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旗
剛剛進(jìn)入初秋,臨滄的每條街巷都流竄著濃密的熱氣,男人們光著上身,搖一把扇子,坐在樹底下。樹底下有人搬來一張桌子,也就有人湊過來,噼里啪啦地搓起了麻將。朱赫在樓上,心里一陣煩躁。他往窗外看了一眼,正看見樹枝的一片綠蔭,那綠蔭上,仿佛有細(xì)微的水氣在升起。他拔出一支煙,點(diǎn)上,深深一吸,再緩緩地噴出煙霧,這個過程使他的舌頭有點(diǎn)麻,但麻上又有點(diǎn)涼。這涼就是他期待的效果。吸完一支煙,身上不可能涼下去,卻似乎更加地?zé)幔拥責(zé)┰?,更加地難呼吸,只好進(jìn)去沖一個冷水澡。冷水像絲線一樣噴瀉下來,全身的皮膚頓時就涼爽了,熱氣被一網(wǎng)打盡。沖涼出來,他拿起桌上的煙盒,抖了抖,打開,只剩下一支了。拔出,咬在嘴上,點(diǎn)燃,再用力地將煙盒一捏,扔進(jìn)了垃圾簍。
他出了門,經(jīng)過院子里的樹下,那一片涼陰里其實(shí)也流布著些熱氣,只是有風(fēng)吹來時,熱氣會逃得快一些。沒有風(fēng)了,熱氣又折身回來。打麻將的入神情都很專注,也許并不只是輸贏,還有臉面和好勝心。出了大門,右手邊第三家就是小百貨商店。第一家是賣米線涼粉的,第二家是手機(jī)修理店,第三家是惠民商店。他往柜臺上掃了一眼,說拿包煙。但他并沒有看清里面的人,目光是虛的,里面還是傳出了聲音,要哪種煙?是個女的。他為什么不抬起頭來看看,或者他的心魂已經(jīng)被熱氣掐滅。他說,隨便來一包。那個人說,要幾塊的?他說,拿一包軟珍吧。他這時也不抬起目光,但那人還是從逆光處將煙遞了出來,他的目光這時一下就被抓住了。美女,他心里想,不止是美女,應(yīng)該是仙女。她穿的竟是無袖小吊帶白色連衣裙,在柜臺里一晃,又回到逆光處。他遲疑一會,又立馬轉(zhuǎn)過身,往回走了幾步,撕開煙盒上的封皮,拔出一支叼在嘴上。他回頭一望,沒有看見那個人,那個人坐在逆光處,里面好像在放電視,或者正在上網(wǎng)。走到大門口處,他又后退了幾步,用眼一瞟,還是看不見仙女所在的位置。真是奇了怪了,平時偶爾他也會到這家店里買上點(diǎn)醬油面條之類的東西,前幾天還買了一包腌菜和兩包方便面,都沒見過這個人,怎么這商店平地里冒出個仙女來。
回到房間里,仍然是熱得不行,只好褪掉上衣,打開風(fēng)扇,脊背上涼風(fēng)呼呼地吹,但心里的熱躁勁仍沒法消除,腦袋里恍恍惚惚的,那女子的形象忽忽地閃過,仙女,不是聊齋故事里的那種,更不是天仙配上飄來飄去的飛天姑娘,實(shí)際是類似于西方歌劇里的束腰姑娘,是在莎士比亞的戲劇里描述過,還是在西方宮廷畫或者神話作品里出現(xiàn)呢,他一時也不大清楚。
十多年前,他剛從鄉(xiāng)鎮(zhèn)上來城里讀書,當(dāng)時他認(rèn)為,仙女就是同班同學(xué)劉曉菲。劉曉菲坐他的前一排,有時候她會回過頭來對他莞爾一笑,這一笑足以置他于死地。劉曉菲是干部的女兒,也經(jīng)常會穿漂亮的衣服,偶爾會帶點(diǎn)東西來吃,并分一些給他,薩其馬、餅干、蛋糕、糖果、水果,都會有。這些東西他都很少吃過,但還是要表現(xiàn)得含蓄一些。第一個學(xué)期,他一直穿的都是藍(lán)色的中山裝,上下四個口袋,風(fēng)紀(jì)扣搭在脖子處,顯得嚴(yán)肅認(rèn)真,一絲不茍。但他還是喜歡劉曉菲穿漂亮的衣服來上學(xué),這些衣服的布料都很薄很軟,劉曉菲穿在身上,他也能想象出她的身材,特別是那些剛發(fā)育的部分。劉曉菲這人特別好,一點(diǎn)不歧視鄉(xiāng)下來的同學(xué)。她說,她父親也是鄉(xiāng)下來的??墒歉咧幸划厴I(yè),就沒有見到劉曉菲了,她考上了外省的大學(xué),留在了外省的城市工作。他因?yàn)橛⒄Z不好,只考了省內(nèi)的院校,但這也得感謝劉曉菲。鄉(xiāng)下來的學(xué)生普遍英語不好,劉曉菲就經(jīng)常幫助他??墒呛芏嗄隂]見到劉曉菲了,還真有點(diǎn)想她呢,特別是她身上那股似有若無的清香,是他聞到過的最美好的又讓人戀戀不忘的好氣味。想著仙女的事時,朱赫就睡著了。
