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丹秋雪
2017年,俄裔美國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移居美國后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庶出的標志》,終于出中文版了。不過,先別急著購買,在閱讀納博科夫的小說前,你或許應該注意一些事情。
早在60年代,艾倫·皮弗在其研究著作《納博科夫和小說》里就說:納博科夫的小說,讀者能夠通過反復閱讀獲得遠比人物多的認識。作為讀者,你必須注意納氏小說中敘述者的身份,唯有將敘述者和作者截然分開,才不至于墮入道德說教的庸俗圈套,才能發(fā)現(xiàn)藝術世界與真實世界間的張力。
拋開眾所周知的《洛麗塔》,這一次我們從納博科夫另一部小說《絕望》的主人公赫爾曼談起。
我叫赫爾曼,現(xiàn)年35歲。原籍俄羅斯,家住柏林,是巧克力商人。父親是說俄語的德國人,母親是血統(tǒng)純正的俄羅斯貴族。
我從小文學天賦驚人,對于文學沒什么不明白的,但是作文總得最低分,因為我對文學有一套自己的想法:我從不按照作者意圖理解人物,這與我愛說謊的特性有關。我18歲考入圣彼得堡大學,適逢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我被當作德國人拘禁起來。
我酷愛讀書,欣賞的作家是屠格涅夫和老達斯蒂那一類的。我的原意是把《犯罪與墮落》視作犯罪心理的模本,但我遠比他們更加出色,因為我既是自己的模特,又是攝影師。
現(xiàn)在來說說我的生活狀況。巧克力生意虧了錢,使我不得不去布拉格擴展業(yè)務。雖然生活支出日漸赤字,但我妻子麗迪婭毫無自覺。她是一個笨女人,只閱讀三流偵探小說,對人物和情節(jié)過眼就忘,感受力極度低下;她唯一的優(yōu)點是對我的謊話信以為真,以便我能繼續(xù)在她面前施展創(chuàng)作才能,她對我的人格深信不疑。
她的表哥阿德里安也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他是一個酒鬼、欠債人、不入流的畫家,只能依靠我的接濟生活。盡管我對他的藝術嗤之以鼻,他還是對著給我畫的肖像畫嘖嘖稱贊,說畫上的人同我本人十分相像,我不以為然。
這一部《絕望》出自我的手,但真正的作者不是我,而是我那無法把握的“記憶”,在自顧自說話。
在1931年4月2日正式到來之前,我只把這部手稿完整讀過一遍,順便擬定了“絕望”這個標題,用以表達我的藝術才能不被世人認可的悲觀心境。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1930年5月,我出差布拉格時偶遇了一個流浪漢,名叫菲利克斯。我被我們之間的相像性震撼—菲利克斯有著同我一模一樣的面容,乍一看不分你我。
我的靈感來源于一次性愛,在那時,我感受到了一人身處兩地的快樂,“自我分裂”,一個人與另一個人完全一樣—這就是我貢獻給偉大的蘇維埃共產主義信仰的藝術品。
我的計劃如下:回到柏林之后,我立刻投保了人壽險;我在郵局收到了菲利克斯的來信,并承諾自己會給他找一份工作;之后,我約見了菲利克斯,告訴他我為了財務上的便利,必須在次年3月的某一時刻一人身處兩地,屆時他將扮演我開著車在人群中出現(xiàn),與此同時,我將親自執(zhí)行我的秘密任務。他欣然接受。
現(xiàn)在,我著手打點一切。首先,我用自己25種手寫體中的一種寫了一封勒索信,向保險員釋放錯誤信號,令他誤以為我的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脅。其次,我打發(fā)了阿德里安,讓他去意大利找點事做。最后,我捏造了孿生兄弟的故事,說服麗迪婭,讓她不要驚訝于將有一具同我一模一樣的尸體出現(xiàn)在眼前。
1931年3月9日清晨,我出門了,驅車前往阿德里安的湖區(qū)空地—那是我與菲利克斯約定見面的地點。傍晚,我射殺了裝扮成我的菲利克斯。
你不是詩人,不是藝術家,甚至不是心智正常的人,你只是一個無法認清自我的狂人。你的母親是放鵝的農婦,你的父親是俄國農夫。你沒讀過什么書,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名也記不清楚,《罪與罰》也被你錯記成《犯罪與墮落》。
你說你對于文學人物自有一番理解,其實你是感受力匱乏、記憶力衰弱、無法靠意志戰(zhàn)勝生活、只能靠妄想迷惑自己的人。
你說你是天生的小說家,但你卻不知道一部小說該如何開頭,你嘗試了三次,都絮絮叨叨、以混亂告終。你說你是天生的詩人,但你從未寫過一首詩,你所引用的普希金、萊蒙托夫,錯誤百出。
