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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8-28 03:30:04丁顏
滇池 2018年8期
丁顏
我的媽媽死了。她死了以后，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外婆接我到外婆的家里去住，一座街門大得嚇人的庭院，每個有太陽的早晨，陽光都會透過彩色的玻璃門灑進庭院投射出七彩的光，讓我想不明白的是我為什么會乖乖跟外婆來這里。
這里是人們口中的富人區(qū)，一條長長的巷子，光滑的路面上什么都沒有，像一條沒煮熟的寬面條一樣森白而索然無味。但，路兩邊的庭院全都色彩繽紛，滿目芬芳，其中任何一家都被另一家襯托得更加色彩繽紛，像專業(yè)藝術(shù)家的超乎尋常的畫布，閃閃發(fā)亮的窗戶、屋頂、煙囪、語言、文字、信仰……這里的任何東西都足以讓我打發(fā)大半個下午同樣索然無味的時間。
在這里，我做的最多就是每天傍晚坐在朝向巷口的陽臺上，邊閉著眼睛假裝曬太陽邊等我的貓回來找我，具體來說應該是我媽媽的貓，我媽媽死了這只貓就歸我了。它跟以前一樣，白天常常悄無聲息地跑出去，傍晚的時候又悄悄地踩著貓步爬上寂寞的墻頭，輕柔地跳進庭院，來到我的身邊。它是一只自由的貓。
它是一只自由的貓，這句話最早是我媽媽的情人宋朝說的。
最開始我很反對宋朝來找我媽媽。我問他：“你為什么要接二連三地來打擾我們母女二人的平靜生活。”他說：“我是你媽媽忠實的粉絲，我喜歡你的媽媽?！彼f他喜歡我的媽媽，對此我深信不疑。直到后來我的媽媽死了我才明白他原來是另有所圖。
太陽烈烈地照著，我的眼睛黯然酸楚，幾乎要流出眼淚。與此同時，我的腳邊溫柔綿軟，我發(fā)現(xiàn)我的貓早已來到了我的身旁，它眼睛通紅，眼淚泛濫。我想必須得抱它去讓一個叫貓?zhí)サ娜丝纯?。擁有這個名字的這個人說：“我叫貓?zhí)?，我母親結(jié)婚不到三個月就生下了我，我祖母說，我母親懷的是貓?zhí)?，從懷孕到成形再到生產(chǎn)跟貓一樣最多只要三個月，于是我就被起名為貓?zhí)?。?/p>
“是不是很有個性的名字？”他這樣問我。
“是。”我很堅定地回答他，并將這個個性的名字默默地記在心里。
他住在東城角，他的店和他的住處是一體的。從我外婆家到他的店需要經(jīng)過兩座橋，西門橋和南門橋，以及一個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我這樣說，是因為我對臨潭古鎮(zhèn)的現(xiàn)實認識也只是這樣的，只是上至大坡橋下至南門橋，窄窄的三尺長街以及蠅營狗茍的各種或喧囂或沉默的小店鋪，其余的都來自我媽媽的描述，而我媽媽描述的大部分來自古書和檔案。我媽媽說：“我說的這些其實大都已經(jīng)死了，我說它是想讓你知道，臨潭古鎮(zhèn)它不是荒原上全新堆壘出來的城鎮(zhèn)，它是以藝術(shù)為基底，被摧毀太重的俗氣壓抑的舊城，余生創(chuàng)傷深重失魂落魄?！?/p>
從我外婆家走到貓?zhí)サ牡曛恍枰活D飯的時間，穿過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我就看見了他的店，小小的一個店，沒有窗子，沒有招牌，只有一個單扇木門，不開燈的時候像一個幽暗的洞府。但是只要是養(yǎng)了貓的人都知道這里。
他得意地說：“我的店只要是養(yǎng)了貓的人都會知道。”那時候我在他的店里坐著，我的貓吃了被鼠藥毒死的老鼠也中了毒嘔吐不止的下午，我對他說：“我的貓中毒這樣深會活過來嗎？”他笑了笑，繼續(xù)為我的貓調(diào)配著解毒的藥。他說：“會的。它會好起來繼續(xù)捉老鼠?！睂λ脑挘覜]有懷疑的理由，因為他是古鎮(zhèn)上最好的……此時，我想我得攤攤手，說，不知道怎么定義他的職業(yè)。就說，他是古鎮(zhèn)上最好的看貓的好了，別人都這么說他，說他是最好的看貓的，他的店里有很多很多的貓，全都生了病，全都無精打采，死氣沉沉。
半年前的一個下雨天我認識了他。那時候我的媽媽剛剛死去，我媽媽死了，貓食完了，我按著我媽媽記在電腦桌面上的買貓食的地址來這里。他穿著一套皺巴巴的黑西裝，西裝顯得很舊，似乎還蒙著灰塵。謹慎負責地幫我挑選了一個月的貓糧，其間喋喋不休地問我關(guān)于很多貓的事情，你的貓多大了，你的貓是什么品種，你的貓是公的還是母的，等等等等。我沉默地往一個大的黑色塑料袋子里面裝貓糧。想到媽媽住的那一幢破舊的居民樓，那一級一級狹小而油膩的臺階，這么多貓糧，我是怎么也提不上去的，太沉了，而這么沉的貓糧卻只夠貓吃一個月——我聽著他低沉安然的聲音好像沉重的物件漫不經(jīng)心的，一件一件被人抬放在公斤稱上面，稱被壓得吱吱響，感受到一種沉重的，別扭的負擔。
店外面是一條長街，泥土混著砂石的街道，高墻木門，偶爾累累枝椏伸出墻頭，樸素日常的生活氣息。那時正值夏天多雨的午后，我在年輕的陌生看貓人絮絮叨叨而又客氣有禮地詢問中終于泣不成聲。我蹲下來不管不顧地放聲痛哭，眼淚又苦又澀。幾分鐘以后貓?zhí)ミt疑地用他那沾滿貓糧的手拍我的肩膀，他說：“你不要哭了?！?/p>
實際上貓?zhí)ナ且粋€善良平和的人。在他居住的街道上，東城角的那條街道上，所有養(yǎng)貓的二十五歲以上的女人都喜歡他，都用鳳仙花汁液將指甲和腳趾甲染紅，將她們心愛的不管生沒生病的貓抱來給他看，所有二十五歲以下的女孩都素面朝天，只抱著生了病的貓來給這位只有狹窄店面，但面帶笑容的英俊年輕人看。而那些住在富人區(qū)的不管二十五歲以上還是以下的養(yǎng)了貓的女人則從不來這里，她們或者去專業(yè)的寵物店修理她們的貓咪，或者從來就不會花心思養(yǎng)貓，她們喜歡養(yǎng)可以乖乖穿漂亮衣服的寵物狗，或者像嫦娥那樣可以抱在懷里增添姿色的小白兔。這是我住進外婆家，那片富人區(qū)之后，才弄明白的事。
因此，貓?zhí)フf我算是他認識的第一個住在富人區(qū)的來他那里看貓的女孩子，可惜的是我未成年，是一個小姑娘。對他的話，我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他將我看做來自富人區(qū)的姑娘。從外婆家經(jīng)過西門橋和南門橋，再經(jīng)過一個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來他這里。從像沒煮熟的寬面條一樣的森白而索然無味的巷子到泥土混著砂石的街道，我看見很多人的人生飛黃騰達，很多人的人生辭不達意。
貓?zhí)ξ艺f：“人生百態(tài)是一組殘酷的超越我理解能力的組合。”我斜著眼睛偷偷地看他，想象著他用盡全身力氣將自己扭曲成一個奇特的組合，一個正方形，這個正方形的名字叫人生百態(tài)?！斑@個世界對一些人來說是一點也不殘酷的?！彼又f，“反而像天堂，在你眼里世界應該就像是溫柔的天堂，在所有的富人眼里世界都是天堂，在富人的孩子們眼里世界也是天堂，是漂移在旋轉(zhuǎn)木馬上的彩色的天堂。”
媽媽死了之后，宋朝對我說：“我們住在一起吧?！蔽衣爮乃脑挘覀兙屠^續(xù)住在媽媽留下來的那幢破舊的居民樓的最頂層的兩室一廳里面。
他在廚房里為我做晚飯，火苗像母牛用紅舌舔牛犢一樣一下一下地舔著鍋底，面條下進鍋，水還沒溢出鍋蓋之前，他對我說：“以后我們住在一起吧?！币虼耍腋嬖V自己，我要跟這個男人住在一起了。他算我的什么，繼父？朋友？我的收養(yǎng)人？理不清，也不想理。反正他是我媽媽的情人，這一條是清楚的。我媽媽死了，他每天小心翼翼，無限愛戀地開始收拾我媽媽留下的那些小說、散文詩、油畫、藝術(shù)品、筆記本電腦，以及這個家里其它所有的東西。
后來我被外婆接到了外婆的家里，我相信宋朝會來找我。因為他收拾了我媽媽留下的所有的東西，而我也是我媽媽留下來。我是如此地相信有一天傍晚我坐在朝向巷口的陽臺上會看見他朝巷子走來，沉默堅定，他看著我的時候我會對他微笑，然后告訴他說：“我還是愿意跟你住在一起，因為你那里有我媽媽所有的舊物?！?/p>
就這樣我一個人每天傍晚的時候獨坐在陽臺上等待，等待著這個巨大的驚喜像夕陽落山那樣，落下來，余輝也跟著落下來，落到山的另一邊，到更加遙遠的地方，變成耀眼的、紅彤彤的、載著無限希望的朝陽。
過完夏天，漫天黃葉飄飛的時候，我在去貓?zhí)サ牡赇仌r偶然在西門橋頭的一家油畫店看見了我媽媽的油畫，我無比思念、欣喜若狂地進店鋪觀察，想看清楚這一副畫到底可以賣多少錢，但讓我意外的是，我發(fā)現(xiàn)油畫上面的署名竟是宋朝。宋朝，這個莫名其妙闖入我們母女生活的，別有用心的騙子，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將自己的名字像鬼畫符一樣覆蓋在我媽媽的名字之上，將我媽媽夜以繼日、廢寢忘食畫出來的畫，變成了他的。這個不要臉的、卑鄙無恥的騙子。
我這樣罵著，并低頭將貓糧裝進黑色大塑料袋子。貓?zhí)ξ艺f：“你不必如此生氣，因為謊言與愛情總是如影隨形一起出現(xiàn)的。”我沒有領(lǐng)會他話里的意思，我說：“所有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都是給喜歡它的人觀賞參考的，N年之后人們提起它的時候，就會說它是某時某地由某人創(chuàng)作的，但某人是怎樣的，是圓是扁是高是矮誰理會?！弊屓藲鈶嵉牡胤骄驮谶@里，人們看著我媽媽作的畫，卻驢頭不對馬嘴地說，看，這是宋朝的畫。宋朝不是我媽媽，但這畫是我媽媽的。這是多尷尬的一件事。任何一件事，若是出了錯都是很尷尬的。
卑鄙的宋朝，他將我的媽媽間接的，被動地變成了笑料百出的人物。在宋朝出現(xiàn)之前，我跟我媽媽住在一起，我和她相依為命，我媽媽從很早以前就開始寫小說，寫散文詩，還畫油畫，這一切使她窮困潦倒，心力憔悴，后來我媽媽心臟開始發(fā)痛，越來越痛，沒錢看醫(yī)生，最后被活活痛死。媽媽死后，我沒有哭，我總結(jié)出：藝術(shù)創(chuàng)作就是將別人的傷痛，將整個世界的傷痛放在自己心上，不斷摧毀自己。
藝術(shù)就是承擔痛苦。或者可以說藝術(shù)在追求自我的同時在諷刺追求自我，放在產(chǎn)生痛苦的層面來說，這兩者并不矛盾。因此，我們這些只是泛泛而活并不追求藝術(shù)的人，因為沒心沒肺自然感覺不到痛苦，自然長命百歲，在漫長的歲月里面不斷地進行新陳代謝，不斷地消耗能源，將所有的物質(zhì)都分解成大便和小便。然后整個世界都在大小便中張牙舞爪地腐爛著發(fā)出酸臭。
從我外婆家往貓?zhí)サ牡赇佔叩臅r候我滿腦子想的都是讓人產(chǎn)生痛苦的藝術(shù)。想到我若是像我媽媽一樣的生活，我最后也一定會被痛苦折磨而死，我不想痛苦，只想長命百歲。我之所以想長命百歲，是因為我走過西門橋，走過南門橋，穿過十字路口，看見無數(shù)店鋪里的無數(shù)活著的人，深深地驚嘆他們不明所以的快樂，他們無論窮富，都比我媽媽快樂。