那天以后,朱赫的習(xí)慣就是每天必須去惠民商店買一包煙,不買煙的時候,就買方便面,買飲料,買小包的麻辣雞腳,買這買那。問題是不可能每次都會遇見那仙女的,有時候她在,有時候她不在。她在的時候,賣過東西,她又會回到那個角落,邊看電視邊傻笑,不過他喜歡那種笑,有種甜絲絲的感覺。他除了買東西以外,他無法找到和她搭話的機(jī)會,他想,機(jī)會總會有的,如果沒有,就制造機(jī)會。當(dāng)然,怎么制造機(jī)會是個頭疼的問題。沒有搭話的機(jī)會,就等吧,他常常就坐在商店門口的長凳上吸煙,通常吸上一支就走,最多吸兩支。實(shí)際上他原來并不這么愛吸煙,只是和朋友出去玩,才買上一包揣著。郁悶煩躁的時候,也會抽上一支。但那天,他第一支還沒有吸完,天上就嗶哩啵羅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雖然回到住處,也不過三百米,但這三百米,也足以使他成為落湯雞。雨不僅下得緊湊,而且還刮風(fēng),雨腳差不多掃到柜臺前面來。朱赫只得靠墻站著,聽那延伸的棚頂嘣嘣的雨聲,他的腳面上已經(jīng)濕了。這時候仙女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還站在柜臺外的墻根下避雨,就對他說,進(jìn)來里面坐吧。他說,不用了。仙女說,進(jìn)來吧,別不好意思,你看褲腳都濕了。他尷尬地一笑,從柜臺的一側(cè)拐了進(jìn)去。
仙女讓他坐在旁邊的一個小方凳上。這時他才環(huán)視了一遍這個內(nèi)間,原來仙女在看一部韓國的電視連續(xù)劇《人魚小姐》。他聽同事說起過,但自己從沒機(jī)會看上一眼。仙女給他倒了一杯開水,并放入幾片茶葉。他說了聲謝謝,但仙女沒有理他,而是很快就沉入電視劇的情節(jié)里,整個人很幸福的樣子。朱赫想和她說點(diǎn)什么,又覺得無聊,不如就這么默默地坐著。但坐著也無聊,他也就跟仙女一起看電視,看了很長時間,情節(jié)卻只推動了一小步,不過他還是覺得特有意思的,但總不能就這么坐下去吧,看看外面,雨已小了些,他站起來告辭。仙女也站起來,看看外面,說,還下雨呢。朱赫說,小多了,路也不遠(yuǎn)。仙女說,你打把傘去吧。朱赫說,不用了。仙女說,叫你拿你就拿著。她從電視機(jī)旁的桌子上拿出一把傘遞給他,他感到這語氣是無法拒絕的,于是接過傘,走出商店。飛揚(yáng)的細(xì)雨從天上下來,被偶從云隙中射出的陽光照亮,煞是好看。
有一次放學(xué)了,天下大雨,劉曉菲就跟朱赫說,把你的傘借我用一下。朱赫的傘是木柄的黑布傘,老式彎柄的。那時候,已經(jīng)很少有^在用這種黑布傘了,大家用的是自動傘和折疊傘。一摁按鈕,自動傘就噌的一聲撐開了,特時髦,特拉風(fēng)。折疊傘很方便,晾干了,抖一抖,折成三疊,揣在書包里或衣袋里都行。朱赫從小就用這種彎把的黑布傘,傘布是吸水的,淋過雨后會很重,但劉曉菲不在乎這個,而且還傘的時候,她把傘洗得很干凈,不僅有陽光的味道,還有—股肥皂的香氣。他就想,那我給仙女還傘的時候,是不是也得搞點(diǎn)什么東西以示感謝呢。想來想去,也沒有什么好的辦法。他突然記起,有天看的—篇文章上說,花朵是有語言的,叫花語,每一種花代表不同的意思。他就跑到花店,臨時搭配,買了—把花,有一枝紅玫瑰,半束滿天星和半束粉色的康乃馨。并從花店拿了卡片,寫上謝謝你的傘帶給我整個晴空。他雖然覺得自己有點(diǎn)矯情,但又怕什么呢?書上不是說,對于一個要執(zhí)行的目標(biāo),一定是心要黑臉皮要厚的。再說,女孩子,就需要你給她點(diǎn)小驚喜。他就大著膽子把傘送還仙女,仙女說,這花我不能收。他說,都已經(jīng)買來了,你不收,就沒處擺放了。仙女說,我這里也沒地方插。他就繞過柜臺的側(cè)面拐進(jìn)里間,把花插在—個舊盒子里??此坪跤植淮蠛线m,一想,送了花,沒有送花瓶,花就沒處插,要不要去買個花瓶呢?這不是一個問題,是必須的。他就跑到吉祥花店,選了一個細(xì)腰的仿水晶花瓶。這一次他沒有征得仙女的同意,就進(jìn)入商店里間,把花插在花瓴里,并往里面放了點(diǎn)水。其實(shí)他不知道這樣對不對,但直覺告訴他可以這樣干。仙女說,你不可以這樣干,你這樣又是送花又是送瓶子,什么意思?他說,沒什么意思。仙女說,沒什么意思就請你拿走。他說,已經(jīng)送了的東西是不能拿走的。
由此可知,這就是一個愛情故事的開端,而愛情的中間部分,和絕大多數(shù)人的愛情經(jīng)歷大同小異,套用莫言的一句話就是,經(jīng)歷過的不說你也明白,沒經(jīng)歷過的說了你也不明白。但相同點(diǎn)基本是一致的,愛情之火燒起來后往往都是轟轟烈烈難解難分。鬼神的愛情我不知道,俗世的愛情有俗世的規(guī)則,但也無非就是吃飯散步逛商場卿卿我我,再進(jìn)一步就是耳鬢磨廝接吻吃口水,上床睡覺魚水之歡。朱赫的愛情也逃不了這個千古定律。
