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瓊
昌耀(1936-2000)是中國當代詩壇上卓爾不群的詩人。他用沉重的生命體驗鑄起詩歌的高峰,評論家對其代表作《慈航》做過這樣的評價:“《慈航》是20世紀發(fā)生在中國大地上的一幕《神曲》?!?/p>
但丁(1265-1321)是具有世界聲譽的詩人,恩格斯認為他是歐洲“舊時代的最后一位詩人,同時又是新時代的最初的一位詩人”。布克哈特評論但丁詩歌時說:“他以一種既蔑視又思慕的、足以打動同鄉(xiāng)人心弦的語言對他的故鄉(xiāng)講話,然而他的思想遠及于意大利和整個世界?!眱晌辉娙穗m遠隔七百年的時空,但他們在詩歌的星空中遙相呼應(yīng)并熠熠生輝。筆者從比較文學平行研究的角度,依據(jù)和而不同的比較原則,通過對兩位詩人生平境遇、創(chuàng)作心理、詩歌主題等方面的比照分析,探討兩位詩人詩歌審美向度的一致性和差異性。
流放——生命境遇的相似
1936年,昌耀出生于湖南桃源的一個王姓家族,那個“大家族其宅院是約占去了全村建筑面積一半的一個豪門城堡。但是,這又是一個只為女眷留守著的城堡,那里的男主人亦即昌耀的父輩們曾先后離家出走,在那樣一個動蕩的年代去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這個豪門大族的男人們因著相同的血緣而有這樣一些共同的特征:為新鮮事物所召喚的、闖世界的強烈生命沖動;有所作為的男人的抱負;詩書濡染的知識分子趨向;還有一點,這就是無法擺脫的怪異命運”。少年離家“出走”的確改變了昌耀一生的命運。青年時代的詩人滿懷愛國熱情于1950年報考部隊參加了抗美援朝。1955年,詩人響應(yīng)“開發(fā)大西北”號召來到青海,1957年他因《林中試笛》兩首小詩罹禍,21歲的詩人便以“囚徒”的身份開始了在西北高原被流放的生涯。昌耀曾以“放逐的詩人”自況,如他在《良宵》一詩中的描繪:“放逐的詩人啊/這良宵是屬于你的嗎?/這新嫁娘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屬于你的嗎?/這在山岳、濤聲和午夜鐘樓流動的夜?!?997年昌耀出訪俄羅斯,來到了青年時期就向往的精神故鄉(xiāng)。詩人寫下:“我一生,傾心于一個為志士仁人認同的大同勝境,富裕、平等、體現(xiàn)社會民族公正、富有人情味。這是我看重的‘意義,亦是我文學的理想主義,社會改造的浪漫氣質(zhì)、審美人生的根本。”長詩《一個中國詩人在俄羅斯》,是詩人對大同理想的最好的注腳。
而中世紀的詩人但丁站在“資本主義生產(chǎn)的最初萌芽”的意大利,“已經(jīng)稀疏地可以在地中海沿岸的若干城市看到”時代的變革。他預(yù)見性地看到資本時代的即將到來,將對傳統(tǒng)的歐洲封建舊秩序進行摧枯拉朽的變革。當時的意大利處于四分五裂的狀態(tài),隨著經(jīng)濟發(fā)展,新興的資產(chǎn)階級要求意大利各個城市統(tǒng)一起來,希冀國家獨立和自由,反對封建貴族和教皇的統(tǒng)治,要求國家統(tǒng)一。但丁的故鄉(xiāng)佛羅倫薩是意大利北部最大的手工業(yè)城市,也是經(jīng)濟發(fā)展最快的地區(qū)。但丁對祖國意大利的前途憂心如焚,他懷揣詩人的熱情試圖改變現(xiàn)狀,但不幸卷入黨派紛爭。最終,但丁被當時執(zhí)政黨判處終生流放。流放中的詩人并未湮沒于個人的政治失意,而是鐘情于詩歌,以此尋求人類精神解放之路。其間,詩人將對祖國的憂思以及對人類命運的認識全部凝結(jié)于《神曲》這部史詩巨作中。
