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步升 曹有云
馬步升:首先祝賀有云獲得第二屆中華文學基金會“茅盾文學新人獎”!
第一屆甘肅作家弋舟獲得了這個獎項,今年,有云,還有寧夏的牛學智等獲得了這個獎,加上這一屆茅盾文學新人獎“網(wǎng)絡文學新人獎”這一板塊,甘肅的云宏也獲獎了,這說明我們西北的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很有潛力的嘛。
曹有云:謝謝馬主席的慷慨和美意,心領了。作為一名西部的著名作家、評論家,您始終關注和扶持西部文學創(chuàng)作,以寬廣的胸襟氣度始終站在“大西部”的視野看問題。據(jù)我所知,在好多場合您都大聲疾呼,為西部作家詩人、為西部文學發(fā)聲亮劍,搖旗吶喊,甚至“拍案而起”,讓那些處在“中心”,掌控更多文學話語權(quán)的“大咖”們把目光轉(zhuǎn)向西部,看見西部,關注西部,這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超越了文學本身,更是作為一名西部知名作家、批評家的熱腸情懷和高貴良知,這點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茅盾文學新人獎”是中華文學基金會和浙江桐鄉(xiāng)市人民政府創(chuàng)設的一個文學獎項,獎給45歲以下青年作家的,每屆評選十位青年作家獲獎。從兩屆獲獎情況來看,是以小說為主,兼顧報告文學、散文、詩歌、評論等,是一個綜合性的文學獎項。
馬步升:謝謝有云謬贊。我只是做了該做的,說了該說的。眾所周知,由于歷史、地域、經(jīng)濟、文化等多方面原因,平心而論,西部文學或者西部作家想走出來、走到前臺是很艱難的,得到同一個結(jié)果,西部作家是要付出更多艱辛努力的。借此,我再次呼吁,面對西部文學,文學界,尤其是批評界要更加大度寬容些,多一些理解,少一些求疵或者指責,更不要以一種大而化之的既定的理念套路來框架、評定西部文學,要以開放包容的眼光看西部,要換一種思路、一種眼光、一種美學來重新審視、評價比較“另類”的西部文學、西部作家詩人,否則,西部會一直處在遙遠的邊緣,一直會是“不合群”的弱勢群體,永遠也走不到中心,到不了前臺。當然,打鐵還需自身硬,文學最終是要靠作品說話的,西部作家詩人們自身更需努力,“人一之,我十之”,鍥而不舍,金石可鏤!
至于“茅盾文學新人獎”以小說為主,這個可以理解,茅盾主要是以小說成就著稱于世的,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文學獎自然是以小說為主了,我還注意到詩歌幾乎每屆只有一位獲獎者,第一屆是青年詩人江非,這一屆是你。
曹有云:是的,詩歌在當代文學格局中處于比較邊緣的地位,即便是在當下,表面熱鬧,轟轟烈烈,甚至有人說在時下中國,幾乎每天都有詩歌活動,詩歌獎項也是名目繁多,令人眼花繚亂。即便如此,詩歌其實還是不在主流,是比較小眾的,文學大場的中央依舊是小說,長篇小說。還有,這屆“茅盾文學新人獎”和阿里巴巴旗下阿里文學合作,增設了“網(wǎng)絡文學新人獎”,有著“人氣天王”之稱的網(wǎng)紅作家唐家三少等獲得了這個獎項,在他們來勢兇猛的沖擊與喧囂之下,傳統(tǒng)的文學寫作,尤其是詩歌就顯得越加勢單力薄,越加“邊緣”了。
馬步升:這個判斷基本是準確的,也是現(xiàn)實。詩歌本來就是比較高雅的藝術(shù),也是有難度的藝術(shù),非主流、邊緣的狀況也很正常,我想,即使在唐宋詩詞鼎盛時期,詩詞也主要是在士大夫,也就是在官吏、知識分子中唱和流行,而非在尋常百姓中普遍風行,這同樣也是事實吧。至于網(wǎng)絡文學,經(jīng)過眾多網(wǎng)絡作家們十多年的探索實踐,目前已成氣候,對傳統(tǒng)文學原有格局有著一定程度的沖擊,乃至解構(gòu),從這屆“茅盾文學新人獎”增設“網(wǎng)絡文學新人獎”情況來看,文學界看到了他們?nèi)諠u成熟的存在,在某種意義對他們的文學方式和創(chuàng)作成就給予了肯定和鼓勵。
曹有云:所見和您略同啊,我想,不管在哪個時期,詩歌寫作一直是少數(shù)人的行為,是小眾的藝術(shù)形式,處在比較“邊緣”的位置,當下詩歌如此之“火”,已經(jīng)算是詩歌的“盛世”了,幸甚至哉!既然如此,索性就站在“邊緣”,寂寞歌唱吧!