剛開始的時候,朱赫只是來到惠民商店門口,坐在那里的木條長凳上吸吸煙,發(fā)發(fā)呆,他想和仙女說說話,但又找不到由頭,很多時候他在那里坐一會就走了,然后滿街巷遍公園瞎溜達(dá),然后再回到惠民商店門口,看著她發(fā)呆。這時仙女會對他說,別總是在那里發(fā)傻,進(jìn)來里面坐。于是他也會進(jìn)入里間,坐在小方凳上看韓劇,以前他很少看韓劇,但看著看著就有點(diǎn)意思了,有點(diǎn)小小的喜歡。韓劇總是很注重細(xì)節(jié)描寫和人物刻畫,為了一件小事,可能會充實(shí)很多細(xì)節(jié),他喜歡的就是那些細(xì)節(jié)。還有對于吃飯啦喝咖啡啦,人情禮貌啦,都非常重視,故事不是打打殺殺槍槍炮炮的那種,是溫溫和和的愛情家庭劇。但他又覺得,這些都是環(huán)境的問題,如果我們也都那么做,會顯得很虛假??匆粫n劇后,他就會買一包煙離開,回到自己的房間。他想邀請仙女上去坐坐,又不好意思開口。開口是很難的,他那個房間,又小又亂,需要整理,而仙女是仙一般的人,怎么能讓她來這個充斥著濁氣的房間呢。他想約仙女去散步去看電影去喝咖啡,都覺得開商店的人必須時刻堅(jiān)守崗位,不能隨意離開。你走了,顧客會找不到你,你就失去了信譽(yù)。他躺在床上,就會忽忽地想起仙女,她那天仙一樣的容顏,天仙一樣的氣質(zhì),脫俗的性格,善良的心地,如果能娶到她,我就是死也愿意。但天仙是什么樣的呢,沒見過,就照著這個去想了。他是沒主意的人,只會買點(diǎn)水果啊糖果啊糕點(diǎn)啊這些東西來給她吃,卻不知如何去深入發(fā)展,提升愛情的層次。幸好仙女是不在意這些的,當(dāng)他買到糕點(diǎn)時,就沖她喊,仙女,吃糕點(diǎn);買到荔枝時,就喊,仙女,吃荔枝。仙女說,我不是仙女,別喊我仙女,我有自己的名字。朱赫說,你叫什么名字?仙女說,我不告訴你。朱赫說,不告訴我,我怎么喊你,那我就喊你仙女。仙女說,別喊我仙女。朱赫說,仙女仙女。仙女就咯咯咯地笑,露出白生生的牙齒,特是好看,朱赫一下就迷醉了。
劉曉菲也有這種白生生的牙齒,笑起來也是甜絲絲的,她坐在朱赫前排,回頭的時候她會看見朱赫—臉漠然,笨拙的鄉(xiāng)村孩子,但他肯定會看見劉曉菲白生生的牙齒,那牙齒是每天用同樣白生生的牙膏刷過的。在上高中之前,朱赫是很少刷牙的,也不習(xí)慣。但現(xiàn)在,他突然心里生出一絲溫暖,要像她那樣,天天刷牙。只是很多年過去了,劉曉菲在哪里呢?都怪那個時候,大家都沒有電話,聯(lián)系靠寫信,地址一變,就找不到了。有時他會想,劉曉菲其實(shí)已經(jīng)嫁人,會變老,會長胖??墒窃趺茨芟嘈拍?。
有天傍晚,朱赫來到惠民商店,看到仙女坐在小方凳上,她的頭發(fā)剛剛洗過,散發(fā)出淡淡的香氣,朱赫的心一下子就動了。他站在仙女的后面,用手輕輕地撩起仙女的頭發(fā),然后拿起一小綹,放在鼻子下聞。仙女一偏頭,就看見了。朱赫說,你的頭發(fā)很香。仙女說,頭發(fā)是不會香的,是人讓頭發(fā)香的。朱赫說,那我為什么只覺得頭發(fā)香呢?仙女說,因?yàn)槟闶巧荡箢^。她壞壞地笑。朱赫說,你敢說我。仙女說,你本來就傻,一點(diǎn)沒騙你,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在街上找?guī)讉€人問問,我敢和你打賭。朱赫看著仙女的笑,心里開起一朵小花,他捧過她的頭,把嘴唇壓在了她的嘴唇上,她有點(diǎn)難呼吸,掙了一下。朱赫再次抓住她,把嘴唇壓得更緊,她吐出一小段舌頭,一下就被朱赫吸住了,他感覺她的舌尖不僅香,而且甜,但一失神,仙女就掙開了。仙女說,不能這樣。朱赫回味了一下舌尖上的感覺,麻麻的意猶未盡。
仙女說,已經(jīng)是春天了,我天天守店,特?zé)┑?,明天你帶我去玩。朱赫說,這附近的地方,都不好玩,我不知道哪里好玩。仙女說,笨死了,那我?guī)闳ネ妗V旌照f,去哪里玩?仙女說,去了你就知道,反正路在腳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去借兩輛自行車,我?guī)闳ヲT車,這個沒問題吧?朱赫說,沒問題,要不要帶個相機(jī)?仙女說,隨便你,最好帶一個。朱赫說,我沒有相機(jī),去借一個吧。仙女說,隨你。
