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麗群 廣西百色人,作品散見于《廣西文學(xué)》《民族文學(xué)》《山花》《青年文學(xué)》《人民文學(xué)》等,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長江文藝·好小說》《北京中篇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
在一個村莊里,再也沒有任何農(nóng)具像一把鋤頭一樣,能和人如影相隨??醇夜芬埠腿岁P(guān)系 密切,但這東西長著四條腿,轉(zhuǎn)眼它便撒開腿腳跑去干自己喜歡的事情去了,雞飛狗跳,狗拿耗子,狗和人一樣,有很多事情要忙。況且狗也不是農(nóng)具。人只要不離開村莊,一生都在使喚鋤頭,久了,鋤頭也在使喚人。一個莊稼人的一生,靠一把鋤頭支撐著往前走,走不動了,還要靠一把鋤頭把他送回土地里。
四季里的鋤頭
村人叫它kuang (狂),念第二調(diào)。它待的地方,在雜物房里最顯眼的位置。雜物房沒有門,和廚房一墻之隔,三面墻支撐一個黑瓦屋頂,人和貓狗老鼠進(jìn)出暢通無阻,像一個不需要門牙的人。里面是見證一個農(nóng)家和土地打交道的各種物具:犁頭、耙子、鐵鏟、鐮刀、秧盆、打谷機(jī)、瓜豆架子,等等。它們雜亂無章或各就其位,完全看這家女主人的品性,懶散邋遢抑或勤快整齊。鋤頭一般不會亂放,再邋遢的農(nóng)婦也會給它固定好一個位置,挨在右手邊的墻壁上,把子豎著,頂著墻壁,顯眼,伸手可及,彰顯它在一個農(nóng)家的位置和重要性。
早上起來,蓬頭垢面的主婦在廚房里操持一家老小的米面,晨風(fēng)從煙囪倒灌進(jìn)來,灶膛里的稻草濃煙從灶口吐出,熏了主婦一臉,她的咳嗽聲便是這個家庭一天的開始。還在床上睡囫圇覺的男主人翻了個身,碰到一個綿軟熱乎的小身體,那點恍惚睡意便消逝了。他睜開眼睛,一張紅彤彤的小臉蛋挨在他的鼻尖上,和他如此貼近。這小臉蛋像一面鏡子,男主人總能從臉蛋上的某一處照見自己,也許是那兩條淡淡的眉形,或是細(xì)長的雙眼。他再也睡不下了,他看見需要五谷果蔬喂養(yǎng)的小時候的自己。男主人起來,上了一趟茅廁,順便往豬欄里漫不經(jīng)心瞟一眼。家里的事情,家人薄衣暖被,貓狗雞鴨豬的喂養(yǎng),一向都是女人操持。他暗暗吃了一驚,欄里的豬快要出欄了,日子又被過走了一截。
他穿過廚房里彌漫的稻草煙霧,來到雜物房,順手抓起鋤頭。他的雙眼甚至都沒瞧鋤頭一眼,但他知道它在那里,像身懷一種使命。幾乎每天如此,鋤頭是每天第一件被握在人手里的農(nóng)具,人握住它,便握住一個家庭的四季五谷,握住一天的光陰。他往地上頓了頓鋤頭,像是在打招呼:伙計,該出發(fā)了。
鋤頭什么也不說,輕而易舉的,躍上了人的肩膀。它也是人肩上的擔(dān)負(fù)。
清晨的田野尚有蟲鳴,微風(fēng)濕潤。鋤頭薄而鋒利的刃口通過風(fēng)來判斷季節(jié)更替,它就知道該干什么了。寒風(fēng)料峭,那是早春,萬物復(fù)蘇,開始寬渠放水,夯實田埂。