這很奇怪，親身經(jīng)歷一個事件和事后回顧一個事件，非常不同。記憶中，我看見無數(shù)店鋪里的無數(shù)活著且沒有痛苦的人，中午陽光燦爛的時候他們生活達到頂峰。我從他們中間吊兒郎當?shù)卮┻^，自然無法看出它深層的規(guī)律，它在那一刻對我來說是雜亂無章的，是人們偶然隨機發(fā)出動作的各個瞬間。只有在事后，在回顧的時候，才能找出頭緒。它們是菲爾多西筆下的感性的女人們，是詩人魯米的神秘主義詩，是我媽媽的小說、散文詩和油畫。
最重要的事是這里面還有讓人完全猜不透所蹤的騙子，就像宋朝，他不僅欺騙我媽媽的感情還盜走那些承擔了無數(shù)痛苦的東西。事情是這樣的，在我和媽媽寂靜的生活里，突然新加進來一個人，他風華正茂，姿態(tài)優(yōu)雅，抱著大束鮮花走了進來。我第一眼就不喜歡他。他身材苗條，脖子修長，個子也不矮，皮帶緊緊勒在腰間，細細的腰身像極了穿了黑色緊身衣的嘯天犬。他的眼睛令我深刻，盯著物品看的時候閃閃發(fā)亮。他說：“嗨，你們好，我叫宋朝?！遍_始我并不以為意，因為還有很多陌生人也是如此，他們會主動找上門，說他們是我媽媽的忠實粉絲。令我意外的是不久他成了我媽媽的情人。雖然我不喜歡，但也每天裝模作樣，裝作完全不在乎。
一個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背著書包，從貓?zhí)サ赇侀T口經(jīng)過的時候，書包里的本子、課本和鉛筆盒隨著走路的步子有節(jié)奏地發(fā)出啪嗒啪嗒的響聲，貓?zhí)ミ叴蛄恐莻€孩子邊問我：“你跟她一般大，你為什么不去學校讀書？”
他說：“無論怎么說你這個年紀正是讀書學習知識學習社會規(guī)范的年紀，我從沒有見過你去學校?！彼?，然后又說：“你們家來了一個不速之客，他不請自來，但這與你不去學校讀書沒有任何關(guān)系?！?/p>
他用一種輕描淡寫的語氣說：“你應該去學校好好學習。”
我抬起頭看著高大的貓?zhí)?，直到頭仰得脖酸目痛，眼淚流了出來。我該怎么跟他說清楚我沒有去學校讀書這件的事，我想，首先，我應該告訴他，我已經(jīng)被學校開除的這件事。
我因某種說起來很麻煩的原因已被學校開除一年有余，對此我深感羞隗。我跟所有的學生一樣對未來的生活有著浪漫的幻想，像月亮無論是圓月還是玄月那樣緩慢地向中天爬升，渴望將來過上幸福的生活。只是這個美夢實現(xiàn)的途徑已經(jīng)被我自己堵死了。被學校開除之后我也沒有再去任何其它學校里面讀書。我?guī)缀跻殉蔀榕R潭古鎮(zhèn)上有名的無所事事者了。
我媽媽死了之后，我被我外婆迫不及待地接到外婆的家里了，這件事我也剛才說過。現(xiàn)在我要說的是我的外公，他看著我滿臉是笑，我那財大氣粗為人直爽仗義或者說舉重若輕遇事波瀾不驚的外公，滿臉是笑地安慰我說：“沒關(guān)系你若想繼續(xù)讀書，我?guī)湍懵?lián)系更好的、更時髦的、更流行的學校?！彼@樣安慰我是因為我是他的外孫，是他那個曾用早熟的散文詩讓他吃了一驚的女兒生養(yǎng)的女兒，他的那個女兒，已經(jīng)死去的那個女兒一直很叛逆，一直拒絕父母的信仰和生活方式，她做事從來不會半途而廢，她讀書成績最優(yōu)異，畢業(yè)之后最叛逆。
那是一個烈日璀璨的夏天，雖然這樣形容我媽媽去世的那個陰雨綿綿的季節(jié)很不恰當。但那天的確陽光普照，我躲在我外公外婆不會注意我、但我能聽見他們談話的地方。他們說得很小聲，我只聽到，他們說我的媽媽讀書時成績最優(yōu)異，畢業(yè)之后最叛逆。而這一切除了讓他們痛苦之外，再沒有任何好處。
所以我斷定，我的外公并不是真的愿意幫我聯(lián)系更好的學校，讓我去更好的學校讀書，他更愿意讓我半途而廢。貓?zhí)ビ謫栁遥骸澳闶歉蝗藚^(qū)里的孩子，所以你可以不用那么費力讀書是嗎？”
對此我不想解釋什么，因為最近半年我的確是住在富人區(qū)。導致這一切的不僅是血緣，更是風俗和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問題。
直到貓?zhí)ソㄗh我拿一些高檔的貓糧回去給我的貓吃時，我才說：“我不會拿你這么昂貴的貓糧回去的?！蔽覍λf，“我是沒有長大的孩子，身上一分錢都沒有?！蔽覍⑺械目诖^來給他看，而貓?zhí)ビ靡苫蟮难凵裢?，說：“不應該啊，富人區(qū)里的孩子不應該沒有錢的啊?！?/p>
我眼睛盯著貓糧，避開貓?zhí)サ哪抗猓f：“實質(zhì)上我并不是富人區(qū)里的孩子。”起初在他誤認為我是富人區(qū)的孩子時，我不做解釋，是為了掩蓋我內(nèi)心的恐懼和虛弱。
“那是為什么？”貓?zhí)ミ@樣問我：“那是為什么，你的外公外婆是富人區(qū)里的人，你媽媽自然也是了，難道你的父親不是?！?/p>
我不知道怎么跟貓?zhí)ソ忉屒宄@一切，想了半天之后，我就從我媽媽生下我說起。我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我像一只草履蟲一樣來勢洶涌，身不由己的從我媽媽的身體里面分裂出來。臨潭古鎮(zhèn)的所有人都不歡迎我，因為他們不知道媽媽是何時結(jié)婚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懷孕的，更要命的是從我的臉上也看不出另一個人的輪廓特征，連我的外婆都是不歡迎我的，守舊派對于一個未婚生子的女人連帶她的嬰兒地反感既是集體的，又是個人的。我的媽媽被我外婆從家里面趕了出來，這也就是我外婆家那么富有，而我媽媽窮得連病都看不起只能活活痛死的原因。
我因為媽媽的堅持而獲得了生命，又因為媽媽的絕口不提活得成了一個既不像富人又不像窮人的一個矛盾的生活出了錯的人。
我必須得承認我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女孩子。對于我媽媽的去世，我想努力地找一些悲傷的情緒，然后哭出來，但是它們卻像出埃及記那樣越過紅海，早已經(jīng)到達西奈的曠野。于是我只能坐在廣大到相忘的空地上，雙眼空空地看著前方。
貓?zhí)コ聊艘粫?，然后說：“其實有時候，你不用這樣的，當你失去親人想要痛哭的時候就應該放聲痛哭，而不是裝作沒心沒肺的樣子，你應該像所有正常人一樣，因為悲傷而痛痛快快地放聲大哭。當你貧窮的時候你就老老實實地做一個真實快樂的窮人，而不是裝作富人的樣子，讓自己活得笑料百出?！?/p>
是的，我以前是個真實的窮人的時候，我的媽媽還活著，盡管我媽媽的脾氣不可捉摸，但我依然過得那樣的無知而快樂。漫長的時光看起來像是沒有盡頭，每當門鈴響起的時候，就有陌生的人帶來陌生的煥發(fā)著光彩的人間瑣事。我臉孔消瘦明朗的媽媽有時候因為陌生人的出現(xiàn)而氣惱，而激動或者無動于衷。她用修長的手指溫情地撫摸著我的笑臉，非常有耐心地說：“你根本想象不到這些人里面有多少是騙子?！蔽揖锲鹱齑秸f：“那你為什么還要讓他們進來，要和他們聊一聊熟人的八卦。”我媽媽帶著若有所思的表情說：“因為大家都是窮人，八卦是屬于窮人之間的不費任何功夫的快樂，而我則可以從這些快樂里面提煉出最真誠的藝術(shù)?！?/p>
那天從貓?zhí)サ牡赇伬锘氐酵馄偶抑?，我便每天都低著頭，無比專注地看一堆講苦難、講寂寞、講痛苦的書，想要借此忽略那些與窮人和富人有關(guān)的理論，那些使我笑料百出的錯誤。我十分想念灰暗的居民樓最頂層我媽媽的破舊的兩室一廳，那些半死不活的植物，堆滿沾滿咖啡漬的各類報紙和雜志的客廳一角，白墻上我用媽媽作畫的顏料涂鴉的那些被我稱之為理想和未來的東西。
為了這些，為了我的快樂，最終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我要回到媽媽的那破舊的兩室一廳里去住，盡管那里有著腥臭的喧嘩和斑斑的霉斑。我外婆用手絹擦眼睛，看起來像在哭泣，她說：“你獨自去那里住，誰來照顧你，難道這就是我可憐的外孫幻想出來的未來嗎？”
當我和我的外婆談?wù)撨@件事的時候，我的貓守在外面的雨中，我想它的想法大概和我是一樣的。結(jié)果那一天就那樣平靜地過去了，我并沒能如愿搬回去住。
我繼續(xù)住在我外婆的家里，過著所有的富人所過的天真爛漫的生活，每天依然坐在朝向巷口的陽臺上，等待著宋朝的出現(xiàn)。我迷戀上了這種等待，但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我因為一些說不清的原因并不想讓人知道宋朝是我媽媽的情人。我想人的成長，無非是看待事物的眼光在發(fā)生變化，在這個變化的過程中也不斷地有很多不想說的小秘密產(chǎn)生，無論怎樣，幻象以及妄想無處不在。當人認清自我局限的時候，一種說不清楚的苦悶就會枝節(jié)盤錯扎下根基。
我終于還是瞞著外婆去了我媽媽的住處，當然這是白天的事，我的外婆大概以為我是出去玩兒了。
我看見了我媽媽的房間已經(jīng)被宋朝徹底搬空，里面除了白墻，除了我在白墻上涂鴉的那些理想與未來之外，什么都沒有，甚至連塊抹布都沒有。我什么都沒有找到，我媽媽死了，宋朝攜帶著我媽媽的舊物消失了。我在外婆的家里，一個陽光透過彩色的玻璃門投射出七彩的光的富人區(qū)里沒日沒夜地生活，坐在朝向巷口的陽臺上，等待著清楚的幻象和妄想。而在這一切的背后，有一件無法挽回的事情正在發(fā)生，并將不可抑制地繼續(xù)發(fā)展下去。
后來我在西門橋頭的店鋪里看見我媽媽的被涂改了名字的油畫，又在另一個店鋪里的看見我媽媽小說和散文詩也被印刻出來賣，封面上也是宋朝的名字，作者是宋朝?？粗@樣的事發(fā)生，我除了感到荒誕之外一丁點辦法都沒有。每天早晨醒來洗過臉，梳過頭之后，安靜地坐在陽臺上等待，我一定要等宋朝出現(xiàn)，他至少應該給我一個說法。
貓?zhí)フf他也喜歡那些店鋪里的新印刻出來賣的小說和散文詩。在他還沒長大的年代里是沒有這樣的閑書的，每天所能看的只有90年代初期的港片，色彩像是褪了色的老照片。那時候他有很多同學，全都圍在一起看港片，這些同學有像他一樣不愛說話的，也有性格生辣活潑，急功近利，隨著外界風吹草動，做出迅速反應，將通行法則了然于心的。所以很多人長大以后的人生軌跡都是不同的。但是，貓?zhí)フf了但是，他說：“但是所有人都喜歡小說和散文詩的心情是一樣的?！?/p>
我一邊時刻等待著宋朝的出現(xiàn)，一邊跟貓?zhí)フf：“你相信嗎？那些署名是宋朝的東西都出自我媽媽之手，我媽媽的東西被宋朝給盜了?！必?zhí)フf：“相信，從我第一次翻開那些書我就知道了，但我只是一個讀者，我想我只扮演好讀者的角色就可以了。”