很多年前,朱赫和劉曉菲她們?nèi)ミ^南汀河捉魚。那個時候,河里的水很清,魚也很多。脫了鞋子,他看見劉曉菲的腳白嫩嫩的,腳趾像蔥根一樣,踩在沙子上,也特美。劉曉菲很高興,一會用手去掬流水,一會在淺水里摸魚,一會捏著一團(tuán)泥巴,一會去岸上追蝴蝶,雖然她什么都拿不到,但也特開心。朱赫是農(nóng)村長大的,特野,拿魚摸蝦是好手,但有劉曉菲,他還是文靜了很多。
第二天,朱赫推著兩輛自行車來到惠民商店門口,仙女帶了一些零食,關(guān)門上路。她換了一身運(yùn)動裝,鞋子帽子,都很正式的那種,也把人襯得特精神。仙女說,我在前,你斷后。仙女騎著自行車,身子一左一右地?cái)[動,看得朱赫心里癢癢的。他們出了城,往西郊去了。騎行了十多公里,再拐出大路,順一條毛路走,又推推騎騎的,行了一段時間,來到一片坡地上。仙女說,就這里了。她把車停在路邊。朱赫問,這是哪里?仙女說,這里叫百花坡,你看那些花,后面的樹林里也有,枝葉深綠的那些就是馬纓花,一叢一叢的矮矮的那些,是杜鵑花,杜鵑花和馬纓花,都是一個科屬。這里有樹有花,還有一條小溪,應(yīng)該就是傳說中的仙境吧。這時,山野空寂,鳥雀低鳴,清風(fēng)徐來,草木輕搖。他們推著車輛,來到一片草地上,仙女把東西擺開來。仙女說,我休息—會,你去給我采些野花來吧。朱赫就到附近去采花,可是才剛剛進(jìn)入春天,很多花都沒有開,高處樹上的,卻夠不到,他轉(zhuǎn)了好大一片,才采到一小把。他回頭,看見仙女正坐在溪邊的一個石頭上,她脫了鞋,把白嫩嫩的腳伸到水面上晃蕩。他喊仙女,仙女,你來看看,這樹枝上的蜘蛛,非常好看,有黃色的花紋。仙女說,我知道,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拿棍子去繞它的網(wǎng),我們叫它花姑娘。朱赫說,你來看看,它們在打架呢。仙女說,讓它們打好了,但可能它們不是在打架,而是相愛呢,我聽說有的蜘蛛,在相愛以后,雌性會獲得吃掉雄性的權(quán)力,雄蜘蛛就犧牲了。朱赫說,太殘忍了吧?仙女說,它既然獲得施愛的權(quán)力,就必須為此付出代價。朱赫說,蜘蛛的世界真的比看上去復(fù)雜多了。仙女說,那當(dāng)然,不要說這些了,你過來,來溪里泡腳。他急忙趕過來。仙女說,這溪水很涼的,好久沒有接地氣了,你也來泡一下。朱赫說,不可以這樣,出過汗的腳受冷會生病的。仙女說,我已經(jīng)歇過—會,再說騎行這一段略,并不覺得熱,也沒出什么汗。朱赫說,不可以這樣,歇—會再放進(jìn)水里,我好久沒運(yùn)動了,有點(diǎn)小累。仙女說,可惜現(xiàn)在才是初春,水太冷,要是到了夏天,可以找水深的地方游泳。朱赫說,這么一條山間小溪,就是到了夏天,也不能游泳。仙女說,不能游泳,可以找個地方洗澡啊,在山野中洗澡,那可是上等的造化阿,古人就是這么干的。朱赫說,我量你你也不敢在這條小溪里洗澡。仙女說,怕什么,到時候你給我當(dāng)保安,站崗,我特喜歡這條小溪。朱赫說,我給你站崗,那誰給你搓背???仙女說,我的背不需要搓,在水里泡一下就行,而且,特別要防止你這種人揩油。朱赫說,我是哪種人,我才不稀罕呢。仙女說,你看不起我吧?朱赫說,我一貫尊重女同志,保護(hù)女同志是我們的傳統(tǒng)美德。仙女說,去你的吧。朱赫也脫了鞋子,踩著石頭去撿拾好看的小石子。
撿了一會,仙女說,我的鞋子放在那邊的石頭上了,你背我過去。朱赫只得將仙女背到山坡上。他躺在山坡上,看著天上的云,那云只有一小片,被風(fēng)一下就吹散了,吹散了卻沒有消失,而是旋轉(zhuǎn)著,好像天地都旋轉(zhuǎn)了起來。仙女問,你在看什么?朱赫說,在看云。仙女抬起頭來,天上并沒有云。她說,你騙我,我掐你。朱赫說,我沒有騙你,剛才天上還有云,被風(fēng)吹走了,吹走了,你就看不見了。仙女也并排躺著,看天,天上有一只鳥。她說,你看那只鳥,很小。朱赫看時,卻看不見,頭有點(diǎn)暈。朱赫說,你騙我。仙女說,騙你是小狗,你自己看不見的。朱赫說,是了,我相信你,我小時候也經(jīng)常躺在山坡上放牛,看天上的老鷹盤旋,很多年沒有見到老鷹了,老鷹都絕種了嗎?仙女說,不會吧,什么時候我好像看見過老鷹的。朱赫說,那時候,只要有老鷹飛過,地上的小鳥就會四散逃跑,躲藏起來。仙女問,它看得見嗎?朱赫說,肯定看得見,看不見它還吃什么。朱赫說,今天沒借到相機(jī),有點(diǎn)遺感。仙女說,過幾天再來,沒有相機(jī)也不怕,人在美景中,自己感受到就好。朱赫說,相機(jī)可以儲存一些記憶,幫助人完成記憶功能。仙女說,我們?nèi)ゲ砂岩盎ò?。朱赫說,山上的野花不能采。仙女說,為什么不能采?朱赫說,采光了這些小雀小鳥就沒有野花看了,我們就會成為采花大盜。仙女說,你這個色鬼。朱赫說,你說我色鬼,我就要采你的鮮花了。仙女立刻嬉笑著逃開了。