馬步升:對了,聽說你的新詩集《高地大風》出版了,能否“劇透”一下呢?
曹有云:呵呵,謝謝您的關注。詩集《高地大風》已經(jīng)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了。詩集《高地大風》創(chuàng)作計劃曾入選中國作家協(xié)會少數(shù)民族文學重點作品創(chuàng)作扶持選題。該詩集收錄了我2013年秋冬至2017年夏秋期間創(chuàng)作的詩歌作品百余首,按創(chuàng)作年度時間順序編排體例,分為三個小輯:詩歌的電閃,黃昏與黎明,時光之風。《高地大風》是我近四年來詩歌創(chuàng)作主要作品的結(jié)集和展示,較為全面體現(xiàn)出我詩歌創(chuàng)作的精神氣質(zhì)、語言特征和美學風格。按照詩評者的抬愛溢美之詞,詩集保持了我冷峻凝重、蒼涼峭拔、詩思合一的一貫書寫風格。
馬步升:你的新詩集我還沒見到,但書名《高地大風》高原特色、西部風味十足啊,我很感興趣,能否作個簡要解析闡釋呢?
曹有云:好的,我就說道說道吧。
高地者,地理的高地。作為“地球第三極”“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的重要構(gòu)成板塊,青海地勢高峻,一般海拔3000米以上,是名副其實大陸的高地。
高地者,精神的高地。長久以來,藏族、回族、土族、撒拉族和蒙古族等少數(shù)民族世居于此,藏傳佛教、伊斯蘭教等宗教信仰在這里源遠流長,根深蒂固,枝繁葉茂,信眾甚廣,是無可置疑信仰的高地;同時,這里高寒偏遠,廣袤空曠,較少受到內(nèi)地喧囂的市場大潮和浮躁的消費文化的沖擊浸染,迄今民風淳樸,淡泊物欲,安心樂道,人們更加注重對內(nèi)在靈魂、精神生活的向往追求,如此,這里是虔誠圣潔精神的高地。
高地者,詩歌的高地。且不論無盡的英雄史詩《格薩爾》還在如歌傳唱,也不論各族民歌匯成了奔騰不息的江河,內(nèi)陸高迥的青海大地向現(xiàn)代漢語詩歌貢獻了昌耀和他的詩,即已足也。于新詩百年滄桑而言,昌耀詩歌便是自磅礴高原拔地隆起,卓然聳立的孤絕高峰,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之氣勢高度。有昌耀和他十萬經(jīng)幡般獵獵呼嘯的不朽詩篇,這里便是當之無愧詩歌的高地。
風,自然之風??諝饬鲃有纬娠L。大風,強勁猛烈的風。青藏高原氣候復雜多變,一年四季都有來自四面八方,強勁猛烈的風吹度。在青藏高原,你最容易遇見的不是別的,很可能就是風,大風。
風,歌詩之風。風,本指民間歌謠?!对娊?jīng)》的《國風》160篇,大多為古代十五國的民間歌謠,是男女愛情的自然流露,更是社會生活的多種豐姿。古代官方為“觀民風,知得失,自考證”而實行之“采詩”“采風”制度,即取此意,謂采集民間歌謠。緣此,風者,在此泛指詩歌之意。
馬步升:看來,你對自己身處的地域文化和在此文化語境中的詩歌創(chuàng)作還是有著比較清晰的認知的,而且還將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行為追溯到了中華詩歌的古老源頭《詩經(jīng)》,說明你是個有根性、有傳承的詩人,對一個青年詩人而言,這點很寶貴,也很重要,作為一個寫作者,始終要對“我從哪里來?我在哪里?我向哪里去”這一生死攸關的問題有著清醒的認識!