直到我的貓雙眼通紅，眼淚翻滾，我抱著它出現(xiàn)在貓?zhí)サ牡昀锏臅r候。貓?zhí)ハ褚粋€失了戀的悲傷者一樣看著我的貓。他問我：“你跟這只貓的主人是什么關(guān)系？”我驕傲地說：“這只貓之前是我媽媽的，現(xiàn)在它歸我所有，是我的貓?！必?zhí)フf：“你的媽媽是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至少在我眼里，她是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她之前常抱這只貓來我的店里，我是知道的，我非常喜歡她。”
貓?zhí)フf每個泛泛而生的人都會有一個自己喜歡的藝術(shù)家，可以通過藝術(shù)家的作品消減自身的不自知的痛苦。他一邊低頭用儀器檢查著我的貓的眼睛一邊聒噪地說個不停。我在他的店里，望著低頭工作的他沉默著，說過這樣的話的人太多，以至于我早已將此類語言看成了空洞的謬論。
與此同時，貓?zhí)シ旁诓ＡР鑾咨系碾娨暲锩娉霈F(xiàn)了宋朝講話的畫面，他洋洋得意地對著話筒在講一些似是而非、模棱兩可的理論。接著主持人問他：“宋朝先生人們說你寫那么多犀利的諷刺作品，是為批評臨潭古鎮(zhèn)的偽善以及貧富分化，是這樣嗎？”看著宋朝又對著話筒體面的、張揚跋扈地胡講亂講，我真的生氣極了，他完全謬解了我媽媽的那些思想，那些藝術(shù)靈感。我真的很想撲上前去，狠狠地扇他幾個耳光，吐口水在他的臉上，然后再撕開他卑鄙虛偽的面具。
而貓?zhí)ヒ恢编┼┎恍莸卦诟艺f話，他抬起頭看著我的沉默和面無表情，問道：“你怎么了？”我說：“電視上的那個人就是宋朝，那個卑鄙的盜竊者?！贝藭r我是如此地怨恨宋朝欺騙了我媽媽還有我，我想我媽媽生下我，沒有別的，只希望我能夠延長她的影子。我生命的光源滋生于我的媽媽，這光源作為參照映射在我的身上，對照呈現(xiàn)出輪廓清晰的自我。這讓我莫名地欣慰。我媽媽才是那些偉大藝術(shù)品的真正的創(chuàng)作者，有時我甚至懷疑我媽媽就是被她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活活折磨死的。
我正在思考一個人是否能夠既可以忠實于激進的理想，又不依附于毀滅性的極端的意識形態(tài)的時候?？匆姙M陽光的街道上，貓?zhí)ヌ嶂淮迂埣Z，一把一把地分放在排排蹲坐在他面前的那些無人收養(yǎng)的病貓面前，所有的病貓都笑靨如花。他說：“收養(yǎng)這么多的沒人要的貓，以后即使沒有親人在身邊，也不會過于孤單。”這一幕讓我開始羨慕貓?zhí)サ纳屏己椭汩L樂。我對生活失去興趣，百無聊賴時，便常常獨自穿過長街來貓?zhí)サ牡昀?，看湛亮云天山影下安然的看貓人和他的貓，自由的，愉悅的，坦然的?/p>
但我永遠不可能像貓?zhí)ミ@樣知足常樂地生活下去。雖然我嘴上沒說什么，但心里從沒有放棄過等待宋朝出現(xiàn)。我成長的能量全來自我的脾氣不可捉摸的媽媽，它常常像大風一樣從我的胸腔和軀體里面穿透而過。每次我都能意識到身體每一處結(jié)構(gòu)都在使出力量與之回應，如同一種寓意暗示，注定需要付出如同我媽媽創(chuàng)作藝術(shù)時一樣多的力氣，不然生命一定會比這一刻更灰暗。
我想貓?zhí)ナ遣粫靼孜业倪@些想法的，我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要走，只聽見他說：“如果你想為你媽媽做點什么，那我是愿意幫你的?！?/p>
“我只想等宋朝出現(xiàn)?！?/p>
“你相信我，他是不會再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的?！?/p>
“你為什么要幫我？”我驚訝地翹起了眉毛，索性繼續(xù)站在那兒，瞪大眼睛看著他。
他微微聳了聳肩膀，說：“我看港片的時候，是在1997年之前，香港還沒有回歸，祖國大好河山還沒有統(tǒng)一。但我閱讀那些高雅的散文詩和小說的時候，你的媽媽已經(jīng)死了，出了差錯的事任何時候都應該盡力將它修正過來?！?/p>
出了差錯的事任何時候都應該盡力將它修正過來與我所認為的任何一件事，若是出了錯都是很尷尬的是一致的，于是我們成了某種思想上的同盟，成了盟友。
我們在無人的黑夜里悄悄地進行調(diào)查，這樣的調(diào)查從一開始含糊不清，所以查出來的真相也支離破碎。
我們共同的敵人是宋朝，他因為起步早，所以發(fā)展迅速。他從賣掉我媽媽的東西起步，以千變?nèi)f化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建立起以藝術(shù)為名的龐大網(wǎng)絡(luò)，并一夜之間登上了古鎮(zhèn)的藝術(shù)舞臺。他所折射出的偉大藝術(shù)家的形象，奪人眼球、超凡脫俗。他站在以我媽媽的油畫所作的巨大海報前面，完美地濃縮了這一形象。
很快，古鎮(zhèn)的各大媒體和各色各樣的古鎮(zhèn)上的人——普通民眾、存在主義者甚至深居簡出、離群索居的藝術(shù)家——都來到宋朝的面前。他們有的是為了向藝術(shù)致敬，有的是為了滿足好奇，有的則是為了近距離打量一下突然冒出來的極具潛力，極受歡迎的名叫宋朝的藝術(shù)家。大街上一片混亂，唯一能夠維持秩序的力量就是當時已經(jīng)分崩離析的警察——部分警察也已脫掉警服混在人群中觀望宋朝，警察局的大門也早已被成千上萬的被藝術(shù)沖昏頭腦的普通民眾所堵死。
那天我被人擠得暈頭轉(zhuǎn)向，然后頭重腳輕地去我媽媽的破舊的兩室一廳里面，沉默地站著，但依然能聽見那些為宋朝而響起的鏗鏘的音樂和高亢的呼喊聲。后來我想到我的朋友貓?zhí)?，我們達成同盟一起出現(xiàn)，然后被人群擠散。我想他可能是回了他的店鋪，他只有那么一個地方可去。我得去找他，跟他商量下一步該怎么辦。目前看來在這件事上我和他注定得支離顛沛，需要付出更多勇氣。
我經(jīng)過南門橋到西門橋的那段距離的時候，專門走進去賣書賣字畫的那家店。是一間狹長的屋子，屋子深處一片朦朧。四面墻壁上都靠著高達天花板的書架。書架上塞滿了大大小小、五花八門的書。地桌上也放著一摞摞書，堆得像山一樣。屋子盡頭一人高的書桌上可以看到燈光，光圈一圈圈變大然后慢慢消失。書店老板就坐在那里，他看見我，說：“你要么進來要么走遠一點，你站在門口堵著陽光，我的書會感冒的?！蔽液芟肓R他神經(jīng)病，但我忍住了，他是店老板，我只有來他這里才能看到我媽媽的被宋朝盜去的那些藝術(shù)品。我走進店里面讀了非常多非常多的世紀之交的諷刺詩，來表達我對這個世界的諷刺。
貓?zhí)フf：“宋朝來找過我，讓我不要多事，不然他會讓我臭名昭著，活不下去?！蔽覜]有對他說什么，只是看著他，就像看遠處連綿深邃的藍霧繚繞的雪山。
他笑了笑，我看到了雪山頂上的一抹彩虹。
然后天黑了，我便起身回到我外婆家。晚餐的時候，大家竟然討論的是貓?zhí)ズ退纬Ｎ以陔娨暀C前，看著媒體對宋朝所做的荒誕評價發(fā)笑，笑著笑著便抿緊了唇，無法不自問一聲：“這真的可笑嗎？”外婆家的那些我所不認識的親戚溫和而堅定地說：“人們足夠明智的話，一定會支持宋朝，他是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也是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小說家，我們都必須團結(jié)起來支持他?！?/p>
我有點想念跟我媽媽在一起時的生活，雖然貧窮但真實而快樂。我試圖想給這些我不認識的親戚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但他們只將我看做一個古怪的、異想天開的、滿嘴跑火車的孩子。在他們眼里卑鄙愚蠢自私的宋朝，是已經(jīng)消失了三百多年的堂吉訶德，是來自拉曼查的騎士，是不顧全世界的嘲笑帶上忠誠的仆人踏上追夢之路的人，當然這些忠誠的仆人自然也包括我不認識的這些親戚。
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我的媽媽還有富人區(qū)里的很多很多孩子能夠特立獨行追求自我甚至桀驁不馴離經(jīng)叛道是因為有巨大的財富和背景在做支撐。而像我這樣的，貧窮媽媽生養(yǎng)的貧窮女兒，即使想將簡單的錯誤修正過來，都不會有人相信我。他們用輕蔑的目光看著我，出門的時候輕聲罵我：這個傻逼。
我只好再去貓?zhí)サ牡昀餆o所事事地坐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講話。然后看他提著一袋子貓糧，在灑滿陽光的街道上一把一把地分放在排排蹲坐在他面前的那些無人收養(yǎng)的病貓面前，所有的病貓都笑靨如花。
我已經(jīng)泄氣了，但貓?zhí)サ难壑幸廊皇遣幌绲墓砹辽癫?，他說：“其實，你現(xiàn)在不必急著給人們做解釋，修正錯誤要從源頭開始，比如讓宋朝承認他竊取了你媽媽的心血?！蔽覇査骸澳銥槭裁匆欢ㄒ獛臀倚拚@個錯誤，我想不這樣做也是可以的。”因為我已經(jīng)開始猶豫想要退縮。他說：“只是想為這不易的世界增添些許光明些許真誠些許善意?！?/p>
貓?zhí)サ母赣H智障，他的母親跟他父親結(jié)婚三個月后就生下了他，他沒有見過他的父親，但他的祖母說他依然是他父親的兒子。之后他的祖母也死了，他和他的母親在東城角前面店鋪后面庭院的這一隅艱難地活著。他的母親告訴他世人都會抱怨社會不公詛咒邪惡與黑暗，然而，僅僅祈禱光明降臨是遠遠不夠的，倒不如親自點燃一盞燈，去做光明的創(chuàng)造者，即便微弱也足以照亮一方。所以他就開始收留很多的流浪貓。
貓?zhí)壑哪赣H，卻像我不知道他的過去一樣，他對他母親的過去也一無所知。他常常像任何一個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英雄一樣忍辱負重地將拳頭化作青銅劍保護著他的母親。
貓?zhí)サ哪赣H一直住在店鋪后面的庭院里，她是一個和善的女人，有溫暖的微笑。她雖極少露面，但她才是整個故事中的關(guān)鍵人物，她的出現(xiàn)充滿戲劇和某種震撼：剛出場時她是教會貓?zhí)フ嫔泼赖膫ゴ竽赣H，直到故事發(fā)展到現(xiàn)在，她變成了一個沒有尊嚴的，只懷孕三個月就生下孩子的女人。她在花季少女的時候因為愚蠢的愛情而懷孕，七個月之后腹部隆起、無法遮掩，為了在三個月后合情合理地生下孩子而嫁給了一個快要死去的智障。
關(guān)鍵人物的故事就是這樣，光明剛被注入心里然后被瞬間抽離，極端的惡與丑直接且徹底地撕碎極端的善和美。