那天回來,太陽還沒有偏西,兩人將車騎到朱赫樓下,他邀仙女上去坐一下,仙女說,那上面有淋浴嗎?朱赫說,有的。仙女說,你先將車送去還了,我到店里拿套衣服,去你那里沖個涼。朱赫說,好的。等他把車送還后回來,仙女已等在僂下。朱赫說,下次自己去買—輛,就不用借了。仙女說,我也去買—輛。朱赫說,你不用買,我?guī)憔托?。仙女說,你那力氣,怕還沒有我大,你怎么帶我?說著,兩人就上了樓。仙女看了朱赫的房間,說,今天有點(diǎn)小累,哪天來給你收拾一下。朱赫說,這種隨意是故意的,它是一種放忪的心態(tài),整整齊齊的那種,看著就壓抑。仙女說,狡辯,少給自己找借口,我先沖,你毆后。朱赫笑了一下,說,我和你—起沖得了,可以省點(diǎn)時間。仙女說,你想省點(diǎn)水吧,想得美,說著回頭一笑,進(jìn)了浴室。朱赫坐在沙發(fā)上,聽著水流簌簌的聲響,仿佛是從自己身上流下,就想起她說的要在百花坡的小溪里游泳,洗澡,那白皙皙的身段如果出現(xiàn)在天地萬物之間,除卻天上的白云,地上的樹木和野花,就只有他們兩個了,頓時想入非非。他走到浴室門口,說,仙女,開門,我來幫你搓背。仙女說,謝謝你的好意,我背上沒有汗,不用搓了,用毛巾擦—下就好。朱赫說,我進(jìn)去看你一眼。仙女說,我出來給你看,稍微等—下就行。他有點(diǎn)沖動,又為自己的冒失生出慚意,眼前就有一美如天仙的女子赤條條地在最近的地方,卻又不得近前,不得相見。過了一會,水響聲停止了。他急忙回到沙發(fā)上,微閉著眼。只聽見門—響,濃郁的芳香襲來,雖裝作鎮(zhèn)定,卻還是睜大了眼睛,天仙,簡直是天仙,比天仙還美。仙女說,我不是什么天仙,不要這么喊我,我會害羞的。然后換了他進(jìn)浴室,浴室里還彌漫著她所散發(fā)的濃郁氣昧,他的每個毛孔即時張開了嘴,大腦仿佛一下子處于缺氧的迷幻狀態(tài)。他想,一介草民,要是能跟她在一起,死而無感,只是,只是現(xiàn)在,我還沒有接觸到她的任何部位垃,卻恍如走向了死神。
當(dāng)年,不止朱赫的班里,就是別的班級,也總有些被荷爾蒙折磨得身體變形欲望膨脹的青澀小子,不斷給劉曉菲寫信遞紙條?;蛟S是見得多的緣故,劉曉菲并不稀罕這些東西,很多紙條言詞淺薄粗俗,挑逗意味十足,而有的寫得詞不達(dá)意,字形歪歪扭扭,難看極了。她當(dāng)然是付之一笑。高興的時候,她會將一些寫得有意思的或很搞笑的紙條拿給朱赫看,這等于是直接分享了劉曉菲的內(nèi)心秘密,也即取得了她的信任。不過,他沒有告訴任何同學(xué)。實(shí)際上,朱赫也曾經(jīng)給劉曉菲寫過多封書信,只是到最后他也未能說服自己把它寄出,更沒有直接塞進(jìn)她的書包。這對于他來說,需要超常的信心和勇氣。
沒幾天,他就去買了一輛山地車,興沖沖地騎到惠民商店,告訴仙女。仙女說,你不給我買一輛?朱赫說,我們一起騎就行,我?guī)恪O膳f,豬頭,山地車怎么帶人?再說自行車本身就不可以帶人,就是可以帶,也不能帶,你帶我,我不是不能鍛煉自己了,白白跟你出去跑?朱赫說,我們可以換著騎,你帶我一段,我?guī)阋欢?。仙女說,自己騎更爽,各騎各的,既不累,又好玩。朱赫說,那我給你買一輛。仙女說,你在哪家買的,我自己買就行,不要你出錢。朱赫說,我買給你也沒什么嘛,只要你喜歡。仙女說,我自己買。朱赫說,不和你爭。