男人們肩荷鋤頭,游走在自家田頭地埂上,碰面了,遞一根煙,接過煙的人趕緊往身上摸火,點燃,朝對方遞過去,這叫煙火禮儀。老煙槍能把握一根短小火柴的瞬間火候,在一根火柴燃盡時點燃兩根煙火。開場白司空見慣,然后往彼此肩上的鋤頭瞟一眼。脾性相同的人,它們的鋤頭大致也差不多。兩人都是膀大腰圓勤勉于耕,鋤頭柄子大都結(jié)實光滑,鋤頭口刃寬薄而雪亮,鋤頭是他們彼此的照見。肩負(fù)鋤頭的人繼續(xù)前行,走到一塊田埂略有弧度的稻田前,放下鋤頭。鋤頭聞到了熟悉的泥土氣息,它熟稔這塊田每寸土的軟硬和肥瘦,譬如熟悉握住它把子的那雙手,手掌的溫度和紋路,它一清二楚。它挖掉田頭渠溝里干枯的野草和堵塞的土塊,把開春的水引進(jìn)待犁的稻田。一截田埂有幾個拳頭大的老鼠洞,鋤頭也補(bǔ)了個結(jié)實。去年在一截田埂挖掉的那根刺草,竟然聞著春風(fēng)又從老地方鉆出嫩芽來,鋤頭愣了一下,那點兒怯生生的嫩黃,與之遙相呼應(yīng)的是一個蓬勃的春天。鋤頭放過了這抹脆弱的嫩綠,它不知道它能否躲得過老牛的舌尖。鋤頭在早春的每個清晨忙活著,把一個家?guī)桩€稻田從頭到尾順了一遍,該夯實的田埂夯實了,該挖寬的溝渠挖寬了,該引入的田水引了,這都是鋤頭干的事情。在鄉(xiāng)間路上,它順便把一兩堆還在冒熱氣的牛糞扒下路邊的田里。一個早春下來,鋤頭把子又多了一層光滑,刃口也增添幾分鋒利。鋤頭挖開了一個村莊的春天,一個農(nóng)家的生計。
暖風(fēng)吹拂,那是夏季的夜晚。插下的秧苗在夏季的烈日兼暴雨中毫無畏懼地生長。從一粒種子落到泥土里,發(fā)芽成苗,再拔苗移種,成長抽穗,成熟收割。被人收了果實后的稻稈子,一兩場秋雨落下,變軟腐化 ,最后回歸塵土。其實和人的一輩子沒什么兩樣,草木一秋,人生一世,最后殊途同歸。
晚飯后,人們扛著鋤頭又出門了。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情,僅僅是出于一種習(xí)慣,像臨睡前要洗個腳。月朗星稀,手電筒也不用照,人們拖著自己淡淡的影子,肩上的鋤頭也壓在人影上。人這一輩子,其實最親密的是自己的影子,但人常常忽略掉了,人很多時候都是顧不上自己的。一路蟲鳴,水蛇和老鼠從稻田里驚弓之鳥般竄出來,老鼠在前,蛇在后,一看就知道是一場驚心動魄的逃亡與捕獵。人半點驚嚇沒有,連影子都不晃,更無須驚動肩上的鋤頭。鋤頭在那里,像手持尚方寶劍,大概是人和影子無須驚嚇的原因。到了那塊養(yǎng)家糊口的稻田前,人們習(xí)慣地手持鋤頭往自己的田埂上頓一頓,和稻田打個招呼。其實田水滿滿的,田埂也沒老鼠作祟出來的漏洞。老鼠從來不在雨水豐沛的春夏季打洞。這兩個風(fēng)和日麗的溫暖季節(jié),連雨水都是溫?zé)岬?,老鼠隨便在哪都能度過一宿。老鼠只在干燥寒冷的冬季打洞躲避寒潮,這賊眉鼠眼的家伙抵得上半個人的精明了。
鋤頭于是充當(dāng)了墊屁股的家伙。肩扛了你一路,也該給人使使了。也有人直接屁股朝地,讓鋤頭安逸地躺在身旁。墊著坐的,一般是女人和老頭子,這兩個荷鋤夜出的人,家里肯定是沒有可依靠的頂梁柱的,鋤頭似乎時刻貼著肉身才感到踏實。中壯年的當(dāng)家男人就讓鋤頭擱在腳邊,伸手可及。這一坐就是半個夜晚,蛙鳴蟲叫,溝渠流水響動,田里稻禾拔節(jié)抽稈,有些聲響耳朵聽得見,有些是心里聽得見。似乎要聽聽這些聲響,人才能安安穩(wěn)穩(wěn)送走這一天。人乏了,站起來,跺跺坐麻的腿腳,拾起鋤頭,又往田埂上頓了頓,心滿意足送走一天。
秋天時,鋤頭比人先嘗到果實的滋味。人路過一片茂密的甘蔗地,這是一片靠近水利的甘蔗地,每月兩次水利蓄水,田主總能引水澆灌。這甘蔗便和離水利遠(yuǎn)的甘蔗長得不一樣,長相均勻油光水潤,像富人家的日子。人知道吸足水分的甘蔗其實并不甜,但色相誘人,人于是冒了一次險,鉆進(jìn)甘蔗地里,找一根更順眼的,鋤頭鋒利的刃口對準(zhǔn)根部來一下子。這里頭有點兒講究,必須要讓鋤頭刃口深入泥土下的甘蔗根部,砍伐甘蔗的聲響就生生被悶在泥土之下了。偷一根甘蔗,其實在鄉(xiāng)野不算個事情,但畢竟也算個賊,心就有點兒虛了。
