑八怪絕望了!

        當人們都以為他已經(jīng)離開時,村東的細珠婆忽然哭天搶地地嚎了起來:搶人啦,土匪來啦,救命啦……大伙兒拎上鋤頭彎刀趕緊朝細珠婆家趕去,沒見著土匪,細珠婆坐在她院里哭。原來是丑八怪把細珠婆火上的稀飯端走了,那是小半鍋野菜和苞谷面熬成的稀飯,細珠婆說那是管吃兩頓的。

        人們很生氣,料想丑八怪應該沒走遠,就沿癩石梁子追了上去,果然,丑八怪沒走遠,人們抓住他的時候,那鍋稀飯已經(jīng)吃完了,鍋還在。人們把丑八怪狠狠打了一頓,然后把他趕進了癩石梁子左側的苗人山,他的麻布口袋里裝的是兩件破衣服和一根牛筋,看沒什么用,就還給他了。

        一年多以后,有人在癩石梁子干活,再次撞見了丑八怪。他沒有死,還穿著一身鳥毛編織的衣服,頭發(fā)胡子特別臟,特別長,就是個野人。他告訴那些遇見他的人,他會唱一種歌,只要歌聲響起,很多鳥就會聞聲而來,他用牛筋套上石頭,彈出去把鳥打下來,就這樣,他在苗人山活了下來,不僅活下來,還開墾了一小片荒地,種起糧食了。

        分別時他還教會了那些遇見他的人唱那支歌,那支歌扎佐每代都有人會唱。

        聽了那個故事,我一直好奇那到底是一支怎樣歌,竟能把天上的鳥兒誆來?只是,老棒槌也說不清楚,也不知道扎佐到底還有誰會唱那支歌。

        老煙槍堅持要走,且滿懷信心不會餓著我們,我就在想,會不會現(xiàn)在扎佐會唱那支歌的人就是他呢?想到這里,我更加懷疑了,一年四季從來不見老煙槍摘下他那頂氈帽,會不會就是因為里面藏著一根牛筋?

        不一會兒,事實就證明了我的荒唐和異想天開。老煙槍根本不會唱什么神秘的歌,更不會打鳥,這讓我感到很失望。他敢那么有把握地保證我們不會被餓死的原因是,他在我們喝水的河溝里發(fā)現(xiàn)了石蚌。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分不清石蚌和癩蛤蟆,因此我從來不敢一個人去河溝里捉,小骨頭就不一樣了,狗日的是個精怪,好像什么都懂。更何況現(xiàn)在還有老煙槍在。

        是的,我們爬到馬龍屯半山腰時,天已經(jīng)快黑了。

        要不是迷了路,這會兒我們應該在回家的路上了吧?這樣想著,我不禁有些傷感。

        不過,既然來了,就安心下來吧!我只好這樣告訴自己。

        杜仲樹根本沒有小骨頭說的那么多,趁著天黑前混沌的光景,我們找著了三棵,都不是很大,只碗口那么粗。老煙槍抽出彎刀,在其中一棵杜仲腰間剖開一塊樹皮,由于馬龍屯地勢高,樹皮很薄。老煙槍有些失望,我恨恨地想,小骨頭這個狗日的,明顯是夸大事實了。老煙槍嘆了一口氣說,不要難過。

        我們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明天早上!

        上了山后,小骨頭表現(xiàn)得很乖,知趣地拾來干柴,老煙槍選了一塊偏巖下,攏起火堆,把干柴引著了。山風陣陣,火苗子呼拉拉躥響,入夜后,寒意漸漸從腳底爬上來,繁星布滿天穹,而月亮還未升起。老煙槍端坐巖底,眼神投向遙遠的星空,消失于無盡的黑暗。