周六那天,兩個人騎著各自的新車出門。朱赫問仙女,我們?nèi)ツ睦铮€去不去百花坡?仙女說,新車要先試驗(yàn)一下,不要騎那么遠(yuǎn)。朱赫問,那去哪里?仙女說,我們?nèi)ジ浇镍P鳴鎮(zhèn),不遠(yuǎn),路平,今天是街天,看看有什么可以買上一點(diǎn)。朱赫說,聽你的,我呢遠(yuǎn)點(diǎn)近點(diǎn)都沒關(guān)系。仙女說,新車磨合,要省著點(diǎn),愛著點(diǎn),傻蛋。朱赫說,我承認(rèn)你比我聰明,行了嗎?仙女一笑,單腳登車走了。他們來到鳳鳴鎮(zhèn),找了家賣涼粉的鋪?zhàn)?,自制的涼粉,自制的醋水,自制的花椒油,自制的辣椒汪汪的,直吃得朱赫張嘴找冷水。這里的涼粉地道,再加上豆芽、韭菜和蒜蓉。朱赫說,辣是辣點(diǎn),但味道正,下次還來,我小時候就愛吃涼粉,每年春節(jié)回去,都會吃上幾碗。仙女說,下次還來,不去百花坡了?朱赫說,那隨便,想騎遠(yuǎn)點(diǎn)就去百花坡,想騎近點(diǎn)就來鳳鳴鎮(zhèn)。仙女說,從下面那個岔路出去三公里的地方,有個溫泉,叫黃石溫泉,泉水周圍的石頭,都成淡黃色,泉水卻泛白偏綠,可以煮雞蛋。朱赫問,可以泡澡嗎?仙女說,當(dāng)然可以,但一般騎車來,泡泡腳就行,放松,舒服,泡了澡還要騎車回去,那等于白泡了。朱赫說,怎么會白泡呢,下次我們—起來泡。仙女說,我才不和你一起泡呢。朱赫說,你不和我泡,你在外邊等著,氣死你。仙女說,我才不會氣呢,你泡澡,我可以泡腳呀。朱赫說,要不今天去?仙女說,以后多的是時間,你這個人,怎么這樣心急。朱赫說,主要是我好久沒洗澡了,特別想洗澡,溫泉泡澡呢,心向往之啊。仙女說,我看你是心里有歪點(diǎn)子。朱赫說,我敢向天發(fā)誓,絕對沒有半點(diǎn)。仙女說,你向天發(fā)誓,就讓天相信你,反正我不信。朱赫說,不信拉倒,我內(nèi)心里堅(jiān)信自己。仙女說,信你個鬼,走哇!騎上車一溜煙走了,朱赫只好登上車,在后面趕。
高考結(jié)束后,很多同學(xué)都收拾行裝回家,劉曉菲找到朱赫,說第二天一起騎車去吳瓊家玩。吳瓊是劉曉菲的同桌,她家就在北郊一個叫舊房子的村里。她還約了其他的幾個同學(xué)。朱赫本來要回家了,但想到,這—畢業(yè),不知以后伺年才能相聚,心里有點(diǎn)酸,就答應(yīng)了。同學(xué)們來到吳瓊家,大喊大叫的,是高考后的放松吧,有的打牌,有的去摘水果,有的到房后的菜地里拿菜回來做飯。那正是玉米成熟的時候,他們用炭火烤玉米。劉曉菲很愛吃烤玉米,但不會掌握火候。朱赫是出身農(nóng)村的,從小吃了很多烤玉米,看見烤玉米,雖然親切,但難有喜愛之情,他只好給劉曉菲烤玉米。不過劉曉菲做菜倒有一手,菜切得很細(xì),色彩搭配很漂亮,朱赫特喜歡吃。朱赫的家里,做菜是很隨意的,沒太多講究?;貋淼穆飞?,劉曉菲說,下次約同學(xué)去你家玩。朱赫說,我家很遠(yuǎn)的,你們沒有力氣把車騎到羊坡鎮(zhèn)的。劉曉菲說,我們可以考驗(yàn)一下自己,沒有不可能的事。朱赫家偏遠(yuǎn)貧困,不便招待同學(xué),他害怕劉曉菲知道他的情況,更害怕她們同情他。多年過去了,他還真想邀約劉曉菲去一次他家呢,那是個很美的村子。
后來的一天,兩個人又往百花坡騎行,帶了零食和水,并借來了相機(jī)。來到岔道的時候,仙女說,下來休息一會。朱赫說,要不繼續(xù)從大路騎,翻過山頂看看?仙女說,你不知道這些地方嗎?翻過山就是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了,大路上去沒意思,我們?nèi)グ倩ㄆ?,可以照相,可以采野菜。朱赫說,我感覺在你面前,我總是弱勢的,只有聽你的份了。仙女說,你覺得委屈嗎?朱赫說,聽你的是我的福氣,哪里會覺得委屈呢。兩個人就來到小溪邊,正所謂是溪水潺潺,清澈見底。偶有一兩個小魚,倏地不知所蹤。朱赫說,我雖然是農(nóng)村長大的,其實(shí)我不會游泳,我們村腳下有條小河,可以游泳,父母就是不讓去,怕在那里送了命。仙女說,我看你從來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你告訴我,你可以干什么?朱赫說,你這一問,我還確實(shí)是不好回答,我好像什么都不能干,上班下班,都是混著。仙女說,你覺得悲哀嗎?朱赫說,沒覺得悲哀。仙女說,這就是悲哀之所在,連自己都不覺得,就沒法說了。朱赫問,你是要我覺悟嗎?仙女說,不叫你覺悟,這個是你自己的修行,別人說的不管用。朱赫說,我可能真的很笨。仙女說,你不笨,很聰明的,不會游泳也不怕,這么淺的水,在里面泡泡就行,還可以學(xué)著隨便撲騰幾下。朱赫說,要帶游泳衣嗎?仙女說,荒山野地的,帶什么游泳衣,不懂嗎,這叫天體浴。朱赫說,可惜這條小溪的水都漫不到膝蓋,要不可以看看你的天體浴。仙女說,也沒什么好看,你洗澡的時候,看看自己也差不了多少。朱赫說,我沒有那么自戀。仙女說,你真想看?朱赫說,我說不喜歡你一定會說虛偽,哪個男人不喜歡美女更何況是天仙一樣的美女。