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桂堂
照例是匆匆地回家,匆匆地折返。
這一次,父親明顯地蒼老了許多。患上心源性肺病的父親住了兩次院。每一次也只是器質性地暫短地修復。過不了一周,仿佛又反彈回原來的病態(tài)。一天吃的飯抵不上先前的一頓。浮腫、胸悶、憋氣、貧血、營養(yǎng)不良等纏繞著一個老人,帶給他滿臉的愁容,聲聲的嘆息。父親骨瘦如柴,連屋子也出不去了。躺在床上或坐在凳子上,只能長時間保持一種姿態(tài)。
“藥吃了嘛?”我問。
“不想吃。”還很堅決。
我不大高興了,想責備父親,但話沒出口,就咽了下去。對于一個患有重病的人,對于不常在他身邊照料的我,一個不孝之子,我能有何言呢?
我輕輕地說,吃吧,會緩解些。父親說,別說了,就是吃了這頓,下頓不吃,你也不會知道。我便有些哽咽了。
許久,父親說:菜園里的芫荽該種了,你去撒上吧,再用耙子耬耬。父親說的菜園,其實就是門前的一小片空地。遠離家鄉(xiāng)的這些年,每次回家,父親從沒有央我干過這樣的活,有的只是每每急切地讓我分享他的勞動成果。父親真的做不動了,連舉起耙子的力氣也沒有了。
干完活,草草弄了點吃的,收拾些東西,正想起身。父親喃喃地說:“再坐會兒,我的時候不多了,閻王敲門了?!蔽艺f:“可別這樣說了?!备赣H上氣不接下氣,但還是堅持想說。父親說話當中,我就很少地插話了。
“去年一年,村上走了六個。比我大的、小的都有。前兩天,又走了一個,你叫奶的,也是患的跟我一樣的病,一連去縣城住了五次院,也沒治好……現在,我和你媽算是咱村年齡最大的了。”
沒說下句,潛臺詞無疑是下次該輪上我們了。父親停頓了一下,說:“晚上睡在床上,總聽見有人叫,似似乎乎地,一定是閻王來了?!?/p>
然后又仿佛在自責。說去年春節(jié),一個送“時候”(一種迷信的貼紙)的,花了兩元,請了一個。沒成想,張?zhí)麜r,卻是沒頭的。我是沒有看清楚啊!
后來又怪我:去年臘月二十九,你給我送回一兜子的藥,你看今年,我真的就成了藥罐子了。不能不信??!
我忙說,今年春節(jié),我給你請回一個好“時候”。父親臉上好像多出了一絲亮光。
人老了,想的最多的是死亡。父親一直不想吃藥,就是感到生活的無助無望。十三年了,一直照顧患病臥床的我的母親,他的比他大一歲的老妻。一把屎一把尿地擦洗,一頓飯一頓飯端喂。多年來,母親的病情在父親的精心照料下,沒有多大的惡化,一直停留在幾年前的狀態(tài)。可父親被連累的力氣漸無,猶如一盞將要耗干的油燈。
死不需要等,早在人生的某個路口,一個固定的程式而已。而父親這樣的偉丈夫,應該不會過早地去找閻王的。
我對父親說,別胡想,閻王不會來敲門的。父親說,我多少次想到上吊,恐怕對你們面子不好看,我沒有做。我說,你不在了,我媽可怎么辦呀?
“我才不管她哩!”說著,眼角早已噙滿淚花。
我們弟兄姊妹幾個也都說過讓他們分開住,好分別照管,但父親總是不同意。可要強了一生的父親如今真的沒能力照顧自己,也沒能力照顧相濡以沫的老伴了呀。
我作為不常在家的兒子,自己對二老做得不夠,我只能做著我自己的自責和反醒。
末了,父親說:“扶我躺在床上吧,我嘮叨完了。”
單位要開會,我必須走了。我只能說,我很快再回來看你們。我走時,父親沒有出屋。
這是我在外工作,每次來回,第一次父親沒有送我出門。
【原載《盤古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