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純鉤
弟弟去一趟老家,帶回來一塊磚頭一樣厚實的蘿卜糕,教女傭切成一寸寬的長條,起熱油鍋,炸成金黃色,趁燙嘴時吃兩三塊,真是把鄉(xiāng)愁都吃出來了。
女傭感嘆說︰什么料都沒有,只是蘿卜,怎么可以這么好吃?
是的,這幾乎是我們老家的一個神話,千百年來,安海人世世代代吃它,也曾經(jīng)有很多人嘗試自己去做,但都沒怎么成功過。
蘿卜糕炸出來,通體金黃,外面脆得嘎嘣響,里面卻是軟爛的清一色蘿卜泥。一種清甜、原始、簡樸的味道,仿佛還帶著泥土的清韻。霞彩初日,風(fēng)露中宵,天地垂注下一畦青苗,長長長,長成一段不為人知的根莖。然后,不知哪年哪月,有智慧的先祖,將它剝皮切粒,煮熟拌粉,試了無數(shù)回,失敗了無數(shù)次,終于成就一個流傳千古的神話。
香港的蘿卜糕,里頭內(nèi)容豐富。蘿卜泥之外,還有臘肉、蝦米、香菇等珍貴佐料,煎得邊角略有焦香了,吃在嘴里,五味雜陳。而蘿卜,竟委身為配角,只起一點裝點的作用,略有點意思,委委屈屈,渾不知自己應(yīng)是主角。
家鄉(xiāng)的蘿卜糕只有蘿卜泥、米粉和鹽三樣材料,蘿卜切粒煮爛了,揉上米粉拌上鹽,沒有人知道三者的比例,或許有人試過,但大都不成功,否則人人能做,安海的蘿卜糕也就沒有如此好名聲了。
如此粗賤的東西,竟敢排斥各種高貴佐料,獨自撐起一片江山,這種自信和泰然,常使安海人也覺沾光不少。說到底,沒有人摸得到其中比例的訣竅,足證先祖有他人莫及的聰明之處,那才是令我們自豪的根本原因。
外表爽脆,內(nèi)里入口即化,外面的那一層香,里面的那部分甜,如此互相抵觸的豐富口感,復(fù)雜得來簡單,簡單得來又說不清楚,幾口吃完,渾身通泰。
遙想年幼時天寒地凍的日子,早晨起床后,洗漱停當(dāng),老祖母將女傭剛買回來的蘿卜糕拿出來。一個大海碗,滿滿一二十塊蘿卜糕,用一個淺碟子蓋嚴(yán)實,掀開來還有熱氣。那時兄弟據(jù)案大嚼,蘿卜糕不燙嘴了,外表也不脆了,但滿嘴的蘿卜香甜,好像遙遠(yuǎn)坡地上暑去寒來的山情水意,都吃進肚子里去了。
我幼年時,街上還常見炸蘿卜糕的攤子,大鐵鍋就架在街邊,爐火正旺。掌鍋的男人將一磚一磚的蘿卜糕,切成一堆長方條,好像表演手藝一樣,沿鍋邊快速將蘿卜糕一塊塊溜下油鍋。隨著蘿卜糕入鍋的嗞嗞聲,片刻工夫,大半鍋蘿卜糕就在鍋里冒出油花來。
掌鍋人稍等一會兒,看看鍋里的蘿卜糕基本成型,便用油勺輕輕撥動,將略有沾粘的輕輕分開。慢慢的,一塊塊蘿卜糕在鍋面浮起來,邊角先起色,稍后便相繼變身幻化,通體金黃,香味四溢了。
我們付錢,小販將八塊十塊蘿卜糕,用一張臟兮兮的舊報紙,疊成漏斗形,把蘿卜糕堆好,交給我們捧回家去。蘿卜糕燙手,一路捧回家要換幾回手,冬天天冷,半路忍不住先吃一塊的情形,也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
現(xiàn)在街市的蘿卜,都比當(dāng)年大很多,不知是品種基因改良了,還是用了什么激素,總之塊頭都大得令人吃驚,也令人生疑。日本進口的蘿卜,塊頭也不小,洗得白白凈凈的,通體細(xì)致,看上去令人欣喜。雖然記憶中,往日的蘿卜要有滋味得多,但畢竟它的味道令人懷念,基因不基因的,也不費事去追尋了。
在香港我們也用蘿卜來煮飯。女傭?qū)⑻}卜切細(xì)長條,先與豬腩肉絲、蝦米略煮,洗米入電飯煲,加調(diào)味,然后將炒過的蘿卜等佐料放在米上,如此煮熟后,再加入預(yù)先爆好的香蔥熟油﹙按蔡瀾的說法,加豬油更妙﹚,以及蔥花芫荽,一起拌好,就可以上桌了。
蘿卜吸足了蝦與肉的鮮甜,整煲飯又吸足了蘿卜的清香,再加上蔥與芫荽刺激味蕾,一碗飯可以吃得不作他想。
鄉(xiāng)下人會把收上來吃不完的蘿卜切塊腌曬。說是曬,其實只是半干,閩南人叫它菜脯。菜脯本身還是軟的,卻有奇香,那種香不是霉香,是蘿卜混了鹽,風(fēng)吹日曬,把它內(nèi)里的精華逼出來,濃縮了,是它鳳凰涅槃死過翻生的氳氤之氣。
鄉(xiāng)下人用菜脯煎蛋,那也是一大發(fā)明。菜脯用小石臼舂碎,舂出里頭僅剩的一點汁液,然后舂蒜頭,菜脯本身帶咸,只要再打一兩顆蛋,拌勻下油鍋,煎成蛋餅上桌。那時蛋里有菜脯,菜脯外裹了蛋,蒜頭香四下流竄,用來順飯順粥,都是一流。蘿卜搖身一變而為菜脯,它的前世今生,都令人津津樂道。
香港街市潮州鋪子有賣一包包碎菜脯的,是用機器切的,用來做菜脯蛋,遠(yuǎn)沒有舂碎的那種風(fēng)味。家中有一個早年姑媽送的小石臼,是閩南獨有的青草石鑿出來的,每次要煎菜脯蛋,就要用它一回。菜脯買回來一小塊一小塊,用石臼慢慢舂,舂得碎爛,風(fēng)味全出,那時用來煎蛋,才不負(fù)它的神髓。
我們也時常把蘿卜切片切絲,用鹽略腌,把它里面一點苦汁擠掉,然后拌以糖醋,稍腌半天,就可食用。吃時蘿卜爽脆,酸甜微辣,特別醒嘴。晚飯如有煎炸魚肉,吃多了生厭,只要幾片腌蘿卜入嘴,好像所有的味蕾實時醒過來,滿桌佳肴,頓時又都望而生津。
家鄉(xiāng)在閩南沿海,多丘陵旱地,山上農(nóng)地多沙,只宜種地瓜。蘿卜也是根莖植物,所以爭得一席沙地。它需要水分不太多,但又不像地瓜干硬,它滿身都是水,它的水是哪里來的,那只有天曉得了。
最粗賤的植物,做成最令人回味的食物,這是上天的恩賜,也是先祖的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