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樓梯上跑下來。燈光暗淡,略等于無。雙腳是憑著感覺一下一下踩在樓梯上的,好在一個都沒有踩空。靜寂中“登登登”的腳步聲被放大數(shù)倍,空谷回音一樣。似乎有無數(shù)只腳在我身邊一起“登登登”地跑,雜亂的聲音回蕩在我耳邊。
靜下來細(xì)聽,卻一個他者都沒有。只有我自己的呼吸聲。就像恐怖電影中陰森的喘息。
那些人都走了。
喝完酒,大家晃晃悠悠地相互告別。舉箸前的矜持,此刻已轉(zhuǎn)化為熱烈的擁抱。他們叫著彼此的名字,拍拍對方的后背,緊緊地握手。有的叫了代駕,有的蹭別人車,有的直接打車。
我也是其中一分子。也和他們一一握手擁抱,還夸張地把手搭在車頂為客人擋著。
正亂亂哄哄,我忽感內(nèi)急,回到酒店到二樓。二樓洗手間已經(jīng)鎖上。坐電梯上到四樓。那里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我顧不上這些,一頭鉆進洗手間。
下樓時,我鬼使神差般選擇了樓梯,而不是電梯。
匆匆忙忙從四樓跑下一樓,不知道用了多長時間。這幾分鐘膨脹為整個黑夜,整整一天,整整一年,甚至整整一生。我的孤獨隨之膨脹,照亮了整個大樓,穿越樓層,散布于整個黑夜中。然而我的身體并沒有隨著這亮光放大,反被光亮壓迫著,顯得極其渺小。我在整個世界里已經(jīng)可以忽略不計。
僅僅幾百秒的間隔。
剛才我們互相敬酒,手里夾著煙,面對面說話的時候,煙氣噴到對方的臉上。對方不以為意,利用回答的機會也把煙噴回我的臉上。煙霧中人影晃動,秩序完全打亂。飯桌上一個盤子上站著另一個盤子。偶爾有一兩根筷子掉到了地上,也沒有人撿起來。那個剛和別人說完話的人,隨手從旁邊拿起一雙不知是誰的筷子,夾起一口涼菜,扔進自己嘴里。他的雙唇一張一合,那“吧嗒吧嗒”的咀嚼聲,被更嘈雜的聲音淹沒。
端著酒杯的人來回穿梭。燈光越來越恍惚,直至我們互相攙扶著走出這間屋子。
那個群體,是另一個我。
為了讓另一個自己強大,我費盡心機,像個雷達一樣,伸出天線,一點點收集各種資訊,把所有認(rèn)識的人進行分類篩選,區(qū)別對待。有人給我打電話,我正在睡覺,看一看名字,接都不接,任其無聲地響著,直至掛斷。第二遍我仍不接。反正以后我可以解釋說自己當(dāng)時正午睡呢,調(diào)靜音了。有的電話,我一看到名字就誠惶誠恐地坐起來,一字一句,句句入心,生怕漏掉一個字。有人找我辦一件事,我可以說自己正忙。有的人找我,我馬上說“沒問題,即刻辦”。
并非刻意勢利,是不知不覺中的一種本能。跟身邊的許多人一樣,我不會均衡對待每個人。我因人而宜,斤斤計較,并堅信那個“我”會因此越來越壯大。即使做不到堅不可摧,起碼不會見風(fēng)就倒。久而久之,這強大加固了自信,盡管這種自信飄渺虛無,沒有根基。
而且,強大也會帶來一點小小的困擾。
太多的人,沒完沒了的事,抽得自己團團亂轉(zhuǎn),真累。什么時候才能靜一靜,享受片刻孤獨。一個人,什么都不做,在屋子里或躺或坐,無拘無束,抽一根煙,看一部喜劇片,喝一扎生啤酒。遠(yuǎn)離了喧囂,我就成為我自己。
一旦進入喧囂,孤獨便仿佛是看得見卻爬不上去的珠穆朗瑪峰。
此刻整個樓道里只剩下我自己。服務(wù)生一個都看不見了,朋友也都消失了,我瞬間走回了自己。與此同時,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
從前呼后擁到孤身一人竟是這么簡單。一點過渡都沒有。我向來認(rèn)為深圳是沒有黑夜的。黑夜只存在于鄉(xiāng)間和更小的城市。在這個人流如潮水的城市里,無論白天黑夜,走在路上隨時和別人撞到肩膀,你要側(cè)身避開。在地鐵里,被迫和別人前胸貼后背。在各種競爭中,有大大小小細(xì)微的摩擦,你要切入別人的每一件事,別人也插入你的每件事。
在沉沉的夜里,曾數(shù)次隔著窗戶往外面看。一座一座堅實的樓群,晚上十一二點依然燈火通明。為什么深圳會有這么多的人,如此密密麻麻的樓房都能塞滿。這個問題,估計寫好幾本書都解釋不清。
