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龍基
我的父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總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在家里到處都有父親留下的痕跡,有他閱讀過的書,有他的學習讀書筆記,有他創(chuàng)作的交響樂和歌曲,有他著作的書籍,有他創(chuàng)作書寫用過幾十年的鐵質(zhì)寫字桌,有他各個時期的照片……我還常常能在睡夢中和父親“相會”。
從小熱愛音樂
我的父親王云階,1911年出生在山東黃縣(今龍口市)徐福鎮(zhèn)大王村。他從小就受到民間藝術(shù)的熏陶,絢麗多彩的年畫,春節(jié)時的“團圓餅”,谷雨節(jié)時人們戴在手腳上的繡花和彩線,形態(tài)各異的風箏、剪紙,都給予他特殊的感受。農(nóng)村里婚喪喜慶時的民間吹打,夏日的雷雨聲,秋風里飄蕩著的貨郎鼓和叫賣聲,瓜果草叢里的蟲鳴,樹上的蟬叫,清晨的雞鳴,甚至祖母在夜深人靜做針線活時哼的小調(diào)……這一切都給了父親極深的第一印象。他尤其喜歡粗獷樸實的秧歌音樂,簡直著了魔,有時尿褲子都不肯離去,直到音樂結(jié)束。
膠東半島是接觸“五四”新文化運動和外國文化較早的地方,各地方戲、文明戲(話?。┒嘉?。還在孩提時代,父親就在老家打麥場上看到過電影,當時稱“影戲”。銀幕上有人劃燃火柴點香煙,人從口里吐出銀元的鏡頭。盡管那時還是無聲片,可那光彩奪目的畫面,那美妙動人的形象,都在他心靈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移居青島后,父親進入教會中學,參加了唱詩班,學會了鋼琴,并能為合唱伴奏。同時,繪畫成績也優(yōu)秀,他的油畫常被校方選去陳列。他和同學還喜歡鉆到桌子下面用被子遮起來用玩具電影放映機放小電影。
學習音樂坎坷之路
父親學習音樂,經(jīng)歷了坎坷的道路。我的祖父受舊思想的影響,認為“吹鼓手”是“下三濫”職業(yè),不許他學音樂。父親高中畢業(yè)后,祖父親自送他到上海新華藝術(shù)大學報考西畫系。但祖父剛一離開上海,父親就向教務(wù)主任潘伯英先生請求轉(zhuǎn)入音樂系,并請求學校每學期將繪畫系的分數(shù)單寄回家。在潘先生的幫助下,祖父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他在學音樂。當祖父把父親的油畫送給一位西餐廳的老板,懸掛在餐廳里炫耀父親的繪畫才華時,父親正專心致志地置身于音樂的海洋之中。他喜愛貝多芬,喜歡貝多芬桀驁不馴的清高和放蕩不羈的狂熱。他把貝多芬“行那一切能行的善,愛自由比任何都愛,即使面對著王位,也不把真理丟開”的精神視為神圣。那時他自己租了一間房子,請幾位經(jīng)濟條件差的同學一起居住。每次他把祖父寄來的生活費往床上一丟,誰需要就自己拿。
后來,父親轉(zhuǎn)入人文藝術(shù)大學音樂系,同時考取國立音專鋼琴選科。在國立音專,他和丁善德等十幾位同學的合影以及音專的成績單被祖父知道了。一天晚上,正當父親在國立音專禮堂后臺準備上場演出鋼琴獨奏時,突然一個手拿船票的人走近他身旁,說受祖父之托當晚要帶他回青島。父親堅持把鋼琴曲彈到最后,突然腦子里一片空白,他無法離開視之為生命的音樂藝術(shù)。
1931年,祖父堅持要父親到北平學商業(yè)。他到了北平后仍瞞過祖父,向清華大學教授庫普卡學鋼琴,向陳德義教授學作曲。
入獄
1932年,經(jīng)大姑姑的介紹,父親到曲阜山東省立第二師范學校教書,因教《國際歌》并在巴黎公社紀念大會上指揮全校師生唱《國際歌》引起巨大反響而被搜查,搜查者在我父親床下查到了一包中共地下黨的文件,要我父親說出文件的所有人,但我父親拒不交代。
