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筆群

一九七八年夏天，我初中畢業(yè)參加中考。當年，我還是一個懵懂的少年，但就是這一年，在我的人生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

一九七六年秋天，我十一歲，在萬木公社麻布坨的楠木小學附中讀初中。初二的時候，我伯父來這個學校當校長，聽他說從今年起，以后初中畢業(yè)上高中要考試了。以前的初中畢業(yè)生升高中主要是推薦——根據(jù)家庭出身或社會關系推薦。一天下午，伯父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從今年起讀高中要考試，明年你初中畢業(yè)，你一定要努力，只要你能考上丁市高中，我就給你買一件“滌確良”。此時，我的成績在班上處于中等水平，所以伯父給我提的要求不高。丁市高中是我們區(qū)上的一所高中，也就是考高中的最低要求。當時，我還不知道考慮什么前途，只有“滌確良”才是十分誘人的動力。那些年，只有家庭條件好的人才能穿上“滌確良”，就連姑娘出嫁向男方索要的嫁衣也就是“滌確良”。自從聽到伯父的話，我才開始轉變學習態(tài)度，讀書認真起來，還有一學年時間，努力還來得及。我在家就用廢棄的墨水瓶做了一個煤油燈，當家里人睡覺之后，就悄悄地起來用此燈看書、做作業(yè)。為了不讓父母知道，看完書或者做作業(yè)之后，就把煤油燈偷偷放在我的床下。后來母親發(fā)現(xiàn)煤油少了，追問起來，我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告訴母親。母親說，書可以看，但燈光要弄小一點。我只好拿出煤油燈來，母親把燈芯弄到最小。那個時候，母親不知燈光小了會影響眼睛，只知道節(jié)約煤油，那年月，煤油靠供應，一個家庭一月半斤煤油，我明白母親的一片苦心。現(xiàn)在講給兒子聽時，他還以為我在虛構故事：“爸爸，你是一個作家，是不是又在搞創(chuàng)作？”其實，我說的話沒半點虛構。后來我大姐教育外甥時就舉我為例子：“你大舅的眼睛近視就是當年煤油燈小了造成的，那時你外婆還說你大舅浪費煤油了！”

伯父的許諾給了我前所未有的學習動力。伯父當時在我們大家庭里有一種至高無上的權威，因為家里只他一個人在外面工作。我完全相信他說的話會兌現(xiàn)，沒半點懷疑。從此，老師就說我完全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上課不再走神了，盡管那個時期，我常常飽受饑餓之煎熬，但我完全將注意力放在了學習上。以前我聽課常?！白疖嚒?，一知半解，或者不知所云；而現(xiàn)在，所有課程我都能聽懂了；在老師上新課之前，我就開始預習新課，上課一點也不感到吃力。在初二上學期期末全區(qū)統(tǒng)考中，我成為全公社第一名、全區(qū)第二名。才經(jīng)過兩三個月的努力，我就取得了這樣大的進步，在我們當?shù)貍鳛槊勒?，并成為人們教育子女的活教材?/p>

不久，伯父借調到縣文教局幫助整改工作。伯父臨走時給我說：你不能驕傲，爭取考上中專，我說話要兌現(xiàn)，如果你考上了中專，除了我以前說的“滌確良”外，我還要給你買一塊上海牌手表。上海牌手表在那年頭可是一件非常貴重的物品，只有公社書記或者糧站、食品站這些掌握群眾“生存”權利的干部才可能戴上，對于一般工作干部也只是一種奢望。一塊上海牌手表一百二十元，相當于當時一個干部四個月的工資。伯父這話更是激發(fā)起我少年時代的斗志，我的學習勁頭更足了。聽到只要我考上中專就可以得上海牌手表，而且考上中專還有一個工作，我還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呵？在臨初中畢業(yè)的沖刺階段，我沒日沒夜地挑燈苦戰(zhàn)……后來聽父親說，他每天晚上下半夜去看我的時候，聽見我在夢中還在背數(shù)學公式或課文，并曾經(jīng)對母親說了好幾次，怕我精神出問題。在初中的最后半個月，父親每天監(jiān)督我睡了之后他才去睡覺，他是怕我的身體徹底垮了。小時候我生過病，身體不是很好，父親怕我過度疲勞又把以前的病復發(fā)了。

