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晴日，上南山

風(fēng)的右面，是一片荒蕪之地：陽光的孩

子們流落山巔，找不見一匹馱動夢的

馬。兩只伯勞在樹叢下喋喋不休，不

贊美生活，也不詛咒生活。遠方不曾

到達，會不會比想象更美。

荒蕪之地

不安靜。

我在風(fēng)的左面。春天花在那里聚會，

它們無所顧忌，

有的白得耀眼，有的紅著要命。

過了秋天，

命運不分好壞

都在泥土下安身。唯有魂不死不滅

長守南山

靜靜恭迎大雪。

我至今能一一叫出它們的名字，獻給

親人的，

獻給戀人的，獻給生命的

獻給死亡的。

人把自己的心思交給它們，花最后低

下頭。

現(xiàn)在，我更思念六月的一只蜜蜂

它在一朵花和一朵花之間奔忙，歸巢，

直至累死。

人們嘗到了甜。

初冬上南山所見

一個人在天上，另一個人也在天上。

一個人往西和雪相遇，

另一個人被風(fēng)吹遠。目之所及，他們

經(jīng)過了青海湖，但悲傷的大地繁錦沒

有謝幕。等他們到達黃河沿，也許能

看見活佛放生的一只羊，和我十年前

在黃昏中問過路的紅衣老僧。

那些空他們早已經(jīng)歷，因此在星星打

尖的湖泊夜色縹緲，再荒也不為所

動。半夜里會有一個人從附近的小鎮(zhèn)

醉酒歸來，路邊草原薄雪泛光，犬吠遙

遠。那時我不知道對自己說苦，而現(xiàn)

在也不再告訴夜行人所有的痛。

兩人最終回去哪里？我在漏風(fēng)的帳篷

睡過一夜的珠穆朗瑪峰河谷？也許去

日喀則黃昏就關(guān)閉了木門的寺院？或

者在途中走散，為尋找彼此花費一生？

兩個人，其實是兩片狀如人形的白云。它們飄過南山，高遠的陰影投在大地上，正好被我發(fā)現(xiàn)。

定日：正午的陽光

太陽在他的頭頂

熱烈開著。在喜馬拉雅山區(qū)寂寥的腹地他，迎著太陽走。

定日城外，一排土房子像河岸邊擱淺的木舟，從江河源頭來的水手，茫然而遲疑，仿佛找尋父親時代的一把短棹；他有些恍惚，好像踏上浪尖的那些大風(fēng)不曾從青藏高原來；好像洶涌著向大地垂下頭顱的十萬畝青稞，是客居太陽的族人。遺失了號子的水手，靠著土墻微瞇雙眼。他的心褪下一層老皮。前面，太陽走在天空，風(fēng)吹過一畝寧靜。身后，寺廟沒有響起法號，白海螺靜靜躺在經(jīng)堂。他睜開眼睛，眼前猛然一黑瞬間又亮了起來。不遠處的河流，走得沒有聲音，仿佛載不動那么多陽光。離他一米遠的地方，三個藏族小男孩手捧斷裂成兩半的貝殼化石，講述著他們在黎明時分高山的奇遇……

——青海男人重新咀嚼喜馬拉雅山區(qū)

起伏不盡的空寂。

在古海溝凝固的狂濤上

他，迎著太陽走。

在珠穆朗瑪峰腳下：凝望

他不說話了。

冰川巨大的影子躺在河谷，高山家族

的酋長

和他同樣沉默。

同樣孤寂。

他疑心離開塵世二十年的父親只是把身體送進大地，靈魂依然在人間高聳。他疑心父親就在世界最高的地方給兒子們留下啟諭。太陽之側(cè)，父親之書剛剛打開了封面，兒子們只是其中延續(xù)血脈的章節(jié)。而敬畏和感恩沒有結(jié)尾；父親們書寫著，和時間一樣，精深但充滿懸念。兒子們不是唯一的答案。現(xiàn)在，日出開始，太陽的胞衣珍藏在喜馬拉雅山區(qū)，它把金子涂在5200米高的山坡，秘密就在眼前。他不能到達，但心已經(jīng)在那里……

……大風(fēng)灌進肺葉。四周沒有其他聲音。

他不說話。

青海來的男人仰望父親以高山的形象

俯瞰人間，

他不說話，

心在路上的時候就淚流滿面了。

我看見的內(nèi)心那么荒蕪

絨布寺的風(fēng)鈴開滿河谷。

月光從天上走下來，抱緊男人。

就在近處，珠穆朗瑪峰安靜地望著他。

一個世界的浪子

舌頭生銹

內(nèi)心錚亮，好像太陽最愛的花朵。

在一頂四處漏風(fēng)的帳篷，

星星走過天空，看見他和內(nèi)心一樣荒蕪。

在黃昏，眺望大海

我把心的一小半給你，即便它裝滿了

青海的風(fēng)塵

那也是高貴的。

多少年之后，我會在同樣的黃昏想起

今天

那時你戴玉簪紅花，我已蒼老。

一如相遇和分別，

唯不能在你懷里奔馳。

假如還有選擇，我仍遠居西北

把兩千里相思

輕輕放在高原……每年的風(fēng)都吹不動它。

黃昏中眺望崗什卡雪峰

大地暗下來。只聽見武步噌噌，

但大地暗了下來。

——是青海男子的西北？

一次隆起。

一夜無眠。

一次驚悚。遠征后英雄的背影？

他感到大地震動，

他舉臂：想從地平線下掏出太陽。

在永安古城遺址

他在天邊行走。

無人知曉今晨一匹白馬將他驚醒。

無人知曉。僅僅是一匹白馬，

一段時光消失的尖叫刺痛了他。

他驚悚，

猛然回頭：一個男子立于城下，

太陽從身后穿透他，

彼時，黎明從牛乳下升起，

大地深遠，未來的新娘

在草原預(yù)演人生大劇，而主角

立于城下，

太陽從背后穿透了他。

向前。被白馬驚醒的男子

看見了破敗的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