他為了掩護劉弄潮而被捕入獄,因為是政治犯,我父親和劉伯伯都戴著手銬腳鐐。劉伯伯在法庭上和法官對罵,把法官氣得臉像豬肝似的,我父親拒不交代任何事情,兩人都被判處十年徒刑。劉伯伯對我父親說:“讓你父親出錢,我出人。”劉伯伯找了許多上層的關(guān)系,1935-1936年我祖父傾家蕩產(chǎn),并在兩位伯父的幫助下,用重金把我父親和劉伯伯病保假釋出獄。本來我父親身體很好,冬天可以洗冷水澡,三年的監(jiān)獄生活使他身體遭受了極大損害,并患了嚴重的胃潰瘍和胃下垂的毛病。
我父親和劉伯伯在患難中成了莫逆之交。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劉伯伯擔任清華大學馬列主義教研室主任,地位相當高??珊髞硪驗楣⒅?、講話直爽大膽被打成了大右派,幾十年不得翻身。平反后,他已是耄耋之人了。我曾到北京陪他們?nèi)业焦蕦m參觀過,一路上他向我講解歷史,真比專業(yè)講解員還講得豐富精彩。
我的父親曾經(jīng)說過,他有“半個朋友”。我問為什么只有“半個朋友”呢?我父親回答說:“因為他不懂音樂,所以只能算半個朋友?!蹦恰鞍雮€朋友”就是劉弄潮伯伯。
劉伯伯1905年出生在四川灌縣,早年在清華大學任教,擔任過吳玉章和李大釗的秘書,1925年經(jīng)李大釗介紹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他是中共早期的黨員。在四川時住在當時重慶市市長的家中,曾做川軍策反工作。后來他還擔任過葉劍英的秘書,寫過許多廣州武裝起義和有關(guān)中國近代革命史的文章,還著有《李大釗同志年譜簡編》《李大釗著作目錄試編》和葉劍英的一些革命歷史史料等,也寄給我一些,可惜幾次搬家都給搬丟了。
我和劉伯伯還有一段特別的“緣分”,那是在我剛出生時,因為家境十分艱難,父母曾想把我送人,當時弄潮伯伯是堅決反對的,他說:“既然生下來,再艱苦也該想辦法養(yǎng)大?!彼晕乙恢币暡疄楦?。
他為人極為耿直倔強,從不看別人臉說話,而是堅持自己認為正確的觀點,無論別人臉上的五官是如何氣得“移位”。
伯伯原來不叫這個名字,他出于對反動統(tǒng)治的不滿和抗爭,要成為當時的叛逆,所以改名為“弄潮”。伯母叫陳麗和,他們的兒子丹林和女兒丹婭,都是我的好朋友,我視為兄弟姐妹。
投身抗日救亡運動
父親出獄后專攻作曲,發(fā)表了《紫竹調(diào)》等音樂作品和《大音樂家的愛》,以及介紹蘇聯(lián)新音樂藝術(shù)的譯文。
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后,父親到了武漢,結(jié)識了冼星海,他向星海學習作曲、學習指揮,他參加了星海組織并指揮的星海歌詠隊,積極投身到抗日救亡運動,為星海歌詠隊創(chuàng)作了《東北我們的家鄉(xiāng)》《我們在炮火中長大》《我們不流淚》《大家站在一條線》等救亡歌曲。
在星海歌詠隊,我父親和母親在星海的見證下榮諧伉儷。
后來到重慶,結(jié)識了新音樂運動的領(lǐng)導人李凌、舞蹈家吳曉邦、戴愛蓮和畫家吳作人等。這些人都給予父親影響和幫助。這期間他發(fā)表的歌曲有《戰(zhàn)地之春》《我們是世界的主人》等,并與吳曉邦、戴愛蓮、盛捷、安娥等合作,父親擔任作曲和鋼琴伴奏,舉行了一次群情激奮、抗日救國的新舞蹈表演會。周恩來總理(當時任中共中央副主席)應(yīng)邀坐在第一排,親臨觀賞。演出后周副主席對這臺表演會給予了高度評價。
1941年,我父母親抱著我去重慶八路軍辦事處見周恩來副主席,辦事處前面的一個小照相館的老板很喜歡我,便邀請我們合影了一張照片,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的留影。周總理是一位記憶力極強的偉人。1949年底,我父親到北京出席第一次全國文代會時,總理見到我父親便問道:“你的兒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大了吧?”父親回來告訴我時,我激動不已。
