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
說出來不怕你們嘲笑,我最近又辭職了,不過也沒有什么丟人的,不就是辭職嘛,又不是坑蒙拐騙。我隨便編個理由,寫個辭職申請,當然不會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我才沒那種閑心思,世界再大也與我無關,我只想待在房間,門窗緊閉。每次辭職,我把辭職申請往老板桌子上那么一甩,這時老板的臉色或多或少都會有點反應的,有的比較明顯,驚訝、不解、失望……在電腦顯示屏似的臉上不停閃爍,有的則故作鎮(zhèn)靜,擺出一副有我沒我都無所謂的樣子。這些年我看過各種臉色,的確是一種好玩的游戲,讓人上癮。
回想我工作近十年來,在一個單位上班最長的也就是兩年多,那是我的第三份工作,是赫赫有名的房產中介。從事這個行業(yè)首先要過的第一關就是打電話,這是基本功,抱著一本電話號碼,用一連串數字把對方的電話撥通,問有沒有房子出售,或者問想不想買房子,無非就是這兩種可能,希望在交易中獲得一點收益。給一個陌生人打電話,對對方的信息一無所知,可能是閑得發(fā)慌正拿著手機玩微信的人,給這樣的人打電話一般不會碰壁,好不容易等到一個說話的人,沒準還會和我們熱火朝天地聊一會呢。但這畢竟是少數,世人都很忙,急匆匆走在街上迎面撞上都不會看對方一眼,哪有時間接我們這種無聊的電話。每次打電話前都要經過一番激烈的心理斗爭,把自己想象成和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瓜葛的人,不管對方是什么態(tài)度,我只管把要說的話說完,哪怕罵我也無所謂。時間長了,索性把自己當成一個機器人,沒有喜怒哀樂,即使說世界上最難聽的話,我都是禮貌應對,就是不生氣,氣死他。新同事則不行,每次打電話前,先做幾個深呼吸,拿起電話兩手發(fā)抖,好不容易撥通了電話又不敢說話,這樣打不了幾個就趴在桌子上哭泣。我知道他職場經驗不足,完全沒有找到竅門,我想把我的秘訣傳授給他,但這不是人人都能學會的,不管我怎么努力,他還是不能理解??吹轿腋冻瞿敲炊嘤譀]有一點成效,他慚愧地說:“我的確不能勝任這份工作,也不適合待在城市,我回農村種地去?!闭f過之后他真的毅然決然地辭職走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這個城市的中介越來越多,各種品牌的中介店面幾乎占領了每條街道,在街上遇到穿西裝打領帶的,不用問就知道是同行,通常都會點頭示意。我們有時候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店門口抽煙聊天,得意地看著來往的人們,無形地制造了一種恐怖氣氛,人們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著,偷偷朝我們瞄。他們以為其它城市的中介都集中在這里來了,像秘密集結的軍隊在醞釀一件驚天大事,但事實上并不是這樣,我們只是為節(jié)節(jié)上漲的房價而竊喜。
有一次我接到一個電話,手機顯示是外地號碼,我以為是多年未聯(lián)系的同學朋友。接通后對方開口便說:“你好!”是位女孩,多么俗套的問候,帶著過于夸張的聲調,一聽語氣便知道是同行,我想立即掛掉電話,但是突然想到了我自己,掛掉有些于心不忍。中介給中介介紹業(yè)務,這事也倒有趣,我沒有掛斷,也沒有說話,逗逗她。電話里一直“你好”,“你好”的,像智能機器人在講話,雖然聲音職業(yè)機械,但是并不難聽,根據我長期打電話的經驗判斷,她應該是位很漂亮的女孩。哦!不過話說回來,即使美若天仙,倘若沒有感情,神情麻木,那我也不會有絲毫興趣。
過了一會,我自己憋不住了,終于開口說:“你好,你找哪位???”對方居然不耐煩地說:“怎么半天不說話???慢半拍嗎?”說完后又輕笑,這把我也逗笑了,也許真是熟人。她接著問道:“請問您最近考慮買房子嗎?”呵呵,這姑娘有意思,竟然敢對客戶這樣說話,膽子夠大的。
她吊起了我的胃口,想繼續(xù)聊下去。她告訴我她在北方的一個城市,這個城市我很熟悉,我在那里上了四年大學。城市南部是長長的山脈,山高林密,蔥蔥郁郁綿延數百公里。我提起那個山脈,她當然知道,距離城市不遠,周末她和朋友去玩過,風景很不錯。她還告訴我,由于政府保護得力,一直沒有被破壞,有些富人想在平緩的山坡上建別墅,遭到了政府的拒絕。不要說建房子,現(xiàn)在連一條路都沒有修,不能開發(fā),有時候開發(fā)就是破壞。哦,說得有道理,真是一個讓人神往的地方。
她還說;“不過現(xiàn)在有一條小路,是那些住在里面的人踩出來的?!逼婀?,不是不讓建房子嘛?怎么還有人住在里面呢?