蚌病成珠——創(chuàng)作心理的相似性
昌耀流放的22年中父親去世,母親自殺,而自己被當做“右派”去勞動,這一系列人生打擊在心理學上被稱為“缺失性”體驗。缺失性體驗主要指主體對各種缺失(精神或物質(zhì)的)的體驗。詩人個體的缺失性體驗往往會變?yōu)楦鼮槠毡榈娜笔У捏w驗,詩人會將生命的體驗“移情”于詩歌。這時,詩歌成為詩人全部情感的需要,他曾說過:“我將詩歌視為情感的寄托。視作情感交流的載體,視作審美的需要。我記錄了自以為美的一番情感?!?987年昌耀在《艱難之思》中談到自己在祁連山墾荒“趴在落滿草屑的地鋪抄錄的幾首外國詩歌……成為那期間我的思想感情的見證。其中一首是歌德作品《普羅米修士》:‘宙斯,你用云霧/蒙蓋你的天空吧,/你像割薊草的兒童一般,/在樹和山頂上施展伎倆吧!彼時彼境我之讀書與其說是出于純粹的審美,倒不如說是有意于理性感知更為準確……我直覺自身與人類命運之相同。我似乎更實在地理解了人類成為命運主宰的那種渴望……我所理解的詩是著眼于人類生存處境的深沉思考,是向善的呼喚或其潛在意蘊,是對和諧的永恒追求和重鑄,是作為人的使命感,是永遠蘊含有悲劇色彩的美?!逼樟_米修斯向上的生命崇高感引起詩人強烈的情感共鳴。今天,我們看到昌耀詩歌中的崇高感,一方面來源于他身處青海、高原帶來的形式上的崇高體驗,另一方面則是生命在困頓、磨難中,所爆發(fā)出來的生命火花與生命激情賦予詩歌的崇高性。
詩歌評論者燎原認為:“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造性人格分為三種類型:母性式的,王子式的,父性的——亦即亞當型巨匠……父性則代表著原始生命力與大地和二為一的主體力量,呈現(xiàn)著人類生命的上升趨向。父性人格的建立,就是生命從大地沉溺性的束縛力中掙脫,把一切向下的力,向周圍旁逸的力,轉(zhuǎn)變集合為自己的上升能力……亞當型巨匠無疑具有天縱之才賦,但他們憑借的卻不只是這種天資。上帝為他們安排了另外的道路:流放的命運(如但丁),不懈的努力,偉大的耐力。這因而構(gòu)成了一種巨匠式的藝術(shù)能力,使他們通過對于各種信息元素的深刻發(fā)掘和把握,對于材料元素渦流彼此間沖突的強有力控制,在史詩性的宏大背景中,鼎立起紀念碑式的生命范本。”
昌耀和但丁的一生,從青年時期的理想詩人,到罹難、流放的流放生涯,他們一生悲愴、荒涼、焦灼的靈魂情狀,都足以使其對生命產(chǎn)生強烈的悲劇意識。詩人個體的生命體驗都指向?qū)ι饬x的追問。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心理也呈現(xiàn)出一致性:一是詩歌是情感的積淀,是情感到達一定程度后的自然流露,是詩人個體強烈情感的厚積薄發(fā);二是詩人和詩歌,都與生命體驗密不可分,詩歌是詩人描摹生命情狀,刻錄生命歷程,更是生命沉重的影像。
苦海慈航——審美向度的一致性
“本雅明說,‘文人的流浪……為他提供了自我意識,這成為他生命的最高意義。然而即便是那種獨立出來的沉思默想也帶著迷茫的痛苦?!绷鞣诺拿\,孤獨、崇高、超越等特殊的心理體驗,促使兩位詩人從對個體生命意義的探討,超越到對人類整體命運的思考,在詩歌中表達了共同的主題:人與命運、人與意義、人與無限這些千百年來人類終極意義的探討。