周小燕阿姨曾多次親口告訴我說,她“二十幾歲從美國回來沒有歌唱”,就都唱我父親作曲的歌。隨后半個多世紀,他們都沒有中斷過聯(lián)系。我父親后來許多電影歌曲都是請周小燕阿姨演唱和錄制唱片的,如《時代的列車隆隆的響》《紅燈下結(jié)成親密的友情》等。本來電影《護士日記》的插曲《小燕子》也準備請周小燕阿姨錄制唱片的,后來因為王丹鳳阿姨說她非常喜歡這首歌,一定要求自己唱,所以我父親尊重丹鳳阿姨的要求,讓丹鳳阿姨錄制唱片。后來丹鳳阿姨所到之處演唱的,便都是我父親作詞作曲的《小燕子》。
到空軍幼年學校教書
為了有效地進行抗戰(zhàn),與日寇爭奪制空權(quán),1939年在四川成都蒲陽(現(xiàn)都江堰市)成立了空軍幼年學校,蔣介石任校長,我父親任音樂系主任教官,我母親任音樂系教官。
當時把應(yīng)征入伍參加空軍的熱血青年分為一至六期,他們除了學習空軍駕駛、空戰(zhàn)技術(shù)外,還學習音樂。他們經(jīng)過短期的培訓后,就駕機與日寇進行空戰(zhàn),對日寇的囂張氣焰給予了有力的打擊。
其中,周志開就是一期的學員,他也是空軍英雄,曾擊落日寇敵機6架,1943年12月14日,他單機出動偵察敵情,途中遭4架敵機的偷襲,不幸于湖北長陽縣被擊落陣亡,時年24歲。周志開是空軍中第一位獲得青天白日勛章的人。志開犧牲后,他們的母親立即把志開的弟弟志興送進空軍幼年學校插入第四期,弟承兄志,保家衛(wèi)國。
指揮《黃河大合唱》
熊佛西先生率抗戰(zhàn)劇團抵達成都積極開展抗日救亡演出活動,后來在四川郫縣新場吉祥寺創(chuàng)辦了四川省立戲劇音樂學校,邀請我父親和母親擔任音樂教師。據(jù)《星火吉祥寺》一書中關(guān)于“吉祥寺四川省立戲劇音樂學校沿革——鋼琴教師王云階先生與《黃河大合唱》”如是記載——
這時,熊佛西先生創(chuàng)辦的四川省立戲劇音樂實驗學校要聘請具有真才實學的人,云階先生來到了郫縣新場吉祥寺。這里,空氣新鮮,可以自由呼吸,圍墻不高,但很安全。他一到學校,就以熱情而謙遜受到器重;他也一下子就非常迷戀這所學校,感到這學校是自己的。學校沒有鋼琴,他自己進城去向私人租用了一架鋼琴,當時的道路是小路,只能過雞公車,而雞公車無法運鋼琴,師生們撐著饑腸轆轆的脊背,手推肩扛地從田間小路硬給抬回了鄉(xiāng)下。只消看一下云階先生那刀削般的面部棱角,便知道他是要在這里做一輩子的鋼琴教師了。他向賀綠汀先生寫了信,談了自己的感受,并邀請賀先生來此共事。
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張季純先生案頭上擺了一摞油印簡譜,《黃河大合唱》幾個字習習生風,云階先生驚得心都跳了:“星海曲!”兩年前,星海先生在武漢領(lǐng)導了“星海歌詠隊”,是云階參加革命音樂活動的帶路人。離別以后,他對這位才華橫溢的藝術(shù)大師懷念不已,天南地北,不知自己敬佩的人流落何方,是否到了圣地延安。今天意外地看到星海先生的大作,如睹故人,如獲至寶,立即組織全校力量進行排練。
入學不久的音樂科學生,還沒有什么正規(guī)的音樂訓練,從數(shù)量到能力都難以勝任演唱的任務(wù),面對這部高難度的大作品,都瞠目結(jié)舌。于是云階先生向全校動員,凡是能唱歌的,凡是會一點樂器的都組織起來,編成一個唱隊,一個樂隊,由云階先生指揮,朱楓林先生擔任男聲獨唱,學生姜蝶擔任女高音獨唱。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日夜排練,一九四〇年春天,在新場場口壩子上進行了彩排式公開演出,農(nóng)民從四面八方聽歌來了,戴著草帽來了,扛著鋤頭來了,背著背篼來了,拖兒帶女來了,儼然老解放區(qū)的格調(diào)。演出獲得了成功。
