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蔻梁
我記不清楚自己曾經(jīng)多少次一邊摳著嗓子一邊吊打自己,叫你再好奇,叫你再亂吃,叫你再把你廣東人好吃的基因迸發(fā)到全宇宙,叫你永遠以為自己還是一個美食記者。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還是個美食記者。有一次去采訪一家云南菜,他家有一款菜品叫“炸竹蟲”。店主人跟我說,他們家的炸竹蟲沒有別的特點,就是特別大!
有多大呢?不夸張地說,吃過肯德基早上的那些小油條嗎?他家的炸竹蟲,炸之前不知道多大,炸之后,就有那么大,讓人懷疑他家的竹蟲是從侏羅紀公園直接送過來的。這東西,對于獵奇和解密的媒體來說不是很適合嗎?再說,就算沒有職業(yè)背景,難道沒有勾動你的好奇心嗎?
我的好奇心是很容易被勾起來的。有一次網(wǎng)上說,拿一個雞蛋,裝在絲襪里,正著甩兩百圈,反著轉(zhuǎn)兩百圈,就能把蛋黃甩到外層,就能吃到蛋黃包著蛋清的雞蛋。
于是我就甩了。我以血淚的教訓(xùn)告訴你們:甩過的雞蛋,還是一個普通的雞蛋。但甩過雞蛋的人,真的會被釘在恥辱柱上。還有,甩雞蛋的時候不要用舊絲襪,切記。不然擦墻真的要擦很久。
說回炸竹蟲,反正我就是吃了。這一舉動把同行的攝影師駭?shù)迷僖膊桓胰俏?,雖然味道不怎么樣,記憶也很可怕,但是揚名立萬這件事,在年少的心里還是很重要的,走在CBD的高樓之間都覺得自己在黃沙漫天里白馬嘯西風(fēng)呢。
我有一些讓人很羨慕的身份。譬如說美食品鑒師、環(huán)球旅行者、奢華酒店評鑒人、美食旅行達人、美酒美食專欄作者。這些頭銜最炸裂的地方在于,它們雖然完全不能增加我的智商和美貌,卻為我過于旺盛的好奇心提供了助燃和支撐。
米其林三星大廚做出來的東西就不說了,街邊小店、樹上長的果子、村里小孩遞過來的東西、市場里賣的不明物種……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yīng)總是:“吃吃看什么味道?!?/p>
黑暗料理?蝙蝠要不要吃吃看?蜘蛛呢?你以為只有貝爺在荒島求生的時候才不得不吃這些東西嗎?你們可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角落,村民可是嚴肅認真地用烹飪的手法處理著這些食材,把它們變成人生至味呢。
當然,我的旅行不是一場接一場對腸胃的虐待。用整整一棵樹做出來的大富翁沙拉真的很好吃啊,還有一定會風(fēng)行全球的秘魯菜式Ceviche(酸橘汁腌魚)……
這些美食體驗,總會在吊打我的好奇心之后站出來為它辯護:也不是每一次好奇都會通往地獄,有時候,也是天堂哦。那么羊尿泡要不要吃吃看啦,說不定很好吃呢?君不見豬大腸也有那么多受眾呢。
我有一個攝影師搭檔……嗯,其實不止,我有好些朋友,他們的字典里把food翻譯為“美食”。有時候可以把“美”字妥協(xié)掉,但好歹應(yīng)該是非常確定的“食”。他跟我說,到了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最應(yīng)該吃的東西就是金拱門。打開一個菜單,最應(yīng)該點的菜是已知好吃的菜。
“萬一不好吃怎么辦?”很多人都問。
萬一不好吃,萬一不好吃頂多就是不好吃啊,天又不會塌下來,人又不會死。大不了就去另外一家吃,再大不了,就寫成稿子罵它,好歹不是還能把飯錢賺回來?