        石蚌是老煙槍烤的,一共十一只,烤得很細致,很鮮,很脆,但因為沒有鹽,吃起來十分寡淡。我勉強吃了三只后再也吃不下了。

        老煙槍沒有吃,他說他不餓。

        叢林里時時傳來唰唰的響聲,小骨頭和我同時往老煙槍身邊靠過去。我們都不說話,老煙槍歇下煙鍋,把我們摟在懷里。他問我們想不想睡覺,想睡的話就這么睡,他沒有睡意,為我們添柴,并告訴我們大可放心,不會有野獸敢來侵擾我們,還解釋說,一是燃起火堆,野獸不敢靠近,二是他那把彎刀十二分地鋒利,可是見過血的。

        我知道,老煙槍所說的見血,不過是曾經(jīng)砍死了一只狗而已。盡管如此,我還是感受到了難得得安心。

        累了一天,我早就很困了。小骨頭卻說他沒有睡意,為了證明他真的不困,他還站起來圍著火塘轉了一圈,順便折斷好幾根本來已經(jīng)足夠短的柴棒,還對著腳下的叢林大吼了一通。他的聲音傳出去很遠,很快又消失了,被遼闊而逼仄的夜色吞食。這樣一來,我原本濃濃的困意也被他趕走了。有那么一會兒,沒有風,只有火堆里的火苗輕微翕動,我們就只聽見這翕動的火苗和彼此的呼吸聲。

        老煙槍明知故問,你們都不睡???

        小骨頭自從上了屯之后就變了個樣兒,準確地說,是往日里的狐貍尾巴被藏起來了,就像我剛剛說的那樣,他表現(xiàn)得乖,仿佛他從來就是一個很讓人省心的乖孩子。

        沉默了半晌,他說,四叔,你給我們說點什么吧!

        說什么都好,只是別閉著嘴巴。我補充道。

        然后,四叔又給我們說起了馬龍屯的傳說,盡管我們都已經(jīng)聽過無數(shù)遍。

        很久以前,馬龍屯還不叫馬龍屯,箐馬也不像現(xiàn)在這樣,是一片茂密的叢林。那時候,屯上有一座小觀,里面住著一個老道士和一個小道士。小道士是吞下馬家男娃,男娃出生那晚,他母親做了一個夢,夢中,一匹獨角雙翅白馬來到她跟前,伏下身,不住地舔舐她的肚皮。母親驚出一身冷汗,醒來后,就誕下了男娃。因有此一夢,故得名馬白。

        馬白長到七歲,那天,屯上的老道士游山玩水回來,路過他家門口,見了馬白后,大驚。遂找到孩子父母,說此子非同凡俗,骨子里充盈靈氣,要把他帶上山去修煉,否則將給這家人帶來災禍。馬白父母當然不愿意,連連拒絕。不想這時,在門口玩泥巴的馬白走門來,突然一聲斷喝:月升于谷,虎哮于林,龍騰于淵,爾等何故阻攔?

        父母被這突如其來的斷喝給鎮(zhèn)住了,此前沒人教過他,也不曾識文斷字,不想竟來了這么一手?!于是就將馬白交予道士,帶上山去了。

        馬白是上山去了,但夫妻倆還是沒能逃過噩運,就在馬白上山不久,家中失火,夫妻雙雙斃命。馬白得知消息,也不哭鬧,只在屯口不吃不喝誦經(jīng)三日。三日后,又照常修行去了。

        時間過得很快,一轉眼,馬白就長到了十二歲。

        這時,老道士的師父——長弓真人忽從福泉仙山趕來,說是受了靈諭,來引二人閉關修煉。

        按長弓真人的指點,老道士和小道士開始閉關,要修滿七七四十九天,這期間只能喝屯后玄井中掘出的涼水,長弓真人日日給他們送去。

        老道士受不了饑餓,偷偷準備了干糧,日日啜食。小道士馬白則恪守真人的教誨,日日苦修。四十九日后,兩人出得關來,在玄井旁沐浴,這時,只見風云變幻,一匹獨角雙翅白馬從天而降,伏在小道士膝下,小道士騎上白馬,駕霧而去!

