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政
張國榮在漢源書店。書店提供種咖啡產(chǎn)品紀念張國榮。
菲茨杰拉德,海明威,畢加索,達利,布努埃爾,艾略特……看過伍迪·艾倫電影《午夜巴黎》,一定會對那個流動著文藝盛宴的巴黎左岸充滿向往。咖啡館、博物館、美術(shù)館、小酒店、書店,無處不是談笑有鴻儒。
影片的拍攝地之一,就是至今仍然吸引著世界無數(shù)文藝青年前去朝圣的巴黎“花神咖啡館”(CareDe Flore)——曾經(jīng),菲茨杰拉德、加繆、海明威就在這里談笑風(fēng)生,波伏娃就在這里寫下《第二性》,展開她與薩特的世紀之戀,他們的故事后來還被拍成了電影《花神咖啡館的情人們》。
咖啡館不僅是文藝匯聚之地,還可以是思想啟蒙之源——離“花神”不遠,圣日耳曼大道后方一條小巷中的“普羅可布咖啡館”(LeProcope),伏爾泰和盧梭曾在這里寫下歐洲啟蒙運動思想巨著,法國革命三巨頭羅伯斯庇爾、丹東和馬拉曾在這里討論社會變革……
開咖啡店、開書店,這可能是全世界文藝青年共有的兩大創(chuàng)業(yè)夢想吧?意圖當然不只是賣書和咖啡那么簡單,就好像同在巴黎的“莎士比亞書店”,其實更像一個文藝沙龍——數(shù)千名年輕的文學(xué)探路者曾在這里棲居,喬伊斯的曠世巨著《尤利西斯》曾在這里得以出版,難怪她會被譽為“英語世界文學(xué)青年的庇護所和烏托邦”。
文藝青年的咖啡杯里,飄出的不只是咖啡香,更是文藝理想。
巴黎有花神,有普羅可布,有莎士比亞書店,上海有沒有呢?
雖然不像巴黎的咖啡館那樣有百年悠久歷史,但22年前的某一天,也是在一個天氣剛剛轉(zhuǎn)涼的初秋,當上海西區(qū)的梧桐葉開始飄落,紹興路上的一家咖啡書店悄悄開張了。
她就是位于紹興路27號的,漢源書店。
1996年,在風(fēng)格小店還不多見的時代,漢源書店里的老上海古董家具、攝影畫冊、書籍,配著咖啡醇香,前衛(wèi)而復(fù)古,讓人眼前一亮。后來人們才知道,這家咖啡書店的主人,原來是滬上知名攝影師爾冬強。
文藝青年跑來開店,開的還是當年市面上絕無僅有的“咖啡書店”,立即引起了媒體關(guān)注:很快,連英國BBC也跑來采訪他,對店里的上海老家具贊嘆不已。他們不知道,爾冬強從1980年代一條條馬路、一條條弄堂梳理和拍攝上海老房子的時候,就已經(jīng)喜歡上了ART DECO的建筑風(fēng)格,繼而他又發(fā)現(xiàn):在上海的老家具、家電和生活器皿中,同樣能找到ARTDECO的韻味,所以除了拍攝照片,他也開始大量收集這些器物——后來,這些家具器物都在漢源書店里“活”了起來,因為爾冬強覺得:東西一定要用,不要只擺在那里看。
爾冬強太太李琳還記得當年在經(jīng)營報批上遇到的麻煩:“書店是書店,咖啡館是咖啡館,屬于兩種經(jīng)營內(nèi)容,不能同時申請。我們只好用一個門牌號去申請開咖啡館,另一個門牌號申請開書店,然后再把中間打通——所以漢源書店很有意思,是有兩個門牌號的?!?p>
巴黎莎士比亞書店。
經(jīng)常在國外旅行的兩人,正是因為受到“花神咖啡館”和“莎士比亞書店”的啟發(fā),才想到可以把咖啡館和書店的業(yè)態(tài)相結(jié)合,打造一個文藝青年的棲居地?!斑x擇的書籍也都是自己的口味,偏文藝。書架設(shè)計成一個圓形,想模仿大英博物館的圓形地標,讓讀書人可以穿行在書籍的海洋里?!?/p>
媒體頻繁采訪之后,漢源書店吸引了很多人“取經(jīng)”,有人直接在店里掏出尺來丈量書架,想把“漢源書店”照樣子復(fù)制到自己的城市去。李琳見狀就會出來勸說:“你們再量也沒有用,開這樣的店是要虧錢的!”