昌耀在青藏高原流放22年,他將自己的生命體驗,與大漠、高原對應(yīng)起來,把個人境遇與對生命的體會、探究契合起來。在《大山的囚徒》《山旅》《慈航》《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個孩子之歌》流放四部曲中昌耀塑造了一個受難者的形象,通過對家園意識、生命意識的尋找,“他”從“戴荊冠的囚徒”成為“北國天驕的贅婿”,最終獲得精神上的救贖。恰如評論家所說:“唯獨那種在無期的昏暗中憑著良知與慧心尋救‘光明的救贖,并奮然飛升起堅強靈魂的,最為罕見。在一定程度上,昌耀在‘人的意義上的勝利已遠甚于在詩歌意義上的勝利?!奔词沟搅?0世紀80年代,貧窮與苦難對詩人仍然具有煉獄和修煉的意義。面對時代的變革,詩人在精神和物質(zhì)的雙重困境中左右突圍,堅守生命的本質(zhì)意義。
但丁流放近20年,把對國家命運和人類整體前進傾注于《神曲》。但丁曾談到創(chuàng)作《神曲》的意圖:“全書……的目的就是要使得生活在這一世界的人們都擺脫悲慘的境遇,把他們引到幸福的境地?!钡⊥ㄟ^詩的形式,以寓言、象征的藝術(shù)手法,展現(xiàn)人類向至高精神的追求的歷程?!渡袂吩诂F(xiàn)實層面上,探討的是如何解決國家四分五裂的現(xiàn)狀,這也是但丁寫《神曲》的直接動機,對此,作家認為,只能走精神復(fù)興的道路才能解決現(xiàn)實問題。詩人通過夢游地獄、煉獄、天堂三界的故事,在精神層面上象征性地展現(xiàn)“人類精神”經(jīng)過迷茫和錯誤,在“理性”與“信仰”的指引下,走向至真至美境界的過程。今天,這部作品的主題遠遠超越了文學狹隘的范疇,同時也超越了個人困惑,指向了更高遠——人類在物質(zhì)與精神困境中怎樣尋找救贖之路。但丁認為,人類的救贖之路首先是要在理性的引導(dǎo)下才能認識和改正錯誤(即人智),在愛的指引下,依靠信仰(宗教)才能到達至善至美的境地,獲得精神解放與理想家園的回歸。但丁認為人類的擺脫現(xiàn)實迷茫需要知識與智慧,但進入理想的境界還需要“愛”的引導(dǎo),這種“愛”超越了個人的俗世之愛,強調(diào)的是廣博的人類之愛。
正如昌耀在《慈航》中的書寫:“愛與死,在善惡的角力中/愛的繁殖與生殖/比死亡的戕殘更古老/更勇武百倍……”,其詩歌審美向度與《神曲》是一致的、相通的,都是對生命本質(zhì)的肯定。他們歌唱生命的本質(zhì)力量:情、愛、善、美、良知等。在詩歌傳統(tǒng)中,這也是一以貫之的一種精神力量。
和而不同——審美向度的差異性
樂黛云指出比較文學的原則是:“和而不同,在不同的文化的文學里,從諸多差別中,尋求內(nèi)在的一致性,也就是和;另一方面又要從已有的和諧中,分解出差別和不同?!币罁?jù)和而不同的原則,縱觀但丁與昌耀兩者詩歌,相同點是:詩人精神救贖都是自下而上的上升式的程式,詩人自我精神的提升之路具有相似性;詩歌的審美向度都是個體歷經(jīng)重重生命苦難,經(jīng)過宗教式的救贖,最終登上至真至美的澄明境界。兩者詩歌審美向度不同的關(guān)鍵點是兩位詩人宗教觀存在著差異性。
