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師大校園里一株雪松前,放了一束白色的花。也許,有些新同學不知道,錢瑗安眠于此。
錢瑗曾與父親錢鍾書、母親楊絳住在北京三里河南沙溝小區(qū)。他們是1977年搬進來的,1997年錢瑗去世,1998年錢鍾書去世,留下楊絳一人獨守空宅18年。一晃,錢鍾書去世20年了。2018年8月,《環(huán)球人物》記者再次來到南沙溝,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來這里。院子里的一位耄耋老人說:“他們的房子已經(jīng)被國家收回去了,現(xiàn)在沒人住?!?號樓三層最西側(cè)那個陽臺仍是敞開的,那就是他們仨曾經(jīng)的家——院子里唯一沒有封閉陽臺的那一戶。楊絳生前說:“為了坐在屋里能夠看到一片藍天?!痹鹤永镆晃恢心昃用裾f:“自楊絳2016年去世后,偶爾會有人來他們的寓所看一看,這里成了他們的故居了?!?/p>
不久前,《出版人》雜志發(fā)表一篇文章,對國內(nèi)權(quán)威的圖書市場零售數(shù)據(jù)進行整理,排列出虛構(gòu)類、非虛構(gòu)類、少兒類3個領(lǐng)域,522周以來進入周暢銷榜前30名次數(shù)最多的10本書,即10年暢銷書,錢鍾書的《圍城》和楊絳的《我們仨》分別進入虛構(gòu)類、非虛構(gòu)類榜單。作品雙雙進入10年暢銷書榜,這一點恐怕只有這對伉儷能做到。這也算得上對他們最好的告慰。
2003年,楊絳最富深情、亦是最負盛名的長篇散文《我們仨》問世。浙江大學人文學部主任徐岱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我們倆老了》《我們仨失散了》《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即便你不知道書的內(nèi)容,讀完這三個標題也會鼻子一酸。一位年過九十的老先生將一生對家人傾注的感情呈現(xiàn)在一本書中,就是這般有震撼力?!?/p>
15年后,曾負責出版《錢鍾書手稿集》的編輯郭紅,再拿起《我們仨》,看著看著就流淚了?!板X瑗去世以后,楊先生的五臟六腑都掉出來了,她又把它裝了進去?!惫t說:“等到楊先生去世了,再看她的東西,反倒覺得比原來更尊重她,有了不一樣的感覺。”“從今以后,懷念她的最好方式就是讀她的書?!?/p>
在錢鍾書先生去世20周年之際,《環(huán)球人物》記者采訪了多位和他們仨或其作品有過接觸的人,他們在以各自的方式懷念他們仨。
“他們哪里不一樣?”《環(huán)球人物》記者問。
“他們把精神生活當成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有些人是靠逛街聊天打麻將生活的,他們是靠讀書、靠寫作活著。”郭紅答。
錢鍾書去世后,楊絳一直親自整理《錢鍾書手稿集》,為此付出極大的精力。郭紅曾是商務印書館的編輯,因為參與出版錢鍾書、楊絳二人的著作,與楊絳有七八年的交往。她回憶:“2007年8月中旬,幫助楊先生打理出版事宜的吳學昭阿姨打來電話,告訴我楊先生的《走到人生邊上》寫完了。楊先生覺得我們出版《錢鍾書手稿集》付出很多,對我們比較信任,答應讓我們出這本新書。她8月中旬把稿子給我時,非常嚴謹,告訴我有一些引文的出處可能不太準,讓我們幫忙核對。我們在核對過程中發(fā)現(xiàn)出入極少,可見楊先生是非常博學的?!?/p>
郭紅每次取待掃描的手稿之前都打電話告知楊絳,每次見楊絳,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都是紅的,“她肯定是熬夜整理的”。那些手稿保存很多年,有的缺損一塊,有的黏在一起,但郭紅說:“每次交到我手里的手稿都是修補整齊、編號清晰的,即使是破爛的,但一定是清晰的?!?/p>
