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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中的村莊

        2018-09-10 15:24:41劉星元
        廣西文學(xué)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老姑姑奶奶姥爺

        劉星元

        (一)

        我一次次陷入夢境,陷入與一座叫作小徐莊的村莊的對視中。

        我們之間,隔著一座水庫的水。無風(fēng),水就成了鏡面,我看見那座躺在水中的村子里,也有一個我,和我一樣,他在水底用疑惑的表情向我眺望時,用的也是俯視的姿態(tài)。

        我依然記得這個夢境的源頭,只是,需要借助記憶去回溯。那時,我是館里小學(xué)五年級一班的學(xué)生,和我玩得最好的同學(xué)孟慶國邀請我去他家里玩兒。孟慶國家住在我們這里最大的水庫旁邊,忙時伺候莊稼,閑時到水中打魚,算是半個水上人家。他家中有船,說是船,其實只是因為它具備了船的功能,實際上,那只是一只竹排。粗壯且筆直的竹子平鋪起來,用麻繩、釘子和鐵絲固定住,真像是一張簡樸的席子。竹排的四周,零零散散拴著幾個塑料桶,用來增加浮力。

        之所以接受孟慶國的邀請,多半和這竹排有關(guān)。我們已經(jīng)無數(shù)次聽到孟慶國炫耀自己的水上生涯了。對于我們這個山脈相連的地方而言,一片水域,無異于大海對于我們的誘惑。甚至,它比大海更具有迷惑力。畢竟,“大海”只是一個空洞的詞,對當(dāng)時的我們而言,它只存在于課本之中和遠方之外。而我們心中所謂的“遠方”,也不過是幾里之外的鎮(zhèn)子的代名詞。但是那座水庫,卻是一種真真切切的存在。

        我們趁著大人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解開系在老柳樹身上的繩索,竹竿一點,我們就離開了河岸。那是秋日的午后,那片蘆葦灘上的蘆葦已經(jīng)枯了身子白了頭,大片大片的蘆葦在風(fēng)中搖擺,把陽光切碎在空中,灑落于水面。我們不理會這些,路上的風(fēng)景在當(dāng)時的我們眼中,是一種障礙,我們只想要沖破它。竹筏向前,一層層蘆葦為我們讓開道路;竹筏繼續(xù)向前,我們背后的蘆葦已經(jīng)合攏。穿過蘆葦灘,就是真正的湖面了。那是我第一次站在那座本地首屈一指的水庫之上,第一次和水庫里的水構(gòu)成一種垂直的關(guān)系。雖然,我們之間隔了一只竹筏。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發(fā)現(xiàn)那座村莊的。

        是一條魚穿針引線,連接了我和它的距離。那條魚應(yīng)該是條鰱魚,在不遠處的水面一躍而起,于隔水一尺的空中翻了個身,扭頭俯沖,撕裂水面。水面迅速施展出自己的修復(fù)功能,晃了幾下,就歸于平靜,就像是一張大口,于慌亂中饑不擇食,迅速嚼了嚼食物,就吞咽而下,繼而迅速恢復(fù)平靜。我的目光被它吸引,跟著它的身軀一路追蹤,在它失蹤的地方,停頓了下來。

        我在搜索那條魚蹤跡的時候,將視線不斷擴大。如果那條魚消失的地方是一個中心點,我的目光就是它激起的漣漪。在目光不斷裂變、繁衍的過程中,我無意間窺見了一座村落的進化史,它由點依次放射,延伸,直至成為一座陳列著三十余個院落的村莊。更準(zhǔn)確地說,那應(yīng)該是一座村莊的遺址。沒錯,我看到的是一座躺在水中的村莊。

        或者也可以說,那是一座沉睡的村莊。隔著厚厚的一層水,我隱約看到了村莊的全貌。村子有兩條稍微有些彎曲的主干線,它們相交在某處,構(gòu)成了簡單的十字街。以中心點為出發(fā)地,十字街像四條葫蘆的藤蔓向著四個方位攀爬,街道兩側(cè)的房屋和院落,則像藤蔓上結(jié)出的葫蘆,不規(guī)則地分列于街道的兩側(cè)。每一條藤蔓都是在結(jié)出七八個院落之后,走到了盡頭。