她說:“現(xiàn)在好多年輕人都不住家里,就喜歡住在森林,他們自帶帳篷,白天在城市上班,下班后直接去森林里?!?/p>
我說:“有意思,他們不上網嗎?不玩微信嗎?洗澡怎么辦?”
她說:“他們下班之后不上網,他們認為網絡社交給人帶來許多困擾,至于洗澡嘛,山里有一條無比清澈的小河,洗澡很方便,大小便他們都在樹林里解決,糞便被樹木吸收了,很環(huán)保的生活方式。”
我們就這個事聊了一個多小時,最后她又說:“我過段時間也想住在里面,那里空氣好,在里面時間長了皮膚會變得光滑白嫩。再說了,上班整天這樣打電話都不像人了,像一個被電話線連起來的機器人,我要在里面修煉修煉,把一天的垃圾情緒釋放干凈?!?/p>
真沒想到那個城市現(xiàn)在變化這么大,還好我們這個城市沒有大山,沒有森林,如果有的話豈不是也有人住在里面啊。那些人住在里面會不會變成食生肉穿草皮的原始人,想想都有點害怕。
沒過多久我辭掉了這份工作,我也擔心哪天會變成被電話線連起來的機器人。辭職后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想找工作,待在房間里哪兒也不去,徹夜上網玩游戲,實在累得受不了了才躺在床上瞇一會,餓了就在網上叫份外賣吃。不洗臉、不刷牙、不刮胡子,不問今夕是何年。是一種很自在、很超脫的生活。有時候站在我居住的高層俯視街區(qū),感覺自己像個外星人,那些在地面上忙忙碌碌的人,像螞蟻一樣懷著各自的小心思竄來竄去很是好笑。
這種生活能維持多久,與我的積蓄直接掛鉤,口袋快扁時我又要重新開始找工作,總不能把自己活活餓死吧,畢竟生存還是第一需要。
最近這次辭職也是一樣,我又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過起了隱居生活,不見人,不見光,少說話。后來有位醫(yī)生朋友通過微信告訴我,經常不見太陽會缺鈣,建議我適當出去曬曬太陽,他說的很認真,所以我就聽了他的話,鼓足勇氣出去走走。外面的太陽實在是太厲害了,刺得我眼睛都睜不開,于是我回家找了一副墨鏡戴著才好點。公園里應該都是些閑得無聊的垂暮老人,但是我去了才發(fā)現(xiàn)好多年輕人也躲在里面。他們目光空洞,形容枯瘦,有的低頭看著手機,有的戴著耳機閉著眼睛聽音樂,還有的躺在長椅上似睡非睡,蓬頭垢面的看起來像沒討到錢的乞丐。整個公園像是亦幻亦真的夢境世界,如果不是為了獲取點陽光,我才不會待在這種陰郁的地方。
在一個城市生活時間長了,總歸有些熟人,像我這樣不善于交往的人也有些認識的人。在公園里也能遇到熟悉的人,我在他們那不懷好意的賊笑里看出,好像都知道我是個無業(yè)游民。有一位泛泛之交的朋友湊到我身邊問:“又辭職了???”我本來是不愿意搭理他的,但是他并沒有嘲笑我的意思,反而是一種祝福的語氣,這讓我很開心。
我不解地問:“你怎么知道我辭職了呢?”
