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凱

兩只幼虎趴在農家院子的鐵籠里一動不動，當陌生人經過時，其中的一只齜牙蹲起，緊盯來者。女主人陳雙湊近輕喊兩聲“寶貝，寶貝”，老虎晃了晃頭，腦袋垂下，搭回前爪上。

在安徽省宿州市埇橋區(qū)，走在村子里能聽到獅虎的低吼。若碰到下雨天，空氣中的水汽混合著動物糞便的味道，陰悶沉重。2007年9月，中國雜技家協會正式授予埇橋區(qū)“中國馬戲之鄉(xiāng)”稱號。這是我國首個也是唯一一個獲此榮譽的縣區(qū)。

這些“留守”農村的猛獸曾是走南闖北，登臺無數的“演員”。而今，馬戲表演這一傳統(tǒng)的娛樂方式飽受沖擊?！凹词箾]有動物保護組織的反對，當你演的馬戲沒人看了，你也就活不下去?！彼拗菔杏紭騾^(qū)馬戲協會副秘書長張永恒說，“這是社會潮流決定的。馬戲要生存，必須創(chuàng)新?！?/p>

6月6日，記者從宿州市林業(yè)局了解到，當地正在籌備針對馬戲表演從業(yè)人員的野生動物保護法培訓，預計6月下旬開始。張永恒告訴記者，屆時不僅僅是法律培訓，協會還要借此機會號召幾百名馬戲團負責人，重新認識馬戲，淘汰落后的表演方式，推出馬戲創(chuàng)新小品。

馬戲走到了存亡的十字路口。

謀生之術

李金皮膚黝黑粗糙，留著板寸，全身上下衣著鮮艷，一眼看上去就像是雜技演員。

30多歲的李金是埇橋區(qū)蒿溝鄉(xiāng)高灘村人，但他不是普通的農民，家里養(yǎng)著非洲獅、狗熊等動物。這些巨型猛獸在李金手下，都變成了乖乖聽話的“寵物”。

從小跟動物打交道，李金對馴獸技巧早就了然于胸，但如今他卻像籠中獸一樣，被困在鄉(xiāng)下——4月的一天，記者在李金家里跟他見面，他已經幾個月沒有外出表演。“生意越來越難做。”李金抱怨時，正蹲著給父親的院子澆水泥地。

“最早的馬戲其實是窮苦人謀生手段。”李峰告訴記者。李氏是蒿溝鄉(xiāng)的大姓，李峰的父親李國泰是趙樓村公認的最早做馬戲的，今年83歲，很多馬戲團長以前都在他家當過徒弟。

李峰家族經營著9個馬戲團，兄弟7人全部參與，他的外甥、姐姐等也多在馬戲團工作。如今他已退隱，由兒子接手。在他家院子里，記者看到有猴、黑熊等動物養(yǎng)在鐵籠子里。

在老一輩馬戲人李峰看來，“必須要有動物，沒有動物表演就不能叫馬戲，光靠人表演就是雜技了”。埇橋馬戲藝術的前身，確實是始于明末清初的民間雜技，到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在埇橋的蒿溝、桃溝、柳溝一帶，雜技名人率先把猴、狗等動物表演引入馬戲藝術。

早期的馬戲表演是從耍猴、逗狗開始的?！爱敃r也沒有養(yǎng)殖證，別人送給我爸，我爸就訓練，帶著我媽媽、我和一大群動物，在外面到處流浪，找地方演出。”李峰說。

后來表演動物越來越多，已很難考證到底獅子、老虎等大型猛獸具體是在什么時間出現于馴獸師的指揮棒下，有村民說1949年之前就有，也有的說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后才出現的。

獅、猴、黑熊和老虎成了最常見的演員，也有村民足不出戶，專門在家飼養(yǎng)、訓練小動物，而后租售。在桃溝鄉(xiāng)張埝村，李秦是做飛車表演的，家里還養(yǎng)了近10只泰迪狗，訓練好之后租售給馬戲團，價格要看演技，擅長表演的小狗幾千元，演技一般的賣一千元左右。