貓?zhí)ナ峭耆恢勒嫦嗟牟豢删人幍睦硐胫髁x者，他認為他被稱為貓?zhí)?，也只是他母親婚后懷胎三月就生下了他，就像《圣經(jīng)》里面瑪利亞沒有結(jié)婚就能生下孩子一樣，沒有什么不可能。有生之年這個女人雖一直處在無法擺脫的泥潭中，但在她兒子的保護下也可以昏昏沉沉度過一生。但是后來由于她的兒子因為我或者我的媽媽而卷入宋朝的“藝術(shù)事件”中，宋朝告知貓?zhí)ナ虑榈恼嫦啵⒁源艘獟端?。原本從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有多么悲慘的貓?zhí)?，原本堅信善良與美好可以戰(zhàn)勝一切的貓?zhí)?，發(fā)現(xiàn)他的母親一直在欺騙他，欺騙他用初生嬰兒般的純潔靈魂去擁抱這個骯臟的世界，他的母親一直用一個真善美的堅硬外殼包裹著他，讓他像一個智障一樣，笑料百出地跟很多貓生活在一起。
當然這一切，在我知道之前，全古鎮(zhèn)的人都知道，人們只是假裝不知道或者假裝已經(jīng)遺忘，直到卑鄙下流無所不用其極的宋朝將這一切再翻出來，再拋撒給人們的時候，它又再一次變成了全鎮(zhèn)的談資。
我很擔心地問貓?zhí)ィ?/p>
“那你自己身上的錯誤怎么辦呢？需要修正它嗎？”
貓?zhí)]有回答我，他低著頭倔強地在街道上行走，像鎮(zhèn)上其他沒有父親的或者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的人一樣，思想端正又沉默隱忍，任由強烈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
他說：“我想跟你講一下我現(xiàn)在的立場。我在冬日里從大坡橋走到南門橋，走完整條塵土飛揚的街道，覺得自己像一只貓一樣堅強，身體輕柔，還會縮骨功用來逃避人們的眼光，所以沒有什么可以打倒我，我必須讓你知道，錯誤跟錯誤是不一樣的，有些錯誤的發(fā)生就像是上帝咬過的蘋果一樣?！?/p>
我繼續(xù)不死心地問他：“你身上的錯誤需要修正它嗎？”
“上帝咬過的蘋果是很特別的，不會輕易被人群和集體的概念暴力所能摧毀?！彼伎剂税胩?，這樣回答我。
于是，我們每天依然在一起商量著我們的計劃。
但是，最終，我們的計劃還沒有實施之前，宋朝又在電視上跟人們發(fā)誓，在人們還沒過上幸福生活之前，他不會再畫一幅畫，再寫一個字。然后他在電視的另一檔節(jié)目上開始在教滿臉渴望的學生調(diào)制莫洛托夫雞尾酒。無論我怎么憤怒，怎樣歇斯底里地告訴人們真相，都沒有用，宋朝的花里胡哨的行為已經(jīng)徹底遮蓋了所有的事實，人們只相信他們愿意相信的。
我從小在我媽媽身邊長大，我深深明白她的孤獨，孤獨的人善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孤獨的人絕不會耀武揚威地上電視節(jié)目教滿臉渴望的學生調(diào)制莫洛托夫雞尾酒。
后來，當我實在忍不住說了一句貶損宋朝的話時，我外婆勸我：“別說這樣的話，我的親戚跟我說，有個女人中傷他，結(jié)果一只狗從垃圾堆跳出來狠狠地咬了她的大腿，很快她就死了。他不是普通的藝術(shù)家，他是能夠承擔痛苦的藝術(shù)家，能夠承擔的藝術(shù)家，則是可以與神直接溝通的藝術(shù)家，反抗這樣的藝術(shù)家就是反抗神。反抗神，就是褻瀆神靈?！?/p>
我從不明真相的人們身邊走過，渾身發(fā)抖，我問貓?zhí)ィ骸叭藗優(yōu)槭裁磿@樣？”貓?zhí)フf：“因為所有的藝術(shù)都曾給古鎮(zhèn)帶來過無數(shù)的改變。在無數(shù)個過去和無數(shù)個未來里面，人們將自己的痛苦交給最偉大的藝術(shù)家，并自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p>
宋朝好像要將所有的花里胡哨進行到底，他開始在每一篇散文詩的后記里面描述他對一個女人的愛情種子如何在一段不真實的日子里發(fā)芽開花，他寫下的這些事我從不知道，我媽媽活著的時候我從沒見過這些事有發(fā)生。
知道一切真相的我，憤怒地想要和宋朝徹底決裂。我義正辭嚴地悉數(shù)宋朝的卑鄙行為。人們輕蔑地看著我說，我只好無精打采，每天像一個吃了敗仗的士兵一樣從大坡橋向南門橋游蕩，經(jīng)過西門的橋的時候，去書店讀幾行諷刺詩，大聲地諷刺一下這個世界，我不想再那么麻煩地跟他們講宋朝做過什么，他們不想聽，更不會相信。
但這明顯讓我更窩火。我開始胡思亂想。早晨我總是在疲倦中醒來，因為白天刻意回避的那些事，都在夜里的夢境中上演了。這種絕望的處境再次提醒我，這個世界根本沒有黑白，沒有真假對錯，人們認為它是什么它便是什么。
在一個灰蒙蒙的、寒冷的，我放棄坐在陽臺上等宋朝來找我的一個早晨，我外婆家的門鈴響起，幾分鐘后，宋朝走進來了。掛在門上的一串鍍鋅小鈴鐺叮叮咚咚地響著，好久停不下來。宋朝眼睛睜得很大，腰間依然勒著那條緊緊的腰帶。在客廳里，他撞見了我。當時我手里正拿著一本書，正懶散地朝臥室走去。宋朝像沒事人一樣跟我說：“外面在下雪。”我從七彩的玻璃窗看出去，雪花正順著雕刻著花紋的柱子往下淌，我還看到巷子口的一堵被雪淋得斑斑駁駁的墻。
我說：“那又怎樣？”
他說：“你干嘛要跟貓?zhí)ツ菢拥娜藬嚭驮谝黄穑銒寢尩哪切〇|西是屬于窮人的，而貓?zhí)ツ菢拥娜诉B窮人都算不上，他連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都不知道，他是生活在最低層的人。而你現(xiàn)在是富人，你住在富人區(qū)大半年，你難道沒有看清楚整個世界都時興大驚小怪地圍著富人轉(zhuǎn)嗎？”宋朝說這些的時候，我想到的是貓?zhí)ッ刻煳关埖哪菞l灑滿陽光的街道，那些干燥溫暖與世無爭的陽光。
客廳里暖融融的，只見宋朝摸了發(fā)油的烏黑閃亮的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臉上，他的大衣被融化的雪水濕透，滴著水，肩上挎著一個帆布包。他的臉色有點蒼白，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祈求到：“請給我一個機會，你是唯一一個知道所有真相的人，只要你緘口不提，我就可以繼續(xù)以一個藝術(shù)家的身份在古鎮(zhèn)上生活，生而為人，大家都不容易，請你看在我曾經(jīng)給你做過飯的面子上，放我一馬。”當宋朝在我面前一層層剝開自己的內(nèi)心哭著祈求讓我看清他時，我卻如何都看不清。
我說：“知道真相的還有貓?zhí)??！蔽蚁霟o論怎樣，貓?zhí)ヒ苍S才是古鎮(zhèn)上最清醒、最善良真實的人。
宋朝說：“我不怕他，我怕的是你，你的媽媽在深夜的孤獨中寫那些散文詩，那些小說，畫那些畫的時候，你是清醒的，是見證人。”
事情發(fā)展到這里便告了一段落，我每天都在要不要放宋朝一馬的決定中猶豫徘徊。
春天的時候，人們?yōu)榱讼騻ゴ蟮乃囆g(shù)家宋朝示好，聽他號召，開始驅(qū)逐生父不詳、血脈不清的貓?zhí)ァＸ執(zhí)ニ奶幎悴?，最終在春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匆忙帶著自己的臉上掛滿淚水的母親逃離古鎮(zhèn)，廚房里洗了一半的大米還留在濾鍋里。最好的看貓的人消失了，波斯貓、柴郡貓、很多貓全都變成了失去主人的野貓，再沒有合格的貓糧和燦爛陽光下喂貓的人。
有時候我想，貓?zhí)ナ欠裾娴挠懈艺f過他母親結(jié)婚三個月之后生下他的這件事，可能這完全出自我的想象，甚至連整個臨潭古鎮(zhèn)都出自我的想象。但是這個故事，卻潛移默化地徹底改變了我對貓?zhí)サ目捶?。我懷著無比悲哀的心情想著這些，想著我媽媽的靈魂因為我最后的懶散退縮、猶豫徘徊而繼續(xù)被人們誤解。但我又想到人們因為接受學校的教育，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所有的一切都是物質(zhì)，也就無所謂靈魂不靈魂的了，死了就是徹底地消失了。
我再一次經(jīng)過西門橋，經(jīng)過南門橋，穿過十字路口，看不見貓?zhí)サ牡赇仌r，我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懦弱，此時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這樣一個不合理而且過于殘忍的結(jié)局，這本來可以成為一個理想主義者長存的美好結(jié)尾。
凡是為人間不公而戰(zhàn)，為真善美而作的都是真正的勇士。貓?zhí)ナ?，我以為我自己也是。后來我才想明白，我跟貓?zhí)ヒ恢碌氖?，我們都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不一致的是，貓?zhí)ナ亲詈玫淖钌屏嫉目簇埲耍抑皇且粋€因為血緣而像老鼠一樣能夠深深潛伏在富人區(qū)里的猶豫徘徊的家伙。
貓?zhí)ハе螅纬瘜ξ业膽B(tài)度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變，我能夠天天看到他，或者說他再也沒有刻意避開我，而是在人群里高聲地嘲笑我：“你們來看，這就是那個從富人區(qū)里面被趕出來的離經(jīng)叛道的女人生的孩子，她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誰也不知道她的父親是誰?！蔽抑牢疫t早會遭受這樣的羞辱，我平息自己無法平息的憤怒，深呼吸，然后瞪著宋朝說：“這樣好玩兒嗎，你忘了掛在門上的那一串鍍鋅小鈴鐺是怎樣叮叮咚咚地響起的嗎？”
我發(fā)現(xiàn)我糟糕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宋朝扭動著嘯天犬一樣的身材，放聲大笑，然后走近我，手指括在我的耳朵上，低聲說：“現(xiàn)在你再做什么我都不怕你，原本我也是不怕你的，直到你找到一個固執(zhí)的看貓人做你的幫手時，我才心驚膽戰(zhàn)，寢食難安，但你這個愚蠢的家伙，哈哈哈哈，你這個愚蠢的家伙，現(xiàn)在在人們眼里我才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而你的媽媽頂多也只是從富人區(qū)被人驅(qū)趕出來的婊子?！?/p>
我一路淚流滿面，走回外婆家，抱著我的眼睛通紅，眼淚泛濫的貓沉沉地睡去，在夢中我見到了貓?zhí)?，他說：“你不要再哭，我并沒有離開臨潭古鎮(zhèn)，而是不能出現(xiàn)，因為黑暗太漫長，希望太渺茫?！?/p>
我說我明白我都明白，人生百態(tài)是一組殘酷的超越我理解能力的組合。是用盡全身力氣扭曲而成的一個奇特組合，一個正方形，這個正方形的名字叫人生百態(tài)。