他神秘地笑著說:“我也經常辭職,我一看就看出來了,這個城市每天都有好多人辭職,辭職容易上癮。你沒看到公園里有好多年輕人嘛?他們都是辭職無事可做的人?!?/p>
他又問我:“最近在干嘛?”
我說:“還能干嘛,待在家里打游戲,搞得我都黑白顛倒了,晚上睡不著,白天不想睡?!?/p>
他說:“一直打游戲也不是個事,晚上睡不著,可以參加我們組織的活動?!?/p>
“組織什么活動啊?”我好奇地問道。
他沒有直接告訴我,而是把我拉進了一個叫做“夜游部落”的微信群里。之后,我開始留意群里的一些動態(tài),他們不像普通的朋友群,曬吃曬喝曬游玩美景,也不像荷爾蒙過剩的純男人群,有事沒事發(fā)些黃段子、成人片什么的。這個群只討論晚上的活動,但絕對不是吃夜宵喝酒、泡吧撩妹之類。他們一般是午夜時分群主在群里喊話,明確集合地點后,大家陸續(xù)聚集。我通過他們發(fā)的圖片和小視屏仔細辨認,發(fā)現(xiàn)他們像是在江邊的某處,有些人借著一點路燈的光亮在打牌,有些人燃起一堆篝火烤魚,雖然不是很清晰,但是看起來味道似乎不錯,讓我直咽口水。還有人在玩一種我看不懂的游戲,很熱鬧的樣子,一晚上都不停,一直持續(xù)到凌晨。
我手機微信里好幾個群都設置了免打擾,唯獨這個群沒有設置,所以他們每發(fā)一條消息就有像老鼠叫聲一樣唧唧唧的聲音提醒,弄得我都沒心思打游戲了。搞不懂他們這幫家伙白天不用上班嗎?一晚上的不睡覺。后來我實在忍不住了,去問我那個朋友。他說:“要不你明晚來看看?”其實我早有這個想法,只是一直沒好意思說。
等到晚上他們在群里發(fā)消息集合時,我就按著他們說的地點去了。都12多點了,馬路上很空曠,連出租車都很少。夜深人靜,路燈顯得很明亮,空氣異常清新。那些前半夜燈火通明的樓房,全部昏暗一片,隱藏在濃重的夜色里。住在里面的人們,這時都躺在床上做著稀奇古怪的夢,整個城市都在睡夢里,城市的夢一定很巨大,像籠罩在上空的烏云和無孔不入的黑暗。我清醒地走在馬路上,我的清醒像個心直口快的異類,穿過一條一條街道,幾乎遇不到人。偶爾有醉鬼踉踉蹌蹌地晃蕩,遠看像漂浮不定的幽靈。喝醉的感覺其實很好,飄飄欲仙的,我也經常喝醉,醉后就會變成另一個自己,會感受到世界最美好的一面。對于我這種說法很多滴酒不沾的人堅決反對,在他們看來醉鬼太可怕了,平時穿著體面,談吐文雅,極有修養(yǎng)的人,喝醉后會變得不可理喻,滿嘴臟話甚至還會動手打人。
一個醉鬼迎面過來,老遠就能聞到他身上散發(fā)的濃重的酒味,偌大一條馬路,他偏偏要往我身上撞,這不是找事嘛。這時我也像他一樣搖搖晃晃地向他走過去,眼看兩人要撞上了,他身子一側與我擦肩而過,走了幾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下來回頭對我說:“兄弟,你喝得太多了,回去當心點啊?!笨蓯鄣淖砉?,對付醉鬼也要用醉鬼的方法,醉鬼和醉鬼惺惺相惜,若是用正常人的辦法對付一個醉鬼那可難弄了。
我來到集合地點,好多人都到了,大約有十多個人聚在一起聊著天。我腳步很輕,帶著初來乍到的不安悄悄靠了過去,但是還是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看到來一個新面孔,都停止了交談,警覺地看著我,這讓我愈加緊張,擔心受到攻擊。這時我的朋友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向大家介紹說:“他是我朋友,前幾天我把他拉進“夜游部落”群,最近剛辭職,一直關在家里無事可做,所以讓他來參加我們的活動。”說完后馬上恢復了剛才的輕松氣氛。有個人還過來熱情地跟我打招呼,我想上去握個手,他說不用握手,我們這里很簡單,人與人之間不講究這些禮節(jié)形式。接著他問我以前從事什么職業(yè)。
