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市巴川中學 陸煦耳
一
大廳的陽光斜進玻璃窗,運動會結(jié)束后的第一天,氣溫就很配合地一夜降下。我在沙發(fā)上坐著,看見她提著水桶搖搖晃晃地從走廊那兒過來,然后拖著拖把進了男廁所。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帶記錄本和筆就跟了進去。她們在做清潔時,沒法顧慮性別,因為學校清潔工清一色的都是女性。
我裝作洗手,一邊打量著她。雖然我在男孩子中并不算高,1.65米不到。但她站直了身子,也差不多只與我的肩膀持平。何況她自始至終,都沒有抬起過腰。我放棄了自明記者身份的打算,而是閑談一般問起了國際教學樓里清潔工的數(shù)量。她正在洗毛巾,偏過頭看我一眼,然后笑了笑。
“這棟樓六層,一共七位清潔工?!彼吨窖裕曇艉芫?,明顯與她的身材不匹配。我笑說,阿姨身體看上去很不錯,應(yīng)該才四十幾歲吧。她少女一樣羞澀地笑起來:“我都五十幾了?!?/p>
她有兩個孩子:大的是女兒,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小的是兒子,正在讀高三。她的工資不算高,除開五險一金也就1300元左右,但她仍然選擇了這份每天都沒法抬起腰的工作。因為她需要供兒子的學費,還可以利用上午和下午工作的時間差跑回家做飯。兒子是走讀生。這樣的工作堅持了三年。她滔滔不絕地說著,明顯是很辛苦的生活,語氣中卻帶著母親的知足和驕傲。
我默默地看她俯下身子,用力把小便池的底塞掏出來,然后用鋼絲球一點點刷干凈上面的黃色污垢。
“阿姨,這樣做清潔累不累?”我皺著眉問了一句。我不覺得多惡心,只覺得很難受。她又笑道:“整層樓的清潔,拖地擦東西都要這樣做,做得不好不能通過驗收,那樣錢就會減少?!蔽彝蝗幻靼姿恢敝辈黄饋淼脑蛄?,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你們同學不是星期天有大掃除嗎?要是他們能把污水倒進大便池里面就好了,老是倒在小便池和拖把槽里就會堵起。上次我做到晚上8點半都沒弄好,娃兒也沒吃到飯嘞?!?/p>
我臉上發(fā)燙,為我的學生身份而羞愧,隨手將一包口袋里揣著的餅干塞進她的圍裙里:“真是辛苦你們了,阿姨呀!”隨即逃跑一樣地告別了。剛剛跑出兩步,我聽見她在后面喊了好幾聲謝謝,我險些一個踉蹌。
二
“她是1969年生的,快50了。有兩個兒子,小的讀小學二年級,大的二十幾歲了,還沒結(jié)婚。家里有個九十幾歲的公公,丈夫是工地上弄水泥的普通工人?!?/p>
我和同學對坐著,她不斷回憶著采訪得到的信息。為了保證采訪對象不受拘束,我們都采取了不現(xiàn)場做記錄的方式,而是選擇事后迅速補寫。
“那個阿姨的臉色不太好,她身體一直不舒服,有腸炎和胃病。還有一種名字聽起來很長、很嚇人的病,我記不住?!?/p>
我想起幾分鐘前,那個阿姨在樓梯口探出半個身子去擦欄桿和玻璃的樣子。她的臉色的確有些枯黃,雖然比我采訪的那個阿姨高很多。
“她最近在吃中藥。我采訪時,有另外一個清潔工阿姨來找她,她倆就擺了一會兒龍門陣?!?/p>
“她說當初來的時候,只有不到30塊錢一天?!?/p>
“但她很滿足,她很感謝王主任?!?/p>
我問哪個王主任,同學說是德育處的王中英主任,因為她給清潔工阿姨們提高了工資。我以前一直討厭王主任,因為莫名地覺得她雖是女性,卻總是高高在上,一副典型的女強人樣子,讓人很難產(chǎn)生親近感。聽了這句話,我一下子覺得她的形象親切了許多。果然,只憑片面了解去評價一個人是我(也是很多同學)一直在犯的錯誤。
同學忽然沉默了,仿佛記憶出現(xiàn)了中斷。我知道材料真實性的重要,所以等她慢慢回憶。她良久又開口了。
“那個阿姨很感動,都快哭了?!?/p>
“她覺得有同學去關(guān)心她,她很開心。上次她做清潔累了,坐在地上休息,就有一個女生上來問她:‘阿姨你是不是哪里不好?’還有次,一個男同學主動跟她打招呼,她很開心,因為男孩子很少有這么細膩的一面?!?/p>
我也沉默了很久。
她記起了我專門拜托她去了解的一個問題。我一直觀察到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除了偶爾拖著一個巨大的垃圾桶,阿姨們總是只走樓梯,哪怕電梯空閑著,哪怕累得走幾層就要喘著氣休息,她們也從來不坐電梯。我當初甚至懷著惡意的想法,推測是學校不允許清潔工坐電梯,如今就抓住了機會拜托同學幫我了解。
“其實,她們都覺得,電梯的壽命是有限的,如果她們少坐電梯,那我們學生就可以多坐電梯。我們讀書不容易?!?/p>
我的沉默于是延長得更久,仿佛又看到母親們在樓道上靠著欄桿歇息的身影。
編 輯 絮 語
煦耳的這篇文章看上去樸實無華,實則獨具匠心。他巧妙地將文章分成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自己采訪過程的實錄,第二部分則是聽同學講述她的采訪過程。這樣,就從不同的角度,立體地反映出學校清潔工群體的工作與生活狀況。難得的是,這樣的采訪真的打動了同學們。“我臉上發(fā)燙,為我的學生身份而羞愧,隨手將一包口袋里揣著的餅干塞進她的圍裙里”“同學忽然沉默了,仿佛記憶出現(xiàn)了中斷”“我的沉默于是延長得更久,仿佛又看到母親們在樓道上靠著欄桿歇息的身影”——特別要注意,煦耳在結(jié)尾一句悄悄改變了對清潔工們的稱謂,他用的是“母親們”。這種稱謂的轉(zhuǎn)變實際折射出作者內(nèi)心情感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