虧錢也要開的咖啡店,醉翁之意在于“結(jié)緣”。20多年來,這里接待過的游客不計其數(shù),接待過的名人也數(shù)不勝數(shù),來自五湖四海的國內(nèi)外作家來到這里,或是駐店寫作,或是讀書分享,或只是靜坐翻書。店里的一桌一椅,背后都有無數(shù)的故事可以講。
擺在店內(nèi)圓桌上的那支猶太教燭臺,就見證過許多悲歡離合。有一次,一個外國女子在漢源書店里忽然激動落淚,原來是在書架上的一本書里翻到了自己父親的名字——女子的父親是猶太人,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曾在上海暫居,但因為只是普通工人身份,一直蹤跡難覓。女子翻看的這本書,正是爾冬強收集整理的生活在上海的猶太人名錄,名錄里清楚記載了他們的姓名、當年的住址。女子是一名奧地利作家,踏破鐵鞋的尋親路,終于在漢源書店找到了父親的蹤跡。李琳聽聞,馬上把這本書送給了她留念,女子感激不已,轉(zhuǎn)身出門捧來一大束花回贈?;貒螅謱⒆约旱闹骷乃徒o了李琳,還把其中提到漢源書店的部分描紅畫粗。
“這樣的故事太多了?!崩盍照f。這些時間的秘密,就這樣留存在漢源的書架上;各種充滿了傳奇色彩的重逢,也許只有在這座城市,在這家書店里才會發(fā)生。
聞名遐邇之后,漢源書店還傳到了莎士比亞書店主人的耳朵里。1990年代末的一天,爾冬強收到法國駐滬領(lǐng)事館轉(zhuǎn)給他的一封信,寫信人正是莎士比亞書店的主人,信中稱自己年事已高,想把莎士比亞書店出售給爾冬強繼續(xù)經(jīng)營。盡管300萬歐元的天價再加上語言的阻礙注定了這筆“買賣”無法操作,但90多歲的老先生這近乎“托孤”的行為,意味著他眼中的漢源書店和莎士比亞書店在精神上是非常相近的,這也給了爾冬強很大的鼓勵。
書店中為張愛玲展,特意復(fù)制了她喜歡的食物。
“咖啡”一詞源于希臘語,意思是“力量與熱情”;而在漢源書店,這股來自咖啡的力量與熱情蔓延到了文化領(lǐng)域——20多年間,漢源書店成為了許多人為夢而生的分享舞臺,一齊在這里見證上海文化圈的大事發(fā)生。
這里的文化沙龍,幾乎月月有精彩活動:開店之初,既有攝影界前輩薛寶其攝影展,也有女攝影家何肇婭的“上海女人”攝影初秀;有任教芝加哥藝術(shù)學(xué)院的上海畫家蔣奇谷的油畫展,有時任《新民晚報》文藝部主任李堅的油畫展;也有復(fù)旦大學(xué)校友藝術(shù)群展、詩歌朗誦會;更有書店主人爾冬強個人的各種收藏展,從老照片到儺戲面具,從肚兜繡片到匾額展;著名古琴大家林友仁先生領(lǐng)銜的每月一次古琴會,也聚攏了一批熱心人撫琴弄弦,抄譜印譜,希望把古老的藝術(shù)發(fā)揚光大;而漢源書店舉辦的世界經(jīng)典歌劇網(wǎng)上直播和唐詩宋詞吟誦直播音樂會,又非常超前地在用“貓”撥號上網(wǎng)的年代就已經(jīng)玩起了“直播”……
20多年來,漢源策劃的文化活動一直在創(chuàng)新,也一直在被模仿。如今在各大公眾號里流行的“都市行走”系列活動,最早的發(fā)源地就是漢源——十多年前爾冬強就組織了“行走上海AR.T DECO空間,聆聽和尋找上海ART DECO記憶”的活動。
