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地妖嬈
疫苗,從此令日本百姓又敬又怕,敬的是它令死亡率大大降低,怕的是自己成為“惡魔選中的孩子”,注入身體的假疫苗非但沒有逆天改命的功效,還可能把自己提前推入地獄之門。疫苗推廣普及的道路,是日本人不斷用生命和血淚鋪就的,一次又一次的教訓令“疫苗”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隱痛。
2015年,位于日本熊本縣的化學及血清療法研究所(簡稱:化血研)一名員工向厚生勞動省寫了一封告發(fā)信,告發(fā)自己就職的單位在長達四十年的時間里都在為普通民眾提供受污染的血液制劑,并于1995年開始不斷進行數(shù)據(jù)造假,以謀取厚利。這枚“重磅炸彈”砸下之后,其結果不僅僅是賠償,也直接導致化血研企業(yè)的解體。
根據(jù)2017年日本厚生勞動省公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2016年日本人的平均壽命又創(chuàng)新高,男性平均年齡達到80.89歲,女性為87.14歲。也就是說,在醫(yī)療系統(tǒng)相對完善的國度,長壽老人已經(jīng)無處不在,亦是日本國老齡化現(xiàn)象的最直觀反應。
但是,“長壽國”不是一天煉成的,卻是經(jīng)過長達半個世紀的風雨歷練,才換得的成就。這其中,疫苗接種功不可沒。
早在1940年代,疫苗尚未普及之時,日本人飽受百日咳的死亡威脅,每年有逾一萬人被奪去了性命。十年之后,全細胞百日咳疫苗引入日本,令百日咳死亡率在往后的二十年里降低了五十倍,到了2013年,百白破三聯(lián)疫苗接種率超過99%,也意味著日本人已經(jīng)對這種疾病不再恐懼。健康保障的層層加碼,與人民的法制觀念進步呈正比,也正是因為死亡率大幅度降低,百白破三聯(lián)疫苗的負作用才愈發(fā)被重視。1974年底至75年初,終于有兩名嬰兒不幸成為“惡魔選中的孩子”,在接種后一天內先后死亡。這兩條小生命刺激了日本政府的敏感神經(jīng),于是立馬中止了這種疫苗的使用,重新修訂建議接種年齡的限制。其代價便是,日本人視百白破疫苗為“虎狼”,甚至抗拒為孩子接種。就這樣,百日咳這一病魔再次橫行人間,1979年的發(fā)病率又激增到了破萬人。
科研人員在這個時候就發(fā)揮了“救世主”的能量,他們研發(fā)出第一種無細胞百日咳疫苗,于1981年加入常規(guī)疫苗接種計劃,這一成就在九十年代得到了豐厚回報,令百日咳發(fā)病率又降到了冰點。
誰也沒想到,此時還有另一只惡魔潛伏人間,令日本人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時間里都頻頻受其暗算,這只惡魔正是篇首提到的化血研。
如果是天然疾病的侵害是命運使然,那么人為的惡行卻是對道德觀最殘酷的挑釁。
化血研自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便占據(jù)著全日本近三分之一的流感疫苗市場,該企業(yè)生產(chǎn)的乙肝疫苗加入了肝素作抗凝血劑,甚至還省略了一些生產(chǎn)工序,導致該疫苗至少有31項生產(chǎn)程序無法過審??墒羌幢闳绱耍ㄟ^偽造記錄等方式,還是讓這些疫苗被大面積使用。日本用于采集血清的血制品都是從外國進口,也就是說多數(shù)血制品都是靠人捐血才能生產(chǎn),捐血人員中不乏艾滋病病體攜帶者和乙肝攜帶者。它們就像“伏地魔”一般危險,終有一日釀成大患。到了九十年代,化血研釀造的惡果終于起顯山露水,其結果便是大批接種者都感染了肝炎病毒,甚至艾滋病毒。
1992年,數(shù)千名直接受害者在東京、福岡、大阪等地方法院提起了集體訴訟,其中典型的是九州一位叫谷口三枝子的母親,其兒女都被查出是乙肝攜帶者,最后被斷定是接種疫苗惹的禍。這次集體爆發(fā)事件,再次沖擊了日本人對疫苗的信任。1994年,政府不得不修訂《預防接種法》,取消了“強制接種”,將疫苗分為兩類,百白破、脊髓灰質炎、麻疹、風疹等疫苗全部免費,乙肝、流感、流行性腮腺炎等疫苗則歸于自費接種一欄。
在日本媒體和普通民眾的雙重圍剿下,厚生大臣首度承認政府在疫苗事件中負有主要責任,并宣布放棄日本法院要求國家予以賠償?shù)目乖V。牽涉在內的原東京大學副校長、東京大學附屬醫(yī)院院長安部英、原綠十字制藥公司董事長,原臟器制藥公司董事長難逃起訴,原厚生省管理疫苗官員松村明仕也被逮捕歸案。
經(jīng)過長達十七年的訴訟期,首批勝訴的原告均獲得賠償,償金高達2750萬日元。此后就是一連串的官司與賠償,截止2011年初,厚生省對40萬名原告的賠償金數(shù)額節(jié)節(jié)攀升,依據(jù)受害者病情的輕重,分級分批給予賠付,重癥患者及導致死亡的每人3600萬日元,輕度肝硬化患者每人2500萬日元,慢性肝炎患者每人1250萬日元,乙肝病毒攜帶者每人50萬日元及承擔日后做檢查產(chǎn)生的全部醫(yī)療費用和交通費。