這是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第一次公開演出《黃河大合唱》。
電影《三毛流浪記》的編劇之一、我的師兄李天濟1991年曾在“王云階音樂生涯60周年”研討會上講過一段話:他曾經(jīng)在四川省立音樂戲劇學校讀書,他起初立志當一名歌唱家,在參加《黃河大合唱》的排練中,他被我父親從眾多學生中點了出來,說他五音不全,唱歌跑調(diào),不能參加《黃河大合唱》的演出。于是天濟才從音樂系轉(zhuǎn)到戲劇系,后來成為著名的中國電影喜劇表演藝術(shù)家。
從事電影音樂
早在無聲電影時期,父親就曾在青島的電影院里為無聲電影演奏小提琴,為默片“伴奏”。
1939年父親在成都,為西北影業(yè)公司賀孟斧編導的故事影片《風雪太行山》的主題歌譜曲、錄音,這是他為電影作曲的處女作。不久,他又為紀錄片《華北是我們的》指揮錄音。那是中國無聲電影剛剛進入到有聲電影的時期,為電影音樂作曲尚數(shù)先例。
所以第十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wù)委員會委員、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電影音樂學會榮譽會長王立平在紀念我父親一百周年誕辰的追思會上說:“王云階先生是一桿旗,引領(lǐng)中國電影音樂人勇于創(chuàng)新;他是一座碑,標示著中國電影音樂的成就;他更是一座峰,影響后世彪炳千秋。他對電影音樂事業(yè)的領(lǐng)導和推動作用無可替代,無愧為中國電影音樂的第一人?!?/p>
1946年,我隨父母親來到上海。開始,父母親沒有固定工作,只好忍痛賣掉心愛的唱片和樂譜;后來雖受聘為上海美專音樂系副教授,但微薄的薪金難以維持起碼的生活。一天晚上,父母親帶我到大世界附近的街頭吃擔擔面,遇見了電影演員歐陽紅纓和美術(shù)家秦威,他們和我父母親在四川共過患難。經(jīng)歐陽阿姨的介紹,我父親當上了電影演員白楊的鋼琴老師。當時白楊正準備主演電影《新閨怨》,影片中需要白楊阿姨彈鋼琴的鏡頭。盡管白楊阿姨從前從來沒有碰過鋼琴,但是父親說她學起來非常認真,悟性很高,非常聰慧,所以很快就學會了。后來,父親擔任了《新閨怨》的作曲。影片描述一個音樂家的悲慘遭遇,因為父親有著同樣的生活,所以傾注在音樂中的感情真摯,情景交融。這部電影音樂一出來,就受到導演史東山和社會輿論的好評,受到當時昆侖影業(yè)公司藝委會的陽翰笙、鄭君里、陳鯉庭、史東山、蔡楚生和沈浮等人的稱贊。由此父親擔任了昆侖影業(yè)公司作曲組組長。從此,他結(jié)束了教學工作和漂泊不定的生活,開始了電影作曲和專業(yè)音樂創(chuàng)作的生涯。上海是中國電影的搖籃,昆侖影業(yè)公司是中共地下黨的根據(jù)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昆侖影業(yè)公司所有在編人員都成為了離休干部。
《新閨怨》的作曲,使他長期蘊藏在心底的音樂創(chuàng)作熱情像火山一樣迸發(fā)出來,一口氣為電影《萬家燈火》《關(guān)不住的春光》《希望在人間》《麗人行》《烏鴉與麻雀》《三毛流浪記》《表》《母親》等譜寫了音樂。在《三毛流浪記》中,他不僅擔任作曲、指揮,而且還登上了銀幕,扮演為上官云珠母女伴奏的鋼琴師的角色。
熱愛孩子和學生
我的父親經(jīng)常對我們說,當年他在青島讀書的時候,星期天到他的校長家里,看到他的校長趴在地上讓他的孩子當馬騎,父親很羨慕這樣的父子關(guān)系,他認為這是一種享受。他對我們子女從來沒有體罰過,我記得在我們小的時候,父母親爭吵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母親體罰我們,打手心或者是打屁股,父親會憤憤不平,對母親反復強調(diào)說:對待孩子一定要說服教育,絕對不能體罰!