“我干過的多了,我每年換好幾次工作,有時連試用期都沒有滿就走人了?!蔽矣行┑靡獾卣f:“我還干過殯儀館尸體化妝師呢。”我以為他會害怕一個經常擺弄死人臉的人。
沒想到,他卻不以為然地說:“給尸體化妝不算什么,我是醫(yī)生,腫瘤科醫(yī)生,就是每天用閃亮的手術刀把病人的皮膚劃開,取出雞蛋大小的腫瘤,然后再像縫衣服一樣把傷口縫起來?!痹瓉硭悄苡玫兜尼t(yī)生,比我厲害。
“聽你這么說,感覺做手術很好玩??!”我說。
他說:“好玩什么,讓你天天待在手術室里是什么滋味?我倒很羨慕你們這些年輕人,說不干就不干,換過那么多工作,有著豐富的經歷,多好?。 ?/p>
是嗎?那是你不了解我為什么老換工作。我心想。
我問:“我們這里面都是些什么人???”
他說:“這里面什么人都有,有律師、教師、娛樂明星、出租車司機、建筑工人、小包工頭等等,都是在這城市生活很長時間的人,他們白天忙于生計,晚上回去還要處理家里的各種事情,幾乎沒有自己的時間。他們就像生長在水泥縫里的小草?!?/p>
小草?好有詩意。
我還是很疑惑,腦子里涌現(xiàn)出好多問題,撿了一個主要的問:“那他們晚上這樣折騰,白天上班不犯困嗎?”
“我們不是折騰,是放松,沒有這個組織前我們好多人徹夜失眠,你不知道有多痛苦?安眠藥都失去了作用,只好起來在馬路上無目的地轉悠。后來我們認識了,組建了這個群,晚上出來一起活動,這樣讓時間過得快點,比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好多了?!?/p>
“哦———”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我想起那個中介女孩說的北方城市里居住在森林里的那群人。
我們在一邊聊著,其他人準備其他活動。就像我之前在微信群里看到一樣,幾個人開始打牌,有的人拿出漁具在江邊釣魚。還有一群人圍坐成一圈,玩我們小時候在幼兒園玩過的“丟手絹”游戲,他們玩得很投入,看起來真像一群孩子,好搞笑啊,但是又笑不出來,我不解地看著他們,呆呆地站在那里。
醫(yī)生看著我說:“好玩吧?看樣子你還是搞不懂,以后慢慢就理解了。”那天晚上我沒有參與任何活動,畢竟還不是很熟悉,看著他們玩得起勁。
沒過多久我也加入進去,我都好久沒有運動了,現(xiàn)在渾身都僵硬,以前上學時我還是運動健將,看到他們活動心里直癢癢。我先跟著他們跑步熱身,之后連走帶跑一起去了本市唯一的一座山,說是山,其實就是個土包,物稀為貴,被政府建成一個公園,被高高的鐵柵欄圍起來。我們只好翻墻進去,沿著石板鋪就的小路上山,很快就到了山頂。站在山頂看這個城市的夜景我還是第一次,想必同伴們跟我一樣也是第一次,看他們那興奮的樣子就知道了。有的人用手掌撐在嘴上向遠處大喊,像外出旅游一樣高興,那個民工竟然用家鄉(xiāng)話唱起了歌,雖然聽不懂,但是我想應該是他們家鄉(xiāng)的山歌。
在街燈的指引下,縱橫交錯的街道清晰可見,不過實在是看不遠,好多樓房遠遠高過山,擋住了我們的視線。在城市里,山都活得沒有面子,被人類用鋼筋水泥堆積起來的摩天大樓淹沒了。以前去過西南地區(qū)的一個城市,被重重大山包圍著,被譽為“山城”,當我站在90多層的樓房向遠處眺望時,那些山也顯得異常矮小。
我們玩得忘形了,不知不覺東方的天際開始泛白,整個城市的輪廓漸漸清晰起來,夜色的潮水緩慢褪去,樓房從高到低依次露出水面。城市的引擎開始啟動,又要切換成工作模式。大家默默望著遠方,知道這次活動即將結束,都下山離開公園各自走了。他們去了什么地方我不得而知,有工作的去上班,沒工作的回家。