“美琪大戲院、百樂門舞廳、恩派亞大樓、聚興誠銀行、大陸商場、上海大戲院等等,都是興建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擁有ARTDECO的常見特征,歷經(jīng)歲月更迭,這些建筑依然是我們城市各個角落的地標之一。”
2015年年底,漢源書店的升級版“漢源匯”在陜西南路落戶了?!皾h源匯”所在地,之前是上海大戲院,此店內(nèi)設(shè)計亦采用了ART DECO建筑風(fēng)格,就連Logo也是請來上海設(shè)計老炮沈浩鵬出手。
今年3月,在張愛玲研究專家淳子的帶領(lǐng)下,漢源匯組織了以張愛玲為主題的“城市漫步”,從康定路87號張愛玲的出生地、到常德路上的愛丁頓公寓、黃河路上的長江公寓、隱秘在南京西路的重華公寓,以及漢源匯旁的白爾登公寓,漫步張愛玲在上海生活的重要地標。“我們其實就生活在張愛玲的時間碎片里,她居住過的房子及街道,都是我們在上海能夠看到的風(fēng)景,很多習(xí)慣、品味還有時代的故事、傳奇,讀瞳張愛玲,就讀懂了上海。”淳子說。
20多年來,漢源就這樣上演了一幕幕城市間的文人雅集,曲水流觴……
2017年年末,正當漢源書店與漢源匯“雙珠輝映”的時分,紹興路漢源書店歇業(yè)。
“這個冬天,候鳥都快找不到棲息的濕地了,街頭也難見賣報的書亭了,騰籠換鳥,也是無奈?!痹谛獦I(yè)告示中,爾冬強和李琳寫道。
21年的堅持,如今的放棄,背后是滿滿的無奈?!?0多年了,房租、人工,所有的成本都在漲。原本想讓漢源書店與漢源匯同路并行的,但現(xiàn)實情況是每家每個月都要虧損好幾萬,一開始我們做其他事情來補貼,但兩家店都要貼錢,實在有點貼不下去了?!崩盍崭嬖V記者,“這么多年里也有很多資本來找過我們,希望把漢源做成連鎖書店。以爾冬強收藏的家具、書籍來說,就是開十家二十家都夠用,但我們還是有點猶豫——文人的理想,讓我們不想把咖啡店完全變成一門生意。”
圣誕節(jié)那一晚,許多人在漢源書店一直呆到熄燈打烊。有讀者在留言本上寫下:沒有了漢源書店,紹興路少了一盞溫暖的“路燈”。
很多次,爾冬強都勸李琳,把漢源匯也關(guān)掉算了:“我們的歷史使命已經(jīng)完成了,現(xiàn)在連火鍋店都會放幾本書。”但李琳還是舍不得這20多年和漢源結(jié)下的情分,她想過許多辦法試圖打平成本:“以前漢源零售的書多,但是現(xiàn)在進書的價格就高達7折,讀者如果問我們要折扣,完全沒有辦法和電商平臺去比拼。賣書,我們沒有優(yōu)勢,就把書店轉(zhuǎn)變?yōu)樾⌒蛨D書館,多陳列我和爾冬強自己的藏書,把漢源匯從書店變成生活方式店?!?/p>
漢源的咖啡也獨具風(fēng)味,咖啡豆的選擇和拼配方式來自上??Х仁兰业暮笕?,一直選用一款少酸偏香濃的意式拼配豆,以產(chǎn)地云南思茅小農(nóng)的微批次卡蒂姆為主打,配以哥倫比亞和委內(nèi)瑞拉的豆子,經(jīng)過雙重水洗處理法,使咖啡前段擁有輕微花香、黃色水果柔順的酸質(zhì),尾韻則帶有堅果的質(zhì)感,而焦糖般的甜感則從頭貫穿至尾韻……