        這是一座完全石質(zhì)的村莊。石頭的地面,石頭的墻壁,石頭的房頂,石頭沿著石頭生長,嚴(yán)絲合縫。許多年后,我在本地博物館的民俗區(qū)又見到了這種房子的樣式,博物館里的標(biāo)注告訴我,在我們當(dāng)?shù)?,這種房子被叫作石屋子,是本地幾十年前普遍的民居形式。和后來在博物館里見到的微型復(fù)原模型不同的是,博物館里的模型太干凈、太明亮了,而躺在水中的那些房屋,它們的身上被泥土覆蓋著,我只能觸摸到它們的大致輪廓。

        和一座沉在水中的村莊隔水而望,我有些驚恐不安。在我十幾年的人生閱歷中,從未聽聞水庫之下還藏匿著一座村莊,它和我的村莊如此之近,如此相似,就像是一座村莊的兩副面孔、一尊神靈的正反兩面,我只識其一,不識其二。那一刻,我淺薄的人生經(jīng)驗,被一座來自水中的陌生村莊撞擊,好耍貪玩的思想被疑惑和不安完全占據(jù)。

        和我的不安形成對比的是那座村莊。在水中,它比水還要沉靜,沉靜得像是陷入一場悠長的夢境。偶爾會出現(xiàn)一兩串?dāng)鄶嗬m(xù)續(xù)的氣泡,氣泡從它的軀體里沿著水路奔向水面,在我的附近開出小小的花紋,我疑心,那是它微弱的呼吸。

        它安靜地躺在那里。它躺著的時候,泥土像是風(fēng)一樣吹過,風(fēng)沒有吹過去,就停在了那里,停成了永恒;它躺著的時候,時間輕輕地繞過,時間繞過它,抽身而去。村子里,院墻還在,房屋還在,石磨還在,石槽還在,人都到了哪里?

        或許,它只欠一個人將它喚醒。

        可是,人都到了哪里?

        (二)

        其實,很久之前我就知道,這里曾存在著一座村莊,但我一直不知道它的名字。

        祖父說,這座村莊,后來被水庫淹沒。盤點本地,只有一座村莊經(jīng)歷了這樣的運數(shù)。于是我在祖父故事里的這座村莊和小徐莊中間悄悄加了一個等號。

        據(jù)我祖父的講述,我的一個老姑奶奶曾嫁到這里,祖父的記憶也只是在此短暫停頓了兩次,一次是為他的姑姑押送嫁妝,另一次只是路過。祖父關(guān)于這座村莊的敘述,大多來自他的父親,我的曾祖父。

        我的老姑奶奶,嫁給的是那座村的地主。說是地主,其實也只能算是富農(nóng)。他們家祖先闖過關(guān)東,用在冰天雪地里伐木獲得的積蓄,回鄉(xiāng)買下了幾十畝田產(chǎn),莊小人貧,他們家借此成為村子里首屈一指的大戶。祖父說,和電視上的地主不同,那時候的小地主,其實也是很節(jié)儉的,白面饅頭輕易是不舍得吃的,就連我老姑奶奶的喜宴上招待娘家人的標(biāo)準(zhǔn),也只不過是四菜一湯,本地俗稱的“八大碗”,已經(jīng)是好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老姑奶奶并非老姑姥爺?shù)牡谝蝗纹拮?,他的第一任妻子早年間死于難產(chǎn)。老姑姥爺比老姑奶奶大上將近二十歲,本地長久以來傳言,老姑奶奶之所以嫁給老姑姥爺,不是看上了他家的錢財就是受到了他的脅迫。其實不是。為正本清源,我將事實轉(zhuǎn)述如下:有一年,老姑姥爺騎著毛驢兒去我們村請本地有名的劉木匠打制農(nóng)具和家具,在木匠家低矮、破落的小院里,木匠的女兒正低著頭在那里曬玉米。木匠的女兒把裝在陶罐子里的玉米一罐一罐地搬出來,在一片事先打掃干凈的平地上倒出來,玉米起伏如山丘,她用手將那些玉米依次撫平,像攤一塊煎餅。金黃的玉米粒子從她的手中滑來滑去,她不言不語,但眼神凝重、肅穆,折射出一種無可言說的虔誠之美。就這樣,老姑姥爺看上了劉木匠的女兒,看上了我的老姑奶奶。