曹有云:謝謝您的肯定,這條路是一條無盡的探究之道,長路漫漫,險阻重重,但既然已經(jīng)有了比較自覺的認知,那就執(zhí)著、堅定地走下去吧。
馬步升:在此,我還想知道,在詩集《高地大風》里,你想呈現(xiàn)怎樣一種詩歌的“大風”境界呢?對此,我也很是期待。
曹有云:眾所周知,出身布衣,并無多少文墨的漢高祖劉邦有《大風歌》傳唱。其辭曰:“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在此,我不想探究它的內(nèi)涵深意和詩學得失,我卻獨愛它大丈夫雄視世界的氣象萬千和豪邁闊大的胸襟氣度。在某種意義上,詩歌不就是對世界一種別樣的眺望、雄視和發(fā)現(xiàn)嗎?如此,大風者,即大詩歌之謂,我與時俱進而勉強釋解為來自大地山河、人民大眾,具有精神高度、視界廣度和思想深度,文與質(zhì)和諧兼顧,內(nèi)容和形式同等重要,得時代風氣之先,領時代精神之新的現(xiàn)代漢語詩歌,此等詩歌必立意高遠,思想深邃,氣象宏大,境界超拔,有如那西部大荒中巍然高聳的連綿大山,以此區(qū)別于流行時下的那種私人私語、綿軟無骨、瑣碎無神的小詩歌,這既是對一種理想詩歌的深沉期許,更是我多年來詩歌寫作的踐行操練和努力修為。即便如此,所達者究竟幾何?自然交由讀者和方家評判,我不敢多言,更不敢妄語。
馬步升:好啊!如此看來,《高地大風》是個深思熟慮、有夢想有抱負的詩歌文本,相信在前兩部詩集《時間之花》《邊緣的琴》基礎上會有所拓展和超越。下面,我們還是回到起點,回到“邊緣”的話題吧。
作為一名來自青藏高原腹地的藏族詩人,你毫不隱晦自己所處的邊緣地帶,即地理上的和文化上的雙重邊緣地帶。其實,可能還有一種邊緣,即由前兩種邊緣意識長期誘導、訓育和生發(fā)的揮之不去的被邊緣的心理感受。你在詩中將自己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城市格爾木,命名為“純粹無中生有”的城市。這個命名很準確,城市的歷史昭告了這個命名的可靠性,同時,排除幽默、自嘲的因素,這個命名似乎還有某種文化上的意義,即加塞式的跨越式發(fā)展。事實上,像格爾木這樣的純粹無中生有的城市,在廣袤的西北邊地,并不少見,城市的年齡僅有幾十年,但從城市擁有第一座泥巴屋第一個居民時,其起點直接對接的卻是工業(yè)化和現(xiàn)代化,完全不像內(nèi)地歷史悠久的城市,要一步步從漫長的歷史煙云中走過來,有著那么多那么深沉的永遠也述說不完的光怪陸離五味俱全的興衰故事。好似在漫長的,因焦灼而令人窒息的,排隊購票的隊伍中,突然出現(xiàn)幾個擁有無上合法性的加塞者,率先得到了駛?cè)霑r代前列的車票。因此,從這個立場出發(fā),邊緣未必真的是邊緣,中心也未必是可以涵蓋一切的中心,至少,這是一個個邊緣與中心的混合體。
曹有云:所謂“邊緣”者,于我而言,至少有這樣幾層意思在焉:一則地理意義上的邊緣。我出生在青藏高原,在青藏高原生活了四十余載,已年屆不惑,可謂地道的“青藏高原人”了。青藏高原是世界的屋脊,也是世界的邊緣。青藏高原,距離世界任何一個地方都很遙遠。而我所處的格爾木作為青藏高原的腹地,則更為遙遠,距離青海省省會西寧,也有八百余公里,距離西藏拉薩則有一千余公里。二則文化生態(tài)意義上的邊緣。眾所周知,中國文化和文明的中心在中原和東部,西部文化雖然多元繁富,特色鮮明,但就整體而言,其價值觀和影響力尚無力撼動以儒家文化為核心的中原和東部的文化中心地位,在很長時期內(nèi)將無法改變自己的邊緣文化身份,這既是歷史,更是現(xiàn)實。