整個白天我一直在想前一天晚上的事,沒有感覺到困。后來幾乎每天晚上我都去參加活動,漸漸地忘記了睡覺這事,似乎人類本來就不用睡覺的,甚至有點后悔,為以前睡覺白白浪費的時間而感到惋惜。
群里的人數不斷在增加,幾乎每天都有新人進來。我跟著他們走遍城市所有鮮為人知的地方,有一段時間我們還去過墓地。那是一個很不錯的地方,里面很安靜,一塊塊墓碑整齊地排列著。出于禮貌我們在里面活動時很小心,不敢大聲喧嘩,以免打擾到里面人的休息,人雖死了但以另一種形式活著,畢竟人家才是這地方的主人。奇怪的是,墓地里有那么多樹木,竟然沒有蚊子,而且比其他地方涼快許多,這讓我們更加堅定在這里活動一段時間了。不能大聲說話,更不能燃火烤肉,傳說靈魂就像一張紙最害怕的就是火,連抽煙都禁止了,那我們干什么呢?總不能傻乎乎地坐到天亮吧。很快我們找到一個樂趣,那就是借著月光閱讀墓碑上的文字,不要小看一塊小小的墓碑,上面刻的字并不多,但它的信息量卻很大,可以說每塊墓碑背后都有一個故事。里面大多是子女給父母立的碑,這當然沒有什么好研究的,一算年齡就知道是自然死亡,這種人的一生平淡無奇,至少死得平淡。有那種父母給子女立的碑,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這種就會給我們無限的想象力,作為一個文學愛好者,我喜歡看這種碑。一天晚上我發(fā)現(xiàn)一個墓的主人叫×荷知,好美的名字,一看就知道是女孩,應該是出自古詩詞,在網上查了之后果真是,唐代詩人儲光羲的一首《釣魚灣》的詩里有一句———潭清疑水淺,荷動知魚散。在最后半句里巧妙地取了兩個字,實在是高明,可以想象主人的美貌和純潔。主人是前兩年去世的,只有21歲,也許大學都沒有畢業(yè),多么美好的年華??!車禍、病逝、自殺、他殺等等,各種可能,隨便從一個入口進去都可以寫一部小說,沒過多久我真的趴在墓碑上涂抹了一個中篇。
墓地的確是個好地方,大家安然地享受這種生活,變得滿足麻木。群里有識之士看到這種情況,在群里發(fā)了個通知,對墓地沒有蚊子和溫度低這些信息,要求大家務必保密,千萬不能告訴其他人,要不然就會被別人占領。我非常支持,若被那些晚上睡在屋檐下的流浪漢知道的話,一定會搶占我們地盤,那樣會引起不必要的爭奪之戰(zhàn)。我們在這里舒適地度過了夏季最炎熱的日子,討厭的雨季即將來臨,墓地雖好,但是不能遮雨,后來我們帶著不舍轉移到了大橋下面。
隨著隊伍的壯大,我們的活動引起了警方的注意,在一個月高風黑的夜晚我們全被逮了進去。一個個審問,他們不放過一點細節(jié),不過,到最后也沒查出來任何有價值的線索。警察起初懷疑我們是犯罪組織,對天發(fā)誓,我們的確沒有違法犯罪,頂多是翻過公園的圍墻,未經允許進入墓地之類,連偷雞摸狗都算不上。
有天晚上群里有個自稱教授的人要帶領我們去外地。他說:“這個城市我們能去的地方幾乎都去過了,現(xiàn)在已經找不到更安全的藏身之地,我建議轉移一個地方,跟我去一個遙遠而神秘的土地,那里有熱烈的陽光能夠洗禮我們的靈魂,質樸的人們等待我們去熱情擁抱,讓我們行動起來,重建一個全新強大的自我……”他是站在一個臺子上講的,語氣激昂,很有號召力,手一揮一揮的,像一個革命者,顯然是早有準備的。其實我注意他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與其他人不太一樣,說話很少,很少主動參與活動,一直站在旁邊觀察我們。現(xiàn)在看來他是有目的的,究竟想干嘛?