鋤頭品嘗到了秋季第一根甘蔗的滋味,給人當(dāng)了一回幫兇。當(dāng)然,整個秋天下來,鋤頭還刨過幾棵碩大的包心菜、幾兜子孫滿堂的花生。一連幾個夜晚,鋤頭和主人守在香蕉地里,守候那個已經(jīng)偷走了兩個香蕉墜子的賊,差一點就讓它的刃口嘗到賊人的皮肉滋味了。
鋤頭又回到稻田里,此時稻田遍地金黃。雨季退去,水利不再放水,該曬田了。鋤頭親手挖掉在春季夯實的田埂。一塊稻田四條田埂,靠近溝渠的兩端田埂必須要挖開口子放掉田水,利于曬田,可助稻子快速成熟,還可避免收割時滿腿泥濘。
每塊稻田靠近溝渠的那兩端田埂,總會有一個口子,極像人身上的一塊疤。那是鋤頭挖出來的。春夏時夯實保水,秋冬時挖開放水。鋤頭的一生無數(shù)次重復(fù)這件事情,在同一塊傷疤里不斷割裂,再縫合,成全一片稻子走向成熟,成全一個家庭的豐衣足食。
霧起來時,冬天便來了。鄉(xiāng)村的冬天是肅穆的,春夏秋的蓬勃仿佛一夜之間沉入地下,失去繁華和果實的田野變得空曠起來。鋤頭沒有一天閑著,只要人還出門,必定扛在肩上。哪會有一個種莊稼的人不出門呢?他一家子的營生全在家門之外的田野里,人出了門,鋤頭也就不會挨著墻壁歇著了。冬天的活兒不多,稻子收割了,甘蔗要在年根,有時也在年后才收,這得等榨糖廠的通知。
人在蕭疏的田野里走著,冷冽的西北風(fēng)掀翻人的頭發(fā)和衣角,扛著鋤頭。這時候稻田不會和鋤頭有什么聯(lián)系了,老鼠和狗刨出來的洞,被牛踩毀的田埂也不必去理。鋤頭只在合適的時候去干合適的活兒。不然滿地的活兒像瞎子一把亂抓,能把鋤頭累死。人們主要查看甘蔗地,做一些準(zhǔn)備。比如把地邊種的荊棘砍了,方便收甘蔗。荊棘種來當(dāng)圍子用,防備人鉆進(jìn)地里放牛。人或許會在甘蔗地里發(fā)現(xiàn)一個光滑的老鼠洞,洞口有新鮮的老鼠屎。老鼠洞周邊的一叢甘蔗被啃得東倒西歪,只剩下一副空皮囊。人和鋤頭就開始忙活了。老鼠洞一般都會有前后兩個洞,前洞口進(jìn)出,后洞口相對隱蔽,備著逃生。鋤頭四處刨挖,找到老鼠逃生的后洞口堵死,開始挖前洞口。這是一件費勁的體力活兒,挖著挖著,捂了一冬的厚棉衣脫掉了,干燥的后脖頸浸出細(xì)密的汗水,握鋤把子的手掌熱乎起來。人聽見自己身體內(nèi)部各個關(guān)節(jié)動起來的摩擦聲,血液在加速流動,一種暖乎乎的舒坦勁通體漫延。老鼠最終被逼進(jìn)死路,命喪鋤頭下。也許這是只走運的老鼠,走親戚去了,逃過一劫。不管有沒有老鼠,人熱乎起來了,舒坦了,心情也好了。人坐在挖出來的新鮮土堆上,鋤頭擱在腳邊,風(fēng)吹過甘蔗林,一片沙響。
年根或者年后,榨糖廠收甘蔗的票下來了。鋤頭的大活來了,家族的五六條漢子擎著鋤頭鉆進(jìn)甘蔗地里,照準(zhǔn)每根甘蔗的根部劈去,收割一個村莊一年中最后的果實。
鋤頭也和人一樣,是要循規(guī)蹈矩走過四季的。
我們家的鋤頭
我在五歲時有了第一把鋤頭。其實這把只有我一半高的鋤頭并不叫鋤頭,叫king,念第三調(diào),但它也屬于鋤頭,是鋤頭的雛形。譬如我們這些剛穿上合襠褲的娃娃,大人們還不把我們稱為人,而稱為娃娃、鼻涕蟲、討債鬼、掉腦袋的。
村莊的娃娃,只要能端穩(wěn)了飯碗,都會有一把與他個子形似的小鋤頭。媽媽出門上菜地去了,籮筐挑著剛清理出圈的雞鴨糞肥或余熱未消的稻草灰,她的鋤頭被繩筐箍住,穩(wěn)穩(wěn)地落在籮筐里。我拎著鋤頭跟在她后面。
鋤頭是爸爸到鎮(zhèn)上李氏鐵鋪請師傅給我鍛打的。這對父子是湖南人,而爸爸是從山區(qū)上門到我們村莊來的,爸爸與這對父子便有種同為異鄉(xiāng)人的惺惺相惜之情。他帶我趕集,把我安置在自行車前杠上,一路迎風(fēng)而行。他趕集的機(jī)會并不多,柴米油鹽雞娃鴨仔一般是媽媽采買。他管化肥農(nóng)藥,這些東西經(jīng)年就買那么一兩次。爸爸急切地蹬著自行車,到了鎮(zhèn)上,先到熟食鋪買一包牛雜碎,再來幾斤玉米酒,趕往李氏鐵鋪,像回娘家的女人。
