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楊洪琦 Text and Photo by Yang Hongqi
圖中這輛手搖紡車還很靈便好用,現(xiàn)藏于遼河口博物館
那年我六七歲的樣子。
父親說,我得帶你回老家看看。
我是父親的第一個孩子,又是男孩兒,便自然領(lǐng)受了父親爆發(fā)式的寵愛,待弟弟四年后出生,那寵愛所余已是有限,以致弟弟至今還偶有抱怨幼時的被忽略。這或許也是天下所有次子的心病,且注定無藥可醫(yī)。
從田莊臺到盤山的公共汽車,是一輛解放大卡車,車廂上焊接了鐵架子,罩了層軍綠色的帆布,就成了一個大棚車,上下車都得踩梯子,也是鐵制的。棚內(nèi)靠邊順放著兩條長凳,早去的人有的坐,晚到的人只好站在長凳中間,手抓頭頂上的鐵欄桿。全程都是砂石路,顛簸地走了兩個多鐘頭,后來方知那條路本是溝營鐵路的舊路基。當時這種公共汽車在我眼里又高大又氣派,攀上去是令人興奮的,因為那年月還滿眼都是大馬車呢。這車速度其實也不慢了,眼下在公路上開這么遠至少也要一個小時。
在盤山客運站下了車,距老家還有十一二里地,我隨父親走過去,又是兩個多鐘頭。
老家叫么路子村,時歸渤海公社前么大隊,如今歸屬雙臺子區(qū)。我父親就是在那兒出生并長大的。老房子里住著我大爺大媽一家。那是三間囤頂式的土坯房,中間一間是外屋地(廚房),兩側(cè)各有一間臥房。屋里沒人,便外頭去找,大爺大媽都正在房東頭的園田地里摘棉花。前幾天我特意問了父親,得知那房東頭是一塊堿巴蠟地,不宜種莊稼,種了也沒啥收成,就全部種了棉花,棉花也長不高,但總歸是株株都結(jié)了些棉桃。
大爺大媽的身上都罩了件藏青色的大圍裙,前面縫了個巨大的口袋,他倆兩手左右開弓忙著摘棉桃,邊摘邊往口袋里塞,塞滿了,就回院里卸貨,棉桃卸在十多個大蓋簾上一朵朵擺開去,就那么在秋日的暖陽下晾曬著。那蓋簾是秫稈也就是高粱秸串的,比擺餃子的那種大老多。幾個回合下來,就將那塊地里的棉桃摘凈了。
兩三天之后,棉桃晾干了,大媽就逐一清理了棉籽,開始彈棉花,棉桃被彈成一片片的,再用醬稈卷上。醬稈就是高粱節(jié)的梢頭,光滑無節(jié),不會勾扯了棉花。卷成大小差不多的棉團了,再抽出醬稈來,就剩下了空心棉筒,半尺來長的樣子。很快,大媽就卷出了一大堆。
再次日,大媽就上了炕,手搖紡車和那大批空心棉筒也都上了炕。然后,她嘴叼大煙袋,一手搖紡車,一手捋棉花,沙沙沙地就紡出了一條棉線來,還越來越長,一會兒就將那錠子繞得肥肥滿滿的了。
那是我頭一回見到紡車,也是頭一回見識紡線,覺得新鮮,就忍著煙嗆,也坐在炕上,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應(yīng)著大媽的閑話,一邊細細看她的操作。大媽抽的煙葉叫蛤蟆賴,也是園子里自己種的,葉子老大,曬干后就打成卷了,抽出來的煙很嗆人,辣齁齁的。我的叔伯兄弟們不愿陪我看這個,都陸續(xù)跑出去玩了。
很快我就知道,他們是早已習慣了這個場景。
大媽家的西鄰是二奶家,后院隔街相望的是二大媽家,二大媽家西北方還住著我老奶家,家族中人都管那兒叫“后店兒”。父親說,你老奶家早年是開大車店的,她家也就被叫成了后店兒。這幾個親戚家,父親也都帶我一一探望過了,我見家家都是這個景象。也就是說,我的二奶、老奶、二大媽等,在這個季節(jié)里,每天的主要作業(yè)都是坐在炕上紡線。其中二大媽家孩子多,房是筒子房,灶房開在東頭,西頭是連著的兩鋪大炕,當二大媽也在炕上這么鋪排開的時候,氣象還要更壯觀些。
后來,見了宋朝王居正的一幅名叫《紡車圖》的風俗畫,方知此情此景業(yè)已在華夏大地綿延了千年之久。再后來,則知作為一種紡織機械的手搖紡車,早在戰(zhàn)國時期就已有了。那也就意味著,兩千多年前的中國婦女們,就已經(jīng)在這么干了。
紡成線做啥用呢?
父親說,織布哇,看見你大媽的圍裙沒?那就是拿這線織的,叫家織布。
如今,么路子村尚住著我的幾個叔伯兄弟姐妹。二奶、老奶、大媽和二大媽也是在的,在那片俗稱堿巴蠟的黑土地上。那片土地早已不種棉花了,改種了水稻和柿子,并以堿地大米、堿地柿子的名義,在這世面上很出了些風頭。不過我心中關(guān)于這片堿土地的風俗畫,仍然還與那幅《紡車圖》差不多,想來這也是無藥可醫(yī)的一種心病吧。
手搖紡車 漫畫:郝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