        老姑姥爺找來媒人一說,我老姑奶奶點頭同意了,于是就挑了個好日子,簡簡單單入了門,成了后來為時代所詬病的“地主婆”。當(dāng)然,淪為千夫所指的“地主婆”是以后的事,我的高祖父和高祖母倘若能未卜先知或者能掐會算,并從中窺見老姑奶奶的遭遇,是決不會同意讓自己的女兒嫁到這座村莊的。

        本地人安土重遷,輕易不會背井離鄉(xiāng),除非萬不得已。但有一個人例外。在修建水庫之前的好多年,這個人就已經(jīng)踏上了逃亡之路。最早離開這座村莊的,是我老姑姥爺和老姑奶奶的兒子。老姑奶奶的兒子,也就是祖父的表兄,大祖父十多歲,和老姑奶奶年紀(jì)相仿。也就是說,他并非我老姑奶奶的親生之子,而是老姑姥爺和前妻生的兒子。因為相交不多,祖父對他的這位表兄所知甚少,只知道這位小祖宗上過省城的學(xué)校,崇拜過政治領(lǐng)袖,學(xué)生時代就在政黨之間左右逢源、如魚得水,東洋人踏入我鄉(xiāng)的時候,作為政黨成員,他就開始逃亡。后來,他偷偷回來了一次,連自己的家門都未踏進,就帶走了對門張家的二閨女張云香。這件事在本地可謂是炸了天了,于情于理,老姑姥爺家都虧欠張家,為了平息眾怒,老姑姥爺和老姑奶奶親自到張家負荊請罪,把二十畝土地贈予張家,并允諾,一旦私奔的二人回來,就立刻為他們置辦婚禮,八抬大轎迎娶張云香入門。

        事與愿違,半年之后,蓬頭垢面、形似乞丐的張云香回來了,帶她出去的那個人卻始終沒有回來。回來是回來了,卻是回的張家,并未成為老姑姥爺和老姑奶奶的兒媳。至于這私奔的中間發(fā)生了什么事,當(dāng)事人張云香死活不說。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只要一五一十說明白,很多流言都無風(fēng)可吹。壞的是,一段故事缺胳膊短腿,只有前因后果,卻無細枝末節(jié)。一些人向來都喜歡揭開別人的傷疤,再撒上一把鹽巴,以此來取悅自己,并以關(guān)切者的口吻安慰當(dāng)事人,名曰消毒養(yǎng)病,實為錐心刺骨。既然張云香不愿再提起她的經(jīng)歷,那好,他們有的是辦法,哪個時代哪個地方?jīng)]有幾個碎嘴的閑人,他們添油加醋,他們捕風(fēng)捉影,他們把一個人的清白一涂再涂,一抹再抹,以便讓談資更為滋潤一些。從這一點上來說,張云香的一生,先是毀于老姑姥爺?shù)膬鹤樱^而毀于眾人的流言。這世間,有幾樣?xùn)|西能夠和一個人一生的毀譽相提并論?從這個意義上講,張家和老姑姥爺家結(jié)為世仇也就理所當(dāng)然了。

        至于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老姑姥爺?shù)莫毶鷥鹤樱艘恍┮杂瀭饔灥膫髀?,幾乎是在本地徹底消失了。后來有人說,在徐州的某個錢莊見過他,他正在錢莊門頭乞討。還有人說,在上海灘的碼頭上看見過他,他比自己的父親混得強多了,成了幫派的大頭目,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之后,他請從家鄉(xiāng)來的人在上海灘有名的大酒樓吃了一回滿漢全席。最后一個關(guān)于他的傳聞?wù)f,他從了軍,不是在延安就是在重慶,不是個營長就是個連長,不是成了功臣就是當(dāng)了炮灰,不是打進了北平就是逃過了海峽……

        最后一個傳言還未被傳入村子里,我的老姑姥爺就已經(jīng)病故。我的老姑奶奶,她的丈夫已經(jīng)去世,他的兒子去向不明,偌大一個家,她獨自支撐,她無力支撐。運動越來越多,在運動中,作為村子里田產(chǎn)最多的人,她失去了田產(chǎn);運動越來越多,在運動中,作為村子里最富有的人,饑餓和疾病開始進攻她的身體;運動越來越多,在此后的歷次政治運動中,作為“地主婆”,她無一幸免。