仙女說,別夸我,看美女是有代價的,你要是真想看,就發(fā)個誓,你發(fā)誓了,今天回去我就給你看,但條件有一個,只能看,不能動,你敢不敢保證?朱赫說,這個簡單,雖然我凡心很重,但還能克制自己,不過先說明一點(diǎn),是你自己自愿的,我沒有逼你脫的。仙女說,你也要記得這個話,是你自己自愿的,我沒有請你看,不許反悔。朱赫說,我向天上的白云和溪里的石頭發(fā)誓,我要是反悔,就讓我變成一個石頭,永遠(yuǎn)泡在河里。仙女說,你不要變成石頭,你變成老頭就行,我要看著你慢慢變老的。朱赫說,你要是反悔呢?仙女說,我要是反悔,這輩子做你的女仆。朱赫說,我可不敢用你這么漂亮的女仆,再說我也用不起。仙女說,我們?nèi)ゲ牲c(diǎn)野菜,春天的野菜是最好吃的,我給你照相。朱赫就呵呵呵地笑了。仙女問,你為什么這么高興?朱赫說,你不覺得搞笑嗎,我們兩個,就像談判一樣?仙女說,那也要給你提個醒。朱赫說,來,我給你照相。仙女說,我給你照,照下你青春的樣子,以后你會回憶起這一段的。朱赫說,我還沒有到那么戀舊的年紀(jì)。仙女說,不久也會到的。于是乎,這兩個人就在這片山坡上和溪流邊忙活起來。
回到城里,仙女說,今天騎單車,挖野菜,滿身是汗,衣服也沾了些泥,得借你的浴室用一下。朱赫說,熱烈歡迎仙女使用,鄙浴室簡陋不堪,還望海涵。仙女說,別說這個,沒用,我先回去拿一下?lián)Q洗衣服。朱赫說,我等你。仙女說,你先上去。朱赫說,我等著你,一起走。仙女就回店里拿了衣物,一起上到樓里。仙女說,是你先沖還是我先來?朱赫說,你先幫我收拾一下房間,我先沖,洗好后我來做這些野菜,你再去沖。仙女說,好的,你這些東西,要養(yǎng)成隨手放好的習(xí)慣,書啊衣服啊,各歸其位,就不需要再安排其他的時間來整理了。朱赫說,聽從教導(dǎo)。仙女說,貧嘴,去吧。于是他走進(jìn)浴室沖了起來,他想起上周浴室里那股濃郁的氣味,腦袋要炸開一樣,幸好及時開窗,那念頭才一晃過去了。他很快沖好出來,仙女已經(jīng)把房間收拾得差不多了。然后仙女抱著一包衣服進(jìn)了浴室。朱赫在外面盤桓了很長時間,心里毛毛的,忐忑不安。他走近浴室,在門外說,仙女,還記得你今天的承諾嗎?仙女說,記得,你還記得嗎?朱赫說,記得。仙女說,那你重復(fù)一遍。朱赫說,你說給我看天體。仙女說,關(guān)鍵地方?jīng)]說。朱赫說,什么關(guān)鍵地方?仙女說,裝傻吧,你認(rèn)真裝,不記得就算了。朱赫說,記得記得。仙女說,那你重復(fù)一遍。朱赫說,是只許看不許動吧?仙女說,記好了?朱赫說,記住了,快開門。仙女說,等一下,在沖呢。朱赫說,沖也可以看。仙女就將門開了一條縫。朱赫湊過去拿眼往里看,水汽很少,但還是不大真切,水流還在經(jīng)過她的身體,但那身體,天仙一樣,四肢都暴露在他面前,他想沖進(jìn)去,但她的美征服了他,使他不敢近前,且那里有水流著呢。他走了進(jìn)去。仙女說,快出去,不許過來。朱赫說,我看一下。仙女說,在那邊看就行,不許過來,再過來我就生氣了。朱赫說,好好好,不要生氣,我這就出去。仙女說,站開一點(diǎn),我要噴水了。她把噴頭拿在手上,對著朱赫,朱赫只好退出浴室。
他坐在沙發(fā)上,心里怦怦亂跳,這是他唯一看到過的全身肌體,美不勝收,他不忍離開,不敢近前。他打開電視,屏幕上是北趿的上空,一些水鳥在飛行,在覓食。但這些沒法轉(zhuǎn)移他的心思。過了—會,浴室的水停止流聲,仙女沖好了,他就走過去,裝模作樣地問,洗好了?仙女說,洗好了。朱赫說,我再看一眼。仙女說,你不是已經(jīng)看過了?朱赫說,沒看清,沒看清不算。他就推了門,仙女正拿毛巾上下擦水呢,他過去從她手里拿下毛巾,幫著她擦。仙女說,沒看清才好呢。他胡亂地擦了幾下,并沒搭話,將毛巾丟進(jìn)瞼盆,雙手抱住她的頭顱,把嘴唇湊了上去。兩個^便吻上了。仿佛有塊巨大的磁石,把他一下就吸住了,然后兩手撫著她的后背,卻像電觸一般,發(fā)麻,發(fā)酥,發(fā)燙,手掌摩挲著她的臀部,細(xì)膩光滑,彈性十足,沒有詞來描述。這個世界天旋地轉(zhuǎn),萬物遠(yuǎn)遁,時光的秩序被打亂。他一把抱起仙女,走出浴室,將她放在床上。仙女也用手抱著他的頭顱。他突然大腦里就有了一個念頭,這尤物并非人間所有,能和她相愛一場,就是死,我也愿意。于是時間停滯,天地錯位,身體融化在流水里,萬物不知所終,—切歸零,連日落和黑暗來臨都無人覺察。