2011年,《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出版,共20冊。2016年,《錢鍾書手稿集·外文筆記》出版。錢先生留下的幾萬頁筆記,楊先生都為他整理完了,才安心而去。
當然,做學問對楊絳來說是一輩子的事,她從不張揚自己的學問,也從不以學問去求得什么。1953年,楊絳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的研究員,屬于外文組(今社科院外文所)。說是外文組,其實最初只有一個英文組,除了“老先生”,還有3 個“年輕人”:朱虹、徐育新、楊耀民。如今,朱虹是“年輕人”里唯一的健在者,她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回憶道:“第一次見楊先生,她溫文爾雅,說話細聲細氣,對年輕人很和氣;皮膚特別白,總是穿得很整齊?!敝旌缬浀茫骸爱敃r,其他‘老先生基本都是二級研究員,唯獨把楊先生評為三級副研究員。我們私下議論,覺得不公平,可是楊先生不在乎,她一點都不看重這些虛名。”楊絳翻譯了一首英國詩人藍德的四行短詩,簡直就是她的心聲:“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
1978年,楊絳翻譯的《堂吉訶德》出版。當年6月,西班牙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和王后來華訪問,鄧小平將《堂吉訶德》中譯本作為國禮贈送給貴賓,并在國宴上將譯者楊絳介紹給國王和王后。鄧小平問楊絳,《堂吉訶德》是什么時候翻譯的,楊絳只答今年出版的,而為這本譯著傾注的將近20年的心血卻略而不談。事實上《堂吉訶德》的翻譯始于1958年,為了忠實于原作,已經(jīng)47歲的楊絳甚至自學了西班牙語。
“楊絳的翻譯精善秀雅,我們當年看到她翻譯的《堂吉訶德》,非常贊佩?!敝袊嗣翊髮W文學院院長孫郁說,“當時中國的學問荒廢了很多年。她和錢鍾書發(fā)表的新作充滿了學術(shù)氣和智慧,讓人感覺知識界從‘文革十年的暗區(qū)里走出來了。我們現(xiàn)在的學者和作家,很多人都是一個樣、一種類型。但楊絳和錢鍾書很獨特,他們處事、寫作、做學問的方法和別人都不一樣。在自我消失的年代里,他們能保持自我,同時又充滿智慧和趣味?!比缃袢藗儜涯钏麄儯鋵嵤菓涯钅且淮壬鷤兊纳詈駥W養(yǎng)和獨特品格。
錢鍾書在文學研究和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的成就卓越。他有才氣,有“照相式的記憶力”,懂得十幾門外文,即便這樣“富有”,他也幾乎是每分鐘都想用在做學問上。
1969年11月,錢鍾書最早隨社科院文學所“先遣隊”到達河南省羅山縣的“五七干校 ”。在干校,他曾被派去搓麻繩。當時同在社科院文學所供職的錢碧湘回憶起來,打趣說:“他搓的麻繩實在讓人不敢恭維。” “搓麻繩算是個技術(shù)活,需要把兩股繩搓起來,再擰成一股。錢鍾書當時已經(jīng)近60歲了,壽眉濃長,雙目低垂,手中不停捻動著麻絮。他不會在腿上搓,只得用兩根手指捻成單根,單根的麻繩一放在地下,就似大蚯蚓活了起來,慢慢散開了。他身旁一位年長的大姐說:‘這可不行,上頭要找茬的。趁他不注意,她就把腳底下一團一團麻繩摸了過來,重新加工。錢鍾書對此事從來沒有知覺,也從來沒發(fā)現(xiàn)自己搓的方法有什么不對?!钡搅送砩希尚艄怊龅?,錢鍾書就在燈下立讀。
與楊絳同在社科院外文所工作過的鄭土生還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一次他去看望兩位先生,“錢先生感冒了,坐在椅子上,兩邊和面前都堆著高高的書,像城堡似的。錢先生難受了就拿本書看,減輕病情和內(nèi)心的苦悶”。這些書都是楊絳堆的,只有她才知道什么能緩解錢鍾書的病痛。