我不認(rèn)識他們,和他們一輩子也打不上交道。因為我看見了他們,就確認(rèn)自己和他們在一起,確定有人陪伴,確認(rèn)自己沒被拋棄。當(dāng)燈光逐漸暗滅的時候,我也和他們一起睡去。第二天醒來,在明亮的日光里,我依然和他們在一起。我和他們的腳步依然會重疊。擦肩而過的時候,目光依然會偶爾碰撞。
我想過,離開了他們也無所謂,反正我跟他們也不認(rèn)識。我還有自己的朋友和親人呢。那才是我的肉體,是我的肌理,是我砰砰跳動的心臟。
而瞬間,最后的依賴也都消失了。
他們?nèi)チ四睦铮?/p>
哦,我并不關(guān)心他們的目的地。我只知道他們都離開了我,義無反顧地,輕輕松松地,沒有心理負(fù)擔(dān)地離開了我。留下我一個人在空曠的樓前廣場上。
我本應(yīng)夾雜在他們中間的。和他們一起走向某一個地方,就像一棵樹挨著一棵樹。勾肩搭背,說著可有可無的話。
不管去向何方,只要在一起,我心里就感到踏實。
方向是盲目的,跟隨是實在的。哪怕他們的方向是錯的,是走向了絕路,我若沒有隨大流,也會因為孤獨而逐漸猶疑。
我甚至捫心自省,拷打自己,直到確認(rèn)是自己錯了。
我的自信隨時崩塌。從強大到虛弱,也就幾分鐘的事兒。所有的強大,都沒你想象的那樣強大。
站在空曠的地方,他們剛才的喧嘩似乎還沒流淌殆盡,尚滴著殘水。環(huán)顧四周,那些影影綽綽的人似乎還在。我摸摸,他們肯定不在。所以我不敢伸手,怕萬一真的碰到什么,我自己都會不知所措。
那么堅實的語言和行為,說消失一下子就消失了。
在我身后,滿樓的燈一盞一盞熄滅。仿佛我的心跳就是它們的開關(guān)。我心跳一下,它們就關(guān)掉一盞。跳兩下,關(guān)掉兩盞。那些燈光比我還怕孤獨。我走了,就沒有任何一個能呼吸的事物陪伴它們了。
這個本應(yīng)沒有夜晚的城市,因我的孤獨而呈現(xiàn)出它孤獨的一面,呈現(xiàn)出黑夜的本質(zhì):本應(yīng)安全的,此刻變得不安全了,比如單身出行的女子。本不安全的,卻變得安全了,比如在桌子上跑來跑去的巨大的蟑螂。驕傲的她們和小心翼翼的它們,此刻變成了小心翼翼的她們和驕傲的它們。
意大利詩人蒙塔萊有一首詩,叫做《沒有那么容易》,全文如下:
“沒有那么容易/活在特洛伊木馬中/那兒擁擠不堪/活似一個沙丁魚罐頭/而后別的人出去了/我依然留在里面/對戰(zhàn)斗的規(guī)矩我一無所知/但只是此刻/而非那刻,我才明白這一點/當(dāng)我養(yǎng)足了旺盛的精力/為著最后的決定性的行動/這行動永遠(yuǎn)無法了結(jié)/有如懦夫披著/一頭從未成型的四角獸的皮囊/不由自主的施行圣事?!?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9/05/qkimagesxuelxuel201807xuel20180707-2-l.jpg"/>
我猜不出詩中的主人公到底什么狀態(tài)。
別的人都出去了,留下的人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也許被動的多,主動的很少。主動留下的,沒有被孤單淹沒,還能保持著很強的戰(zhàn)斗性,這非一般人可為。他必須浮出黑夜的水面,兩腳踩著水,雙手不斷地滑動,躲過隨時撲來的一個又一個巨浪,腦子不斷地計算著下一步,做好隨時出發(fā)進擊的準(zhǔn)備。時間越久,他的戰(zhàn)斗力蓄積得越多。
靜寂得沒有一點聲音,他得有多么強大的承受力和心機,才能清醒地控制自己和周圍的事物。
不是的,他會和我一樣,猶豫,懷疑,消沉。隨便一個小小波濤,都會成為壓斷他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會哭泣著放棄。他只有追上那群盲從的人,才能從黑夜的孤獨里脫身而出。
那個強大的他,是一個巨大的黑影。
他可能就是我,也可能是另外一些人。
【作者簡介】王國華,河北阜城人,現(xiàn)居深圳。中國作協(xié)會員、《讀者》雜志簽約作家。深圳市雜文學(xué)會副會長、深圳市寶安區(qū)作協(xié)副主席。已出版《誰比動物更凄涼》《書中風(fēng)骨》等十七部作品。曾獲第八屆深圳青年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