高灘村50多歲的陳斌曾是馬戲團司機，十幾歲就跟著團出去四處跑。在他印象中，以前馬戲團很賺錢，“演員都是豪華大巴拉出去，住在賓館里，風光得很”。

“馬戲表演比種地的‘高一棟?！辈簧佼數卮迕裾f，所謂的“高一棟”指的是馬戲團掙錢多，蓋樓房比普通人家“高一層”，不少馬戲團長還在外地城市買房定居。據趙樓村一名村干部介紹，馬戲是當地農民增收的有效方式，個別規(guī)模大的馬戲團甚至擁有億元資產。

行業(yè)之冬

“丟飯碗”的危險威脅著馬戲之鄉(xiāng)的人們。當地村民對外來者十分警惕，一見陌生人，立刻湊近問是干什么的。“早就這樣了?！焙好穼Υ艘姽植还郑?016年我們去的時候，當地人就對外人格外敏感”。

在馬戲圈內，胡春梅的大名人盡皆知。這個畢業(yè)于中國農業(yè)大學動物醫(yī)學專業(yè)的姑娘剛30歲出頭，以舉報馬戲表演、拯救表演動物而聞名。

2010年10月，住建部發(fā)布《關于進一步加強動物園管理的意見》（下稱《意見》），要求各地動物園和其他公園要立即進行各類動物表演項目的清理整頓工作，3個月內停止所有動物表演項目。2011年，胡春梅認識了一支觀察動物園的大學生志愿者團隊，這些志愿者利用寒暑假返鄉(xiāng)，調查“禁令”頒布后的各地動物園執(zhí)行情況。

“以前也去過動物園，但是從來沒有從動物的角度考慮過?！焙好氛f，聽完大學生志愿者的報告后她深受啟發(fā)，開始關注馬戲表演虐待動物的問題。

《意見》之后，2013年住建部發(fā)布《全國動物園發(fā)展綱要》，明確禁止動物園進行動物表演。2017年，住建部頒布并實施行業(yè)標準《動物園管理規(guī)范》，明確規(guī)定動物園不應用野生動物進行表演、不應將野生動物作為道具用于商業(yè)活動。

禁令之下，馬戲行業(yè)山雨欲來。標志性事件是2017年9月1日廣州動物園宣布園內經營24年的馬戲表演停止營業(yè)，但馬戲團拒絕搬遷，引發(fā)公眾對城市動物園馬戲表演是否應當存在的大討淪。該馬戲團團長黃迎志正來自宿州。

今年3月，全國近300家馬戲團聯名寫公開信，其中來自宿州的馬戲團占了三分之一有余?！罢埓蜷_動物園大門，讓表演動物‘回家，給瀕臨滅亡的千萬只珍稀動物重開生路！”馬戲團長們認為，按照我國市場規(guī)則要求，證件齊全、監(jiān)控到位就可以進行馴養(yǎng)表演。

在宿州埇橋區(qū)蒿溝鄉(xiāng)，對馬戲團來說，更直接的危險來自動物保護者的舉報。

2014年，胡春梅成為中國科學技術協會主管的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fā)展基金會瀕危物種專項基金下的“拯救表演動物項目”執(zhí)行人，也是該項目唯一全職工作人員。當“李金們”帶著馬戲團在外面演出時，“胡春梅們”會在門口舉牌抵制馬戲表演。

“違法演出問題是我們監(jiān)督馬戲團的首要任務。”胡春梅告知，不斷有網友在微博等平臺提供線索，她的團隊還有來自全國各地的幾百名志愿者。

舉報往往有效?！拔覀儾痪们鞍l(fā)布的調查報告顯示，35個舉報中就有19個是違法經營，缺少演出審批許可?！焙好氛f。

李峰介紹，馬戲團的一場異地演出并不容易，現在以房地產、商貿城等邀請的商演居多，少數是搭帳篷自己賣票，一場演出要經過城管、公安、文化、消防、林業(yè)等十幾個單位的批準，馬戲團一般要請一位業(yè)務員提前把相關手續(xù)辦好。

