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葵
中秋節(jié),在家整理書柜。這是平生一大樂事,摩挲著黃白不一的紙張,回憶著一些書的來歷,以及當年的一些閱讀感受。也巧,其中有一本多年前買自二手書店的《邦斯舅舅》,扉頁上還有原來此書主人的簽字:“××1954年中秋節(jié)購于北京”。一個甲子就這樣倏忽而過了。
當天下午又赴琉璃廠逛舊書店,淘到幾本當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印行的“外國文藝叢書”,《鼠疫》《盧布林的魔術師》《美國短篇小說集》;還有當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印行的傅譯巴爾扎克《高老頭》《歐也妮葛朗臺》等等。這些書大多于20個世紀70年代末上市銷售,定價一律不足一元人民幣。那時我正上中學,國門甫開,又是心思最活的年紀,特別迷戀外國小說,這批書帶來的歡樂,至今回想還很甜蜜。
這些書當年都買過,而且每一本都熟悉到如同與生俱來,甚至能清楚地記得每一本的定價。后來生活有幾年動蕩,幾千冊心愛藏書喪失殆盡。好在隨著出版業(yè)繁榮,這些又都是名著,自然就有更新更漂亮的版本問世,也都一一補買了。但是見到這些有點寒磣的老版本,還是忍不住買回家,插在一堆花花綠綠的新書叢林中,看到它們,心里特別踏實似的。
檢點這份“踏實”挺有趣。這些書最初讓自己大開眼界,有點開蒙識字的意味,所以記憶深刻,甚至對它們產(chǎn)生感情,這是一方面。窮學生沒錢,買本書不易,所以每買一本都當寶貝,這情形又加深了這份情,這又是一方面。除此以外還有么?有,戀舊的習性使然。接觸這些書時,正是最好的年紀,一切皆有可能的豪情壯志一直澎湃于胸,所以這些書意味著一個時代,也是自己生命的幾圈年輪,還是傾心的那幾圈,當然會迷戀。如今那么多人懷念所謂八十年代,當然有種種明顯的社會發(fā)展范疇的原因;與此同時,八十年代也是這類主流話語的發(fā)言者一生中最美好的年紀,這一因素也很明顯。
再往下檢點還有么?還有。
前不久去一位新朋友家做客,進門即見書房整潔大方,頓生好感。仔細打量,書柜里都是七八十年代印制的文學書,好感更是爆棚。沒過兩天又去另一位朋友家,此人近兩年名頭很響,被譽為優(yōu)秀人文學者,可是進他書房,倒是不小,書也極多,不過幾乎全是近十年出版印制的,當即心里對這人畫了個問號。
又想到前不久熱映的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這部根據(jù)小說改編的電影,至少在一個角度非常尊重原著,就是表現(xiàn)了“old money”階層與“new money”階層的心理相對。蓋茨比的年代,隨著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新貴富人群體誕生,社會舊有階級秩序被沖垮,新富們用錢堆壘地位,老貴們則嘚瑟“兄弟我在英國的時候”。
這種新、舊心理之戰(zhàn),古今中外從未停歇,那句老話,“樹矮房新畫不古,此人必是內(nèi)務府”,就是這場心理之戰(zhàn)的古代中國版。
好了,回到“老書”的話題,也與此類似。這是我新近檢點出來的較為深藏的心理原因。當然,就七十年代和二十一世紀的書籍差別而言,短短幾十年談不上什么新舊,也不存在什么“老書”,和人家那些明版甚至宋版書相比,都太“內(nèi)務府”了。我呢,也至少三代平民百姓,與老富老貴邊兒都沾不上。但是有趣在于,就是會有這樣的心理機制在悄悄運行。這其中,多少也有對整個當代社會現(xiàn)狀的評價,以及人生觀價值觀的選擇在里頭。
編輯/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