他講完后下面鴉雀無聲,大家相互看看沒有一個人表態(tài)。他又接著說:“給大家三天時間考慮,如果有人去就在微信群里報名?!苯酉聛韮商炖锶豪锇察o的出奇,像是擔心泄露了天機,沒有一個人說話。到第三天的時候,竟然不約而同都跟著他走了,看來大家在這個城市確實待膩了。像醫(yī)生這樣的人,連如此體面的工作也不要了。是的,既然生活得這么乏味,還有什么好留戀的?
我們坐了一天一夜的綠皮火車,又轉汽車,翻山越嶺,跋涉幾千里,終于來到西北黃土高原腹地的一個小山村。村民們住在山坡上的窯洞里,每家三五個窯洞,十幾只雞,一條土狗,一個小院,七零八落地散布在山坡上,羊腸小道像繩子一樣把每家每戶穿起來。村子前面是一條小溪,溪水潺潺,向東流去,用雙手掬水喝一口,甘洌的河水進入腹內,沁入五臟六腑,讓每個細胞都活泛起來,比礦泉水還要好喝許多倍。漫山遍野都是蘋果樹,蘋果是村民的主要收入來源。
時值盛夏,比拳頭還大的蘋果開始泛紅,在陽光的照耀下像一個個小紅燈籠掛在樹上,傍晚時分西天的火燒云與山上的蘋果林連成一片,映紅了各個山頭及村莊,山上吃草的牛羊、波光粼粼的溪流、飛過村莊上空的歸鳥、人們的臉龐、雞鴨、狗都染上了夕陽與蘋果混合的紅光,像熊熊燃燒的火焰,又像一副色彩斑斕的鄉(xiāng)村油畫,大家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眼眸里映照著跳躍的紅色畫卷。這群人看慣了城市里刺眼的霓虹燈,對一切人為制造的過于夸張絢麗的光亮都反感甚至恐懼,然而在這偏僻的小山村,竟然被這奇特的自然景象深深震撼,許多人流下了感動的淚水。
之前大家都沒有見過窯洞,好奇地每家每戶去看,樸實的村民熱情地端出紅棗、花生、瓜子等特產給大家吃。大家也不客氣,模仿當地人盤腿坐在炕上吃,與他們聊天。
在村子里轉了幾天,教授看我們已經初步適應了當地生活,便開始給我們布置任務。他安排我們每天跟著村民們上山干活,不過這樣也好,閑待著難免無聊,干點活生活充實。早上吃完早飯,與村民一起上山,在果園里除草,黑瘦的村民干起活來幾乎不停,就連幾個年逾古稀的老人都不閑著,還每天都到地里干點力所能及的活。我們這些經常不干活的人感覺很累,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才能休息一會。午飯也是在果園里吃,村民撿來柴火,在一個簡易灶頭上把從家里帶來的飯菜蒸熟,同時又熬一大鍋小米綠豆粥,干了半天活,體力消耗很大,吃飯時根本不顧及吃相,個個狼吞虎咽,食量驚人。
幾天下來我們與村民們都混熟了,干活休息時,就請他們唱當地民歌,他們也很大方。一個高個子壯漢站在崖畔上唱了一句,嗩吶聲般高亢嘹亮,又像是用嗓子把聲音拋到了高空,又擴散到四周。對面山頭上一群干活的村民聽到后,馬上明白了什么意思,停下手中的活,回頭向這邊張望,經過短暫的商量之后,推舉一個紅衣女子出來唱。哦!原來是對歌。就這樣這邊唱一句,那邊回一句,像電視劇里演的一樣,兩個人把歌聲你來我往地拋來拋去。后來我們也跟著村民們學,但是唱不出那個味,像狼嚎,惹得全村的狗跟著叫。