        我只撿取其中一段運動來說說她的經(jīng)歷。20世紀(jì)50年代批斗“地富反壞右”,地主首當(dāng)其沖。嚴(yán)格意義上講,本地并沒有真正的地主,但一場運動既然已經(jīng)開始,人心既然已經(jīng)被煽動起來,就必須要找到一個靶心,要不然,不啻于無的放矢,運動的意義也就變成了無意義。本地運動的發(fā)起人盤點來盤點去,最后把靶心和我的老姑奶奶捆綁在了一起。老姑奶奶被五花大綁押上戲臺接受批斗,第一個批斗人是后來擔(dān)任村里生產(chǎn)隊長的徐友富。在此之前,徐友富的身份依次是孤兒、光棍漢、張云香的丈夫。徐友富上臺來控訴地主的惡行,對著我老姑奶奶吐唾沫、揪頭發(fā)、扇嘴巴,說到激烈處,他還把自己的媳婦張云香拉上臺,讓她接著控訴。大家都知道地主家對不住張云香,滿以為她會借題發(fā)揮,將“地主婆”踹進泥里,而讓眾人大失所望的是,站在臺上的張云香不但一句話都沒說,還用衣襟揩掉了我老姑奶奶臉上的唾沫。是夜,憋了一肚子氣的徐友富提著鞭子推開房門,打算將媳婦狠狠地抽打一頓,卻發(fā)現(xiàn),張云香已經(jīng)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她的脖子上,纏著一條大紅色綢帶,鮮艷、順滑,上面繡著雍容華貴的牡丹。大家都說,那是前朝的舊物,應(yīng)該是我老姑姥爺?shù)膬鹤铀徒o她的定情信物。

        又過了幾年,在水庫修建前夕,老姑奶奶餓死在院子里。村里通知了我的曾祖父兄弟幾個去料理后事。那時候,和地主家沾親帶故都是一種罪,況且她還有一個下落不明的非親生的兒子,保不齊以后還會翻出什么樣的事端來。家里人思量來思量去,始終沒敢去。于是,村里人草席一卷,就將老姑奶奶草草埋掉了。她的墳塋在低洼處,不久之后,隨著水庫的擴大,墳塋跟著村莊一起,被席卷而來的大水吞噬。

        幾十年過去了,老姑奶奶的那個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兒子,依然音信全無。倘若他還活著,和任何一個人都不同,他和故土的距離,并不僅僅是隔著一座水庫。

        (三)

        刨除長輩們的語證,我有更為直接的證據(jù),來摸索這座村莊的存在?,F(xiàn)在,我必須要用到考古學(xué)家或者風(fēng)水先生的方法了。

        那道山嶺可以為證。嶺不高,不長,也不寬,低處的那端藏在水庫里。嶺從水庫的深處爬出來,沿著土地一路向上奔去,像是水庫舞出的水袖,遲遲沒有收回。雜草叢生是常態(tài),有柔柔弱弱的狗尾草,有藤蔓纏枝的拉拉纓,也有負劍背戟的蒺藜和圪針。作為遠離村莊的一處所在,這里野得有幾分瘆人,所以很少有人光顧,就連牧羊人趕著羊群撿拾原野上的青青草木的時候,也盡量避開它。小時候聽故事,長輩們似乎無一例外地將那些吃骨吸髓的鬼怪精靈的巢穴安排在此處。我沒見過鬼怪精靈,不知道它們是否真的和我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但此地一些瀕臨絕種的動物,如果還有一處負隅頑抗之地,則非此地莫屬。某一年黃昏,我偷了家里五元錢,被父親狠抽了一頓,于是負氣出走,鬼使神差溜達到嶺前。我不敢再往前走了,但也不甘心就此回去,俯首于對我拳腳相加的父親。就在我專心權(quán)衡前進和后退的利弊之時,一只獾和我迎頭相遇。是一只褐色的獾,身肥、腿壯、尾短,面孔上憨厚中帶著幾分狡黠,呆滯中存有幾分警覺。它從嶺上的亂草叢中跳出來,搖動了幾下小腦袋,顯然沒發(fā)覺有人。說實話,我也沒料到會遭遇這東西,畢竟,按照老人們的說法,這種動物已經(jīng)絕跡多年了,認出它也只是我通過它的形態(tài)而對長輩們很久之前的一些描述,進行了某種聯(lián)系。當(dāng)我們的目光相交的那一刻,兩顆毫無防備的心頓時陷入無意識中,以至于我們彼此在原地愣了幾秒鐘。當(dāng)我的腦中有了意識,才想起我在對峙中占據(jù)上風(fēng)的時候,它也已恢復(fù)意識,忽然發(fā)力,扭頭逃回到那一片雜草之中。黃昏里,我用目光追捕它的逃亡,沿著它逃亡的路線,那些野鳥紛紛向著天空逃竄,寂靜的黃昏頓時亂作一團。許久之后,塵埃落定,四周寂然一片的時候,暮色開始向著我籠罩過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獾,也是最后一次。這次奇遇成為我日后的一項重要談資,每次說起那次奇遇,我都會把它占據(jù)著的徐家?guī)X再細細描摹一番。是的,多少年了,那道嶺依然被稱之為徐家?guī)X,它的姓氏,來源于一個已經(jīng)不存在的村莊。