甚至一家人每天的日常就是讀讀書,且互不打擾。楊絳說:“鍾書是我們的老師,我和阿瑗都是好學生,雖然近在咫尺,我們?nèi)缬袉栴},問一聲就能解決,可是我們絕不打擾他。”錢瑗十五六歲就已經(jīng)囫圇吞棗似地飽覽楊絳書桌上的各種外文書,她的同事回憶:“后來錢瑗赴英國留學,國外假日特別多,每當假日同學外出旅游,即便就剩她一人,她也遨游在圖書館的書海,常常趴在高高的梯子上查閱材料,這對她是最大的享受。別人歸國都帶回了彩電、音響等‘幾大件,她卻帶回幾箱特重的精選書籍?!?h3>懷念一種不滅的文人風骨
錢鍾書說:“人謂我狂,不知我之實狷?!?/p>
1950年8月,錢鍾書被調(diào)到中共中央毛澤東選集英譯委員會參加工作。消息傳出,有一位不常往來的老相識登門道賀。錢鍾書惶恐地對楊絳說:“他以為我‘到南書房行走。這件事不是好做的,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一次,在翻譯中,錢鍾書發(fā)現(xiàn)《毛澤東選集》中有段文字說“孫悟空鉆進龐然大物牛魔王肚里去了”,覺得不對。他堅持說“孫猴兒從來未鉆入牛魔王腹中”。這一問題反映到胡喬木那里,胡喬木從全國各地調(diào)來各種版本的《西游記》查看,錢鍾書說的果然沒有錯。因而后來出版的《毛選》中這段文字改為:“若說:何以對付敵人的龐大機構(gòu)呢?那就有孫行者對付鐵扇公主為例。鐵扇公主雖然是一個厲害的妖精,孫行者卻化為一個小蟲鉆進鐵扇公主的心臟里去把她戰(zhàn)敗了。”其實在這之前,也有人懷疑過原文是否恰當,但由于是1942年毛澤東寫的社論,就覺得碰不得。
即使下放到干校,錢鍾書也堅持自己的原則。干校開大會的時候,他一直搖頭晃腦。有參會人問文學所的同志:“錢先生在干什么?”那人答:“他在背唐詩!”文學所的人知道,那些假話、大話、空話,他是不要聽的。
或許,錢鍾書能一直保有自己的率真與狷狂,也是因為楊絳的“保護”。
鄭土生回憶:“1966 年,有人污蔑錢鍾書先生,說他的桌上不愿意放毛主席的著作,并貼出大字報。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罪名。楊絳先生覺得冤枉。那天晚上天快黑了,她帶著錢先生,拿著手電筒和糨糊,把寫好的一張小字報貼在大字報的下面,申明沒有這回事。當時,我看到了這一幕,他們也不避我,但是彼此間都不敢說話,貼完小字報就走了?!狈促N大字報,這還得了?!八欣细刹亢汀舷壬疾桓以谌思遗u自己的大字報下面反駁,楊絳先生立刻被拉到千人大會上批斗示眾?!备锩罕娨皖^認罪,誰知楊絳竟和革命群眾頂嘴了,還跺著腳說:“就是不符合事實!”鄭土生說:“整個‘文革期間,敢和革命群眾發(fā)脾氣的,外文所只有她一人。她晚年談起這事還不無得意,因為她堅持不認假賬、不說假話,愛護了錢鍾書先生的名譽。”
錢鍾書逝世后,楊絳護著他的筆記遺作,便是守護著他的真與狷。
郭紅說:“之前有人說,《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和《錢鍾書手稿集·外文筆記》在當年起到了谷歌的作用,因為沒有搜索引擎的時候,他靠自己讀書多,給大家指出了找什么書。但楊先生不同意此說,她覺得錢先生讀哪些書體現(xiàn)了他自己的趣味、判斷和選擇,錢先生給出的書目,是基于自己的學術(shù)修養(yǎng)和個人趣味給出的一個選擇,已經(jīng)自動把差的書濾掉了,而搜索引擎不會這樣做。比如《中文筆記》摘錄哪些書,摘錄書的哪些內(nèi)容都是他選擇的一個表現(xiàn)。所以她說,提出這樣說法的人既不懂學問,也不懂錢鍾書,也不懂索引?!?/p>
2003年錢鍾書的《容安館札記》影印本出版以后,有人希望整理成鉛字版出版,便找到郭紅,請她向楊絳提出這個請求。“但楊先生拒絕了。一旦抄錯了,大家也會認為是對的,沒有人有能力來擔任核實的工作,再者,也沒有人保證它的呈現(xiàn)方式是對的。最后,人家會質(zhì)疑作者,誰會質(zhì)疑抄寫員呢?”