晚上我們還像在城市里一樣出去游蕩,大家爬上山,柔軟的草地像個巨大席夢思,躺在上面渾身舒坦,滿天的星星,好亮好亮。大家靜靜地躺著望著星空,似乎每個人都找到了與其對應的星星,星星一閃一閃的與心跳產生了某種感應。一陣山風吹過來,輕柔地撫遍全身,感覺身體越來越輕,徐徐離開了草地,飄飄然,像一片輕盈的羽毛,在山谷間隨風飄蕩……
清早,聽到彼此起伏的雞叫聲,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睡在草地上,旁邊草尖上掛著點點晶瑩的露珠,幾只鳥兒在樹枝上鳴唱。昨夜竟然睡著了,真不敢相信,起來伸個懶腰,骨節(jié)脆響,久違的輕松傳遍全身。但是大家都壓抑著內心的欣喜,不敢高興太早,畢竟失去睡眠已經好久了。
第二天晚上我們又來到那片草地,小心翼翼地躺下,生怕破壞某種機關。夜很靜,耳邊傳來蟲子的鳴叫,山坡上的村子依稀有一兩聲狗叫聲。夜色清澈,在山谷間蕩漾著,我們像躺在平靜的湖面上,被一種氤氳的水氣包圍著輕輕搖晃,不知不覺大家閉起了眼睛。
晚上終于能正常睡覺了,消息傳出后,村民們也為我們高興,特意殺了一只羊,在村子中央廣場上架起爐子烤羊肉,以示慶祝。那天村長說了,讓我們以后睡在窯洞里,村民們已經騰出一些窯洞供我們睡覺。傳說窯洞冬暖夏涼,果真如此,一股來自黃土深處自然的清涼讓人神安心靜,比空調房舒服多了,一覺睡到天亮。
睡眠恢復了,眼睛里布滿的血絲褪去了,皮膚也光亮起來,看上去精神了許多。干起活來也起勁,在勞動中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樂,怪不得這里的村民整天樂呵呵的。在山上干一整天活,渾身是汗水和泥土,傍晚時分,我們去小溪里洗澡,被太陽曬得暖暖的溪水像一個天然的浴池,泡在里面舒服極了,大家相互打鬧嬉戲,把汗水、泥土連帶一天的疲勞都洗得干干凈凈。
那天晚上吃過晚飯,隱約聽見有人吹口琴,很歡快的曲子,時遠時近地隨風飄過來,月光般輕柔,我情不自禁地循著琴聲走過去。原來是教授,他坐在溪邊的一塊大石頭上,看到我過來,示意我坐下。
我說:“你吹得很好,我什么樂器都不會,只會吹口哨。”
他沒有接我的話,說:“大家能恢復得這么好,是我都沒想到的,研究心理學多年來,這次是我最大的收獲,我要回去馬上寫論文?!?/p>
我對他說:“我在這里很開心,就像個世外桃源,我都不想回去了。”
“我們要重新回到以前的生活,不能逃避,更不要焦慮,積極生活是一種責任!”他接著說,“這也是一個不錯的文學題材,你應該把它寫成小說?!?/p>
我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