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春雷
今天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或友誼,到了密不透風的程度,這是技術進步的結(jié)果。過去人與人之間交往,近的,上門拜訪的時候,遞上一個名帖;遠的,不能見面,就用書札,互通款曲。人與人之間,表面上是比較疏闊,但事實上,那心靈抵得很近。
喜歡讀古人來往的書札,還有詩詞唱和。兩個相隔遙遠的友人,彼此思念,于是就有唱和,通過詩詞你來我往,就像在酒席上推杯換盞一樣,那友情就在這一來一往之中,日漸醇厚。
古人的這種友情,其實就是道家的“相忘于江湖”。莊子說:“魚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術。”相忘看起來疏闊,其實那心靈是相通的。所謂“相忘于道術”,說的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古人的友情,就是這樣不拘形跡,一年半載不見面,那友情也絲毫不會褪色。這其實也就是莊子所說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
有古君子風的友情,在乎的不是形式,而是內(nèi)容。那內(nèi)容,說到底與勢利無關,只與心靈有關。兩個人脾氣相投,氣質(zhì)相近,就可能發(fā)展出深厚的友情。至于這種友情是否可以給我?guī)韺嵲诘暮锰帲湃耸遣辉诤醯?。高山流水,鐘子期與俞伯牙也不過是相互欣賞,哪里有什么實利可圖?正因為有古君子風的友情,在乎的是那份心靈相通,所以他們平時見面的頻率高不高,實在是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杜甫思念李白的時候,就寫首詩把這份思念傳達出來,至于李白有沒有看見,看見了會想些什么,杜甫其實是不在意的。當杜甫寫到“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時候,他是真心為李白抱屈,至于這種抱屈李白是否感激,杜甫寫之前,是根本不會去考慮的。
我說古君子風的友情,顯得疏疏落落,彼此給對方非常大的自由的空間,顯然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沒有文學上的夸張。但是我看今天人們之間的友情,卻完全是另一番模樣。今天的人們,仿佛感覺到一天彼此不見面,那友情就會淡退不少似的,所以就要把彼此緊緊捆綁到一起,有時簡直到了密不透風的程度。住在同一個城市的朋友,強調(diào)的是隨叫隨到,無論是打牌還是喝茶喝酒,不能隨叫隨到的朋友,算不上鐵哥們。住得遠的朋友,要的是天天在QQ上見面,特別是微信朋友圈,你發(fā)個帖子,我來個點贊,總之必須是須臾不離,那才叫真朋友。這就導致我們天天手機不離手,仿佛一刻不看見手機上的微信朋友圈,就會冷落了朋友似的。
我越來越感覺,今天的人與人之間的友情是形式大于內(nèi)容,甚至顯得華而不實了。聚會越來越多,酒越喝越多,但感情越來越淡,越來越像納蘭性德的一句詞:“人生若只如初見?!蔽医?jīng)常在微信圈中看到同學朋友聚會的畫面,一大桌子菜,邊上是一圈泛著酒紅的臉。我自然不是說這樣的聚會沒有意義,我只是想說,除了喝得臉紅脖子粗之外,我們其實還有很多更為簡單樸素的表達友情的方式,只不過這些方式,已被我們淡忘了。
當友情變成單純地刷存在感的時候,這種友情其實已經(jīng)墮落了。我常常想起古人的那些你來我往的書札,彼此不能見面,又思念得緊,于是鴻雁傳書,在筆墨之間,寄托深深的依戀之情。那是多么深婉動人的情景!“當待春中,草木蔓發(fā),春山可望,輕鰷出水,白鷗矯翼,露濕青皋,麥隴朝雊。斯之不遠,倘能從我游乎?”王維發(fā)給老友裴迪同游藍田山的邀請函,是多么玄遠優(yōu)雅,超越絕倫。這種清遠猶如笛聲的友情,豈是在朋友圈中來上幾個點贊可夢寐以求的?
當今人的友情變得密不透風的時候,我想說,拔掉一些荒草般的利益考量,讓友情疏落起來,回到心靈相通的本質(zhì)上來,恐怕才是處朋友的正途。故孔子早就說:“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