責任編輯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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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顏
我的媽媽死了。她死了以后，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外婆接我到外婆的家里去住，一座街門大得嚇人的庭院，每個有太陽的早晨，陽光都會透過彩色的玻璃門灑進庭院投射出七彩的光，讓我想不明白的是我為什么會乖乖跟外婆來這里。
這里是人們口中的富人區(qū)，一條長長的巷子，光滑的路面上什么都沒有，像一條沒煮熟的寬面條一樣森白而索然無味。但，路兩邊的庭院全都色彩繽紛，滿目芬芳，其中任何一家都被另一家襯托得更加色彩繽紛，像專業(yè)藝術(shù)家的超乎尋常的畫布，閃閃發(fā)亮的窗戶、屋頂、煙囪、語言、文字、信仰……這里的任何東西都足以讓我打發(fā)大半個下午同樣索然無味的時間。
在這里，我做的最多就是每天傍晚坐在朝向巷口的陽臺上，邊閉著眼睛假裝曬太陽邊等我的貓回來找我，具體來說應該是我媽媽的貓，我媽媽死了這只貓就歸我了。它跟以前一樣，白天常常悄無聲息地跑出去，傍晚的時候又悄悄地踩著貓步爬上寂寞的墻頭，輕柔地跳進庭院，來到我的身邊。它是一只自由的貓。
它是一只自由的貓，這句話最早是我媽媽的情人宋朝說的。
最開始我很反對宋朝來找我媽媽。我問他：“你為什么要接二連三地來打擾我們母女二人的平靜生活。”他說：“我是你媽媽忠實的粉絲，我喜歡你的媽媽?！彼f他喜歡我的媽媽，對此我深信不疑。直到后來我的媽媽死了我才明白他原來是另有所圖。
太陽烈烈地照著，我的眼睛黯然酸楚，幾乎要流出眼淚。與此同時，我的腳邊溫柔綿軟，我發(fā)現(xiàn)我的貓早已來到了我的身旁，它眼睛通紅，眼淚泛濫。我想必須得抱它去讓一個叫貓?zhí)サ娜丝纯?。擁有這個名字的這個人說：“我叫貓?zhí)?，我母親結(jié)婚不到三個月就生下了我，我祖母說，我母親懷的是貓?zhí)?，從懷孕到成形再到生產(chǎn)跟貓一樣最多只要三個月，于是我就被起名為貓?zhí)?。?/p>
“是不是很有個性的名字？”他這樣問我。
“是。”我很堅定地回答他，并將這個個性的名字默默地記在心里。
他住在東城角，他的店和他的住處是一體的。從我外婆家到他的店需要經(jīng)過兩座橋，西門橋和南門橋，以及一個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我這樣說，是因為我對臨潭古鎮(zhèn)的現(xiàn)實認識也只是這樣的，只是上至大坡橋下至南門橋，窄窄的三尺長街以及蠅營狗茍的各種或喧囂或沉默的小店鋪，其余的都來自我媽媽的描述，而我媽媽描述的大部分來自古書和檔案。我媽媽說：“我說的這些其實大都已經(jīng)死了，我說它是想讓你知道，臨潭古鎮(zhèn)它不是荒原上全新堆壘出來的城鎮(zhèn)，它是以藝術(shù)為基底，被摧毀太重的俗氣壓抑的舊城，余生創(chuàng)傷深重失魂落魄?！?/p>
從我外婆家走到貓?zhí)サ牡曛恍枰活D飯的時間，穿過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我就看見了他的店，小小的一個店，沒有窗子，沒有招牌，只有一個單扇木門，不開燈的時候像一個幽暗的洞府。但是只要是養(yǎng)了貓的人都知道這里。
他得意地說：“我的店只要是養(yǎng)了貓的人都會知道。”那時候我在他的店里坐著，我的貓吃了被鼠藥毒死的老鼠也中了毒嘔吐不止的下午，我對他說：“我的貓中毒這樣深會活過來嗎？”他笑了笑，繼續(xù)為我的貓調(diào)配著解毒的藥。他說：“會的。它會好起來繼續(xù)捉老鼠?！睂λ脑挘覜]有懷疑的理由，因為他是古鎮(zhèn)上最好的……此時，我想我得攤攤手，說，不知道怎么定義他的職業(yè)。就說，他是古鎮(zhèn)上最好的看貓的好了，別人都這么說他，說他是最好的看貓的，他的店里有很多很多的貓，全都生了病，全都無精打采，死氣沉沉。
半年前的一個下雨天我認識了他。那時候我的媽媽剛剛死去，我媽媽死了，貓食完了，我按著我媽媽記在電腦桌面上的買貓食的地址來這里。他穿著一套皺巴巴的黑西裝，西裝顯得很舊，似乎還蒙著灰塵。謹慎負責地幫我挑選了一個月的貓糧，其間喋喋不休地問我關(guān)于很多貓的事情，你的貓多大了，你的貓是什么品種，你的貓是公的還是母的，等等等等。我沉默地往一個大的黑色塑料袋子里面裝貓糧。想到媽媽住的那一幢破舊的居民樓，那一級一級狹小而油膩的臺階，這么多貓糧，我是怎么也提不上去的，太沉了，而這么沉的貓糧卻只夠貓吃一個月——我聽著他低沉安然的聲音好像沉重的物件漫不經(jīng)心的，一件一件被人抬放在公斤稱上面，稱被壓得吱吱響，感受到一種沉重的，別扭的負擔。
店外面是一條長街，泥土混著砂石的街道，高墻木門，偶爾累累枝椏伸出墻頭，樸素日常的生活氣息。那時正值夏天多雨的午后，我在年輕的陌生看貓人絮絮叨叨而又客氣有禮地詢問中終于泣不成聲。我蹲下來不管不顧地放聲痛哭，眼淚又苦又澀。幾分鐘以后貓?zhí)ミt疑地用他那沾滿貓糧的手拍我的肩膀，他說：“你不要哭了?！?/p>
實際上貓?zhí)ナ且粋€善良平和的人。在他居住的街道上，東城角的那條街道上，所有養(yǎng)貓的二十五歲以上的女人都喜歡他，都用鳳仙花汁液將指甲和腳趾甲染紅，將她們心愛的不管生沒生病的貓抱來給他看，所有二十五歲以下的女孩都素面朝天，只抱著生了病的貓來給這位只有狹窄店面，但面帶笑容的英俊年輕人看。而那些住在富人區(qū)的不管二十五歲以上還是以下的養(yǎng)了貓的女人則從不來這里，她們或者去專業(yè)的寵物店修理她們的貓咪，或者從來就不會花心思養(yǎng)貓，她們喜歡養(yǎng)可以乖乖穿漂亮衣服的寵物狗，或者像嫦娥那樣可以抱在懷里增添姿色的小白兔。這是我住進外婆家，那片富人區(qū)之后，才弄明白的事。
因此，貓?zhí)フf我算是他認識的第一個住在富人區(qū)的來他那里看貓的女孩子，可惜的是我未成年，是一個小姑娘。對他的話，我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他將我看做來自富人區(qū)的姑娘。從外婆家經(jīng)過西門橋和南門橋，再經(jīng)過一個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來他這里。從像沒煮熟的寬面條一樣的森白而索然無味的巷子到泥土混著砂石的街道，我看見很多人的人生飛黃騰達，很多人的人生辭不達意。
貓?zhí)ξ艺f：“人生百態(tài)是一組殘酷的超越我理解能力的組合。”我斜著眼睛偷偷地看他，想象著他用盡全身力氣將自己扭曲成一個奇特的組合，一個正方形，這個正方形的名字叫人生百態(tài)?！斑@個世界對一些人來說是一點也不殘酷的?！彼又f，“反而像天堂，在你眼里世界應該就像是溫柔的天堂，在所有的富人眼里世界都是天堂，在富人的孩子們眼里世界也是天堂，是漂移在旋轉(zhuǎn)木馬上的彩色的天堂。”
媽媽死了之后，宋朝對我說：“我們住在一起吧?！蔽衣爮乃脑挘覀兙屠^續(xù)住在媽媽留下來的那幢破舊的居民樓的最頂層的兩室一廳里面。
他在廚房里為我做晚飯，火苗像母牛用紅舌舔牛犢一樣一下一下地舔著鍋底，面條下進鍋，水還沒溢出鍋蓋之前，他對我說：“以后我們住在一起吧?！币虼耍腋嬖V自己，我要跟這個男人住在一起了。他算我的什么，繼父？朋友？我的收養(yǎng)人？理不清，也不想理。反正他是我媽媽的情人，這一條是清楚的。我媽媽死了，他每天小心翼翼，無限愛戀地開始收拾我媽媽留下的那些小說、散文詩、油畫、藝術(shù)品、筆記本電腦，以及這個家里其它所有的東西。
后來我被外婆接到了外婆的家里，我相信宋朝會來找我。因為他收拾了我媽媽留下的所有的東西，而我也是我媽媽留下來。我是如此地相信有一天傍晚我坐在朝向巷口的陽臺上會看見他朝巷子走來，沉默堅定，他看著我的時候我會對他微笑，然后告訴他說：“我還是愿意跟你住在一起，因為你那里有我媽媽所有的舊物?！?/p>
就這樣我一個人每天傍晚的時候獨坐在陽臺上等待，等待著這個巨大的驚喜像夕陽落山那樣，落下來，余輝也跟著落下來，落到山的另一邊，到更加遙遠的地方，變成耀眼的、紅彤彤的、載著無限希望的朝陽。
過完夏天，漫天黃葉飄飛的時候，我在去貓?zhí)サ牡赇仌r偶然在西門橋頭的一家油畫店看見了我媽媽的油畫，我無比思念、欣喜若狂地進店鋪觀察，想看清楚這一副畫到底可以賣多少錢，但讓我意外的是，我發(fā)現(xiàn)油畫上面的署名竟是宋朝。宋朝，這個莫名其妙闖入我們母女生活的，別有用心的騙子，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將自己的名字像鬼畫符一樣覆蓋在我媽媽的名字之上，將我媽媽夜以繼日、廢寢忘食畫出來的畫，變成了他的。這個不要臉的、卑鄙無恥的騙子。
我這樣罵著，并低頭將貓糧裝進黑色大塑料袋子。貓?zhí)ξ艺f：“你不必如此生氣，因為謊言與愛情總是如影隨形一起出現(xiàn)的。”我沒有領(lǐng)會他話里的意思，我說：“所有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都是給喜歡它的人觀賞參考的，N年之后人們提起它的時候，就會說它是某時某地由某人創(chuàng)作的，但某人是怎樣的，是圓是扁是高是矮誰理會?！弊屓藲鈶嵉牡胤骄驮谶@里，人們看著我媽媽作的畫，卻驢頭不對馬嘴地說，看，這是宋朝的畫。宋朝不是我媽媽，但這畫是我媽媽的。這是多尷尬的一件事。任何一件事，若是出了錯都是很尷尬的。
卑鄙的宋朝，他將我的媽媽間接的，被動地變成了笑料百出的人物。在宋朝出現(xiàn)之前，我跟我媽媽住在一起，我和她相依為命，我媽媽從很早以前就開始寫小說，寫散文詩，還畫油畫，這一切使她窮困潦倒，心力憔悴，后來我媽媽心臟開始發(fā)痛，越來越痛，沒錢看醫(yī)生，最后被活活痛死。媽媽死后，我沒有哭，我總結(jié)出：藝術(shù)創(chuàng)作就是將別人的傷痛，將整個世界的傷痛放在自己心上，不斷摧毀自己。
藝術(shù)就是承擔痛苦。或者可以說藝術(shù)在追求自我的同時在諷刺追求自我，放在產(chǎn)生痛苦的層面來說，這兩者并不矛盾。因此，我們這些只是泛泛而活并不追求藝術(shù)的人，因為沒心沒肺自然感覺不到痛苦，自然長命百歲，在漫長的歲月里面不斷地進行新陳代謝，不斷地消耗能源，將所有的物質(zhì)都分解成大便和小便。然后整個世界都在大小便中張牙舞爪地腐爛著發(fā)出酸臭。
從我外婆家往貓?zhí)サ牡赇佔叩臅r候我滿腦子想的都是讓人產(chǎn)生痛苦的藝術(shù)。想到我若是像我媽媽一樣的生活，我最后也一定會被痛苦折磨而死，我不想痛苦，只想長命百歲。我之所以想長命百歲，是因為我走過西門橋，走過南門橋，穿過十字路口，看見無數(shù)店鋪里的無數(shù)活著的人，深深地驚嘆他們不明所以的快樂，他們無論窮富，都比我媽媽快樂。
