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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音

        2018-08-14 02:13:02秦碧薇
        讀者 2018年17期
        關(guān)鍵詞:夔州外公天空

        秦碧薇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外公謝世的次日,霧靄沉沉,下著密如針腳的雨。

        我對外公印象不深,依稀記得是個文弱的老人。也只偶爾聽母親談起,說外公生在山里長在山里,在外求學(xué)十余載,漂泊十余載,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到山里。膝下的子女都走出大山,他卻執(zhí)意守在山腳的泥土房里,當(dāng)了大半輩子的教書先生。沒料到,一場乍暖還寒的三月冷雨,竟讓他與這三尺講桌永別了。山里的世界靜極了,沒有絲毫外界的聲音,而那些留守山中的孩子,失去了唯一的老師,與外面的世界相牽的線,就這么生生斷了。

        “山里人現(xiàn)在越來越少,你外公啊,一人教了幾座山頭的小孩,滿打滿算,也不過二十幾個。”前來給外公下葬的一位大伯對我說道,末了還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真可惜啊,那些小孩都挺喜歡他的。喏,那邊就有一個他的學(xué)生?!?/p>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正好對上一雙惶惑不安的眼睛。那是個十一二歲的女孩。頭發(fā)扎得松松垮垮,身形也偏瘦小,上身一件襯衣洗得發(fā)白。她定定地看向我,板著臉,雙唇緊抿,幼獸般的眼睛漆黑發(fā)亮,左手卻緊抓著前面老人的衣擺。

        我湊過去問她:“你家在哪?”她抬頭飛快地瞟了我一眼,不說話,朝山上一片在雨中凝固的蒼翠努了努嘴?!澳惆謰屇??”我注意到她的臉迅速蒙上了一層寒霜,眼皮也耷拉下來。她張了張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半晌才失落地開口:“他們?nèi)ネ饷娲蚬ち??!薄澳悄愀l過?”“弟弟妹妹,還有奶奶?!敝笪乙膊恢撛鯓哟钤挘隳唛_了,因為我猛然發(fā)現(xiàn),雖然只差了三四歲,但我們之間已然如被巨斧劈開了一道鴻溝,我與她的距離,就像各自眼中的風(fēng)景般遙遠(yuǎn)。山也跟著沉默,不發(fā)出什么聲響。

        在她的奶奶走后,她突然叫住了我。“你外公教過我,我很喜歡他?!?/p>

        “他教我們認(rèn)字、算術(shù),還給我們念詩、唱歌。他還說,我們這個地方以前叫作夔州?!?/p>

        “你看到我們頭頂?shù)奶炜樟藛??他說這是夔州特有的天空,他說這種天空是‘蒼色的。”

        我驚訝于她會對我這個陌生人講這些,更驚訝于她沒有我想象中隱忍至極的悲傷,卻也不是飽經(jīng)滄桑的麻木老成,而是一個正當(dāng)年華少女的冷靜自持。仿佛外公的離去對她來說只是送別一只北歸的鳥,是注視一片搖落在厚厚腐殖質(zhì)中難覓蹤跡的葉子。我明白,可能對于她,離別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漸漸地,我跟她熟稔起來。我發(fā)現(xiàn)她非常喜歡看書,時??匆娝踔f的課本,在風(fēng)里站成一株瘦削的酢漿草,融進(jìn)綠得化不開的山中。

        雨聲漸疏,在某個午后,陽光居然冒了個角,從天際漏了絲絲縷縷下來。我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搬了把凳子和她在院子里打發(fā)時間,清潔潤澤的空氣讓每一次呼吸都成為一種享受。我在很多個夢境里都幻想逃離城市,翻過小巷低矮的隔墻,爬上搖搖欲墜的備用天梯,踩過碎磚爛瓦的屋頂,色彩斑斕的霓虹給我披上一層臟兮兮的光,視線所及之處都融化成僵硬死板的色塊,水泥森林將我圍困在高梁飛架之間。耳邊的塵囂,是炸了線的重工業(yè)蟬鳴,于是大腦也要爆炸了似的,不由得感嘆道:“還是山里好??!”

        她不能相信地望向我,臉頰激動得有些發(fā)紅。“你有沒有想過這種生活,一人在山中,僅僅一人,不能做什么,只能聽流水的聲音,風(fēng)從林間穿行的聲音,鳥鳴的聲音,石子滾落的聲音。”遠(yuǎn)山淺淡,與天相接的地方只剩一條極細(xì)的線,是她抿起的嘴唇。她凝望那陣奔跑的風(fēng),似乎想將它捕捉。又轉(zhuǎn)而凝望后山的竹浪松濤,像凝望一個夢中的幻影。“而現(xiàn)在我不能讀書了,除了大山,外面的聲音都聽不到了?!彼脑捳Z似被水浸透,我轉(zhuǎn)過頭,看見她眼里的淚花像在走鋼絲,搖搖欲墜。

        她側(cè)過身去不想說話了。

        深綠鋪滿整座山林,光斑繁密。半分鐘微汗,半分鐘微涼,細(xì)細(xì)的芒草搖晃,若在輕吟。她一肩扛起她口中“蒼色”的天空,從靜水深淵中升起,萬里無云。大地在我腳下隱隱顫動著,傳出聲響,混雜著風(fēng)、樹葉、草木、鳥鳴,是一支破碎的竹笛、一把斷弦的琵琶,一聲一聲,都好像一種嗚咽。

        而這聲聲嗚咽在某一天順著彤云出岫,搭上山鳶的翅膀,竟一路傳到了遠(yuǎn)方,又托四月的山花捎回了一個令人為之一振的消息。

        我離開那天,她執(zhí)意要來送我。

        她步履輕捷,每一步,都分毫不差地踏著我的影子,宛若夏商時祭天祈雨的女祭司。她語調(diào)平仄分明,在四下無人的山中響徹,像黃昏,像詩人,像黃昏中的詩人。她說:“我聽說再過幾個星期,學(xué)校就有人來修理了,有新學(xué)校,就有老師,就可以上學(xué)了?!?/p>

        “真的?”

        “真的!”

        而我撞入她黑桑葚般明亮的眼睛,宛若跌進(jìn)鴉青色的深谷?!捌涔乱庠诿?,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煙視媚行。”耳畔有什么呼嘯而過。

        是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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