        那些陶片可以為證。那些陶片有些年頭了,散落在水庫周邊的一小片區(qū)域,碎得到處都是,碎得各式各樣。隨手撿拾一片仔細端詳,卻終究瞧不出來個子丑寅卯,只能從與本地泥土的對比中發(fā)覺,它們一脈相承,俱為彼此,只是一個由水火加持,一個一直固守著自己的本色。制陶的原料就取自水庫附近的黃泥土,那地方的土細膩、黏潤,無雜質(zhì),是其他地方的土沒法比的。我領(lǐng)略過本地的燒陶技藝,工匠們先是將泥土反復(fù)踩踏、搓揉成韌泥,繼而把韌泥放在轉(zhuǎn)動的盤上,用攏、按、捏、扣的手法塑成陶坯,然后將陶坯放置在通風(fēng)的地方去濕,最后入窯燒制。我曾在南方某處的一座瓷廠遺址里見到過隨地散落的瓷片,作為更為尊貴的器皿,那些精美的瓷片,在陽光的折射下,光芒迭起。說實話,那些瓷片太亮了,亮得刺眼,反不如那些陶片顯得平和、溫暖。作為本地歷史上最為普遍的器皿,陶罐粗糙、丑陋,但它的腹中之物——那些糧食、食鹽以及水,卻是衡量一個家族興衰的重要標(biāo)志。不信,就去問問我們村里的那口老井吧。某一年的春天,村里淘洗那眼老井,或大或小的碎陶片被人源源不斷地撈上來,似乎永無休止,讓每一個圍觀者都感到親切,繼而萌生出敬畏之心,似乎每一枚陶片都是一位遠去的祖先。和我們村不同,作為一座躺在水下的村莊,小徐莊的水井已被更為廣闊的水覆蓋,我們無法探知,那口井中,還有多少陶片收容著一座村莊曾有的輝煌。作為本地某個歷史階段唯一的燒窯之地,小徐莊的窯廠也已隨村莊退出我們的視線和生活之外,唯有它輻射范圍內(nèi)這俯拾皆是的陶片,還在世間經(jīng)受著時光荏苒、歲月滄桑。陶片零碎,燒制和使用它們的人,卻已去向不明。

        那座廟宇可以為證。是座土地廟,不過一米多高,青石質(zhì)地,像一座小型牌坊,表面被時光侵擾得缺檐斷角、坑洼不平。土地廟就坐落在徐家?guī)X的下端,從嶺上蔓延下來的草木圍攏著它,吞噬著它,也拱衛(wèi)著它。在本地,其他神靈都可被省略,一座村莊里可以沒有佛祖菩薩、三清四帝、文昌武圣、家祠族堂的領(lǐng)地,但必須要有土地爺?shù)谋幼o。土地爺才是最高的神靈,消災(zāi)祛病找他,祈盼子嗣找他,丟了東西找他,問卜吉兇也要找他。土地爺事無巨細,只要是大地上的事,他都管得著,他都愿意管。還有什么是獨立于土地之外而被土地爺遺漏的呢?你看那些河流,它們滋潤萬物,它們大浪淘沙,不也是在依附著土地的軀體爬行嗎?你看那些草木,它們招蜂引蝶,它們攀入云端,不也是依仗土地站穩(wěn)了身軀嗎?你看那些飛鳥,它們逐風(fēng)穿云,它們遨游四方,不也是要收攏臂膀在塵世停下來歇歇腳嗎?在本地人眼中,萬事萬物,沒有一樣不向處于最低處的土地俯首,沒有一樣不向處于最低處的土地神稱臣。因此,在本地,沒有一個村莊會讓一座土地廟荒廢,會讓一尊土地神失去供奉,如果有,那也只能說明,這座村莊已經(jīng)提前荒廢了,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土地廟和土地神庇護著的人和畜已經(jīng)遠走他鄉(xiāng),并且再不歸來。

