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釣

都說“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小破孩就是。

小破孩是我在漁具店認識的，給我第一印象是小伙子不笑不說話，一張嘴先瞇瞇起那雙充滿喜氣的小眼睛，露出一口小白牙，和任何人交談都是輕聲細語和顏悅色的，但是更多的是在我們一群老家伙吹牛侃大山時安靜地旁聽，一起釣魚的時候手腳異常勤快，幫著別人扛漁具、修釣位、抄魚，都是他的活。他沒有年輕人的那種懶惰和矯情，有禮貌還懂事，所以深受大家歡迎。后來處得久了才知道，他居然是我初中同學的孩子，有了這層關系，我倆的交往就越來越親密了，后來在一起玩的那幾年，幾乎每年的五六月份他都給我制造個故事。

故事一

有一年，我記得好像是5月16號，那天艷陽高照、春風和煦，暖暖的空氣帶著樹芽的芬芳撲面而來，給人神清氣爽又隱隱躁動的感覺。這樣的天氣沒去釣魚，聊會兒魚經(jīng)也是好的。我溜達到漁具店，一進店，屋內(nèi)空空蕩蕩。那些一起吹牛的老伙計們都哪去了呢？老板娘鄙視地告訴我：誰這么好的天兒還在家里貓著??？全都出去釣魚了。頓時，我覺得又嫉妒又失落，心里像是有只小手撓呀撓地癢癢開了。老板娘卻越來越聒噪：某某去了八面城的某水庫，沒到中午魚餌就告急了，你大哥扔下飯碗，背起家什給人家送魚餌去了！老張和老錢去的十七頃，大武昌海了去了！老劉上午十點多追去了，到那兒就連口！二娃子和小江魚現(xiàn)在青石嶺子呢，讓二哲特意送的衣服，說是今晚不回來了，嗷嗷上魚啊……

我越聽越鬧心，可她的即興演講似乎根本沒打算停下來。正在這時，時髦的小破孩穿著流行的夏威夷風格的小短袖笑瞇瞇地出現(xiàn)了。我的天呢！你也在家呢？同病相憐的感覺油然而生。

小破孩一坐下，老板娘在手勢的配合下繼續(xù)哇啦哇啦把和我講的又和小破孩復述了一遍，聽得小破孩忽忽悠悠不停地看我。

“你看我干啥，你瞅瞅現(xiàn)在都幾點了，去哪兒都不趕趟了。”

“那……笨叔，咱倆夜釣去唄？”

呀嗬，還別說，這真是個不錯的主意啊，我的大腦迅速運轉(zhuǎn)起來，不到一秒的時間內(nèi)做出決定：行！去哪？

“轉(zhuǎn)山湖能行不？”

“對！去就去個冷門的別人沒去過的地方。走！”

我倆急匆匆地出了漁具店，各奔東西的瞬間我才想起來點事，趕緊喊住小破孩認真地囑咐了句：記得帶衣服，晚上山里冷。

只用了半小時，我倆就分別到了集合地點。我特意問了下：“帶衣服沒？”得到小破孩肯定的回答，我們爺兒倆各自跨上摩托，愉快地出發(fā)了。又是一個半小時后，我倆到了水庫，這個時間剛剛好，一切都準備就緒了，太陽也西落了。天黑前，我開始穿毛衣毛褲，小破孩那沒動靜。

八九點鐘，寒氣越來越重，暴露在外的手指開始麻木。小破孩哆哆嗦嗦地踱到我身后，嘶嘶地吸著冷氣。我問他：不是帶衣服了嗎，咋會這么冷呢？他的回答沒把我雷死，人家說：“帶了啊，嘶……我這不穿個長袖嗎？哎呀……嘶……”

我的天呢，這季節(jié)穿個長袖就敢夜釣？我要是不囑咐你帶衣服，你會不會就穿個半袖來呀？

小破孩又嘿嘿地笑了：“笨叔，真會，白天那么熱誰成想晚上這么冷??？”

我真無話可說了。

半夜，腳下冰涼，雙腳幾乎失去知覺，就算穿了毛衣毛褲也不停地打哆嗦，不過還算能挺住。小破孩就慘了，遠遠地聽見他不停地吸著鼻涕，有一會兒沒過我這來了，不行，別把孩子凍壞了。我趕緊過去，看到這可憐的娃抱著雙膝整個身體蜷成一團。我趕緊扒下自己的雨衣、雨褲還有外套讓他穿上。小家伙都這個造型了還和我客氣呢：笨叔，我穿上了你咋整啊。