這很奇怪，親身經(jīng)歷一個事件和事后回顧一個事件，非常不同。記憶中，我看見無數(shù)店鋪里的無數(shù)活著且沒有痛苦的人，中午陽光燦爛的時候他們生活達到頂峰。我從他們中間吊兒郎當?shù)卮┻^，自然無法看出它深層的規(guī)律，它在那一刻對我來說是雜亂無章的，是人們偶然隨機發(fā)出動作的各個瞬間。只有在事后，在回顧的時候，才能找出頭緒。它們是菲爾多西筆下的感性的女人們，是詩人魯米的神秘主義詩，是我媽媽的小說、散文詩和油畫。
最重要的事是這里面還有讓人完全猜不透所蹤的騙子，就像宋朝，他不僅欺騙我媽媽的感情還盜走那些承擔了無數(shù)痛苦的東西。事情是這樣的，在我和媽媽寂靜的生活里，突然新加進來一個人，他風華正茂，姿態(tài)優(yōu)雅，抱著大束鮮花走了進來。我第一眼就不喜歡他。他身材苗條，脖子修長，個子也不矮，皮帶緊緊勒在腰間，細細的腰身像極了穿了黑色緊身衣的嘯天犬。他的眼睛令我深刻，盯著物品看的時候閃閃發(fā)亮。他說：“嗨，你們好，我叫宋朝?！遍_始我并不以為意，因為還有很多陌生人也是如此，他們會主動找上門，說他們是我媽媽的忠實粉絲。令我意外的是不久他成了我媽媽的情人。雖然我不喜歡，但也每天裝模作樣，裝作完全不在乎。
一個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背著書包，從貓?zhí)サ赇侀T口經(jīng)過的時候，書包里的本子、課本和鉛筆盒隨著走路的步子有節(jié)奏地發(fā)出啪嗒啪嗒的響聲，貓?zhí)ミ叴蛄恐莻€孩子邊問我：“你跟她一般大，你為什么不去學校讀書？”
他說：“無論怎么說你這個年紀正是讀書學習知識學習社會規(guī)范的年紀，我從沒有見過你去學校?！彼?，然后又說：“你們家來了一個不速之客，他不請自來，但這與你不去學校讀書沒有任何關(guān)系?！?/p>
他用一種輕描淡寫的語氣說：“你應該去學校好好學習。”
我抬起頭看著高大的貓?zhí)?，直到頭仰得脖酸目痛，眼淚流了出來。我該怎么跟他說清楚我沒有去學校讀書這件的事，我想，首先，我應該告訴他，我已經(jīng)被學校開除的這件事。
我因某種說起來很麻煩的原因已被學校開除一年有余，對此我深感羞隗。我跟所有的學生一樣對未來的生活有著浪漫的幻想，像月亮無論是圓月還是玄月那樣緩慢地向中天爬升，渴望將來過上幸福的生活。只是這個美夢實現(xiàn)的途徑已經(jīng)被我自己堵死了。被學校開除之后我也沒有再去任何其它學校里面讀書。我?guī)缀跻殉蔀榕R潭古鎮(zhèn)上有名的無所事事者了。
我媽媽死了之后，我被我外婆迫不及待地接到外婆的家里了，這件事我也剛才說過。現(xiàn)在我要說的是我的外公，他看著我滿臉是笑，我那財大氣粗為人直爽仗義或者說舉重若輕遇事波瀾不驚的外公，滿臉是笑地安慰我說：“沒關(guān)系你若想繼續(xù)讀書，我?guī)湍懵?lián)系更好的、更時髦的、更流行的學校?！彼@樣安慰我是因為我是他的外孫，是他那個曾用早熟的散文詩讓他吃了一驚的女兒生養(yǎng)的女兒，他的那個女兒，已經(jīng)死去的那個女兒一直很叛逆，一直拒絕父母的信仰和生活方式，她做事從來不會半途而廢，她讀書成績最優(yōu)異，畢業(yè)之后最叛逆。
那是一個烈日璀璨的夏天，雖然這樣形容我媽媽去世的那個陰雨綿綿的季節(jié)很不恰當。但那天的確陽光普照，我躲在我外公外婆不會注意我、但我能聽見他們談話的地方。他們說得很小聲，我只聽到，他們說我的媽媽讀書時成績最優(yōu)異，畢業(yè)之后最叛逆。而這一切除了讓他們痛苦之外，再沒有任何好處。
所以我斷定，我的外公并不是真的愿意幫我聯(lián)系更好的學校，讓我去更好的學校讀書，他更愿意讓我半途而廢。貓?zhí)ビ謫栁遥骸澳闶歉蝗藚^(qū)里的孩子，所以你可以不用那么費力讀書是嗎？”
對此我不想解釋什么，因為最近半年我的確是住在富人區(qū)。導致這一切的不僅是血緣，更是風俗和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問題。
直到貓?zhí)ソㄗh我拿一些高檔的貓糧回去給我的貓吃時，我才說：“我不會拿你這么昂貴的貓糧回去的?！蔽覍λf，“我是沒有長大的孩子，身上一分錢都沒有?！蔽覍⑺械目诖^來給他看，而貓?zhí)ビ靡苫蟮难凵裢?，說：“不應該啊，富人區(qū)里的孩子不應該沒有錢的啊?！?/p>
我眼睛盯著貓糧，避開貓?zhí)サ哪抗猓f：“實質(zhì)上我并不是富人區(qū)里的孩子。”起初在他誤認為我是富人區(qū)的孩子時，我不做解釋，是為了掩蓋我內(nèi)心的恐懼和虛弱。
“那是為什么？”貓?zhí)ミ@樣問我：“那是為什么，你的外公外婆是富人區(qū)里的人，你媽媽自然也是了，難道你的父親不是?！?/p>
我不知道怎么跟貓?zhí)ソ忉屒宄@一切，想了半天之后，我就從我媽媽生下我說起。我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我像一只草履蟲一樣來勢洶涌，身不由己的從我媽媽的身體里面分裂出來。臨潭古鎮(zhèn)的所有人都不歡迎我，因為他們不知道媽媽是何時結(jié)婚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懷孕的，更要命的是從我的臉上也看不出另一個人的輪廓特征，連我的外婆都是不歡迎我的，守舊派對于一個未婚生子的女人連帶她的嬰兒地反感既是集體的，又是個人的。我的媽媽被我外婆從家里面趕了出來，這也就是我外婆家那么富有，而我媽媽窮得連病都看不起只能活活痛死的原因。
我因為媽媽的堅持而獲得了生命，又因為媽媽的絕口不提活得成了一個既不像富人又不像窮人的一個矛盾的生活出了錯的人。
我必須得承認我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女孩子。對于我媽媽的去世，我想努力地找一些悲傷的情緒，然后哭出來，但是它們卻像出埃及記那樣越過紅海，早已經(jīng)到達西奈的曠野。于是我只能坐在廣大到相忘的空地上，雙眼空空地看著前方。
貓?zhí)コ聊艘粫?，然后說：“其實有時候，你不用這樣的，當你失去親人想要痛哭的時候就應該放聲痛哭，而不是裝作沒心沒肺的樣子，你應該像所有正常人一樣，因為悲傷而痛痛快快地放聲大哭。當你貧窮的時候你就老老實實地做一個真實快樂的窮人，而不是裝作富人的樣子，讓自己活得笑料百出?！?/p>
是的，我以前是個真實的窮人的時候，我的媽媽還活著，盡管我媽媽的脾氣不可捉摸，但我依然過得那樣的無知而快樂。漫長的時光看起來像是沒有盡頭，每當門鈴響起的時候，就有陌生的人帶來陌生的煥發(fā)著光彩的人間瑣事。我臉孔消瘦明朗的媽媽有時候因為陌生人的出現(xiàn)而氣惱，而激動或者無動于衷。她用修長的手指溫情地撫摸著我的笑臉，非常有耐心地說：“你根本想象不到這些人里面有多少是騙子?！蔽揖锲鹱齑秸f：“那你為什么還要讓他們進來，要和他們聊一聊熟人的八卦。”我媽媽帶著若有所思的表情說：“因為大家都是窮人，八卦是屬于窮人之間的不費任何功夫的快樂，而我則可以從這些快樂里面提煉出最真誠的藝術(shù)?！?/p>
那天從貓?zhí)サ牡赇伬锘氐酵馄偶抑?，我便每天都低著頭，無比專注地看一堆講苦難、講寂寞、講痛苦的書，想要借此忽略那些與窮人和富人有關(guān)的理論，那些使我笑料百出的錯誤。我十分想念灰暗的居民樓最頂層我媽媽的破舊的兩室一廳，那些半死不活的植物，堆滿沾滿咖啡漬的各類報紙和雜志的客廳一角，白墻上我用媽媽作畫的顏料涂鴉的那些被我稱之為理想和未來的東西。
為了這些，為了我的快樂，最終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我要回到媽媽的那破舊的兩室一廳里去住，盡管那里有著腥臭的喧嘩和斑斑的霉斑。我外婆用手絹擦眼睛，看起來像在哭泣，她說：“你獨自去那里住，誰來照顧你，難道這就是我可憐的外孫幻想出來的未來嗎？”
當我和我的外婆談?wù)撨@件事的時候，我的貓守在外面的雨中，我想它的想法大概和我是一樣的。結(jié)果那一天就那樣平靜地過去了，我并沒能如愿搬回去住。
我繼續(xù)住在我外婆的家里，過著所有的富人所過的天真爛漫的生活，每天依然坐在朝向巷口的陽臺上，等待著宋朝的出現(xiàn)。我迷戀上了這種等待，但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我因為一些說不清的原因并不想讓人知道宋朝是我媽媽的情人。我想人的成長，無非是看待事物的眼光在發(fā)生變化，在這個變化的過程中也不斷地有很多不想說的小秘密產(chǎn)生，無論怎樣，幻象以及妄想無處不在。當人認清自我局限的時候，一種說不清楚的苦悶就會枝節(jié)盤錯扎下根基。
我終于還是瞞著外婆去了我媽媽的住處，當然這是白天的事，我的外婆大概以為我是出去玩兒了。
我看見了我媽媽的房間已經(jīng)被宋朝徹底搬空，里面除了白墻，除了我在白墻上涂鴉的那些理想與未來之外，什么都沒有，甚至連塊抹布都沒有。我什么都沒有找到，我媽媽死了，宋朝攜帶著我媽媽的舊物消失了。我在外婆的家里，一個陽光透過彩色的玻璃門投射出七彩的光的富人區(qū)里沒日沒夜地生活，坐在朝向巷口的陽臺上，等待著清楚的幻象和妄想。而在這一切的背后，有一件無法挽回的事情正在發(fā)生，并將不可抑制地繼續(xù)發(fā)展下去。
后來我在西門橋頭的店鋪里看見我媽媽的被涂改了名字的油畫，又在另一個店鋪里的看見我媽媽小說和散文詩也被印刻出來賣，封面上也是宋朝的名字，作者是宋朝?？粗@樣的事發(fā)生，我除了感到荒誕之外一丁點辦法都沒有。每天早晨醒來洗過臉，梳過頭之后，安靜地坐在陽臺上等待，我一定要等宋朝出現(xiàn)，他至少應該給我一個說法。
貓?zhí)フf他也喜歡那些店鋪里的新印刻出來賣的小說和散文詩。在他還沒長大的年代里是沒有這樣的閑書的，每天所能看的只有90年代初期的港片，色彩像是褪了色的老照片。那時候他有很多同學，全都圍在一起看港片，這些同學有像他一樣不愛說話的，也有性格生辣活潑，急功近利，隨著外界風吹草動，做出迅速反應，將通行法則了然于心的。所以很多人長大以后的人生軌跡都是不同的。但是，貓?zhí)フf了但是，他說：“但是所有人都喜歡小說和散文詩的心情是一樣的?！?/p>
我一邊時刻等待著宋朝的出現(xiàn)，一邊跟貓?zhí)フf：“你相信嗎？那些署名是宋朝的東西都出自我媽媽之手，我媽媽的東西被宋朝給盜了?！必?zhí)フf：“相信，從我第一次翻開那些書我就知道了，但我只是一個讀者，我想我只扮演好讀者的角色就可以了。”