我的初中時代，是學制要縮短的年月，初中是兩年制。學校走“五·七”道路，初一一學年都是在學校后面的山坡上挖地種玉米，搞勤工儉學。只是初二那年，學校才開始抓學習。

七月初，中考，去區(qū)里中考。從學校到區(qū)上中學有三十多里路，那時還不通公路，只有開動“11號”，由班主任帶隊，走了差不多5個小時，同學一個兩個歪歪倒倒地到達區(qū)上。我還好，伯父家的堂姐在區(qū)上中學讀高中，也是今年畢業(yè)。我考試來回四天的生活費（三塊錢），父親早就交給了大姐。父親是擔心我年紀小，怕我不小心弄掉，因為只要我去了區(qū)上，大姐會來找我的。我們萬木公社幾個初中教學點的畢業(yè)生被安排在區(qū)衛(wèi)生院樓上的走道上，睡在幾塊稻草席鋪著的地上。大家吃了晚飯，就去參加考生動員會，全區(qū)1200多名考生集中在丁市中學操場上，場面濃烈。先是區(qū)委書記講話，之后縣文教局下派的主考官訓話；操場周圍，一些荷槍實彈的民兵站起了崗。這是一九七七年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場正規(guī)考試，高考和中考在同時進行，因此區(qū)上考場既有中考又有高考。當時國家正處在撥亂反正時期，考試很嚴肅?！敖邮茳h和人民的挑選！”“一顆紅心，兩種準備”等大幅標語掛在學校操場。我還看到一個挎著手槍的中年人在考生前后走動，我盯著他看了好幾次。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區(qū)里的公安羅特派員。我也是第一次近距離地看見真正的手槍，以前是在電影里看到了的，而且我才知道區(qū)上和我們農(nóng)村不一樣：除了看到手槍還可以看到電燈，學校里用柴油機發(fā)電，晚上將學校教室照得亮亮堂堂。

中考記分科目為三科，即政治、語文、數(shù)學，各科分值均為一百分；而物理、化學合為一科，叫理化，分值為一百分，屬于附加成績。一天考兩科，考兩天。數(shù)學試卷第一道題是“2—3”，監(jiān)考我們考室的是一位中師畢業(yè)的工農(nóng)兵學員，一打開題，他就對我們說：同學們，第一道題可能出錯了，大家先不要做，等我去問問再做。后來我們才聽說他去問了學校教導主任，成為那個時代的笑話。

考試題對我來說很簡單，每一科考試我都是提前交卷。特別是語文，其中作文題是《給歸國難僑的一封信》，占七十分。平常語文老師給我們讀過有人給歸國難僑的慰問信，因為當時中越關系吃緊，我們在報紙上和廣播里知道越南在驅逐華僑，所以我寫起來很順手，估計至少應該在六十分以上。數(shù)學也比較簡單，基本上都是我曾經(jīng)做過的題型。政治在那個時候基本上都是時事題而已，抓綱治國、一年初見成效、三年大見成效之類的題占大多數(shù)，估計應該在八十分以上。考試一結束，我便悄悄地估算起自己的分數(shù)。

班上有一個秦姓同學，不知什么原因把他的名字弄掉了，發(fā)準考證的時候沒有他的，他在學校操場嚎啕大哭，后來經(jīng)過老師與招辦協(xié)商，請示了上級有關部門，他補了因病去世考生的缺而參加考試，其實他在我們班上的成績比較靠前，只比我差一點點，但由于這個原因，影響了他的考試情緒，因此成績考得不理想，連縣重點高中也沒考上。

考試結束之后，我們又步行回家。在路上，我們萬木公社楠木小學的學生和萬木小學的學生還在路上打了一場群架。我所在的楠木小學的學生占著自己的人多，把萬木小學的學生追得沒命地跑，幸虧幾個老師發(fā)現(xiàn)之后制止及時，否則，說不定還可能要傷人。

考試回家，我還要參加生產(chǎn)隊的集體勞動。我是十歲就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的，最開始每天我只有1個半工分，男勞動力一天是十個工分，女勞動力一天是八個工分，而初中畢業(yè)時，我已經(jīng)能掙四個工分，也就是說我已能頂半個女勞動力。