你說你的藝術基于偉大的共產主義信仰,但共產主義對你而言只是機械復制的可替代性:一個人在機器腳邊倒下了,將有第二個同他一模一樣的人取代他。這就是你口中的藝術。
你的妻子沒有那么愚笨,在你胡謅孿生兄弟的謊言時,她敏銳地回憶起福爾摩斯故事里用自殺偽裝他殺的案件,并告訴你這種行為是“詐騙”;你卻把她的話當耳旁風。你以為麗迪婭對你百依百順,但她早已和阿德里安私通。
而阿德里安其實才是真正的藝術家。他告訴你藝術的精髓是差異而非相似,他為你作的肖像畫在外人看來與你本人十分相像,唯有你看不清自己的長相。他被你說成是騙子、窮光蛋,但他對麗迪婭愛護有加,對朋友慷慨解囊。他早已洞穿你的本質,你的騙保計劃一實施就被他看穿了。
說到你的騙保計劃:惡性殺人,你還言之鑿鑿稱自己的主要動機不是錢財,而是偉大的藝術設想。從你對待菲利克斯的態(tài)度最能看出你的傲慢,你不把除你以外的人當人,只把對方當成一件能為自己利用的工具,你將他比作無毛的黑猩猩,認為殺掉一個動物無需付出代價。
你的全部計劃建立在菲利克斯與你面容酷似的基礎上,你說光是相似性這一點就是無懈可擊的,因此你是為了實踐你與他的相似而設計了這場謀殺。你說就算計謀被戳穿,你與他相似的前提也不會被動搖—這就是支撐你將異想天開變?yōu)樾袆拥奈ㄒ恍拍睢?/p>
可惜,由于你對自己沒有清晰的認識,你意識不到你與菲利克斯根本完全不像。在計劃破產之前,你的潛意識冥冥中感受到了來自自我的欺騙:你蓄起絡腮胡,只為同菲利克斯看上去更相似,漸漸地,你不敢看鏡子,因為鏡子里你的形象與他并不相像;在你射殺并取得對方的護照之后,你似乎清醒了一點,你發(fā)現(xiàn)鏡頭面前的菲利克斯與你從鏡子里看見的自己是兩個不同的人,這歸咎于你的左右臉不對稱。
你為自己混亂的思維找理由開脫,說真正的敘述者是“記憶”,它自有一套規(guī)則。其實你的記憶本身也模棱兩可,真相被謊言和編造掩蓋,無論是個人歷史的敘述,還是騙保計劃的實施過程,你始終沒有一個一以貫之的核心,總被臨時想到的細枝末節(jié)吸引了注意,但這更使我們看見了真實的你。
當保險員對警方說你不正常,經常給自己寫信時,我們才注意到你自稱擅長的25種手寫體,在別人看來就只有唯一一種。這也是你,赫爾曼自我的最終本質—你自以為所是的詩人、藝術家、模特、攝影師、一流小說創(chuàng)作者、好丈夫、好職員、好雇主,其實都不是你本人,在這些形形色色的反射之中,唯有自己的本質你看不見。
在《絕望》一書的前言里,納博科夫這樣評價他筆下的赫爾曼:“如果說赫爾曼和亨伯特(《洛麗塔》的男主角)相像的話,那只是說同一個藝術家在不同時期畫的兩條惡龍相像而已。兩人都是神經官能有問題的惡棍,但在天堂里有一條綠色通道,亨伯特得以每年一次在薄暮時分在那兒漫步,而地獄卻永遠不會假釋赫爾曼?!?/p>
通過與亨伯特的對比,作者將赫爾曼視作一個純粹的惡棍,由此告訴讀者:在閱讀作品時,應當尊重文本自身的完整性和封閉性。相反,那些妄圖從納氏的作品中窺見主流政見、刺探作者本人種種癖好的、或功利或窺私的讀者,恐怕要失望了。
赫爾曼的騙保計劃始于相似性的狂喜,終于藝術不被世人認可的絕望。那么,為何赫爾曼的計劃最終破產?僅僅是因為他無法清楚認知自我么?換言之,若菲利克斯真的與赫爾曼長相相似,他的計劃是否就會成功?
答案是否定的。赫爾曼野心受挫的最大原因并非他對自我認知的模糊,而在于他混淆了藝術與真實:他試圖把對藝術的創(chuàng)造移植到真實世界之上,最終結果是藝術和真實盡毀。
皮弗通過分析納博科夫的長篇小說《王,后,杰克》,得出了成為真正藝術家的三個必備條件:其一,意識獨立于物質世界流動;其二,明辨力與洞察力;其三,必須不斷克服感受力退化為抽象慣性的過程。
就這三點而言,自詡為藝術家的赫爾曼,是與藝術家特質截然相悖的庸人。
首先,如果說藝術家是在物質世界的基礎上另建一個意識的藝術世界,那么赫爾曼只有一個純屬妄想的想象世界,這是瘋子與藝術家的最主要區(qū)別。其次,既然赫爾曼看不見現(xiàn)實,那么他自然既不明辨、也沒有洞察力,他表現(xiàn)出對一切細節(jié)的模棱兩可、對潛意識所提出的警告不斷自我懷疑又自我開解。最后,當計劃破產,不具備藝術感受力的赫爾曼唯一能平復自己的方式就是向自己宣告:藝術的偉大設想不容動搖。
在藝術世界里,藝術家就是國王,他是獨裁者,他能決定事件的走向與人物的存亡。但在真實世界里,每個人都是平等的,沒有任何個人能擅自決定、剝奪他人的自由。
赫爾曼的妄想與失敗,所展現(xiàn)的并非只是一個無法認清自我的庸人的失敗,它更暗示了一種潛在危險:可怕的不是藝術家在虛構世界里的獨裁與創(chuàng)作,致命的是打著藝術家名號的惡棍,對真實世界的捏造與挑釁。
赫爾曼在他的小世界里失敗了,但在更大的世界里,赫爾曼們的結局將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