        那些墳塋可以為證。沿著徐家?guī)X,低矮的墳塋像一個個蘑菇,三三兩兩地隆起于水庫周邊。墳?zāi)挂来宥?,這是共識。然而,那些墳塋的所處之地,卻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長輩們的話語證實了我的猜想,沒錯,那是小徐莊的先人們留在這世間的最后一點印記。本地敬祖宗、重祭祀,在清明、重陽、春節(jié)這些重要的日子里,都要召集家族的全體男性成員,到祖墳燃香、燒紙、放鞭、祈告,祈求祖先們佑護子孫昌盛、家族興旺。和我們這幾座村莊附近的墳塋不同,我很少見到徐家?guī)X那邊的墳塋能夠享受這樣的待遇。當(dāng)然,偶爾也會有陌生的老者來到那里,簡簡單單地?zé)痪睃S紙,就不見了蹤影。我也曾見過有老者把黃紙燒在距離水庫最近的那一塊巖石上,祖父告訴我,那個人的祖墳一定是被水庫淹沒了,人間的香火,只能到達此地,他只能以這樣的方式盡量拉近與祖墳間的距離,期盼祖先能夠感受到他的虔誠,享用到他的香火。這都是早些年的事了,這幾年,那些墳塋已經(jīng)徹底落魄了,墳塋之上,唯有荒草子孫繁盛,生生不息。

        我又想到,即便抓到了證明一座消失了的村莊曾經(jīng)存在的證據(jù),又能如何呢?說到底,它終究是不復(fù)存在了。作為一個局外人,我和它的關(guān)系也不過是比鄰而居,相安無事,一旦說過多的話語,發(fā)過多的感慨,都會流于矯揉造作、無病呻吟的境地。況且,我的文字因為攝入了長輩們語焉不詳?shù)臄⑹龊臀业钠礈?,而使之失之事實甚遠,根本就無力證明什么。說到底,我對那座陌生的村莊依然陌生,依然一無所知。

        山嶺終會改姓,甚至歸于無名;陶片終會更加散碎,最終化身為土;廟宇終會坍塌,神靈也將遠遁他鄉(xiāng);墳塋終會被時光抹平,并被所有的人遺忘。

        而我的文章更是粗制劣造,不足以傳世。

        (四)

        從縣城西郊的舊物市場里,淘來一本薄薄的舊書,是本地水利部門20世紀(jì)60年代編印的一本內(nèi)部資料。舊書里,我查找到以下信息:20世紀(jì)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在野生水庫的基礎(chǔ)上,本地先后擴建了六座水庫,其中大型水庫一座,中型水庫五座,最后一座水庫的擴建因政治運動擱淺。我在前文中反復(fù)提到的那座水庫,就是這五座中型水庫中的一座。

        從書中可以窺探到,之所以大規(guī)模擴建水庫,一方面和最高層的大力發(fā)展農(nóng)業(yè)水利工程的指示有關(guān),而另一方面,則和本地特殊的地質(zhì)有關(guān)。我們這個地方土地貧瘠,基本是一半碎石塊,一半黃沙土,莊稼地里,再大的雨都留不住,不出三日,天下大旱,莊稼遭殃。而修建水庫,可以廣蓄水源,灌溉莊稼,可謂是利國利民利千秋的好事。然而那是在五六十年代,在偏遠的魯南山區(qū),沒有大型機械,只能仰仗人力挖掘,依靠牛驢拉送。我淘來的那本舊書上,有幾幅插圖,留住我目光的是其中一幅。黑白的相片上人影攢動,推車的,拉車的,挖土的,裝土的,還有搖旗吶喊的——越往遠處看,人越多。照片的下方,是一段簡短的說明:干部和人民群眾在工地現(xiàn)場戰(zhàn)天斗地,確保我縣水庫建設(shè)提前完工。至于那是擴建哪座水庫的場景,書上沒有明確說明。從統(tǒng)計數(shù)字上看,修建這六座水庫,幾乎動用了全縣的人力,全縣以公社為單位,從區(qū)域內(nèi)抽調(diào)了一大批勞動力。那時候,全縣人口是五十萬,而修建水庫的勞動力竟達到十余萬之眾。