影印版《容安館札記》出版沒多久,有人就寫了一篇批評文章發(fā)在《讀書報》上,指出出版說明里有硬傷,而且書的內(nèi)頁有小錯誤。郭紅回憶說:“我因此覺得自己犯了極大的錯誤,內(nèi)心壓力很大,就開始發(fā)燒。楊先生卻沒有做任何批評,打電話說:‘郭紅啊!你不要著急!他們這些(指責)是沖我的,他們不是沖你,你不要生氣?!鄙硇螊尚?、外表柔弱的楊絳,若是認準一個人可交,便總想做別人的盾牌。
這樣的溫情,鄭土生有同樣感受?!拔沂清X先生和楊先生的晚輩,也一向稱自己是楊先生的學生,但是她在送我書時,總是在扉頁上稱我為‘賢友,跟錢先生一樣?!闭f到這里,鄭土生特意將扉頁寫有“賢友”的書拿給《環(huán)球人物》記者看。
“楊先生是一個非常周到的人,”郭紅說,“我每次去她家,她一定會讓保姆給泡一杯花茶,讓我喝,跟我聊天。她任何時候出來見客人,都是很漂亮的,打扮都很認真。你看得出來她穿的不是新衣服,但一定都是干干凈凈,平平整整,很精致的。她家里沒有裝修過,但是水泥地面光可鑒人,衛(wèi)生間的管道也擦得干干凈凈?!?/p>
居室之干凈,如窺一斑而知全豹,照見處世之磊落。錢瑗是全國外語教學英語教材評審委員會的委員。北京師范大學英語系教授陶潔回憶:“在一次評審會上,有位老師推薦了一本文史學,并且說這本書已經(jīng)有了錢鍾書先生的贊美和推薦。那位老師話沒說完,錢瑗騰地站起來,滿臉通紅,大聲說:‘我父親沒有推薦。這句話使推薦人很難堪,他掏出三封信放在桌子上,表示自己沒有撒謊。會場氣氛變得尷尬。有位老師好奇便看了那三封信,其中錢鍾書寫的大半是客套話,最后以‘容當細讀結(jié)尾。這確實不是推薦信?!?/p>
藍色牛仔上衣,胸前掛著眼鏡,拎著一個碩大的黑包,一路精神抖擻地來到課堂,這是錢瑗留給北師大學生的深刻印象。她要求極嚴格,非常有原則。對于學生的畢業(yè)論文,她認為不合格,決不輕易通過,一般要求學生推遲答辯,只有經(jīng)過認真修改才能答辯和畢業(yè)。有一次外校寄來一篇申請職稱的學術(shù)論文讓她審閱,她發(fā)現(xiàn)幾段未加引號的內(nèi)容似乎見過,為此花了一個下午在學校圖書館查到原文。她將這幾段文字復印出來,連同審閱的評語一起寄了回去。
工作越久,錢瑗身上的責任就越重?;氐郊遥X瑗的電話也多,有時一談就是幾十分鐘,還常出差。楊絳心疼女兒,問“能不能偷點懶”,錢瑗只是搖搖頭。
1996年春,錢瑗腰疾加劇,一日清晨竟無法坐起。她瞞著母親打電話到北師大外語系求助,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檢查,確診為肺癌晚期。既是同窗又是同事的章廷樺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回憶:“當時診斷結(jié)果對病人是保密的,但親友的神情、大夫的談話、服用的藥物早已表露出來。錢瑗心中有數(shù),但是裝作不知,不問病,不談病,似乎只是挪了挪上班地點。她在病床上依舊工作,定期給博士生、碩士生指導,為國家教委的科研課題寫研討提綱,還特地為《中小學外語教學》雜志寫了篇稿子?!闭峦宕螂娫拕袼嘈菹?,她說:“這是還文債。答應很久的事了,欠債總是不好的?!?/p>
1997年3月4日下午,錢瑗在安睡中去世。她生前有言不留骨灰,但北師大外語系的師生舍不得錢瑗,還是將她的骨灰?guī)Щ匦@,埋在她生前每天走過的一棵雪松下。錢瑗去世百日后,楊絳到錢瑗工作的教學樓邊上,遙遙望了望這棵雪松,套用蘇東坡的悼亡詞說:“從此老母斷腸處,明月下,長青樹?!薄拔铱隙▓A圓(錢瑗乳名)不在樹下,看了樹,只叫我痛失圓圓?!?/p>
第二年,錢鍾書去世。楊絳開始撰寫《我們仨》?!段覀冐怼返姆馄ど嫌幸痪涞挠咒h利的話:我一個人懷念我們仨。2016年,楊絳去世。這句該變成:世間的我們一起懷念他們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