而地處青藏高原腹地的新城格爾木、德令哈等,就更復是邊緣之邊緣了。像格爾木、德令哈建政時間只有短短幾十年,都是年輕的城。年輕是優(yōu)勢,但隨之而來的往往就是文化積淀的薄弱、匱乏和缺失。多年來,這里被外界稱為“文化的沙漠”,既是“沙漠”,而非綠洲,就一定不是中心,而是邊緣,文化和文明的邊緣。三則文學生態(tài)意義上的邊緣。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兇猛發(fā)展,文學也在被兇猛地邊緣化,而在精神意義上處在文學塔尖之上的詩歌,則比其他任何文體更加迅速更加有力更加徹底地被邊緣化了?;仡欀袊膶W史,詩歌一直處在幾乎“霸權(quán)”地位的中心地帶,可以說,一部中國文學史,在一定意義上就是一部中國詩歌史。而世事滄桑,風水流轉(zhuǎn),如今,詩歌已處在了一個非常真實、非常尷尬的邊緣境地了。勿論其他,僅看各大文學期刊“施舍”給詩歌欄目的頁碼,你就能心領神會而恍然大悟。多則十幾頁,少則只有七八頁、五六頁,這還算是好的,近年來,不少文學期刊已將詩歌直接“驅(qū)逐”出文學理想國的領地,干脆不再編發(fā)詩歌作品了,而改頭換面為連篇累牘的大長篇、大中篇、大散文了。還有,如今還有哪家出版社愿意主動給詩人出版詩集?!如此,你就會十分清醒而不無殘酷地看到:詩歌所處的境地是如何“文猶如此,詩何以堪”了!這,已然不是一個詩歌的時代!四則文學書寫身份意義上的邊緣。作為一名70后的詩歌寫作者,在新時代文學格局中所處的位置,無論是在文本話語還是在批評話語中都同樣是邊緣而尷尬的。在50后、60后們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時代,70后幾乎還沒怎么入道入行,還未上路;而在一知半解,僅有的一點朦朧詩基礎上開始詩歌練習的草創(chuàng)階段,“海子神話”已是鋪天蓋地,潮涌而來,將其僅有的一點微弱聲音徹底淹沒;而當70后心有所悟,似乎入道入行,剛剛上路之際,卻被聲勢更加浩大、陣容更加豪華的80后書寫集體遮蔽堵截;時值70后躊躇滿志,拿出自以為成熟的寫作文本時,90后以幾乎“外星人”的陌異面孔已經(jīng)粉墨登場,開始出演。如此,70后的寫作始終處在一種夾縫和邊緣的無奈狀況而無路可逃可擇!
馬步升:其間真實的狀況也未必就是如此,我們更不必為此悲觀喟嘆,如果我們對近幾十年西北詩人的詩作稍作梳理,便會發(fā)現(xiàn),對邊地的詩歌描述,已經(jīng)由“被看”悄然演變?yōu)椤拔铱础薄_吶娨讶怀蔀檫b遠的歷史回聲,被稱為“新邊塞詩”的詩歌,雖還是昨天的事情,而且,其余風流韻仍然在今天的詩壇氤氳流蕩,但“邊塞”這個匯聚詩興詩情詩意的,并規(guī)定詩性的關鍵詞匯,其內(nèi)涵已經(jīng)由以往的客體變身為主體,而這種變身是悄然的,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的。也就是說,先前的,無論邊塞詩,還是新邊塞詩,大都是站在中心的立場和情感上,在中心的視角下,在中心的語境中,凡是與中心拉開一定時空距離的地域,都被視為邊地,而或位居、或被認定、或自認為中心的人,在面對邊地時,或多或少都帶有一種先驗的、天然的、某種霸權(quán)意識的眼光,邊地理所當然成為一種“被看”的對象;同樣理所當然的,被“看”成什么樣便是什么樣,哪怕是誤看、誤聽、誤讀、誤解,這都是“看者”和“看者”之間碰面后需要折沖樽俎的事情,并不需要“被看”對象參與意見。