“哎呀你可別廢話了，趕緊穿上吧，我不冷?！蔽也焕溥@三個字真是咬著后槽牙說出來的，這季節(jié)誰冷誰知道，就算是穿得比冬天多，也會感覺比冬天冷。

加了衣服的小破孩歡實了點：笨叔，你說這是啥破地方啊，我劃拉好幾圈都沒找到一點柴禾。

“算了吧，挺幾個小時天就亮了?！?/p>

冷，不是一般的冷，冷入骨髓。

沒一會兒，小破孩又溜達過來?？偛荒墚斨⒆拥拿娲蚶鋺?zhàn)吧，要不他也不好意思繼續(xù)披著我衣服啊。

“笨叔，衣服給你吧，我緩過來不少了?！?/p>

“你穿著吧，我不冷?！蔽夜室庹f得輕描淡寫。

……

過一會兒，小破孩又溜達過來。我趕緊調(diào)整呼吸，讓自己的肌肉放松再放松，避免哆嗦。

果然。小破孩還是那句：笨叔，你冷不？衣服給你吧？

“沒事，我不冷?！蹦钦Z氣風輕云淡啊，可是我的心都在顫抖啊。

沉默了一會兒，小破孩由衷地夸了我一句：“笨叔，你真厲害，這體格……太抗凍了。”

“嗯，還行?！弊焐线@么應付，可我的心在吶喊你知道嗎？我啥時候還行了？我要凍死了好不！

故事二

有一年“六一”前，我、老楊和小破孩相約夜釣。天氣預報說有陣雨，天有不測風云，即使預報沒雨，雨衣雨褲我也會隨時帶著，畢竟吃過這種虧。咱是老江湖。

到了集合地點，小破孩先到了，哈巴狗一樣的小摩托上還有另外一個小伙子，是他的同學。那小伙子一張稚氣的娃娃臉上掛著一副黑框眼鏡，顯得文質(zhì)彬彬的，穿著一件很普通的半袖，整體看起來就是鄰家男孩的感覺。兩個人擠在車上，又在車上雜七雜八掛滿了東西，只能從縫隙間看見兩個車輪，那小摩托看著都叫人心疼。

“帶雨衣沒？”這是我最關心的，這小子叫人操心啊。

“帶了。”小破孩回答的時候好像想起了啥，笑嘻嘻的。

長記性了就好。萬里晴空，陽光燦爛，轟下油門的那一瞬間心情大好。咱們走著。

50公里一個小時到達，期間什么都沒發(fā)生。到了釣位，雖然相距不遠，但是因為地形原因，我和小破孩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故事是夜里十點后發(fā)生的。我們正釣著，突然間“嗚”的一聲山風驟起，平靜的水面瞬間浪花翻滾，這是下雨的前兆?。∥亿s緊手忙腳亂地把散亂的東西歸置到一處，剛穿上雨衣，“咔”的一聲霹雷，大暴雨傾盆而下。這雨這個大，砸得人抬不起頭來；一道道的銀蛇張牙舞爪地一次次撕裂漆黑的夜空，叫人心驚膽戰(zhàn)。這場雨一陣大一陣小，一直持續(xù)了近兩個小時，終于雷聲遠去，雨點見小，可算過去了。

可是，我馬上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小破孩處頭燈的光柱亂晃，水中的夜明標也不見了。咋回事呢？

我費力爬過去一看，小破孩正在收拾東西，這是要連夜回家的節(jié)奏啊。再看他身后的那個小同學，像一只受傷的小狐貍一樣，可憐巴巴地雙手抱膝蹲在地上，濕漉漉的頭發(fā)貼在額頭，臉色發(fā)青，嘴唇發(fā)紫，毫無表情，呆滯的目光透過朦朧的眼鏡空洞地望著腳下，半袖衣服濕噠噠地貼在身上不停地往下滴水，時不時打個冷戰(zhàn)。

“咋整的？不是帶雨衣了嗎？咋澆這熊樣啊？”