我之前有本書里有一句話老被引用,大概就是旅行這件事教會我的是,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人,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在生活著。不旅行,我永遠無法遇到他們。我感激自己有過一些完美的要嫁給廚師的口舌體驗,但也從不后悔自己有過很多奇葩的吃喝經(jīng)歷,雖然它們常讓我恨不得把整副消化道送去干洗,或者干脆扔掉,換一副3D打印的好了。
這些經(jīng)歷構(gòu)成了我熠熠生輝的旅行記憶。它們不是美食,不不不,完全不是。
2015年,蓋茨為了推廣他的凈水計劃,對著鏡頭喝下了從人類糞便中提取的純凈水。2016年,日本科學(xué)家研發(fā)出糞肉,將蛋白質(zhì)從糞便中分離出來,然后混合豆類、牛肉等物質(zhì)制成,味道和外觀均與牛肉差不多,且“糞肉”營養(yǎng)極為豐富,內(nèi)含63%的蛋白質(zhì)和25%的碳水化合物,營養(yǎng)價值很高。
我對地球的未來雖然持悲觀態(tài)度,倒也頗為慶幸自己應(yīng)該活不到靠吃糞肉和喝糞便提純水來維生的那一天。
在這個問題上,日本有漫畫《糞肉》,韓國有電影《雪國列車》,在更久以前,小說《黃禍》里都有描寫:在一個極端世界里,真正的食物變成特權(quán)階級的福利,而一般人只能吃這種再造食品。
問題是,如果現(xiàn)在有一份糞肉、一份糞便提純水放在面前,我到底能不能欣然愉快地吃喝?
這個問題居然把自己問倒了。
我不吃榴蓮。連榴蓮酥、榴蓮糖、著名的榴蓮冰棍都無法下咽。最頂級的幾款榴蓮都只能在產(chǎn)地吃到,因為它們必須在樹上成熟,落下,然后在一兩天內(nèi)迅速變質(zhì),根本熬不過運輸和倉儲的過程。譬如說馬來西亞的貓山王,以及一款野榴蓮。
來到馬來西亞,大半同伴都是榴蓮死粉,正當季,一群人圍著榴蓮攤散盡家財,吃得宛如世界末日即將來臨。
攤主一橫心,掏出了一個拳頭大小的野榴蓮,說:這是馬來西亞最好吃的榴蓮,全野生,完全不臭,產(chǎn)量極少,能吃到它,相當于在包包界買到一個限量版愛馬仕,連最恨榴蓮的人都會拜倒在它的腳下。
我,作為一個遇到有人開榴蓮就會不顧一切拔腿狂奔離開現(xiàn)場500米的人,一個鼻子跟警犬一樣靈敏的人,一個捏著鼻子站在100米開外等大家的人,理所當然地被推舉出來吃第一口。殘酷的世界!我就被這樣拉出來站在榴蓮攤前,以一種隨時可以就義的姿態(tài)。
然而,還是該死的好奇心。如果這款榴蓮真的能把我掰彎,搞不好也算是件功德。用指甲挑了半個小指甲片那么大一點,放進嘴里。就像一斤臭豆腐混合著臭冬瓜和臭通菜梗同時在腦海里爆炸,我?guī)缀醑偝闪怂槠?。一種極度的甜蜜和一種難以容忍的臭味高強度迸發(fā)。據(jù)說美國有種審訊方法,同時給犯人打強鎮(zhèn)定劑和強興奮劑,心臟會像坐過山車,沒人經(jīng)得住兩三輪。這感覺也差不多了。干嘔著離開現(xiàn)場,一路干嘔,干嘔到洗手間,翻天覆地地真嘔起來。手快要洗脫皮了也洗不干凈那味道,晚上睡覺聞到自己嘴里和指尖的味道,繼續(xù)起來干嘔。
我甚至懷疑那味道不是自己聞到的,而是植入了大腦皮層,它是如此真切,以致大腦直接控制著喉頭,隨時干嘔起來。就這么過了干嘔的三天,經(jīng)歷過那一幕的人再也不敢勸我嘗試榴蓮。那么,如果糞肉的味道跟牛肉很像,它嘗起來會不會比榴蓮要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