在這種中心意識支配下,這類詩作中流露出的最重要的情緒,便是“中心”對邊地的高屋建瓴,初則獵奇、傳奇,繼之俯視、審視,一種“中心”對邊地的天然優(yōu)越感無處不在,而“被看”者,只能聽任“看者”的裁決。雖然,在“看者”的隊列中,也不乏安身立命于斯的邊地的主人。這怪不得任何人,文化本來就是一種權(quán)力,本身具有擴張和霸權(quán)的特性。而在不知不覺間,被看者似乎已不甘于“被看”了,開始站在邊地的立場上,帶著自身萌生于邊地的情感,帶著自身對邊地真實可靠的體驗和理解,和身在邊地的心理感受,以詩歌的形式,矯正,復原,還原,盡可能構(gòu)建出一個與邊地事實相契合的詩歌邊地。這是一個“我看”的邊地,雖然也不能完全排除誤看、誤聽、誤讀、誤解,但這是根植于一個地域的地域文化自覺,正是有了這種地域文化的根基性存在,誕生于邊地,以邊地為主要描述對象的邊地詩人,其作品便呈現(xiàn)了與以往任何時期的邊地詩歌都大為不同的精神氣象,可以籠統(tǒng)表述為:邊緣地帶的中心沖動。
曹有云:邊緣地帶的中心沖動,這個命名和描述是很恰當?shù)?,它形象而貼切地道說出了像我這樣身處多重“邊緣”境地,但又不甘心一直處于此等被動、尷尬境地的詩歌書寫者,向著“中心”,也即向著詩歌話語權(quán)的中心地帶做著熱烈渴望和不懈努力的一種真實姿態(tài)、一個強烈夢想。
馬步升:其實,從你的詩歌的誕生、傳播和被廣泛接受的歷程考察,似乎可以發(fā)現(xiàn)這樣一種軌跡:不滿于“被看”的境遇,向“看者”呈示“我看”,而“我看”的,恰好是“看者”極力要看,卻不得其要旨的精神人文景觀。表面看,這僅僅是“誰看”的問題,實際上,由此連帶出的是“誰在說”“說什么”,還有“怎么說”?!翱凑摺焙汀罢f者”的悄然變換,并不在于誰“看”得更多更準確,也不在于誰“說”得更好,聲音更洪亮,關鍵點在于:“看”的權(quán)利和“說”的權(quán)利在于誰。主體的悄然變換,事實上是一種文化權(quán)利的轉(zhuǎn)移。根植于地域文化的詩性沖動,地域文化中具有廣泛傳播價值的詩歌元素被充分開掘出來,而這種詩歌元素不僅具有地域文化本身的異質(zhì)性,同時具有與另外的同樣具有異質(zhì)性的文化板塊的兼容品質(zhì),又因為這種地域文化其實只是主流文化在不同文化境遇下衍生而出的不同的文化板塊,因此,與主流文化所主張的核心價值觀,不僅在主旨上高度契合,而且,往往能夠獲得別開生面的詩歌效應。
曹有云:謝謝您對我的詩歌有著如此迥異、深邃的理解和闡釋,這讓我陡然萌生了幾分自信和喜悅,因為無論如何,詩歌絕非僅僅是寫給自己或者幾個知音知己,在小圈子里轉(zhuǎn)悠的,而是要傳播出去,以期盡量找尋到更多合格的優(yōu)秀讀者,在那里去實現(xiàn)詩歌和書寫者夢寐以求的價值訴求,但其前提是,你寫出的詩歌,尤其是具有顯著地域文化特質(zhì)的詩歌,必須要具備與另外的同樣具有異質(zhì)性的文化板塊有著對接交融的品質(zhì)和能力,向他們呈現(xiàn)出他們自己想看到,但又無力、無法看到的“這邊獨好”的另類“風景”,從而曲線、間接實現(xiàn)向中心進發(fā)和靠攏的隱秘而宏大的不二使命,因為無論天南地北江河溪流,終究是要奔向兼容并包、百川歸一的大海,這既是書寫者和詩歌文本一起,不可更改的初衷,更是書寫者和詩歌文本一起,永不放棄的光榮夢想!