直到我的貓雙眼通紅，眼淚翻滾，我抱著它出現(xiàn)在貓?zhí)サ牡昀锏臅r候。貓?zhí)ハ褚粋€失了戀的悲傷者一樣看著我的貓。他問我：“你跟這只貓的主人是什么關(guān)系？”我驕傲地說：“這只貓之前是我媽媽的，現(xiàn)在它歸我所有，是我的貓?！必?zhí)フf：“你的媽媽是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至少在我眼里，她是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她之前常抱這只貓來我的店里，我是知道的，我非常喜歡她。”
貓?zhí)フf每個泛泛而生的人都會有一個自己喜歡的藝術(shù)家，可以通過藝術(shù)家的作品消減自身的不自知的痛苦。他一邊低頭用儀器檢查著我的貓的眼睛一邊聒噪地說個不停。我在他的店里，望著低頭工作的他沉默著，說過這樣的話的人太多，以至于我早已將此類語言看成了空洞的謬論。
與此同時，貓?zhí)シ旁诓ＡР鑾咨系碾娨暲锩娉霈F(xiàn)了宋朝講話的畫面，他洋洋得意地對著話筒在講一些似是而非、模棱兩可的理論。接著主持人問他：“宋朝先生人們說你寫那么多犀利的諷刺作品，是為批評臨潭古鎮(zhèn)的偽善以及貧富分化，是這樣嗎？”看著宋朝又對著話筒體面的、張揚跋扈地胡講亂講，我真的生氣極了，他完全謬解了我媽媽的那些思想，那些藝術(shù)靈感。我真的很想撲上前去，狠狠地扇他幾個耳光，吐口水在他的臉上，然后再撕開他卑鄙虛偽的面具。
而貓?zhí)ヒ恢编┼┎恍莸卦诟艺f話，他抬起頭看著我的沉默和面無表情，問道：“你怎么了？”我說：“電視上的那個人就是宋朝，那個卑鄙的盜竊者?！贝藭r我是如此地怨恨宋朝欺騙了我媽媽還有我，我想我媽媽生下我，沒有別的，只希望我能夠延長她的影子。我生命的光源滋生于我的媽媽，這光源作為參照映射在我的身上，對照呈現(xiàn)出輪廓清晰的自我。這讓我莫名地欣慰。我媽媽才是那些偉大藝術(shù)品的真正的創(chuàng)作者，有時我甚至懷疑我媽媽就是被她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活活折磨死的。
我正在思考一個人是否能夠既可以忠實于激進的理想，又不依附于毀滅性的極端的意識形態(tài)的時候?？匆姙M陽光的街道上，貓?zhí)ヌ嶂淮迂埣Z，一把一把地分放在排排蹲坐在他面前的那些無人收養(yǎng)的病貓面前，所有的病貓都笑靨如花。他說：“收養(yǎng)這么多的沒人要的貓，以后即使沒有親人在身邊，也不會過于孤單。”這一幕讓我開始羨慕貓?zhí)サ纳屏己椭汩L樂。我對生活失去興趣，百無聊賴時，便常常獨自穿過長街來貓?zhí)サ牡昀?，看湛亮云天山影下安然的看貓人和他的貓，自由的，愉悅的，坦然的?/p>
但我永遠不可能像貓?zhí)ミ@樣知足常樂地生活下去。雖然我嘴上沒說什么，但心里從沒有放棄過等待宋朝出現(xiàn)。我成長的能量全來自我的脾氣不可捉摸的媽媽，它常常像大風一樣從我的胸腔和軀體里面穿透而過。每次我都能意識到身體每一處結(jié)構(gòu)都在使出力量與之回應，如同一種寓意暗示，注定需要付出如同我媽媽創(chuàng)作藝術(shù)時一樣多的力氣，不然生命一定會比這一刻更灰暗。
我想貓?zhí)ナ遣粫靼孜业倪@些想法的，我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要走，只聽見他說：“如果你想為你媽媽做點什么，那我是愿意幫你的?！?/p>
“我只想等宋朝出現(xiàn)?！?/p>
“你相信我，他是不會再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的?！?/p>
“你為什么要幫我？”我驚訝地翹起了眉毛，索性繼續(xù)站在那兒，瞪大眼睛看著他。
他微微聳了聳肩膀，說：“我看港片的時候，是在1997年之前，香港還沒有回歸，祖國大好河山還沒有統(tǒng)一。但我閱讀那些高雅的散文詩和小說的時候，你的媽媽已經(jīng)死了，出了差錯的事任何時候都應該盡力將它修正過來?！?/p>
出了差錯的事任何時候都應該盡力將它修正過來與我所認為的任何一件事，若是出了錯都是很尷尬的是一致的，于是我們成了某種思想上的同盟，成了盟友。
我們在無人的黑夜里悄悄地進行調(diào)查，這樣的調(diào)查從一開始含糊不清，所以查出來的真相也支離破碎。
我們共同的敵人是宋朝，他因為起步早，所以發(fā)展迅速。他從賣掉我媽媽的東西起步，以千變?nèi)f化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建立起以藝術(shù)為名的龐大網(wǎng)絡(luò)，并一夜之間登上了古鎮(zhèn)的藝術(shù)舞臺。他所折射出的偉大藝術(shù)家的形象，奪人眼球、超凡脫俗。他站在以我媽媽的油畫所作的巨大海報前面，完美地濃縮了這一形象。
很快，古鎮(zhèn)的各大媒體和各色各樣的古鎮(zhèn)上的人——普通民眾、存在主義者甚至深居簡出、離群索居的藝術(shù)家——都來到宋朝的面前。他們有的是為了向藝術(shù)致敬，有的是為了滿足好奇，有的則是為了近距離打量一下突然冒出來的極具潛力，極受歡迎的名叫宋朝的藝術(shù)家。大街上一片混亂，唯一能夠維持秩序的力量就是當時已經(jīng)分崩離析的警察——部分警察也已脫掉警服混在人群中觀望宋朝，警察局的大門也早已被成千上萬的被藝術(shù)沖昏頭腦的普通民眾所堵死。
那天我被人擠得暈頭轉(zhuǎn)向，然后頭重腳輕地去我媽媽的破舊的兩室一廳里面，沉默地站著，但依然能聽見那些為宋朝而響起的鏗鏘的音樂和高亢的呼喊聲。后來我想到我的朋友貓?zhí)?，我們達成同盟一起出現(xiàn)，然后被人群擠散。我想他可能是回了他的店鋪，他只有那么一個地方可去。我得去找他，跟他商量下一步該怎么辦。目前看來在這件事上我和他注定得支離顛沛，需要付出更多勇氣。
我經(jīng)過南門橋到西門橋的那段距離的時候，專門走進去賣書賣字畫的那家店。是一間狹長的屋子，屋子深處一片朦朧。四面墻壁上都靠著高達天花板的書架。書架上塞滿了大大小小、五花八門的書。地桌上也放著一摞摞書，堆得像山一樣。屋子盡頭一人高的書桌上可以看到燈光，光圈一圈圈變大然后慢慢消失。書店老板就坐在那里，他看見我，說：“你要么進來要么走遠一點，你站在門口堵著陽光，我的書會感冒的?！蔽液芟肓R他神經(jīng)病，但我忍住了，他是店老板，我只有來他這里才能看到我媽媽的被宋朝盜去的那些藝術(shù)品。我走進店里面讀了非常多非常多的世紀之交的諷刺詩，來表達我對這個世界的諷刺。
貓?zhí)フf：“宋朝來找過我，讓我不要多事，不然他會讓我臭名昭著，活不下去?！蔽覜]有對他說什么，只是看著他，就像看遠處連綿深邃的藍霧繚繞的雪山。
他笑了笑，我看到了雪山頂上的一抹彩虹。
然后天黑了，我便起身回到我外婆家。晚餐的時候，大家竟然討論的是貓?zhí)ズ退纬Ｎ以陔娨暀C前，看著媒體對宋朝所做的荒誕評價發(fā)笑，笑著笑著便抿緊了唇，無法不自問一聲：“這真的可笑嗎？”外婆家的那些我所不認識的親戚溫和而堅定地說：“人們足夠明智的話，一定會支持宋朝，他是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也是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小說家，我們都必須團結(jié)起來支持他?！?/p>
我有點想念跟我媽媽在一起時的生活，雖然貧窮但真實而快樂。我試圖想給這些我不認識的親戚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但他們只將我看做一個古怪的、異想天開的、滿嘴跑火車的孩子。在他們眼里卑鄙愚蠢自私的宋朝，是已經(jīng)消失了三百多年的堂吉訶德，是來自拉曼查的騎士，是不顧全世界的嘲笑帶上忠誠的仆人踏上追夢之路的人，當然這些忠誠的仆人自然也包括我不認識的這些親戚。
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我的媽媽還有富人區(qū)里的很多很多孩子能夠特立獨行追求自我甚至桀驁不馴離經(jīng)叛道是因為有巨大的財富和背景在做支撐。而像我這樣的，貧窮媽媽生養(yǎng)的貧窮女兒，即使想將簡單的錯誤修正過來，都不會有人相信我。他們用輕蔑的目光看著我，出門的時候輕聲罵我：這個傻逼。
我只好再去貓?zhí)サ牡昀餆o所事事地坐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講話。然后看他提著一袋子貓糧，在灑滿陽光的街道上一把一把地分放在排排蹲坐在他面前的那些無人收養(yǎng)的病貓面前，所有的病貓都笑靨如花。
我已經(jīng)泄氣了，但貓?zhí)サ难壑幸廊皇遣幌绲墓砹辽癫?，他說：“其實，你現(xiàn)在不必急著給人們做解釋，修正錯誤要從源頭開始，比如讓宋朝承認他竊取了你媽媽的心血?！蔽覇査骸澳銥槭裁匆欢ㄒ獛臀倚拚@個錯誤，我想不這樣做也是可以的。”因為我已經(jīng)開始猶豫想要退縮。他說：“只是想為這不易的世界增添些許光明些許真誠些許善意?！?/p>
貓?zhí)サ母赣H智障，他的母親跟他父親結(jié)婚三個月后就生下了他，他沒有見過他的父親，但他的祖母說他依然是他父親的兒子。之后他的祖母也死了，他和他的母親在東城角前面店鋪后面庭院的這一隅艱難地活著。他的母親告訴他世人都會抱怨社會不公詛咒邪惡與黑暗，然而，僅僅祈禱光明降臨是遠遠不夠的，倒不如親自點燃一盞燈，去做光明的創(chuàng)造者，即便微弱也足以照亮一方。所以他就開始收留很多的流浪貓。
貓?zhí)壑哪赣H，卻像我不知道他的過去一樣，他對他母親的過去也一無所知。他常常像任何一個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英雄一樣忍辱負重地將拳頭化作青銅劍保護著他的母親。
貓?zhí)サ哪赣H一直住在店鋪后面的庭院里，她是一個和善的女人，有溫暖的微笑。她雖極少露面，但她才是整個故事中的關(guān)鍵人物，她的出現(xiàn)充滿戲劇和某種震撼：剛出場時她是教會貓?zhí)フ嫔泼赖膫ゴ竽赣H，直到故事發(fā)展到現(xiàn)在，她變成了一個沒有尊嚴的，只懷孕三個月就生下孩子的女人。她在花季少女的時候因為愚蠢的愛情而懷孕，七個月之后腹部隆起、無法遮掩，為了在三個月后合情合理地生下孩子而嫁給了一個快要死去的智障。
關(guān)鍵人物的故事就是這樣，光明剛被注入心里然后被瞬間抽離，極端的惡與丑直接且徹底地撕碎極端的善和美。