1943年,父親在青海西寧有兩名學生,我記得名叫徐明德、張寶賢,因為他們參加了反對軍閥馬步芳的游行示威,被軍警杖刑,屁股被打得皮肉開裂、血流不止、動彈不得。我父親非常憤怒,把他們接回家用蛋清敷傷,后來便帶著這兩個學生和我們一起離開了西寧。他們倆和我們一起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現(xiàn)在徐明德已經(jīng)90高齡,住在天津,還和我通信,嚷著還想來上海和我們一起生活,但因年事過高被他的孩子勸阻了。
記得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我在北京讀小學的時候,父親在中央電影局擔任音樂處副處長,會議工作很忙,經(jīng)常深夜才回家,但他總是抽出時間來幫助年輕的電影作曲家完成電影音樂創(chuàng)作。記得電影《小白兔》的作曲是一位很年輕的小伙子,名叫吳應(yīng)炬,父親花了很多時間教授他電影音樂和電影故事情節(jié)中的關(guān)聯(lián),父親還在一張很大很長的紙上畫了電影故事情節(jié)和音樂起伏的雙曲線圖,告訴他高潮的銜接和鋪墊,并幫助完成了主要的音樂創(chuàng)作。結(jié)果在我看電影《小白兔》的時候,字幕上的作曲只有吳應(yīng)炬一人的署名,我問父親為什么自己的名字不署?父親笑笑回答道:“幫助青年人不是比自己更重要嗎?”這類事情還發(fā)生過很多。
生活在音樂殿堂中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父親擔任電影《六號門》的音樂創(chuàng)作時,他在東北和碼頭工人同吃同住同勞動大約三個多月,把當時碼頭工人肩挑背扛貨物時所唱的各種“號子”都記錄了下來,并運用到電影中去。那時,他回到北京開會,為了趕任務(wù),他連家都沒有回,會后又直接去了東北。我的一個弟弟王春基(為了紀念父親在東北長春創(chuàng)作電影《六號門》的音樂)從出生到夭折,我父親都沒有見過面。當父親得知春基夭折后,幾天都沒有吃下飯去,但仍然堅持和碼頭工人“同吃同住同勞動”。
1966年,在史無前例的大災(zāi)難來臨時,父親被打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quán)派”和“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不僅遭到了多次的批斗、抄家、被驅(qū)趕到“五七干校”勞動,還被關(guān)進“牛棚”數(shù)月之久。
在此期間,父親無怨無悔,他用全部空余時間鉆研《和聲學》和《對位法》,并寫了兩本足足有5公分厚的學習筆記,這兩本筆記現(xiàn)在還保留在我的書櫥中。聽一些前輩對我說,這兩本學習筆記非常珍貴,因為這是音樂理論中最高水平的東西。
“文革”后期,父親被解放,參加了電影音樂創(chuàng)作。有一次冬天出差中,因為他站在大卡車的最后部位,卡車在急轉(zhuǎn)彎時把他從車上給甩了下來。由于當時他穿著厚厚的棉大衣,又被人托了一把,所以只是把右手摔斷了,成了“文革”的紀念品。
當時,我父母親每個月只有12元的生活費,我母親把錢省下來給父親,自己經(jīng)常只把辣椒拌醬油當唯一的菜肴。
后來我問我父親,當時感不感覺苦?我父親微笑著搖搖頭對我說:不苦!因為我一直生活在我追求的音樂殿堂中。
父親曾刻過一枚“以有涯之生命,創(chuàng)永恒之藝術(shù)”的篆體圖章,作為自己的終身信條。父親在電影音樂、交響樂、室內(nèi)樂、歌曲等領(lǐng)域七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無怨無悔,為他追求的音樂殿堂執(zhí)著拼搏奮斗了一輩子。
我所知道的歌曲《小燕子》的創(chuàng)作過程
1956年上半年,父親正在創(chuàng)作電影《護士日記》的時候,看到了上海音樂家協(xié)會油印的專門提供給音樂家們參考的詩歌集,里面有王路先生寫的一首兒歌《小燕子》:“小燕子,穿黑衣,年年春天來這里,我問燕子你為啥來,燕子說,這里的春天最美麗?!边@首兒歌吸引了我父親的眼球。
我記得有一天父親興沖沖地拿著那本詩歌集對我說:“我很喜歡這首兒歌,但感覺只有一段太短了,另外,‘小燕子,穿黑衣比較寫實,能否讓小燕子更充滿童趣更活潑可愛些呢?”父親思考了許久,他突然興奮地說:“把‘穿黑衣改成‘穿花衣,會把小燕子表現(xiàn)得更生動形象,意境也一定會更優(yōu)美?!?/p>
后來,為了和電影中的情節(jié)銜接,又有助于電影中描寫的主人公熱愛祖國、投身建設(shè)祖國的志向和決心,父親又加了一段詞:“小燕子,告訴你,今年這里更美麗,我們蓋起了大工廠,裝上了新機器,歡迎你長期住在這里?!?/p>
父親采用他多年收集的民歌形式譜寫了《小燕子》的曲譜,在電影《護士日記》放映后,獲得了巨大反響,各地傳唱。