第二天的晨曦爬上樹梢,從枝葉的縫隙里射進(jìn)窗戶,那窗玻璃,被照得更加明亮,窗簾上都映出許多枝葉的影子。朱赫輕輕瞇開一條眼縫,感覺非常吃力,全身的骨架像是都脫節(jié)了,但外面的亮光刺得他難受。他翻了一個身,這笨拙的身體就觸到一個人,那個人還沒醒呢,睡得正香。他迷迷糊糊地想起昨天的一些事,騎車,挖野菜,沖涼,相吻,他記得仙女來過,卻宛如隔世,難道她還沒有離開,還躺在這里?他拉開一點(diǎn)被子,就看見那光滑的白皙的肌膚如無瑕的美玉,人間最蠱惑人心的尤物便在三尺之內(nèi),但他不再動心,他心里疲憊不堪,四肢酸軟無力,仿佛筋骨已被抽空,為什么這么勞累呢,難道世間關(guān)于男女交合的那些傳聞,都出現(xiàn)在他的身上?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雙手竟是又細(xì)又瘦,沒有肌肉,長滿了皺紋,就如枯樹枝一般,看看兩腿,肌肉萎縮,皮膚松弛;再看看全身,原先的肌肉,無端地不見了三分之一。他笨拙地緩慢地下了床,來到浴室里,對著鏡子一看,他差點(diǎn)沒喘過氣,鏡子里的那個人完全不認(rèn)識,細(xì)細(xì)地琢磨半天,才從眼角處看出點(diǎn)原先的影子,他居然頭發(fā)花白,臉上滿是褶皺,胡子拉碴,全都白了,完完全全是個蒼老的老頭。他不敢相信,這個人就是自己,這個人就是朱赫。突然一聲咳,竟咳下三顆牙齒,嘴角頓時就癟了。他惱怒起來,卻又覺尚在夢中,就用指甲掐自己的臉,掐手臂,掐大腿,都有痛感,只是這痛感遲鈍了麻木了。他來到床邊,一把掀開被子,那個人仿如西方宮廷畫里的裸女,安靜祥和地躺著,比以前更豐滿,更富有福態(tài)。朱赫愣了下,然后大聲叫,仙女,仙女。她緩緩地睜開眼睛,不要大喊小叫的,還沒睡飽呢。朱赫又喊,你看看,仙女,你看看,這是我嗎?這是朱赫嗎?你起來看一看。她睜開眼,無神地看著他,不是你是誰,不要叫我仙女,我從來就沒有做過仙女。朱赫嗚嗚地哭了起來,我老了。她說,我知道。朱赫說,我老了,嗚嗚……她說,我曾經(jīng)跟你講起過動物界的一些故事,人和動物是一樣的,有些雄性蜘蛛和雌性蜘蛛交配后,就會被雌性蜘蛛當(dāng)成食物吃掉,蝎子和螳螂也有這種情況,你看看,交配是多么偉大而光榮的事情,雄性可以付出自己的生命,以換得雌性繁育后代,而我,并沒有吃掉你啊,你還好好的活著,你應(yīng)該感到高興,我的前身,就是蜘蛛啊蝎子啊那樣的動物,注定是要犧牲雄性來換取再生。上天已注定,第一個和我發(fā)生關(guān)系的人,會迅速衰老,你看看,我保留了你的身骨,只是吸食了你的精血,使你在一夜之間迅速地老去了三十六年,三十六年算得了什么,碌碌無為地活著,還不如趁此痛快地死去,不過,你還沒有死,昨天,你是二十六歲,現(xiàn)在,你是六十二歲,你的精血很旺,我感到很滿足,可以補(bǔ)充我今后多年的能量。朱赫說,你為什么要騙我?你不是人,你是妖,還是鬼?你還我的青春。她說,我就是這世上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既不是妖,也不是鬼,我并沒有騙你,我看你誠實(shí)愚笨,不忍傷害你,是你自己不信守諾言,非要動手,還吻了我,是你把我抱上床的嘛,使我失去了控制能力,你說過的,你如果違約就變成石頭,你并沒有變成石頭,你還是一個人,還可以繼續(xù)和我生活在一起,以后的日子,我還會和你在一起的。朱赫說,三十六年的青春,一句話就被你說沒了,今后我還怎么活,我不如死了算。她說,外面的一切并沒有什么變化,唯一變了的,是你看待自己的態(tài)度,你要好好地活著,死了,就什么也沒有了,就是完完全全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掉,像一碗水被蒸發(fā)掉。朱赫把雙手舉到頭上,蒙住了眼睛,他閉了眼,讓一切沉入黑暗。她甚至聽得到他牙齒咬動的聲音,以及似有若無的輕嘆。
從那以后,朱赫就沒有去上班,單位上打來電話,他也不接。他白天從不出門,晚上則帶著一頂黑色的小帽子出來采購食物。他有沒有再去找他的仙女,無人知道。再后來,人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朱赫了,他可能已經(jīng)搬離了臨滄。至于仙女呢,她可能還住在臨滄,只是沒有遇上她。
責(zé)任編輯 田馮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