“娃,伯給你打第一把鋤頭!”喝到面紅耳赤,李氏掌柜常常摸著我的頭許諾。
五歲時,這把鋤頭終于抱在我的懷里,我像抱著自己一生的開始。
他鄉(xiāng)而來的爸爸對他第一個娃的第一把鋤頭極為看重。他不算是這個村子里有根有底的人,他像墻頭根基淺薄的草,隨便一陣風(fēng)都能讓他折腰匍匐。媽媽也不是,媽媽十五歲才和她的父母來到這個村莊,我是我們家里真正屬于這個村的人。爸爸指望我在這片土地上扎下深根。
他砍斷屋后一棵桃樹的一條枝干,用磨砂紙打磨,再抹上上好的桐油,制成一把光滑的鋤頭柄。
如今我抱著這把鋤頭,我踩在土地上的腳步還不太穩(wěn),但我已經(jīng)有一把自己的鋤頭,我和鋤頭朝自己的田地走去。
菜地像一個家的廚房和牲畜圈欄,屬于女人的領(lǐng)地。媽媽屬于村莊里大多數(shù)幸運的女人里的一個,她的鋤頭只在雞舍豬圈和菜地里忙活,極少和稻田以及甘蔗地打交道。她在菜地里種下萵筍、絲瓜、甘藍(lán)、香菜、大蒜。她曾經(jīng)種過貓豆,并且細(xì)心地給貓豆搭攀爬的架子,但貓豆常常莫名其妙死去。她會很哀傷,但從來不去細(xì)想貓豆是不是嫌棄這個村莊的土地,或者這個村莊的土地嫌棄貓豆。貓豆是她老家常種的一種輔糧。
我拎著鋤頭在三分大的菜地里走。對于五歲的我以及我的鋤頭來說,三分地實在太大了,像一位君王遼闊無比的疆土,我和鋤頭無從下手。我們只好同心協(xié)力禍害那些從菜叢里躥出來的螞蚱,肥胖嫩綠的菜蟲,搗毀一窩看起來繁忙無比的螞蟻。藏匿于地下的蚯蚓也被我們挖出來碎尸幾段。
鋤頭和我有了第一次血腥宰殺經(jīng)歷。村里人沒有殺生這個概念,他們刀下的雞鴨豬牛和一捆青菜沒什么區(qū)別。他們覺得自己其實也是一個物,會被狗咬,會被蛇傷,牛也會冷不防給他們一腳,別人家的鵝會追他們半個村子。他們和這個村莊里的萬物一起生生死死。
媽媽無暇顧及我們。她在鋤地,打算種一片朝天椒。她拿鋤頭的姿勢有些奇怪,鋤頭總會不經(jīng)意揮到她的腳背上,她的腳背已經(jīng)有幾條觸目心驚的疤痕了。她總是抱怨鋤頭不好用。后來我才知道,媽媽原來的老家人,使用的并不是這樣的鋤頭。她來到這個村莊之后,曾托山里的老家人帶來一把當(dāng)?shù)厝藨T用的鋤頭。奇怪的是,那鋤頭鋤在村莊的地上,也別扭。媽媽沒想明白這是怎么回事。那把鋤頭被爸爸拿去李氏鐵鋪重新鍛打,成為她如今手上的鋤頭,和村里其他人的鋤頭毫無二致。她別扭地鋤地,使著別扭的勁,種出來的果蔬也別扭。我們吃著別扭的飯食,日子便也過得別扭了,總有一種異鄉(xiāng)異客的涼薄感。
似乎和鋤頭有關(guān)系,又似乎沒關(guān)系。我們把日子過得稀里糊涂的。
我揮舞那把小巧的鋤頭,尋找和鋤頭合作的最佳姿勢,我在使喚鋤頭,鋤頭也在使喚我,最終我們會合二為一,鋤頭變成我的另一條影子。
我使鋤頭的姿勢比我爸媽標(biāo)準(zhǔn)得多,種出來的莊稼也強(qiáng)壯飽滿得多,因此我在村莊過的日子要比他們和順,像這個村莊真正的主人,可以隨便朝一面凸出路面的矮墻跺一腳,高聲罵一兩句咬傷了我家下蛋母雞的誰家的狗。我覺得這是一件大事。
村子里的鋤頭