但丁作為基督徒,他對于基督教以及上帝的認識不同于中世紀封建教會的反動僧侶們。但丁認為,上帝象征最高精神,同時認為只有通過人類的具體精神才能走向宗教的最高精神“。但丁在《神曲》中,通過《地獄篇》《煉獄篇》的反證和《天堂篇》的正面描寫,暗示出他心目中理想的‘最高精神是充滿公正、克己、虔誠、光明、德行、善和愛的精神……”在《神曲》中,但丁的引導(dǎo)者是維吉爾與貝阿特麗采。貝阿特麗采帶領(lǐng)著詩人游歷天堂,她是詩人初戀的對象,她和詩人原是世俗之愛。但在《神曲》中她出現(xiàn)在天堂,代表著信仰與愛。貝阿特麗采是信仰的象征,她象征著詩人愛真理、愛人的博愛情懷。而代表人類智慧的維吉爾帶領(lǐng)詩人游歷地獄與煉獄,表明人類要在理性的帶領(lǐng)下才能前行。但丁看到,在個人精神走向“最高精神”的歷程中,理性和信仰的引導(dǎo)是十分重要的。在但丁的思想深處,上帝代表著最高精神,是至高無上的愛的本原,是正義與德行的最高體現(xiàn)。但丁運用寓言和象征的手法,在《神曲》中展示從具體的人類精神向上帝宗教精神的追求、演進和復(fù)歸的過程。但丁作為深受基督教文化熏陶成長起來的詩人,其詩作《神曲》打上了深刻的宗教烙印。
昌耀流放四部曲是詩人心靈救贖的史詩,尤其由十二個章節(jié)構(gòu)成的《慈航》,更是構(gòu)筑成了一部個人及時代的精神史詩?!按群健保欠鸺艺Z,指佛心慈悲,救度眾生,出生死海,喻之為舟航。昌耀的“慈航”,引其文字啟發(fā),將之延伸為一次愛,或?qū)ひ挷蹥w宿的航程,其宗教意味,則成為詩篇渾厚博大的背景。作為一首抒情史詩,詩人試圖以一種“超越”,尋覓歸宿的意義。詩人隱喻自己被拋入的荒原,只有向著人間,向著人類善良與愛的世界的尋覓,才能獲得回歸?!八弊叩娇嚯y的絕境時,遇到了“他”的拯救者,“他”的善與愛的引路人——土伯特老人和他的女兒。正如《神曲》中的但丁,昌耀憑借“愛”的引導(dǎo),依靠自己的意志與強大的精神力量,穿越了個體的地獄、煉獄,并終于遇見了土伯特老人和他的女兒,進入生之涯岸。如果說,但丁的引領(lǐng)者,是早逝的戀人貝阿特麗采,那么,昌耀彼岸的引領(lǐng)者,就是在流放地的土伯特女兒。詩人高原民族的生命哲學:宗教——輪回,讓詩人對生命的認識有了宗教式的超越?!洞群健愤\用宗教用語:慈航、彼岸、凈土、沐禮、極樂界等,將詩人個體的生命體驗轉(zhuǎn)化成宗教式的精神救贖之路。
青藏高原獨特風物、西部獨特遼闊而粗獷的意境,給予昌耀詩歌宗教精神。詩人自稱是“詩人。男子漢。平頭百姓。托缽苦行僧”,那苦行僧就是在高地流放詩人的精神寫照。但詩人昌耀不是虔誠的宗教徒,雖然詩歌有濃厚的宗教式救贖的意味,但他只把詩歌作為心靈的宗教。1986年他在《詩的禮贊》中寫道:“詩,可為殉道者的宗教?!辈诶Э嘀芯融H自己的方式是鐘情于詩歌,用詩歌構(gòu)建自己的精神家園,尋求最終的精神救贖之路。相比較但丁堅信在上帝之愛的照耀下人類才能走出迷茫與黑暗。在堅持人類理性的基礎(chǔ)上,但丁強調(diào)宗教信仰的皈依。這一點也是昌耀與但丁在詩歌審美向度產(chǎn)生差異性的根本原因。
昌耀與但丁,兩人雖命運多舛,都經(jīng)歷了流放,但并未糾結(jié)于此,他們把流放的命運當作是殉道者的苦行,直指接近生命本質(zhì)的通道。他們的詩歌最終都歸于對人類的終極意義、精神家園等命題的追尋,并為之上下求索。昌耀與但丁,他們的生命聽從人類精神的召喚,從個體艱難的生命體驗上升到對人類普遍的生存困境的意義上的思考。他們是生命之思的踐行者。我們一直向往的遙遠的凈土,渴求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詩人以詩為舟,引領(lǐng)我們?nèi)ふ揖竦募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