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美華
文人雅士總喜歡飲酒,弄點故事,寫進自己的詩詞作品里,也是興之所至蘊藉風(fēng)流罷。
而我卻怎么也高雅不起來,更裝不出那份斯文。要問我所讀詩句里最喜歡誰的,我一定不假思索地告訴你,那就是孟浩然的“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不為別的,就為自己生在農(nóng)村,長在農(nóng)村,有過這樣的生活經(jīng)驗與審美體驗吧!而這種刻骨銘心的體驗,不是詩家教給我的,也不是電影蒙太奇藝術(shù)編導(dǎo)的,正是樸實得如鋤頭扁擔(dān)的學(xué)生家長用錫壺燙出來的。
話還得從三十年前說起。我的學(xué)生誠龍動筆寫了一篇文章——《照抄事實》,傾其才學(xué),將學(xué)校不如人意的事和盤托出。有些領(lǐng)導(dǎo)被刺痛,非得開除他。
我欣賞他的書底子,便找年長一些的鶴鳴兄商量,還是他有辦法,幾下就弄通了各種關(guān)節(jié),給個記過算是有個交代,也讓這小子記住教訓(xùn)。
他倒好,不記教訓(xùn),卻把我當(dāng)恩人、當(dāng)名師,那份尊敬,只差沒有供上神龕了。他的父母也多次搭信盛情邀請我去他們家做客。
1986年五一節(jié),誠龍快要畢業(yè)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把我連拖帶拽上了公交車。
到了鐵爐沖劉家院子,不見古式的槽門。老房子或三五串聯(lián),或星羅棋布。踩著跳石一般的青石板路,經(jīng)幾條屋檐,便見一禾場,旁有大水井,三眼,自流。汲水,洗菜,洗衣物各有其所。誠龍的母親聞聲,知道兒子領(lǐng)老師回來了,趕緊跑出來,一邊親熱地招呼,一邊在藍印花布圍裙上擦了擦手,帶進屋,撬凳倒茶,自不必說。
廚房里,樅毛葉子與杉木藜點了火,條子柴與劈柴越燒越旺,劉嬸鍋臺前鍋臺后轉(zhuǎn)悠,樂呵呵汗涔涔的,偶爾有點柴煙熏到,便眨巴兩下眼睛,或是順手一揩,又揮著鏟匙翻炒。也是早有準(zhǔn)備吧,很快,一鼎鍋香噴噴的米飯,幾個有模有樣的土菜就做好了。
劉叔說:“等我篩酒來?!?/p>
老家釀水酒,燙酒常用瓦罐、砂罐或是小鼎鍋,熱氣騰騰地端來,倒進大土碗里,每人一碗酒,喝一大口,熱熱地下去,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瞇一下,再拿了筷子,夾個白辣椒茄子皮,或是苦瓜炒干魚仔,聽老輩講點掌故,很是韻味而過癮,若是加得一碟花生米,香噴噴的,嚼得那個味,神仙都有點站不穩(wěn)的。只是我家缺少喝酒的遺傳基因,不敢造次。今天這酒到底是喝還是不喝呢?
正在打算,劉叔正從廚房火石上燙得酒來,拿四個大酒盅,擺好,提個錫壺,葫蘆瓜似的,弧線的細(xì)細(xì)的壺嘴,一線玉泉便涌將出來,流進酒盅,待要滿時,酒線愈細(xì),酒便在盅里慢慢堆積至盅沿,戛然而止,特像是篩酒的表演,只是沒看到冒一絲絲熱氣,頗為不解。劉叔告訴我,這是米燒酒,不同你們老家的水酒,米燒酒只要稍稍燙熱,不可太燙,不然酒氣全跑光了,總不能把客人的口胃當(dāng)過水丘啊!
真的好想笑出來。
劉叔舉杯,我們也都齊刷刷地舉起杯,等他一聲令下,劉叔只將酒盅碰將過來:“歡迎啊!蘇老師,一杯淡酒,先敬你!”我還真沒喝過酒,特別是這么正式地喝過,也不會答謝,更不會應(yīng)酬,好久才想到一句:“不敢當(dāng)!”便壯著膽子喝了一小口,燒酒的味道立馬在口腔里騰起一股火焰,舌頭上辣的感覺,燒的感覺,格外新奇而強烈,男人天生的好奇與勇氣,迫使我眼睛一瞇,咕嚕吞下喉去,哪曉得下面好像有股氣頂住,酒氣反竄,小嗆了一口,差點噴將出來,生怕失態(tài),心里極其緊張,又一個勁強咽回去,一入腸胃,全身發(fā)熱,眼淚也嗆了出來。還是劉嬸解圍,趕緊給我舀了一碗清湯:“來,先喝點湯,吃點菜,再喝就沒事了?!?/p>
哪有不遵囑之理!
果然,再喝的時候,感覺著先前的酒溫和了許多,燒辣頓減,酒氣在嘴里轉(zhuǎn)悠,似乎有了些許的香味與甜味,我咂了幾口,干脆舉起杯敬了劉叔,誠龍一個勁地叫好,一個勁地慫恿:“蘇老師,沒事,你喝得,我陪你!”
真的經(jīng)不得勸,更何況還有那么好的滿滿一桌子小菜呢!
臉肯定是早紅了,只曉得臉上有點火辣辣的,手上也明顯看到酒精過敏的紅斑,自個兒都聽到心在突突地響,而酒卻是越喝越香,牛肚也是越嚼越起勁。平時父母親的叮嚀與讀書人應(yīng)有的斯文,全都拋進酒缸里去了。只吃到天昏地暗,肚皮發(fā)脹,眼冒金星而腿肚子有點發(fā)軟。誠龍已然高興得手舞足蹈了。
還是米燒酒的緣故吧!房間好像有點悶,誠龍撬了些小木凳,小竹椅,放到禾場里。我半躺在小竹椅上,星斗滿天,似乎在旋轉(zhuǎn),像是元宵節(jié)的魚龍舞了。有風(fēng)輕輕地吹拂,田里塘里的蛙鳴比賽似的。
不知什么時候,劉嬸炒了一碟南瓜子,一盤花生米,用茶盤放在一張小茶桌上,招呼我們。劉叔呢,又?jǐn)[了四個酒盅,那把錫壺又在悠悠。
(摘自《天津日報》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