我扛著鋤頭,開始瞧著村里那些和我一樣扛鋤頭的人。我的目光總會瞟向那些人肩膀上的鋤頭,我在尋找一把和我肩上的鋤頭差不多相似的鋤頭。村莊也是一個世界,一個混世界的人,得有幾個肝膽相照的伙計,哪一天我不小心摔了跟頭,得有人把他的鋤頭柄伸給我,拉我一把。多半時候,我覺得物件更能證明一個人的品性。譬如你進(jìn)到一個家里,這家若是蒙塵藏膩,即便你未見到主人,也能八九不離十地斷定這個主人是個游手好閑的懶散之徒。人會說各種漂亮話為自己穿上一件好看的外衣,而我是個遲鈍的人,多半時候辨不清真假。如影相隨的鋤頭不會說話,它的形狀在那里,質(zhì)地在那里,在你的眼皮底下一目了然。想去了解一個莊稼人,還不如去了解他肩上的鋤頭更準(zhǔn)確。那是貨真價實的標(biāo)簽。一把輕重適度、柄子結(jié)實光滑、刃口雪亮的鋤頭,必定有個踏實勤勞的主人。而一個厭惡土地的人,肩膀上的鋤頭無論如何是不會有一道鋒利光亮的刃口的。人和鋤頭,其實是彼此的鏡子。
我瞧著瞧著,便瞧出這個村莊不少世道人心。
梁大福早年當(dāng)過村里的會計,管收電費。這點兒官職,在村里算是挺有面子的,據(jù)說每月還有上頭的補(bǔ)助。有人說是每月三十,有人說是五十,也有人說是八十,到了八十,沒人往上猜測了。那時候,種了大半年的稻子才三毛五一斤,豬肉兩塊五一斤,八十塊,已經(jīng)是村里人給收電費的梁大福定的最高補(bǔ)助。他常常在腰間挎一個仿皮腰包,捏著發(fā)票本子和筆挨家收電費。據(jù)說半個村子的家庭主婦都被他以免幾個電費錢的誘惑和他鉆過稻草堆。他的老婆是個瘸子,給他生了三個健壯如牛的兒子。梁大福倒是把三個兒子教導(dǎo)得好,長的力氣全都花在種田上。他罵老婆也罵得好,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聽到他罵老婆:你個瘸子婆,能干些什么?連老子的腰都夾不穩(wěn)。拖著鼻涕的娃娃便仰頭問媽:為什么要用腿夾他的腰?娃娃的腦袋就會吃一聲響亮的板栗。
梁大福在兒子們會使用鋤頭時,到鎮(zhèn)上的李氏鐵鋪給兒子們每人鍛打一把鐵鋤頭。鋤頭是鐵打的,鋤頭柄子也是鐵打的,柄子直接焊死在鋤頭耳上。三個兒子,三把黑黢黢的鐵鋤頭。兒子們扛著鋤頭穿村過巷,迎面的村人心懷恐懼及時避讓。在村人眼里,這不是鋤頭了,這簡直就是一件招惹不得、隨時可能吃你肉的兇器。他們家的莊稼種得極好,收成總是比旁人多幾成,氣也更粗了。
梁大福家有塊不甚如意的嶙峋地,其實村里每戶人家都有。那片嶙峋地夾帶石頭,土質(zhì)劣質(zhì),種什么收成都差強(qiáng)人意,村里人只種些諸如紅薯、木薯之類耐旱又生命力頑強(qiáng)的莊稼。梁大福和兒子們不相信自己的嶙峋地種不好,他們肩上有那么威風(fēng)的幾把鋤頭,什么樣的地都得在他們的鋤頭下奉獻(xiàn)出沉甸甸的果實。首先要整地埂。那片嶙峋地,像下半月還未滿的弦月,每家的地埂都有個弧彎,弧度也不算大,但看著就是不順眼。一塊不順眼的地怎么能種出好莊稼?兒子們揮著沉甸甸的鋒利鋤頭首先整直地埂,地埂直了,像他們手里鐵鑄的鋤頭柄子,變直的地埂首尾卻占了鄰地一臂之寬。
那天,很多人看到了那場血腥。聞訊趕來的鄰人單槍匹馬踏毀那條伸進(jìn)自家地里的地埂,三兄弟一擁而上,村人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幾把鋤頭起起落落,很快地里就安靜了。一瞬間的事情,一陣迎面的疾風(fēng)都沒來得及遠(yuǎn)走,兩個家庭就毀掉了。鄰人的地里多了一座墳塋,三兄弟和三把鐵鑄的鋤頭被帶走,老大和老二被償命,老三判刑二十年。
梁大福的會計當(dāng)不成了,一個有三個殺人犯兒子的男人怎能配管一個村莊的光明?瘸腿老婆平時百般遭受梁大福苛罵,早就活得了無情趣,三個兒子一走,她的天地就塌陷了,她把自己當(dāng)成野地里的一株雜草,飲下半瓶百草枯,草草送走她的一世。