由此可見,日本最高法院對政府作出的懲罰極為狠辣,判決賠償金額總合為三萬兩千億日元,在司法界也是空前的案例。同時,化血研也被勒令停業(yè)110天。這在當時的日本已經(jīng)是對一個企業(yè)判罰的最長停業(yè)期限。對于這樣的裁決,日本民眾是相當不滿意的,抗議聲從不曾消褪,對疫苗的高度不信任逼得當時親歷官司的兩任首相——富田康夫和菅直人,不得不把原告代表請過來,一一向他們低頭賠罪。
而事實證明,民眾的“不寬容”絕非矯枉過正,2015年化血研內部人員的一紙控訴,再次揭露了惡魔自以為隱藏得很完美的罪行,這才將毒瘤原根拔起,多少挽回了一些顏面。
1991年,澳大利亞昆士蘭大學免疫和代謝研究所的伊恩.弗雷澤和中國科學家周健,利用重組DNA技術制造出了一種外形與HPV疫苗(人乳頭瘤病毒疫苗)極為相似的“HPV病毒樣顆?!保⒆C實其內部不含導致疾病的DNA,卻能刺激身體產(chǎn)生針對HPV的免疫反應,于是宮頸癌疫苗誕生了,并于2006年正式投入使用。日本每年有近三萬名女性飽受宮頸癌的折磨,死亡人數(shù)高達三千多人,HPV疫苗的普及勢在必行。2009年至2014年間,有逾300萬女性接種了此疫苗。2013年4月,厚生勞動省出臺政策,將HPV疫苗正式加入國民免費接種計劃。
但是,有日本媒體指出,已經(jīng)有接種該疫苗者產(chǎn)生了癲癇等負作用,有的甚至失去了行走能力。信州大學的醫(yī)生池田秀一也在論文中闡述,HPV疫苗會給小白鼠的大腦帶來傷害。飽受疫苗之害的日本人再次退怯了,恐慌情緒迅速蔓延,使得HPV疫苗也成了“過街老鼠”,接種率一度跌至1%。
疫苗這把“雙刃劍”在日本如何再受認可?那便不得不提到一位叫做村中璃子的醫(yī)學博士。村中璃子出生于醫(yī)學世家,系北海道大學醫(yī)學博士,畢業(yè)后加入世界衛(wèi)生組織西太平洋區(qū)辦事處,負責針對傳染病進行疫情監(jiān)視?;氐饺毡疽院?,他在一家制藥公司從事關于肺炎球菌疫苗的研究,并頻頻在媒體上發(fā)表關于疫苗和醫(yī)學的文章。
在這期間,村中璃子借機向日本民眾普及HPV疫苗的概念,倡導女性為防止子宮頸癌、肛門癌和陰道癌等疾病的產(chǎn)生而接種。疫苗效果受到非議的時候,村中璃子詳細調查了池田秀一的論文,檢查其實驗過程,結果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誤會一場,原來池田公布的白鼠腦損傷照片,不過是其人為制造的一種假相,根本無法證明HPV疫苗與腦損傷存在必然聯(lián)系。與此同時,她也調查了那位癲癇癥女性,并證實她沒有器質性病變,病癥發(fā)作時腦電波顯示也是正常的。
村中璃子的這一結論,得到了信州大學的認同,卻未能被不明真相的群眾所接受。迎接她的不是鮮花與掌聲,卻是池田與之對簿公堂的決心,民間的反對疫苗人士也對她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抹黑行動,前京都知事的女兒給她寄出了威脅信,還有人污蔑她收受疫苗公司的賄賂,甚至直指她是“間諜”。就這樣,村中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報紙媒體撤掉了她的專欄,她寫的關于HPV疫苗的著作《十萬個子宮》也遲遲不予發(fā)售。日本適時成立了“全國反HPV疫苗受害者聯(lián)絡會”,其事務局局長池田利惠還是日野市議的女議員。
據(jù)統(tǒng)計,自2009年至今,困接種HPV疫苗產(chǎn)生不良反應的有2584人,2016年7月,其中63名日本女性與日本政府及兩家疫苗制藥公司打起了官司,理由是“疫苗損傷了神經(jīng)系統(tǒng)”,這些女性來自東京、名古屋、大阪和福岡四個不同地區(qū),每人提出賠償1500萬日元,并根據(jù)個人癥狀進行追加。原告律師也從水口真壽美一人,逐漸發(fā)展成了一個律師團。
對于這一連串的暴擊,村中璃子沒有退縮,她依然不停奔走于各地,為HPV疫苗正名,并于2017年獲得英國約翰.馬多克斯獎。因在祖國倍受非議而不得不走“國際路線”,是村中璃子最無奈的選擇,所幸外國媒體給予她的肯定引起了日本政府的高度重視。《十萬個子宮》終于得以發(fā)售,她憑借個人力量不屈不撓地向世俗偏見發(fā)起了“獨孤的戰(zhàn)斗”。盡管這本書得到的評價毀譽參半,但至少也讓日本人對HPV有了最為全面的認知。
然而時至今日,還有人嘲諷說“約翰.馬多克斯獎頒給了一個騙子”,可見本該是造福社會的良藥,卻成了很多人的心理陰影。疫苗在日本經(jīng)歷了太長的黑暗期,終于招來了極端的怨恨。
接種疫苗對于警惕心極強的日本人來說,究竟是福是禍?至今都還在口水戰(zhàn)中無法結案。
盡管疫苗對日本來講,是一種必要又糾結的存在,但日本政府自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都曾向中國提供過脊髓灰質炎疫苗援助,在十年里先后通過日本協(xié)力事業(yè)團為中國送上了1560萬份疫苗。向外伸出援手的同時,日本人對于內修卻是極度嚴苛,高額賠償、打擊制造黑疫苗的單位,形成正反兩派勢力不停角力,這都是死亡與疾病帶來的副作用,更是體現(xiàn)一個國家對于個體生命的高度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