        長弓真人大吼三聲:轟……轟……轟……也化作一團白光,尾隨白馬神獸去了!

        老道士眼見此景,思及閉關期間偷食物的干糧,追悔莫及,連呼痛……痛……痛……

        他思來想去,覺得實在不該違背師父的囑咐偷工減料,以致錯失良機,耽誤了正果。于是,黃昏時分,他穿戴整潔后一把火燒了道觀,從屯上縱身躍下,墜入深淵。

        那以后,屯上漸長出一尊白石,竟是神獸模樣。后人便給此山起名馬龍屯。

        這個夜晚,四叔嘴里的馬龍屯傳說給我煥然一新的感受,就像是一個從未聽過的陌生故事,在這漫漫山間滋長。

        小骨頭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嗚嗚地哭起來。他一邊哭著,一邊從懷里掏出一只陳舊的羅盤。

        我們被小骨頭騙了。

        哭夠了,小骨頭垂著頭說出了真相。你們就別抱希望明天能找到更多的杜仲樹了,這兒就只有那幾棵杜仲樹,樹皮剮下來曬干,最多也就二十來斤,費盡力氣背出去,根本值不了幾個錢,不然我和師父來的時候早把它剮走了。

        我很憤怒,也沮喪:那你白天還說整到錢你要買十只母雞,買一堆糧食?

        是啊,那是我的打算,我從來沒對任何人提起過。

        你爺爺家不是就有很多雞嗎?老煙槍說。

        是啊。那些雞是奶奶養(yǎng)的,不是我的。

        那你還說你過不了幾年就會成為扎佐最有錢的人?我無不嘲諷地說道,我甚至想跳起來給他一窩腳,將他從崖上踢下去。

        老煙槍用一聲長長的嘆息制止了我。

        小骨頭騙了我們。他說屯腰上長著成片的杜仲,每棵都皮球那么粗,他說我們仨來剮了這些樹皮,曬干再來背出去,每個人可以賺不少錢。早前黑石扎佐一帶就有規(guī)定,箐馬林場的樹木任何人不得隨便砍伐,否則將受到嚴懲,剝樹皮自然也是不被允許的,所以老煙槍才囑咐得那么細致,生怕我們走漏風聲。

        不想……

        一個月前,小骨頭和楊鼓眼來看地,那之前,師父從來不讓他碰羅盤,那天,可能是走得累了,師父就把包交給了小骨頭,包里裝的就是這個羅盤和幾本毛邊紙謄抄的經(jīng)文、一把法刀,一塊桃木令牌,還有幾枚銅錢。小骨頭從來沒仔細把玩過羅盤,高興壞了,走的時候,不知怎么,包帶走了,卻落下了羅盤。

        小骨頭說:其實那天回到半路的時候我就知道羅盤落下了,但是我不想回來,我想著,回去之后就說不知道是掉在哪兒,把師父蒙過去。不想師父覺得是被我藏起來了,還說找不到羅盤就不認我這個徒弟。

        “我不想讓爺爺傷心!”小骨頭又抽泣起來。那火光映在他淚水漣漣的眼睛里,像是重新點起一團流動的火焰。

        第二天,我還在睡夢中,老煙槍就興奮地喊起來,他說他找到了好東西——

        是兩株天麻。

        回到黑石,老煙槍把天麻賣給了一個布依族老人。

        老人說他找天麻很久了,始終沒有找到。于是就在在黑石侯著,好幾個星期了,“終于讓我候著啦!”老人眼眶濕濕的。他的兒子病了,需天麻入藥。老人捧著天麻,不停地摩挲,“這寶貝金貴,金貴??!”

        老煙槍讓我和小骨頭去館子里吃粉,他出去轉了一圈。

        回來時,老煙槍手里拎著個袋子,里面裝的是兩雙新鞋和一匹紅布。

        鞋子是給我和小骨頭的。

        幾天后,我在老媽的床頭發(fā)現(xiàn)了一件嶄新的紅衣服,那衣服料子細膩,做得無比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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