2000年在上海舉辦“熱·情”演唱會期間,張國榮曾在紹興路上的“漢源書店”小坐。當時的他,坐在沙發(fā)上喝著咖啡,隨意翻看店里的書籍,似乎非常享受如此靜謐、可與書為伴的下午,甚至還對同行的友人說:“如果不是晚上要開演唱會,我可以在這里呆上一天?!?/p>
巨星沉迷書海與咖啡香的這段小插曲,也使得書店里常有榮迷跑來點一杯“哥哥喝過的黑咖啡”。今年,李琳把這款咖啡也“復(fù)刻”出來,制作成方便攜帶的“掛耳咖啡”。沒想到迎面撞上了資本風(fēng)潮瘋狂涌向咖啡的季節(jié)——層出不窮的互聯(lián)網(wǎng)咖啡、轉(zhuǎn)發(fā)免費領(lǐng)咖啡,和數(shù)年前熱錢一股腦砸向共享單車是一模一樣的操作:燒錢賺風(fēng)投,再接著有錢燒,最終結(jié)果不知是否和共享單車如今的局面一樣慘淡,但初期就已經(jīng)讓實體咖啡店遭受重創(chuàng)。
漢源匯不但沒有關(guān)門,還更加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因為“漢源系”從來不是利益驅(qū)動,而是情懷至上。在寸土寸金的徐匯黃金地段,漢源匯卻堅持在二樓打造了一個“看得見風(fēng)景的房間”,簡單的書桌、沙發(fā),洗手間里甚至還有復(fù)古四腳浴缸。漢源匯的主人希望將來這里可以成為作家駐店創(chuàng)作的好地方,就像當年的“莎士比亞書店”。
漢源匯才開張不久,已經(jīng)成為文化人全新的據(jù)點和更大的客廳。從2016年末到2018年,這里接連舉辦了多次深度閱讀活動,第一個請來的就是上海文學(xué)界的村長“陳村”,將他30多年間拍攝的近40萬張照片擇優(yōu)舉辦展覽。
“史鐵生、阿城、王朔、王安憶、莫言、陳丹青……在陳村給我的硬盤里,有500多個這樣熟悉的名字,他們就像一座座城、一個個村,一直綿延到天邊,組成一張中國文學(xué)的城鄉(xiāng)地圖,在山鄉(xiāng)巨變的今天,這些名字就如高速公路上的地標,醒目而孤獨?!睜柖瑥娬f。
很快,著就《繁花》的金宇澄也帶著他親筆繪就的插圖,成為漢源匯的客人。李琳在策展手記里寫道,“《繁花》這部小說,就像春天撒在野地里的一把花籽,在各種公共空間、私人場所、虛擬世界里綻放,人們用上海話朗讀它,或用繁花體在社交網(wǎng)絡(luò)上交談嬉鬧。文學(xué),其實也是一把打開歷史的鑰匙。在金宇澄的筆下,消逝的街景和破碎的記憶被重新拼貼起來,粘合成我們集體的記憶。為這樣一部生命力旺盛的小說策一個展覽,其實是一次深度閱讀的過程。通過這個展覽,你可以看到金宇澄的插圖以及從小說文本中延伸出來的歷史影像,舊物,建筑模型,滬上的聲音……《繁花》其實已經(jīng)變成一叢粗壯的藤蔓,纏繞在城市的周遭。相信未來還有無限漫延的可能性。”
喝一杯咖啡,讀一本書,品一座城,漢源走過22年的路,其實只是為了告訴她的客人:生活,原來還可以這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