        另一組數(shù)據(jù)則和遷徙有關(guān):為給六座水庫的擴建讓路,20世紀(jì)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先后有十三個村莊的七百多戶人家遷出庫區(qū)。遺憾的是,這組數(shù)字里沒有出現(xiàn)一個被遷徙的村莊的名稱,更沒有出現(xiàn)一個遷徙者的名字。作為史料或者工作總結(jié),它的特性是刪繁就簡,去除細枝末節(jié),留下數(shù)據(jù)和政治詞匯。在這些或龐大或重要的數(shù)據(jù)和詞匯面前,一座村莊、一個家庭乃至一個人的地位太微不足道了,它們和他們只能淪為被省略的那一部分?;蛟S,照片上,那黑壓壓的人群之中,就有那些因為水庫擴建,即將背離故土的人?;蛟S,這一刻,他們還在熱火朝天地奮戰(zhàn)在工地上,下一刻,他們就會收到縣里的遷徙通知;也或許,收到通知是在他們完成這項重大的工程之后,那時候,房屋還來不及拆掉,祖墳還來不及遷走,他們就在“確保水庫提前投入使用”的催促中,不得不功成身退,不得不隱姓埋名,不得不散落到自己村莊之外的任意一個地方。

        長久以來,我都在追問,那些躺在水庫下面的村莊的后裔,他們都到了哪里?直到我遇見了趙遠亮。我們是在酒桌上認識的,請客的是我的同學(xué),做客的都是同學(xué)的朋友。很多人相互之間不認識,于是自亮身份,自報家門。其中一人剛說完自己詳細到村的籍貫,趙遠亮眼睛就亮了,他插嘴說,他家和那人的家是鄰村,叫趙家峪??粗侨擞靡苫蟮难凵窨粗?,他隨即補充,是老家,躺進水庫里了,他也從來沒回去過。隨之,趙遠亮講述了打小就從他祖父那里聽來的故事。

        趙遠亮的老家和我敘述的小徐莊的遭遇差不多。但讓我驚喜的是,我從這個遷徙者后人的口中得到的知識,恰好彌補了我的長輩敘述的不足和史料上的殘缺。他的說法是,按照所屬水庫的地理方位劃分,遷移村莊的村民被劃分成數(shù)個部分,依次被安置到縣城東南方位的四個村莊里,因為村子是新建的,故名新村。為了區(qū)別這個新村和那個新村,在“新村”二字的前頭又加上了人口最多的姓氏。譬如,趙遠亮現(xiàn)在的村莊叫作趙新村。也有不愿遠遷的家庭,這些家庭,他們選擇的是就近投親靠友。遷徙是大勢所趨,他們無力阻止,但他們可以選擇離遷不走的祖先和故土近點,更近一點兒。

        相比而言,我對那些就近投親靠友的家庭更感興趣。以小徐莊為例,透過趙遠亮的敘述,我似乎可以看見那些人目送同村同族的親友攜老扶幼離開故土?xí)r的落寞,看見他們沿著水庫的水位線上升的速度一步步后退時的悲傷,看見整個村莊徹底被水庫吞噬后的平靜,看見他們悄無聲息地轉(zhuǎn)過身來時那四顧茫然的眼睛……從此之后,他們就要像原野間的野草一樣雜亂地分布于自己村莊之外的其他村莊了;從此之后,小徐莊就已在世界上消失,他們就是孟莊人、劉莊人、黃莊人、張莊人、李莊人、邱莊人了;從此之后,他們將會以看似堅守實則又不約而同地逃避的方式,忘掉自己的村莊了。

        時光總是無情的,它可以摧毀的東西太多了。忘記一座村莊,也不過是用短短的幾十年,短短一兩代人。再過些年,當(dāng)那些曾經(jīng)的遷徙者都已在別人的土地上入土為安之后,以本鄉(xiāng)為界限,那些遠遷和近遷的小徐莊的后人,他們能否還記得祖先的來處,能否還記得一座躺在水中的村莊?

        不要問我答案。這不是淺薄的我所能回答的。

        責(zé)任編輯 韋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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