2017年8月下旬，從埇橋走出去的幸運星馬戲團到遼寧營口遼河大劇院演出，當地林業(yè)部門以“非法運輸、演出批文”等問題，扣押了一只獅子、兩只狗熊、一只老虎和一只猴。

團長代小曼猜測，很有可能是被舉報。至今她的動物仍被扣押。

保護之爭

“我都叫它們寶貝了，搞不懂為什么還要說我們虐待動物?！备邽┐宕迕耜愲p覺得，這是外人不了解馬戲這一行當。

2016年，胡春梅團隊到埇橋區(qū)拍攝紀錄片《圈套》。猴子脖上鎖著鐵鏈，黑熊被強迫用后腿站立原地轉圈，馴獸師用棍子戳老虎等鏡頭，引發(fā)公眾對馬戲表演虐待動物的質疑。

提到虐待動物，陳雙馬上反駁?！叭藢W雜技還要吃苦！”她說，丈夫家上一輩就是雜技出身，大家是靠這一行吃飯的。

天下著雨，兩只小老虎趴在籠子里一動不動，陳雙走過去用手摸摸虎頭，傳來低沉的嗚咽聲?！叭绻堰@些動物放回大自然算保護，那它們怎么生存？”她不以為然地說。

實際上，把馬戲表演動物放回大自然幾乎是不可能的?！八鼈兊陌职謰寢尅敔斈棠潭际侨斯ゐB(yǎng)殖的。”李峰說，和人類有了感情，正是馴化的基礎。

馬戲團大多以雜技表演為主，動物表演為輔，也有少數專業(yè)的動物表演團。李峰堅持認為馴養(yǎng)動物的主要方法是食物引誘和感情培養(yǎng)。

動物保護者提出的另一個質疑是動物的生存環(huán)境。據胡春梅調查，尤其是在流動的馬戲團，動物的吃喝拉撒睡全在一個籠子里解決。但在馬戲人看來，表演是動物生存繁殖所必需的。

“飼養(yǎng)動物要有經濟實力，來源就是這些動物的表演?！痹趶堄篮憧磥恚瑒游锉Ｗo組織說的保護只是口頭上的保護，而馬戲團則是實際行動上的保護。他舉例，“野生東北虎在全國境內只有40多只，而東北虎在埇橋區(qū)達到8000多只”。

但這恰恰是胡春梅認為應該立即叫停的?！耙且郧翱铸埍蝗藗凁B(yǎng)起來，恐龍也不會滅絕”——馬戲人的這種說法讓胡春梅覺得可笑。她說，從科學角度出發(fā)的保護性繁育，有各個物種的生存計劃，如何盡量保證基因的多樣化是有嚴格科學管理的，而不是像馬戲團看著哪個好就隨便配對。

“飼養(yǎng)本身并非保護，一定要從動物自身需求出發(fā)得到妥善的照顧，那才是保護?！焙好窂娬{，“時代不同了，社會環(huán)境在變化，小時候沒有什么可玩的，能把大家聚在一起觀看的文藝活動也比較少，不像現在，娛樂方式很多，看動物可以去國家公園。”

馬戲之鄉(xiāng)到底有多少只動物？連當地人都很難說清。李峰說，老虎、獅子很多都是自家繁衍，但確實并非所有農戶都有相關證件。

老虎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出生和死亡都要報送林業(yè)部門。胡春梅認為，民間的實際擁有量可能遠遠超過政府部門登記在冊的數字。她和團隊曾進入在江蘇表演的馬戲團，現場數到了15只老虎，但她跟當地的森林執(zhí)法隊伍聯系后，發(fā)現登記的是8只?！俺笋R戲團自身在流動，動物還在不同的馬戲團之間流動，很難說清真實數字。如果有些老虎沒有被納入監(jiān)管，那它們可能會流入非法貿易。”這是胡春梅更為擔憂的。