一夜之間,一個家庭就這樣著了魔般毀掉了。
“那哪還是一把鋤頭?”村里人說。
“那從來就不是一把鋤頭!”村里人說。
村人一如既往,從田里地里回來,在村頭的榕樹下小憩,鋤頭把子墊在屁股下,給持鋤殺人事件加上警語。
似乎不對,似乎又對。
鋤頭依然和人如影相隨,日子總是要往下過的。我搖搖頭,有些鋤頭雖然結(jié)實鋒利,主人勤勞富裕,還是不能深交,更無法肝膽相照。鋤頭似乎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簡單,這開天辟地的器物,也是深藏不露的,一不小心就讓你家毀人亡,分不清是人在使喚鋤頭,還是鋤頭在使喚人。
我感到越來越孤單,感覺和這個村莊里的任何人都沒有肝膽相照的緣分。我和我的鋤頭繼續(xù)獨來獨往,日子久了,我才知道,其實這村里的任何人,都是孤單的,一生到老,就算你兒孫成群,不管你到哪兒,陪著你的始終只有你的影子。你病痛的時候,你的兒孫在你身邊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絲毫分擔(dān)不了你身上一絲兒疼痛,你肉身里落下的看得見看不見的疼痛,都得你自己擔(dān)待。來了一場稍微兇猛的頭疼腦熱,你躺在床上,分不清白天黑夜,便會讓你想到死,而死,是人最徹底的孤獨。你看,人活到最后,最終想的還是最孤獨的事兒。
鋤頭也是一樣,我五歲開始有自己的第一把鋤頭,十二歲,爸爸又給我打了一把差不多和我個子一樣高的鋤頭,十八歲時,又換了一把。假如不出什么意外,譬如鋤頭被我弄丟了,但這幾乎不可能,至今我還沒見村莊里誰說丟過鋤頭。再比如我早夭了,這極有可能,人的命多半不是握在自己的手里,生命力再旺盛,還是不能決定生死的事情。我見過幾條年輕的生命,早上還挑一百多斤的糞肥施田,到了下午,他的父母哀慟的哭聲傳遍全村,沾在籮筐上的糞肥還沒來得及清洗掉,而他的鋤頭扔在屋檐下。平時追隨他腳跟的狗安靜地躲在角落里,狗盆里的粥漸漸冷卻了。
你看,他甚至活不過一條平時總被他呵斥的狗,誰又能參透生死的秘密?
我們村有一把很特別的鋤頭,那是黃寡婦的鋤頭。黃寡婦真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美人,你甚至覺得她應(yīng)該是長在貼在墻壁上的畫里,而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豬圈鴨舍這樣骯臟惡臭的地方,不應(yīng)該像個男人那樣趕牛犁地,更不應(yīng)該有那樣一把鋤頭。黃寡婦嫁到夫家六年無一男半女,婆家倒是和善人家,沒有過多苛怨。無子嗣成為黃寡婦的一塊心病,然而老天并未就此罷手。她的丈夫開拖拉機(jī)往田里運送肥料時,連人帶車滑進(jìn)路邊引水的溝渠里,喪命了。溝渠能有多寬多深???老鼠一蹦就能跨過去,就是這么一條連老鼠都蔑視的溝渠,生生要了一個連壯年都尚未步入的年輕男人的生命,使一個女人成了寡婦,獨自承擔(dān)四季里的風(fēng)雨。
黃寡婦給自己打了一把鋤頭,她舍不得埋掉亡夫那把鋤頭,拿到鎮(zhèn)子上的李氏鐵鋪,請師傅熔化后重新鍛打。在村莊里,男人的鋤頭和女人的鋤頭是有區(qū)別的,男人的鋤頭鋤掌要比女人的寬闊些,鋤頭柄也更為粗實。譬如村莊里任何一對夫婦,男主人的體狀定要比女主人結(jié)實,很少有一個男人會娶一個比他骨架大更能挑能打的女人。黃寡婦家沒有了頂梁柱的男人,她肩上的鋤頭不僅要伺候菜地,還要下稻田、挖溝渠、砍伐甘蔗,因此她的鋤頭必須要比村里女人們的鋤頭寬大厚實些,她必須要把自己當(dāng)男人來使。鋤頭寬大厚實了,但人的力氣還是原來的力氣,并不因為你內(nèi)心有多堅強(qiáng),你的骨頭有多剛硬而變得更強(qiáng)大。多半時候,黃寡婦使喚她的鋤頭是力不從心的,她兩只手臂的力量無法均勻分散到寬闊的鋤頭刃上,她的身體,她的力氣,依然遵循男左女右男強(qiáng)女弱的特性,因此黃寡婦的鋤頭刃口右邊比左邊更鋒利,也比左邊磨損得更厲害。像一把菜刀,靠近把手那一端總比尾端更為鋒利。這把鋤頭隨便擱在哪兒,村里人一瞧就知道是黃寡婦的。黃寡婦可以忘掉自己年畫般的容顏和年輕的軀體,但鋤頭卻一再提醒她,她終究是個女人。