馬步升:其實,還有一個構(gòu)成你的詩歌具有“對外交流”品質(zhì)的積極要素,正如那些位居“中心”的詩人,無論怎樣的處心積慮別出心裁,呈現(xiàn)給受眾的詩歌元素依然以日常性為主一樣,構(gòu)成你總體詩歌面貌的詩歌元素,仍然在于其日常性。只不過,這是青藏高原的日常性,這是格爾木的日常性,這是你所看到體驗到,從而用適合自己的詩歌語言表達的日常性。也許,這正是你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種隱秘的動力。說到這里,我倒是很想聽聽關于你在高原詩歌書寫中經(jīng)歷的那些“日常性”的有趣“故事”。
曹有云:我二十余年的詩歌寫作,是在青藏高原腹地柴達木進行的。柴達木不少地名都是以蒙古語命名的,“柴達木”本身就是蒙古語,意思是“鹽澤”或者“鹽的世界”。到目前為止,我主要是在格爾木、德令哈這兩座高原邊城生活創(chuàng)作。“格爾木”,意為“河流密集的地方”;“德令哈”也為蒙古語,意為“金色的世界”。還有其他很多,在此不一一枚舉。像青海大多地區(qū)一樣,這里聚居著蒙古、藏、漢、回、撒拉等多民族兄弟,多元民族文化雜糅交融,共生發(fā)展。在這里,星空般浩瀚無盡的英雄史詩如歌傳唱,河流般悠揚蒼涼的蒙古長調(diào)隨風飄蕩,篝火般熱烈奔放的民歌彌漫四野……這些酪乳熬茶般醇厚濃釅的文明之水久久回蕩在我的耳旁,從未離去。格爾木就坐落在昆侖山腳下,德令哈背靠祁連山支脈柏樹山,遙對昆侖而居。一個地方的一座山、一條河,乃至一棵樹都會對一個人的寫作形成一種潛在的感應。昌耀說:“昆侖摩崖,無韻之詩?!倍嗄陙?,我無數(shù)次瞻望昆侖山莊嚴靜穆的尊容,傲然屹立的巍巍昆侖總是給我不竭的信心、力量和靈感。我至少二十多次走進昆侖山,每次走進昆侖,走進可可西里,面對那一望無際亙古的荒涼,我就會陷入一種無盡的寂寞和孤獨。寂寞和孤獨對于普通人是難熬的折磨,對詩人而言則是沉思悟道的良機??粗谀沁B天的雪峰下一群群如云般游蕩的野牦牛、藏羚羊,我的心就寧靜如水,那些私欲雜念蕩然無存,留下的只有對自然和生靈的敬畏;每次走進昆侖山下挺立千年的拖拉海胡楊林,看著那些在大漠深處依然頑強、堅韌活著的胡楊、紅柳,以及累累白骨般堆積如山的枯樹殘枝,就對時間和生命生發(fā)一番番思索感慨,如此這般之后,往往就是激情四溢,靈感噴發(fā),成詩在胸……是啊,大自然永遠是我們可親可敬的老師,記得詩人荷爾德林說過:如果大師們讓你困惑畏懼,那就向偉大的大自然學習吧。
馬步升:是啊,邊地,高地,大地,秘地,凈地,神性之地,等等,這是承載你詩歌意象的最主要的地域元素,但你在詩中,并不刻意取用這些詞匯。也許,你已經(jīng)敏感到,這些本來很貼切的詞匯,被那些“看者”泛用后,“詞語吃掉我們腐爛的尸體”(《光芒》),其實際所指早已被掏空,只剩下失去靈魂的一個個詞匯的尸體了。于是,你便不用,或慎用。但你并不拒絕這些詞匯,相反,這些詞匯本是這片天地的專用詞匯。你要在詩作中,剔除“看者”涂抹在這些詞匯上的附加物,使其歸于原初狀態(tài)。比如,在《春天,在格爾木的孤獨》中,你這樣寫道:
春天的雪水
浸泡玫瑰的火焰
火焰,珍貴的火焰已經(jīng)熄滅
我的聲音你聽不見
你的聲音我也聽不見
一人、一生提燈走過高高的荒原
偶爾聆聽幾聲狼的嗥叫
這里,不生長故事
詞語,只有幾個結(jié)結(jié)巴巴的詞語
相濡以沫,觸摸蒼穹
詩題中說的是格爾木春天的孤獨,詩中卻沒有一個涉及孤獨的詞匯,但,孤獨卻無處不在無時不在。一個人的孤獨,一座城市的孤獨,一個地域的孤獨,獨立于大天大地中的孤獨,無法向外人言說,亦無法聽取外人言說的孤獨。然而,我們?nèi)绻麑⑦@種孤獨理解為以本體為中心的孤傲孤高孤憤,亦無不可。這是“看者”永遠都看不見的,只有“我看”,或許才擁有“看”的前提性條件。