但馬戲停演之后，表演動物往何處去？“一只小老虎每天要吃好幾斤肉呢！”陳雙說。

傳承之道

“今天的娛樂方式，比以前多樣化了?！彼坪踔挥羞@一點，才是胡春梅與馬戲團長們都認同的。

幾次見面，張永恒反復向記者強調創(chuàng)新的重要性：“當你演的馬戲沒人看了，就會自然消亡，所以必須要創(chuàng)新，只有創(chuàng)新才是生存之道?！?/p>

在全世界，馬戲面臨生存挑戰(zhàn)是普遍現象。去年，擁有近150年歷史、號稱世界三大馬戲團之一的玲玲馬戲團宣布謝幕，曾深深根植于美國文化中的這一傳統(tǒng)娛樂形式走向沒落。在中國，2008年馬戲被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

張永恒認為，眼下已經不能再拿文化遺產來當“護身符”。他說，很多馬戲表演者使用的還是傳統(tǒng)那一套，馴獸方法落后，表演方式老套，“固守陳規(guī)是最大的毛病。即便沒有動物保護組織，馬戲表演也會受到沖擊，因為大家的危機意識不強。”而目前，馬戲行業(yè)松散，大小馬戲團體量、質量參差不齊，競爭無序。

今年6月下旬，宿州市埇橋區(qū)馬戲協會將號召幾百名馬戲團負責人，淘汰落后的表演方式，推出馬戲創(chuàng)新小品。“比如西游記系列，兩個狗熊，一個打扮成豬八戒，一個打扮成沙僧，馴獸師扮成唐僧，猴子在下面耍棍；聊齋系列，各種動物扮成各種妖怪……”張永恒描述道。

而亟待創(chuàng)新的，不止馬戲表演。

“馬戲之鄉(xiāng)無馬戲”，埇橋當地人要看馬戲，可能唯一的機會是一年一度的文化藝術節(jié)。

自2015年起，每年4月中旬，在牡丹、芍藥盛開之時，埇橋區(qū)會舉辦主題文化節(jié)。今年4月15日，第四屆牡丹、芍藥文化節(jié)在蒿溝鄉(xiāng)高灘村開幕，與往年不同的是，今年首推鄉(xiāng)村旅游概念。除文藝演出外，文化節(jié)還聚集了馬戲表演、斗羊、民間技藝展演等多種形式的傳統(tǒng)文化活動，“以花卉為媒、馬戲搭臺”的亮點吸引了眾多游客。

將馬戲團留在當地，也許是解決動物流動問題的一個方法。宿州正在打造野生動物園二期工程（國際馬戲城項目），配套建設動物訓練場、表演動物寄養(yǎng)處、馴獸師培訓場館等。國際馬戲城建成后，在埇橋可以看到高水準、國際化的馬戲表演，或能帶動鄉(xiāng)村旅游發(fā)展。

馬戲團長們也自發(fā)開展“自救”。李正丙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民間馬戲傳承人，他的父親李同仁是馬戲表演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他的兒子李里開了家動物醫(yī)院，配有6名專業(yè)醫(yī)師，常年奔走于分散全國各地的宿州馬戲團，為動物進行保健、疾病防治。今年3月，在宿州市埇橋森林派出所組織的保護野生動物普法活動中，李里向81名來自埇橋區(qū)的國家一、二級馬戲團的代表們發(fā)出倡議，把表演動物當成伙伴，拒絕虐待動物。

張永恒告知，在即將到來的法律培訓上，也會邀請專家和動物保護組織參加，“我們希望和動物保護組織和諧相處”。

“傳統(tǒng)文化不能只是去繼承。如果不去轉變和創(chuàng)新，繼承不會有任何進步。”胡春梅說，馬戲不會在旦夕之間就消失，但馬戲人應該想想如何適應時代更好地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