黃寡婦肩扛這把特別的鋤頭種菜,種稻子,挖溝渠,種甘蔗。它既做女人的活兒,也做男人的活兒,因此比別的鋤頭經(jīng)歷更豐富。冬天的時候,她也扛著鋤頭鉆進(jìn)自家的甘蔗地里,做些砍伐前的準(zhǔn)備活兒。她不挖老鼠洞,女人打洞,那是遭人笑話的。她挖最堅硬的土塊把甘蔗地里的老鼠洞堵死,像堵住心里的洞。冬天的風(fēng)吹過甘蔗林,它們是從甘蔗上空跑過去的,把甘蔗地的上空弄得像跑千軍萬馬。甘蔗地里卻很暖和,扯下干燥的甘蔗葉鋪在田壟上,便是一鋪暖和的地床,可以小憩,可以聽聽風(fēng)聲。黃寡婦在甘蔗地里忙活了半天,從甘蔗地里出來時,她的額角微微冒著熱氣,臉像剛從溫暖的火盆邊移開。
入夜時分,村里便有潑婦拎著黃寡婦的鋤頭上門討伐,有特色的村莊穢語把一個村莊的夜晚涂抹得濃淡相宜。第二天,村里人便發(fā)現(xiàn)某個男人的臉上有幾道醒目的抓痕。
黃寡婦怨恨鋤頭,生氣地把鋤頭扔到豬圈里,讓這可恨的東西睡在骯臟的豬糞上。也許是跑過甘蔗林的風(fēng)弄出的聲音太大,也許是甘蔗葉地鋪上的某一刻暖意,讓黃寡婦在恍惚間抓錯了鋤頭。
黃寡婦因此成為整個村莊的女人們的對手,她的對面站著整個村莊的女人。她拿著鋤頭重新鍛打,但過不了多久,那些力不從心的磨損便又回到她的鋤頭上,像她的經(jīng)歷和宿命。
有一段時間,我這個根基淺薄的人很想靠近黃寡婦,我覺得她也是一個孤單的人,并且她實在是一個伺候莊稼的能手。她的田地里,該長什么就長什么,該長什么樣就長什么樣,她的田地從來不錯過任何季節(jié)。我扛著我的鋤頭慢慢靠近她。
但她并不領(lǐng)情,她覺得和我成為伙伴不會使得她在這個村子里多什么益處。她不喜歡惺惺相惜,她覺得兩個孤獨的人在一起,孤獨的分量加重了,會變得更孤獨。
她是對的,我不能責(zé)怪她過于勢利。我是在早春時靠近她的,最暖的那場春風(fēng)還沒吹來時,我就扛著我的鋤頭走開了。
黃寡婦年輕時有過好多次“抓錯”鋤頭的事情。婆家勸她再走另一家,她始終沒走。每年三月初三,她扛著那把特別的鋤頭,去給亡夫的墳塋鋤草上墳。
鋤頭的宿命
鋤頭和人一樣,也有長長短短的一生,也有它的歸宿。人到老了,再也干不動地里的活兒了,但人依然不閑著。早上起來,捏著那把跟隨自己刨了一輩子五谷雜糧的鋤頭出門。這鋤頭也和人 一樣,整個地縮了一圈。在任何時候,鋤頭總是很體恤使喚它的人,人筋骨強(qiáng)壯,它就結(jié)實,人如今只剩下喘氣的力氣了,鋤頭也變得小了,刃口磨去半截子,柄子也細(xì)了不少。這時候人是背著手拿鋤頭的,兩只手交疊搭在后腰上,橫著拿鋤頭柄子。這是一種氣勢磅礴的姿態(tài),一種世事洞明的姿態(tài)。村莊里那些給兒孫卸下褲腰上鑰匙串的老人,通常以這種姿態(tài)行走,他們布滿皺紋的臉上是一派和萬物和解的安寧,手里捏的鋤頭也不再鋒芒畢露。
他們捏著鋤頭行走在田野上,不再局限于自家的田地。所有的地好像都不再屬于他,又好像全都是他的。撞見一塊田埂豁了口,他便隨便給補(bǔ)上幾鋤頭,再踏上幾腳踩踏實。路邊的牛糞也順勢劃拉進(jìn)田里,那也并不是他的田,他只是在做一個習(xí)慣的動作。他會去看一塊別人家的田,那塊田每年都豐收,弄得很多村人眼紅。于是人人都暗暗盯著那塊田的主人,看他施什么肥,每一季噴幾回農(nóng)藥,灑在田里的汗水多少。但村人的一切模仿都枉然,沒有哪塊田能像那塊田那樣種出那么多糧食。