曹有云:看來,您已經(jīng)感覺到了我詩歌書寫中對那些所謂地域性意象和詞匯的敏感和警惕,因為我深知,那既是我的天然優(yōu)勢,同時也可能是一個陷阱一種劣勢?!疤柕紫虏o新鮮事”,同樣,大地上已經(jīng)沒有純?nèi)恍缕娴氖挛锖鸵庀?,“凡思都已被思過”,我們只能另辟蹊徑,繞道而行,方能到達目的。那些所謂獨屬于西部或者高原的眾多意象和詞匯如今已淪為令人厭倦的陳詞濫調(diào)了,我們必須另作打算,另謀出路,行走于屬于自己也屬于這個時代的詩歌之道。
馬步升:是的,大高原雖大,但不是世界的全部,不是已知的世界,更不是未知的世界。在《時間之花》中,你已經(jīng)有了立足邊地,向中心進發(fā)的苗頭,你已經(jīng)不滿足于邊地給你提供的那些詩歌元素,而把詩歌觸角伸向了邊地之外,開始旁涉帶有公共性的話題,比如,過去的,現(xiàn)在的,正在發(fā)生的一些人性人文災難,以及自然災難。只是顯得有些拘束和自信心不足,正如一個初次出遠門的孩子。到了另一本詩集《邊緣的琴》中,你似乎終于解開了某種捆綁自己思維的繩索,自覺地將自己置于一個并無邊界限定的文化場域中,邊地依然是邊地,但,這個邊地是以“我”為核心的邊地,“我”是這塊邊地上的一個公共人,代表邊地向邊地之外發(fā)出屬于邊地的聲音,作出屬于邊地的評判,評判的范圍也是包括邊地,旁涉邊地之外的所有對象。在這里,作者的文化身份文化立場,又發(fā)生了明顯的轉(zhuǎn)換。不是悄然的轉(zhuǎn)換,而是公然的轉(zhuǎn)換。這也意味著,邊地不再是“被看”的對象,不再是供“看者”評判的對象,而躍升為“看者”,看邊地,也看邊地之外,能看見的,值得一看的,或粗或細,看一看,一如先前自己在被“看者”“看”時的情形,從中作出的評判,亦帶有個人的、邊地的意味:傲慢,或者偏見。于是,我們看見,你以先前許多詩人曾經(jīng)做過的那樣,以詩論詩,或以詩論世,舉凡中國古代的、現(xiàn)代的、當下的,具有文化符號意味的詩人、藝術(shù)家,外國古代的、現(xiàn)代的、當下的,具有文化符號意味的詩人、藝術(shù)家,你都可以以詩的形式、詩人的方式,一一予以評判。除此而外,一些帶有公共性的新聞事件,社會的,自然的,人性的,也都在你的關注之列,都可化為你的詩歌元素,成為你表達某種文化傾向的載體。對于此,如果站在詩興詩情詩藝詩性的角度去衡量詩歌本身,恰恰偏離了你的這類詩歌的價值指向,你要表達的,是一種邊緣地帶的中心沖動,盡管這種沖動所彰顯的僅僅是邊地向中心充分靠攏并充分融合的一種文化姿態(tài)。
曹有云:謝謝您對我多年來的詩歌探索進程有著如此敏銳細微的發(fā)現(xiàn)和辨認,正如您所說,我近年來的詩歌寫作的確發(fā)生著或者已經(jīng)發(fā)生了些許的變化,雖然尚不知此種變化會一定將我的詩歌書寫導向一個穩(wěn)妥且美好的遠方,但我確信:正如世間萬事萬物皆處在永不止息的變化之中一樣,作為人類精神盛開在大地上的驚艷之花,詩歌亦唯其如此,方能生生不息,永不凋謝,燦爛依舊,舍此別無他途。
馬步升:對了,前面你講了你詩歌的發(fā)生受到高原自然屬性的激發(fā)和影響,以至最終催生了你詩歌的那些“高原日常性”的有趣“故事”,現(xiàn)在我還想聽聽你是如何立足于高原但又不局限于此,而是努力打開視界向外看,受益于豐沛的中西人文和詩歌營養(yǎng),從而促使你完成了從《時間之花》到《邊緣的琴》這種算不上華麗但頗具力道和視野的扎實轉(zhuǎn)身?