當時,父親可以署名歌詞改編,但他出于對兒歌的原作者王路先生的尊重,在作詞中,不僅署了王路的名字,而且放在他自己名字的前面。
活到老、學到老
父親見到書不要命,讀書起來不要命,創(chuàng)作起來不要命。
在白色恐怖時期,他幾度失業(yè),對舊社會強烈不滿,因所謂思想“左傾”而無容身之地。在羈旅生活中,他雖然吃盡了苦頭,卻也飽覽了祖國的大川名山,豐富了閱歷。在路經(jīng)廣元時,夜不能寐,遠處傳來陣陣凄涼的叫賣聲,父親把它記錄了下來,后來用在電影《新閨怨》中的音樂主題。在青海的九個多月生活中,他深深為當?shù)孛窀杷?,致力搜集,甚至坐在乞丐身旁記譜。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選取了其中二十九首,出版成單行本《山丹花》,還寫了鋼琴與管弦樂《新疆民歌主題狂想曲》的初稿。
父親經(jīng)常讀起書來忘了晝夜,創(chuàng)作起來忘了吃飯。他年輕的時候,一次寫起綠豆芽(五線譜)來了勁兒,因為當時生活條件差,竟把一斤新的生大蒜當做干糧全部吃光了,直到胃燒得疼痛難忍才發(fā)現(xiàn)吃多了。
1947年父親的生活剛剛安定下來,他就先后向譚小麟教授學“傳統(tǒng)和聲”,向丁善德教授、肖淑嫻教授、馮文元先生學習巴黎音樂學院的高級和聲、對位與賦格。
上世紀五十年代向蘇聯(lián)專家阿爾扎馬諾夫?qū)W習復調(diào)音樂和音樂作品分析全程,為了不脫一節(jié)課,他在通宵為故事片《林則徐》錄音后,第二天清晨顧不上吃早飯,就乘車從閘北趕到漕河涇的上海音樂學院,一直堅持學完了全課程。
正如《中外名人座右銘》一書中所收集的父親座右銘:“活到老,學到老,知識更新思想永不老;真也好,善也好,努力探索創(chuàng)作求美好?!备赣H是這樣講的,也是這樣做的。他住在上海徐匯區(qū)時,經(jīng)常騎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到閘北區(qū)去聽專家講課?,F(xiàn)在我還保存著那時父親厚厚的兩本學習筆記。
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主任陳銘志在“祝賀王云階先生音樂藝術(shù)生涯六十年”的研討會上講:“王云階先生的作品,涉及面很廣,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林林總總,包羅萬象,他為這些電影提供的音樂形象營造氣氛幾乎構(gòu)成了一部百科全書。而這部百科全書的每一條目,又有著十分鮮明的個性,旋律質(zhì)樸親切,結(jié)構(gòu)嚴謹,層次分明。”“他的力作第二交響樂——《抗日戰(zhàn)爭》是在陳毅市長親自關(guān)懷和安排下創(chuàng)作的一部宏偉的歷史畫卷,是滿含激情謳歌中國人民在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下抗擊日本侵略者的可歌可泣的史詩。他的第三交響樂《春天》,樂曲跌宕起伏,富于變化,技法新穎,音響?yīng)毺兀绕涫琴x格技巧的運用,在探索民族化和現(xiàn)代化相結(jié)合的課題方面,很有學術(shù)意義,整個樂曲令人耳目一新。王云階先生在八十高齡能夠有這樣的新作問世,說明作曲家的充沛創(chuàng)造力?!?/p>
可誰知道,那幾年我父親常受心臟病的困擾,長期以來又患有嚴重的白內(nèi)障,視力極弱。他為了整理冼星海的《第二交響樂》總譜而把自己的創(chuàng)作計劃放在一邊。1991年,在慶?!巴踉齐A先生音樂藝術(shù)生涯六十周年”系列活動中演出的新作,包括交響樂《春天》,他都是戴著眼鏡還依靠放大鏡那一束聚光,艱難地在細細的五線譜上標下每一個顫抖的音符,經(jīng)常從黎明工作到深夜,期間沒有一個“休止符”。被人贊譽為“這種超凡的神力,才將大自然的啟示、生活的感受和對未來的憧憬凝成第三交響樂那盎然的春意,那充滿活力和生機的春天。”
父親的終身伴侶
每當講起父親時,總要提到母親李青蕙。他們年輕時是充滿朝氣、熱愛生活、正直善良、憂國憂民的熱血青年。他們相識在冼星海合唱團,抗日救亡的共同目標使他們相愛,同臺合演的話劇《菱姑》促使他們于1939年8月13日在冼星海的見證下結(jié)為夫妻。從那以后的半個多世紀里,他們相伴奮斗在人生的旅途上,共同分擔了生活的困苦,一起品味了生活的酸甜苦辣。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父親因為頗有正義感,工作一直比較動蕩,生活困難,又經(jīng)常病魔纏身。母親在父親最需要幫助時走到了他的身邊,他們沒有舉行什么儀式,只是在報上登了一條結(jié)婚啟事。那時父親什么也沒有,母親什么也不要,但他們的婚禮是隆重的,難忘的。因為他們是用赤誠的心、真摯的愛來慶祝的。自我們懂事起就知道,家里最需要慶祝的就是父母親的結(jié)婚紀念日。