我邊參加勞動邊等待考學的消息。那段時間，我也曾做一些古怪的夢，夢見自己考上了中專，有時又夢見自己名落孫山，自己在夢里大哭。我把自己夢對祖母說，祖母安慰我說，夢是與現(xiàn)實相反，你肯定有望頭。好不容易熬過了差不多一個月，區(qū)里來通知了，叫我八月十二日去區(qū)教辦集合，然后去縣上參加體檢。我心頭好像一塊懸著的石頭終于落了地。父親把我送到區(qū)里，一道到文辦室打聽，才知道我們區(qū)里考上了四個初中應屆生，我的成績是第一名，三科總分是二百六十四分，理化附加分是五十六分。還有幾個往屆的高中畢業(yè)生，其中有幾個是享受照顧的民辦教師；班上一個姓黃的同學也考上了；公社另外還有兩個往屆高中畢業(yè)生也考上了。我們由區(qū)文教辦主任帶去縣里體檢。

這是我第一次進縣城，也是我第一次坐班車。我?guī)е赣H給我的十塊錢和美好的愿望到了縣城，這應該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轉折，也許我的命運也就這樣改變了；伯父還會給我買“滌確良”衣服，還有上海牌手表……我想入非非。在縣城里，我第一次吃到饅頭，還看到了偶爾在縣城大街上跑的面包車。

體檢基本沒問題，只是發(fā)育不良（身高一米四，體重才二十八公斤）。體檢完之后回家時，我去百貨公司買了一條繡花的滌確良手帕，給我那從沒上過學的姐姐。

回到家里，我還將自己沒花完的一塊錢退給父親。那時從區(qū)里去縣城的車費才1塊二，吃一碗面才二毛，在旅館住宿一晚才二毛，體檢費才一塊二，現(xiàn)在說起來還有些叫人不敢相信。

我的填報自愿是水電校和河運學校。因為我知道，去水電?？梢詫W習水電等一些知識，去河運學校可以在將來去駕駛輪船。小時候，我和父親去貴州沿河治病，我坐過小輪船，當時還叫“汽劃子”?！捌麆澴印鄙系乃执┲滓路?，戴的是大沿帽，非常神氣。我羨慕他們得要死，心想，以后能夠工作就應該找這樣的工作。好幾個晚上，我都做夢自己在開輪船，還從夢中笑醒幾回。

一個多月過去了，公社其他幾個參加體檢的考生陸續(xù)收到了入學通知。班上的黃姓同學也收到了一個鄰縣中等師范的通知，而我還沒一點消息，伯父在文教局也沒去過問我的事。九月中旬了，家里人才開始著急，父親去公社打電話叫伯父查一下，查的結果是：我的檔案還在文教局里招生辦的辦公桌的抽屜里，后面附有當時我們公社蓋了公章的一封檢舉信，說我父親在1959年反對大食堂，是一個“瞞產(chǎn)分子”。原來我父親在那時是一個公社的黨委副書記，由于反對黨委書記虛報產(chǎn)量坑害百姓，與當時的黨委書記大動干戈，并毅然辭職回了家。之后，黨委書記就在背后做了父親的手腳，背地里給了他一個處分，這是后來組織給父親落實政策時他才知道的。我考上中專那一年，原來的那個黨委書記在區(qū)里當區(qū)委副書記兼區(qū)革委會主任，聽說我考上了中專，暗地耍了一橫刀，斬斷了我人生第一個美好前程。

中專落選之后，我傷傷心心地哭了一整天。

后來，父親到文教局幾次三番申訴，文教局才給我發(fā)了一個上重點中學——酉陽一中——的通知。

這年國慶節(jié)之后的第十二天，在父親的帶領下，我背著一床薄薄的被子與一口木箱子趕班車到了酉陽縣城，開始了我人生中的高中生活。伯父的諾言沒有兌現(xiàn)，我的“滌確良”衣服和上海牌手表美夢破滅了，后來伯父也沒提起此事，我也不好意思說起這事，只是后來教育我兒子的時候輕描淡寫地說過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