小破孩的回答依舊是笑容燦爛外帶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經(jīng)典：“我?guī)в暌铝?，他沒帶?！?/p>

以后再釣魚，那小男孩再也沒出現(xiàn)在我們隊伍里。

故事三

小破孩是個敬業(yè)的人，初中畢業(yè)就工作了，同時也經(jīng)營起了自己的小生意，收入雖然不多，可他從來不會因為其他事情包括釣魚來耽誤工作，自己的小生意雖然不是很賺錢，但他依然兢兢業(yè)業(yè)，從不馬虎。這樣一點一點地發(fā)展，他成了他們同學當中唯一一個憑自己的能力買房買車有存款的人。這幾年他更忙了，小攤變成了小店，他還要上班，小兩口每天都腳打后腦勺，釣魚的時間幾乎沒有。

我常說，絕不能因為正事耽誤了釣魚，而他呢，是絕不能因為釣魚耽誤正事，所以我倆見面的機會都比較少。他的專注和敬業(yè)在同齡人中絕對是出類拔萃的，但是他依舊癡迷在水邊的感覺。于是我提議，我們倆就近找個水庫夜釣，魚情的好壞完全不在考慮之內(nèi)，就是找一下在水邊一起坐一會兒的感覺。

我下午就到了水庫，天黑前釣了幾條鯽魚還有一條斤把重的小鯉魚，然后天黑后全線?？?。我能做的就是靜靜地等待小破孩。還沒進入夏季，晚間很冷，大概也就是這個原因?qū)е卖~口不佳吧，好在我穿了羽絨服，不覺得有多冷。

十點多了，小破孩才風塵仆仆地趕到。終于看到水了，雖然魚情不怎么樣，可小破孩還是以劉翔的速度迅速架竿調(diào)標，他媳婦則在后面支爐灶點火烤肉。

沒一會兒，肉烤熟了，小破孩也忙完了，戀戀不舍地離開釣位去車里拿了瓶酒：來，笨叔，咱倆喝點！

雖然喝酒能叫人忘乎所以，不過憑我多年的慘痛經(jīng)歷，我還是問了他一句：“竿子拴上沒？”我的經(jīng)驗是，溜號時魚最愛咬鉤，一不留神就丟竿子。

小破孩說：“沒事，全線滅火我也沒那運氣，用的面食，早泡沒了，再說今晚來就想涮涮竿子?！比缓笪匦Α?/p>

于是，丟竿子成了我倆的話題——誰誰誰上個廁所的工夫，眼看著魚竿被慢慢地拖走，竟然果斷中止了給大自然施肥，轉(zhuǎn)身躍入水中，可還是慢了半拍，魚帶著魚竿一直游到了水庫中間，造得老慘了。

小破孩問我：“笨叔，你說你魚竿半夜被魚拽走，你能讓你兒子下水撈竿子嗎？”

“當然不能啊！”我說。

“那笨叔，假設你兒子非要下水，你是不是還得勸千萬不能下水呀？”

“對呀，咋了？”

“我爸就不這樣，一次我倆夜釣。半夜，我都睡著了，我爸用腳把我踢醒了，和我說，兒子，我竿子被魚帶走了，你去給我撈上來唄。我說不去。我爸說，新的電子標好幾十呢。我還說不去，我嫌冷。我爸說沒事，水里熱乎?！比缓笮∑坪⒂趾俸俸俚匦Α?/p>

“那后來你下去沒?。俊?/p>

“下去了，我爸逼著我下去的。你說這是親爸嗎？”這個小故事把我笑壞了，我果斷鑒定：你是充話費送的！

嘻嘻哈哈中，身旁的釣友陸陸續(xù)續(xù)鉆進車里睡覺，說明魚情極差。我倆更不急著去水邊了，一直喝到了后半夜。

酒勁上來有點犯困，況且這魚情也不值得死守，可小破孩難得出來一次，還是陪他坐會兒吧。

不到半個小時，小破孩挺不住回了車里。不用陪他，我也就放心地睡了。在水邊睡覺其實都睡得不踏實，心里總是有牽掛，時不時起來看看夜光標是常態(tài)?？蛇@次我睡得無牽無掛，太陽升起老高，小破孩從車里出來我才睜開眼睛。

神奇的是，小破孩的竿子竟然真的被魚拖走了。這怪我倆喝酒時的話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