我們家里從來不過生日,包括我父母親,但每年的8月13日一定會開一次家庭會議,因為8月13日是父母親的結(jié)婚紀念日。從我記事起,我家每年逢8月13日那一天,無論父母親如何忙,總會在晚飯后大家聚在一起開家庭會議,每次會議總是父親主持,他首先把母親夸獎一番,告訴我們母親操持這個家是多么的不容易,然后母親發(fā)言,把父親也贊美了一番,使我們知道父母親的工作和生活艱辛,同時他們又會把我們一個一個表揚一下,父母總是十分認真地把我們每個人的優(yōu)點和進步一一加以肯定,使我們都很有自信和自豪感。然后,我們兄弟姐妹自由發(fā)言,包括向父母提意見、建議,父母親都會認真傾聽,并——做答。最后大家唱歌跳舞,嘻嘻哈哈度過了一個極其愉快的夜晚。至今我還保存一份父親在1982年家庭會議的發(fā)言提綱。
記得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家里生活十分艱苦,租住在徐家匯三角地昆侖影業(yè)公司大門(當時是垃圾堆場)汪世中家樓梯下的閣樓里。8月13日,父親買了美軍剩余物資——杏仁罐頭,大家圍坐在昏暗的樓梯旁一邊吃著杏仁,一邊聽父親拿著英文版的《魯濱孫漂流記》《森得巴德航?!返裙适聲o我們直譯出來,那時盡管生活艱苦,但精神十分富有。
我的父母親不僅家庭和睦,而且鄰里和睦,同事之間和睦。我們的幾代人之間關(guān)系都十分融洽,而且感情深厚。
我的兒子和兄弟姐妹們常說,他們的鄰里同事都十分羨慕我們的家庭,相互的關(guān)系那么和睦。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全家靠父親和母親在大學或音專教書所獲得的微薄薪水維持生活,但父親還常常資助進步學生,弄得家里揭不開鍋。我的一個兄弟冬冬就是因為貧困交加,得肺炎無錢看病,在父親懷抱里喊著爸爸而夭折的??赡赣H從來沒有過怨言,沒叫過苦,總是用樂觀的精神來支撐我們這個家。在那苦難的歲月里,家里唯一的財產(chǎn)就是書。母親什么都肯丟,就是父親的這些書一本也不能少。無論多么艱苦的環(huán)境下,父親都能創(chuàng)作出許多優(yōu)秀的作品。
母親1949年參加上海電影制片廠工作,1955年起調(diào)入上海電影譯制廠搞音樂編輯工作,有時還幫助剪輯和記譜。幾十年中,她參加完成無數(shù)部的譯制片,其中有《葉塞尼亞》《冷酷的心》《音樂之聲》《英俊少年》《大篷車》《出水芙蓉》《女人比男人更兇殘》《佐羅》《三劍客》等。
母親和父親相處了半個多世紀,一直都是這樣:父親從不發(fā)牢騷,從不埋怨,也從不背后議論人;他從不講究吃喝也不講究穿著,母親燒什么他就吃什么,而且總是夸獎燒得好;不論母親給他做什么衣服他又總是講合身。而母親呢,無論父親要買什么,她都說應(yīng)該,父親要買收音機、取暖器等等,她都講需要。父親不會算賬,也從不算賬,有時一個月的工資全部“變成”了書。母親就是有錢時為父親用,沒錢時豬油加醬油拌飯吃,也總樂呵呵,心甘情愿。
結(jié)婚前,她用外婆給她的唯一財產(chǎn)——一枚金戒指為父親治了病。結(jié)婚后,她把唯一的一床棉被給住院的父親蓋,自己卻裹著棉衣睡。
“文革”時,她把僅有的20元生活費全部花在父親身上,自己只吃辣椒拌飯。
我常講,我的父親是“恐龍”,學的太多可懂得太少。他只知道五線譜和音符,他滿腦子盡是些高低音、和聲、旋律。他總以為上了書的便是正確的。他太書生氣、太不懂應(yīng)酬、太不領(lǐng)“市面”,他不太適應(yīng)商品經(jīng)濟,要不是母親的“保護”,他這龐然大物早被社會所淘汰。
世界著名童話集中有一篇著名的《老頭子和老太婆》的故事,講的是一位善良的老頭子把一頭牛換成了一只羊,再換成一只鵝,最后換回半袋爛蘋果,而賢惠的老太婆每次都夸獎老頭子說:“我的丈夫真聰明?!彼龑φ煞蛑挥袧M意而無半點怨言,我的母親正是活靈活現(xiàn)的這么一位不算老的“老太婆”。母親為了父親可以犧牲一切,她比童話里的老太婆更偉大,因為除了為父親,她還為我們子女操勞,在她心目中,只有父親、子女和別人,就是忘了她自己。在我們都已長大成了父親母親時,母親仍然一心一意為著父親和我們,繼續(xù)樂呵呵地勞累著。
1991年全國進行首屆金婚佳侶評選,我們的父母親不僅被評選為上海六十六對金婚佳侶之一,而且還被推選到北京,成為上海十對全國金婚佳侶之一。
學習父母親,做正直的人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我們住在徐家匯三角地,有一次隨父親到市中心辦事,在一條弄堂口等父親的時候,因為看見幾個外國小孩欺負中國小孩,我便打抱不平,去和外國小孩評理。結(jié)果我還沒有說上兩句話,就被外國小孩用拳頭打出鼻血來。我父親知道后非常氣憤,他就請了一位中國拳擊教練教我拳擊,并對我說:“人不打你,你不打人,如果外國小孩再欺負你,你就回擊!”