曹有云:如果說一種母體文化孕育了我們不可更改的血脈胎體,我們還必須得睜開眼睛打量外面的世界。如今在全球化語境下的文學寫作,不可能再是封閉孤立的行為,而必須是跨國界跨種族跨語言文化的包容性寫作?!昂<{百川,有容乃大”,繁榮昌盛的大唐文化就是在這樣的胸襟氣度下形成并深遠影響了世界。今天,在這個開放、對話、交融、互鑒的偉大時代,我們尤其需要這樣做。2009年,隨中國作家訪問團遠赴美國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在短短15天緊張而有序的行程中,我們在愛荷華、芝加哥、華盛頓、紐約等地和同行的美國青年作家進行了形式多樣、自由活潑的文化文學交流活動。我們不無吃驚地發(fā)現(xiàn),雖然我們各自有著差異很大的文化傳統(tǒng),但中美兩國的青年作家更有著相通的文學追求和文化夢想,那就是對人類真善美永恒價值的不懈追求和對于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的熱烈渴望。毋庸諱言,我們幾乎每一位作家,都得到了包括西方文學在內(nèi)的世界文學的啟發(fā)和滋養(yǎng)。就我而言,惠特曼汪洋恣肆的《草葉集》,聶魯達巨峰聳立般的《詩歌總集》,波德萊爾直面現(xiàn)實與現(xiàn)代的勇氣,荷爾德林虔誠質(zhì)樸的神性寫作,里爾克細膩靈動的詠物詩,T.S.艾略特博學深思、不羈如風的驚世抒寫,帕斯抒情與思辨合一的壯麗詩篇,博爾赫斯鋒利深邃的智性寫作,阿多尼斯憂憤深廣的道義責任,特朗斯特羅姆爐火純青的現(xiàn)代詩藝,等等,多年來,這些卓越的詩人作家對我的詩歌書寫給予了有益的啟發(fā)和持久的影響。
如此,我二十余年的詩歌寫作,是在青藏高大陸群山眾水之間的自然寫作;是在民族史詩光榮夢想照耀下的精神寫作;是高原多民族多元文化熏陶下的民間寫作;是自《詩經(jīng)》《楚辭》到艾青、昌耀等漢民族博大精深詩教文化滋養(yǎng)下的人文寫作;是自《荷馬史詩》《神曲》到特朗斯特羅姆等世界優(yōu)秀文學經(jīng)典激發(fā)下的對話寫作;是在高地邊城,面對神山圣水的朝圣寫作,而這一切,都還在遙遠的路上。
馬步升:鑒于此,我們從你詩歌自然和人文兩個方面所具有的獨異稟賦出發(fā),不難發(fā)現(xiàn)形成你詩歌特質(zhì)和風格的一些重要線索,而就是這些貌似尋常的“高原日常性”元素才構(gòu)成并鍛造出了你與眾不同、卓爾不群的詩歌品質(zhì),這種供我們“從萬人之中認出你”的顯著特征就是你的詩歌即使在邊緣、在遠方也能發(fā)光生輝,引人注目的徽標與根源,就是你詩歌的性格和命運,這對于一個詩人是多么的難得和重要啊。但愿你在詩歌的未來之路上走得更遠、更高。
曹有云:特別感激您對我詩歌寫作一直以來的關注和鼓舞,記得大詩人昌耀在一首詩中如此寫道:
太陽說,你會是一名好的競技選手。
太陽說:你會是一名好演員。一匹好走馬。
太陽說:來,朝前走。
那就讓我們聽候詩人激昂而洪亮的召喚,迎著朝陽,一起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