人邁著年老的步伐踩在那塊田埂上,仔細(xì)打量田里的每一寸土。人年輕時是不會靠得那么近來看的。人年輕時有很多不服氣,那口咽不下的氣阻止他們靠近那些耀眼的東西?,F(xiàn)在,人老了,變得心平氣和了。心平氣和也是一種光芒,接納萬物的光芒,他再也不會顧忌任何耀眼的東西。
人拿著鋤頭挖那塊寶地的泥土,沒看出任何門道,看起來也就是一塊普通的田,比自家的田強(qiáng)不了多少。人于是坐在田埂上,風(fēng)吹過日漸稀白的頭發(fā),心里懸著的那口氣慢慢也順下去了。人種了一輩子地,伺候一輩子莊稼,其實也還是弄不懂地和莊稼的,人的汗水落入土地里,土地怎樣擔(dān)待人的汗水,人并不懂。人對于土地和莊稼的理解,也許還不如一把鋤頭。
冬天又來到了村莊。冬天像一位冷靜的智者,能洞悉生命的全部秘密。冬天每一次來臨,都不會空手而歸。一個冬天過去了,村莊里總會少那么幾個人。人熬過了一個又一個冬天,最終會被一個冬天帶走。村里人很少有久病的人,一入了秋,人感到疲乏,最喜歡吃的那口食物味同嚼蠟。一個人拼到老,就是希圖能在晚年時,輕松吃到一口平生喜愛的食物。如今那口食物再也喚不起人的胃口了,人就知道時間不久了。人于是帶著鋤頭,在村里村外走著。鋤頭這時候多半當(dāng)作拐杖,變成人的另外一雙腳。這雙腳帶著人走完秋天,看地里的莊稼穩(wěn)妥地收進(jìn)自家的谷倉里,只剩下那片甘蔗尚未砍伐。人拄著鋤頭站在村后張望那片甘蔗。他會想到年輕時的事情,有些人有很多事情可以回憶,有些人的回憶則很單薄。冬天的風(fēng)越刮越猛,人站在風(fēng)里,聽見風(fēng)穿過自己的身體的聲音。人經(jīng)歷了那么多個冬天猛烈的寒風(fēng),風(fēng)一年一年地鉆進(jìn)人的生命里,漸漸的,人的生命就千瘡百孔了。這個冬天的風(fēng)一來,一下子就穿透了人的生命。
人慢慢拄著鋤頭回來,早早地躺下,這一躺便沒能再起來,人走到了冬天里,終于不用再走了。冬天的活兒不多,可以讓操勞一輩子的人不慌不忙回想一生的往事,結(jié)過的仇怨,吵過的架,干過的仗,背地里好過的相好??梢园€仔細(xì)看著自己生養(yǎng)的孩子,孩子們生下的孫子,他們的胳膊和腿正當(dāng)強(qiáng)壯,可以接替他把地里的活兒忙下去,可以接替他把家里的日子過下去。人于是暗暗嘆了口氣,在某一個合適的冬日早上,悄悄離去了。沉悶的冬日于是因為一場白事變得熱鬧起來,人們不慌不忙地操辦白事,為生前的一場緣分痛痛快快哭一場。人們聚在一起,生幾堆火,烤著冬天的悲傷,也烤著漸漸冷卻的生命。
逝者的遺物被悉數(shù)清理出來,鋪蓋和四季衣裳以及鞋襪被抬到岔路口燒掉,生前使喚的那把鋤頭,被脫下鋤頭把子,綁上一截白麻布,立在逝者的遺像旁。它將被埋在逝者的墳頭。
一個冬天里,總會有那么一兩個人走累了,停下了,再也走不進(jìn)下一個春天。每個冬天總會有一兩場送走生命的儀式,春天才會姍姍前來。
春天的田野剛剛冒出一點嫩黃的時候,有村外的老者前來。又過了一個冬天了,老者不知道結(jié)拜的友仔或友女是否也安然度過了冬天。老者在村頭的榕樹下瞧了半天,沒瞧見熟悉的面孔,上前一打探。村人懶洋洋地回答:他?鋤頭早就掛埋掉!老者在村頭駐足良久,沒有太多的悲傷,如同意料之中。
人的命運塵埃落定,鋤的使命也就塵埃落定了。
責(zé)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