我的父親從來沒有給任何人送過禮,也沒有接受過任何人為了求事而送的禮。在和父親共同生活的半個多世紀中,從未聽到父親在我們面前議論過任何人,他也不允許我們在背后議論別人。有時我講到單位里某某人的不是的時候,父親會立即阻止說:對別人有意見應(yīng)該當著別人面講,不可以在背后議論。
在“大革文化命”的災(zāi)難年代,我的父親被帶上“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quán)派”和“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兩頂“高帽子”的情況下,也沒有為了解脫自己而揭發(fā)過任何人。
那段日子里,父親除了接受批斗外,把其他時間都用在閱讀和學習中,他翻譯了兩本厚厚的國外的高級《和聲學》和《對位法》,并做了大量的心得筆記。“造反派”每個月只發(fā)給他十二元生活費,父親沒有任何怨言,因為他把整個身心都放在他一生追求的音樂殿堂中。
我們兄弟姐妹七人在父母的言傳身教之下,在那時沒有為了成為“可教育好的子女”而揭發(fā)過父母親的所謂“罪行”,也沒有揭發(fā)過任何親朋好友和同事。為此,災(zāi)難過后我們都很坦蕩,因為我們沒有做過任何違心的事情。
我從父親身上獲得了無盡的愛
記得1955年,我隨父母親從北京回到上海,父親在上海音樂學院與丁善德、賀綠汀一起教授作曲系的課,父親的上課費從來沒有拿回家過,都是資助了貧困學生。記得他為一位學生一下子配了兩副藝精眼鏡店的近視眼鏡,比我配的眼鏡貴了許多。當時我不太理解,問父親:為什么幫同學配的眼鏡比我的還要好?父親對我說:他的眼睛近視度比你深,而且他用五線譜作曲需要比你更好的眼鏡。
我讀小學時,因為剛解放,學校里班級多教室少,很多時間需要在校外溫課小組里度過,父親就為我們買了托兒所用的小桌子和一批小椅子,還為我們準備了盛冷開水用的大搪瓷桶。
我在初中讀書時,要辦暑期通訊沒有印刷工具,父親便幫我買了油印機等工具。
我父母親工作很忙,尤其是我父親經(jīng)常加班加點或者外出,但對我卻是呵護備至。我記得在我讀初中的時候參加農(nóng)村的三秋勞動,我不聽父母親的話,帶的衣服很少,結(jié)果遇上了寒流,那天中午我冷得實在受不了躺在田溝里曬太陽,遠遠的看到我父母親從市里趕過來,手里拿著棉衣棉褲,我心里著實熱乎乎的。
父親再忙都會抽出時間來和我們交談,討論一些大家關(guān)心的事情。在每次政治運動到來之前,都會和我談心,讓我避免犯錯誤。
1969年,我結(jié)婚時,父親專門送給我們一幅字,為此他還去買了一支毛筆,工工整整地在大紅紙上寫了:“謙虛謹慎不驕不躁艱苦奮斗”。這句話我在父母結(jié)婚照上也看到過。盡管父親送給我的這幅家訓經(jīng)過四十六年紅顏色已基本褪去,但我依然把它高高掛在我的辦公室墻上。
父親對我們都十分的尊重,首先把我們當成朋友,然后才是父子、父女。對我們的意見,無論對與錯,他都會認真傾聽并能耐心給我們做解釋。他從來沒有命令過我們必須怎么樣或者是不許怎么樣,他只會告訴我們,如果這樣做會產(chǎn)生怎樣的后果,如果那樣做會產(chǎn)生怎樣不同的后果。他使我們從小就有自信,就有自尊,能夠大膽發(fā)表自己的看法,能夠獨立判斷問題。父親的教育使我們兄弟姐妹七人都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父親的教育讓我們終身受用。
我們將會牢牢記得父親的囑托:“人是有感情的動物,要一代一代的愛下去!把工作忙完之后,要分點感情給孩子!”我們將會一代一代愛下去,熱愛小家,熱愛大家,熱愛國家,熱愛父母親所賦予我們燦爛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