貓?zhí)ナ峭耆恢勒嫦嗟牟豢删人幍睦硐胫髁x者，他認為他被稱為貓?zhí)?，也只是他母親婚后懷胎三月就生下了他，就像《圣經(jīng)》里面瑪利亞沒有結(jié)婚就能生下孩子一樣，沒有什么不可能。有生之年這個女人雖一直處在無法擺脫的泥潭中，但在她兒子的保護下也可以昏昏沉沉度過一生。但是后來由于她的兒子因為我或者我的媽媽而卷入宋朝的“藝術(shù)事件”中，宋朝告知貓?zhí)ナ虑榈恼嫦啵⒁源艘獟端?。原本從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有多么悲慘的貓?zhí)?，原本堅信善良與美好可以戰(zhàn)勝一切的貓?zhí)?，發(fā)現(xiàn)他的母親一直在欺騙他，欺騙他用初生嬰兒般的純潔靈魂去擁抱這個骯臟的世界，他的母親一直用一個真善美的堅硬外殼包裹著他，讓他像一個智障一樣，笑料百出地跟很多貓生活在一起。
當然這一切，在我知道之前，全古鎮(zhèn)的人都知道，人們只是假裝不知道或者假裝已經(jīng)遺忘，直到卑鄙下流無所不用其極的宋朝將這一切再翻出來，再拋撒給人們的時候，它又再一次變成了全鎮(zhèn)的談資。
我很擔心地問貓?zhí)ィ?/p>
“那你自己身上的錯誤怎么辦呢？需要修正它嗎？”
貓?zhí)]有回答我，他低著頭倔強地在街道上行走，像鎮(zhèn)上其他沒有父親的或者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的人一樣，思想端正又沉默隱忍，任由強烈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
他說：“我想跟你講一下我現(xiàn)在的立場。我在冬日里從大坡橋走到南門橋，走完整條塵土飛揚的街道，覺得自己像一只貓一樣堅強，身體輕柔，還會縮骨功用來逃避人們的眼光，所以沒有什么可以打倒我，我必須讓你知道，錯誤跟錯誤是不一樣的，有些錯誤的發(fā)生就像是上帝咬過的蘋果一樣?！?/p>
我繼續(xù)不死心地問他：“你身上的錯誤需要修正它嗎？”
“上帝咬過的蘋果是很特別的，不會輕易被人群和集體的概念暴力所能摧毀?！彼伎剂税胩?，這樣回答我。
于是，我們每天依然在一起商量著我們的計劃。
但是，最終，我們的計劃還沒有實施之前，宋朝又在電視上跟人們發(fā)誓，在人們還沒過上幸福生活之前，他不會再畫一幅畫，再寫一個字。然后他在電視的另一檔節(jié)目上開始在教滿臉渴望的學生調(diào)制莫洛托夫雞尾酒。無論我怎么憤怒，怎樣歇斯底里地告訴人們真相，都沒有用，宋朝的花里胡哨的行為已經(jīng)徹底遮蓋了所有的事實，人們只相信他們愿意相信的。
我從小在我媽媽身邊長大，我深深明白她的孤獨，孤獨的人善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孤獨的人絕不會耀武揚威地上電視節(jié)目教滿臉渴望的學生調(diào)制莫洛托夫雞尾酒。
后來，當我實在忍不住說了一句貶損宋朝的話時，我外婆勸我：“別說這樣的話，我的親戚跟我說，有個女人中傷他，結(jié)果一只狗從垃圾堆跳出來狠狠地咬了她的大腿，很快她就死了。他不是普通的藝術(shù)家，他是能夠承擔痛苦的藝術(shù)家，能夠承擔的藝術(shù)家，則是可以與神直接溝通的藝術(shù)家，反抗這樣的藝術(shù)家就是反抗神。反抗神，就是褻瀆神靈?！?/p>
我從不明真相的人們身邊走過，渾身發(fā)抖，我問貓?zhí)ィ骸叭藗優(yōu)槭裁磿@樣？”貓?zhí)フf：“因為所有的藝術(shù)都曾給古鎮(zhèn)帶來過無數(shù)的改變。在無數(shù)個過去和無數(shù)個未來里面，人們將自己的痛苦交給最偉大的藝術(shù)家，并自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p>
宋朝好像要將所有的花里胡哨進行到底，他開始在每一篇散文詩的后記里面描述他對一個女人的愛情種子如何在一段不真實的日子里發(fā)芽開花，他寫下的這些事我從不知道，我媽媽活著的時候我從沒見過這些事有發(fā)生。
知道一切真相的我，憤怒地想要和宋朝徹底決裂。我義正辭嚴地悉數(shù)宋朝的卑鄙行為。人們輕蔑地看著我說，我只好無精打采，每天像一個吃了敗仗的士兵一樣從大坡橋向南門橋游蕩，經(jīng)過西門的橋的時候，去書店讀幾行諷刺詩，大聲地諷刺一下這個世界，我不想再那么麻煩地跟他們講宋朝做過什么，他們不想聽，更不會相信。
但這明顯讓我更窩火。我開始胡思亂想。早晨我總是在疲倦中醒來，因為白天刻意回避的那些事，都在夜里的夢境中上演了。這種絕望的處境再次提醒我，這個世界根本沒有黑白，沒有真假對錯，人們認為它是什么它便是什么。
在一個灰蒙蒙的、寒冷的，我放棄坐在陽臺上等宋朝來找我的一個早晨，我外婆家的門鈴響起，幾分鐘后，宋朝走進來了。掛在門上的一串鍍鋅小鈴鐺叮叮咚咚地響著，好久停不下來。宋朝眼睛睜得很大，腰間依然勒著那條緊緊的腰帶。在客廳里，他撞見了我。當時我手里正拿著一本書，正懶散地朝臥室走去。宋朝像沒事人一樣跟我說：“外面在下雪。”我從七彩的玻璃窗看出去，雪花正順著雕刻著花紋的柱子往下淌，我還看到巷子口的一堵被雪淋得斑斑駁駁的墻。
我說：“那又怎樣？”
他說：“你干嘛要跟貓?zhí)ツ菢拥娜藬嚭驮谝黄穑銒寢尩哪切〇|西是屬于窮人的，而貓?zhí)ツ菢拥娜诉B窮人都算不上，他連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都不知道，他是生活在最低層的人。而你現(xiàn)在是富人，你住在富人區(qū)大半年，你難道沒有看清楚整個世界都時興大驚小怪地圍著富人轉(zhuǎn)嗎？”宋朝說這些的時候，我想到的是貓?zhí)ッ刻煳关埖哪菞l灑滿陽光的街道，那些干燥溫暖與世無爭的陽光。
客廳里暖融融的，只見宋朝摸了發(fā)油的烏黑閃亮的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臉上，他的大衣被融化的雪水濕透，滴著水，肩上挎著一個帆布包。他的臉色有點蒼白，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祈求到：“請給我一個機會，你是唯一一個知道所有真相的人，只要你緘口不提，我就可以繼續(xù)以一個藝術(shù)家的身份在古鎮(zhèn)上生活，生而為人，大家都不容易，請你看在我曾經(jīng)給你做過飯的面子上，放我一馬。”當宋朝在我面前一層層剝開自己的內(nèi)心哭著祈求讓我看清他時，我卻如何都看不清。
我說：“知道真相的還有貓?zhí)??！蔽蚁霟o論怎樣，貓?zhí)ヒ苍S才是古鎮(zhèn)上最清醒、最善良真實的人。
宋朝說：“我不怕他，我怕的是你，你的媽媽在深夜的孤獨中寫那些散文詩，那些小說，畫那些畫的時候，你是清醒的，是見證人。”
事情發(fā)展到這里便告了一段落，我每天都在要不要放宋朝一馬的決定中猶豫徘徊。
春天的時候，人們?yōu)榱讼騻ゴ蟮乃囆g(shù)家宋朝示好，聽他號召，開始驅(qū)逐生父不詳、血脈不清的貓?zhí)ァＸ執(zhí)ニ奶幎悴?，最終在春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匆忙帶著自己的臉上掛滿淚水的母親逃離古鎮(zhèn)，廚房里洗了一半的大米還留在濾鍋里。最好的看貓的人消失了，波斯貓、柴郡貓、很多貓全都變成了失去主人的野貓，再沒有合格的貓糧和燦爛陽光下喂貓的人。
有時候我想，貓?zhí)ナ欠裾娴挠懈艺f過他母親結(jié)婚三個月之后生下他的這件事，可能這完全出自我的想象，甚至連整個臨潭古鎮(zhèn)都出自我的想象。但是這個故事，卻潛移默化地徹底改變了我對貓?zhí)サ目捶?。我懷著無比悲哀的心情想著這些，想著我媽媽的靈魂因為我最后的懶散退縮、猶豫徘徊而繼續(xù)被人們誤解。但我又想到人們因為接受學校的教育，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所有的一切都是物質(zhì)，也就無所謂靈魂不靈魂的了，死了就是徹底地消失了。
我再一次經(jīng)過西門橋，經(jīng)過南門橋，穿過十字路口，看不見貓?zhí)サ牡赇仌r，我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懦弱，此時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這樣一個不合理而且過于殘忍的結(jié)局，這本來可以成為一個理想主義者長存的美好結(jié)尾。
凡是為人間不公而戰(zhàn)，為真善美而作的都是真正的勇士。貓?zhí)ナ?，我以為我自己也是。后來我才想明白，我跟貓?zhí)ヒ恢碌氖?，我們都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不一致的是，貓?zhí)ナ亲詈玫淖钌屏嫉目簇埲耍抑皇且粋€因為血緣而像老鼠一樣能夠深深潛伏在富人區(qū)里的猶豫徘徊的家伙。
貓?zhí)ハе螅纬瘜ξ业膽B(tài)度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變，我能夠天天看到他，或者說他再也沒有刻意避開我，而是在人群里高聲地嘲笑我：“你們來看，這就是那個從富人區(qū)里面被趕出來的離經(jīng)叛道的女人生的孩子，她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誰也不知道她的父親是誰?！蔽抑牢疫t早會遭受這樣的羞辱，我平息自己無法平息的憤怒，深呼吸，然后瞪著宋朝說：“這樣好玩兒嗎，你忘了掛在門上的那一串鍍鋅小鈴鐺是怎樣叮叮咚咚地響起的嗎？”
我發(fā)現(xiàn)我糟糕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宋朝扭動著嘯天犬一樣的身材，放聲大笑，然后走近我，手指括在我的耳朵上，低聲說：“現(xiàn)在你再做什么我都不怕你，原本我也是不怕你的，直到你找到一個固執(zhí)的看貓人做你的幫手時，我才心驚膽戰(zhàn)，寢食難安，但你這個愚蠢的家伙，哈哈哈哈，你這個愚蠢的家伙，現(xiàn)在在人們眼里我才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而你的媽媽頂多也只是從富人區(qū)被人驅(qū)趕出來的婊子?！?/p>
我一路淚流滿面，走回外婆家，抱著我的眼睛通紅，眼淚泛濫的貓沉沉地睡去，在夢中我見到了貓?zhí)?，他說：“你不要再哭，我并沒有離開臨潭古鎮(zhèn)，而是不能出現(xiàn)，因為黑暗太漫長，希望太渺茫?！?/p>
我說我明白我都明白，人生百態(tài)是一組殘酷的超越我理解能力的組合。是用盡全身力氣扭曲而成的一個奇特組合，一個正方形，這個正方形的名字叫人生百態(tài)。
責任編輯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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