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霽
他們一人背一個背篼,在岷山深處的陡峭山道上魚貫而進。當然,他們背的不是柴火,不是蘿卜白菜,而是服裝、道具和樂器??h里的背篼劇團——剛剛上了電影紀錄片,名氣直追內(nèi)蒙古“烏蘭牧騎”宣傳隊,他們來到山寨,在老祖宗的規(guī)定之外,給白馬人送來一個額外的節(jié)日。
汽燈被木桿子高高挑起,比篝火、油松和箭竹雪亮百倍,是白馬史無前例的照明。演員雖然只十幾個,但全部是俊男靚女,剛進寨子就像外星人一樣被圍觀。節(jié)目豐富多彩,并且不像白馬人沒有樂器,只憑嗓子清唱——他們有揚琴、琵琶、笛子、二胡和手風琴的伴奏。這些古里古怪的東西,發(fā)出的聲音聞所未聞,太動聽太悅耳,差不多就是白馬人想象里的仙樂。
觀眾里三層外三層。連鄰近人家的樓上廊道、墻頭、柴垛,都擠滿了人。寨子里的小學生門格瓦斯,漢名門朝友,和幾個小伙伴爬上了開滿繁花的梨樹,雖然有一束樹枝影響視線,他們還是看得如癡如醉,好些時候都忍不住大呼小叫。
節(jié)目不少,但是他只記住了一個曹迪塔——劇團里唯一的白馬帥哥。也許,因為是在白馬的寨子里,給了他最多的出場機會。記得那天,大部分節(jié)目都有他,包括幾個舞蹈、一個對口快板和小合唱。
白馬人都有歌舞天賦。也許是環(huán)境太嚴酷,生存太艱辛,他們晦暗的生活太需要用歌聲來照亮。因此,歌唱在他們生活中不可或缺。他們的歌都是口頭代代相傳,會唱很多歌的人,就像繼承了豐厚遺產(chǎn)一樣牛逼。如果再加上一副好嗓子,能夠活躍于各種場合,他們就像神槍手、莊稼把式甚至德高望重的巫師一樣受人尊敬。
因此,那個有天生的好嗓子,并且?guī)浀靡凰康耐新寮有』镒硬艿纤?,讓門朝友羨慕死了。
機會竟不期而至。并且,它來得太快、太不可思議,幾乎可以定義為神跡。
還是和背篼劇團相關。那次,學校抓住空當,請劇團的藝術指導陳定剛到學校給孩子們辦講座。陳老師講得生動,深入淺出,還讓幾個孩子站出來唱歌跳舞,他現(xiàn)場點評。被老師指定,站出來給陳老師表演的孩子,其中就有門朝友。
時間過去了幾個月。門朝友差不多已經(jīng)把陳老師忘了的時候,他又來了。這次,他帶來的不是背篼劇團,而是解放軍的宣傳隊。門朝友沒有想到,他不但可以看解放軍的演出,而且還要他當主角,和他們一起演出。因為上次,他邊唱邊跳,給陳老師表演了他六一兒童節(jié)表演過的《小司機》,他就記住了這個嗓音高亢清亮、身材勻稱的孩子。平武剛剛發(fā)生了大地震,解放軍是來慰問的。為了體現(xiàn)軍民團結,魚水情深,體現(xiàn)戰(zhàn)天斗地的精神,臨時加了舞蹈《草原英雄小姐妹》,由地方出一個小演員合作演出。也許是事情緊急,顧不了那么多,居然把男孩子門朝友選出來演妹妹玉榮。他的龍梅姐姐當然是解放軍。她是部隊新招的文藝兵,他一直記得,她姓唐。這個比他大四歲的漂亮“姐姐”來自北方,一口好聽的普通話,剛見面就塞給他一把水果糖。于是,“唐”在他心中成了好甜的一個姓,他把她叫糖姐姐。
陳老師和一個解放軍叔叔指導他和糖姐姐排練了一個下午,晚上他們就上場了。還是在曹迪塔他們演出的壩子里,門朝友在家門口完成了他演藝生涯的首秀。
沒有想到,他與“未婚妻”會以這樣的方式見面。
她叫女女,九歲,就站在她自家門口。她白袍子,紅腰帶,圓盤氈帽上也插了三根白羽毛,有一點神氣活現(xiàn)。他到溝里,是因為農(nóng)歷八月,三天農(nóng)忙假。燕麥、大麥和蕎子收割了,即將耕冬地,村里讓他們這些小學生到地里拾麥穗。麥穗拾到她家下面,同學阿布先看見了她,說,快看啦,你老婆出來啦!于是,他終于知道了自己未來的老婆是個什么長相。
給他定親,是阿爸和阿媽背著他進行的。那天,他們神神秘秘,提了兩瓶綿竹大曲就去了溝里。自耶里溝五里長,溝口是門朝友所在的大寨,溝的另一頭是小寨。小寨十幾戶人家,包括央東。央東是阿爸的好朋友,打獵的搭檔。他們你來我往多年,因此,阿爸他們進溝并不奇怪。只是第二天起床后,他發(fā)現(xiàn)他們宿醉未醒,臉上掛著得意之色,看他的眼光怪怪的。
幾天以后,課間操。住在溝里的同學阿布和格多瓦,攔住他問,你哪天進溝去看老婆?說話時,兩個人一臉壞笑。
這時,他才恍然大悟。
定娃娃親是白馬傳統(tǒng)。孩子十二三歲時,男方父母就會帶上定親酒,到他們屬意的女孩家提親。如果女方家長同意,就會高高興興收下男方的酒,并且當晚盡可能將這酒喝完,一醉方休。門朝友十二歲,正是娃娃親的標準“婚齡”。他們學校已經(jīng)定親的同學為數(shù)不少,甚至未婚“夫妻”在一個班上學的都有。
站在女女家門前,他心情復雜。懂事以后,他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并且暗自期待?,F(xiàn)在,他們站在三四十米遠的距離上,好奇地相互打量。她的現(xiàn)身,像揭開了一個天大的秘密,滿足了他最大的一個好奇心。他看清楚了,他未來的老婆長相不錯,很清秀。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女孩,讓他有了幾分作為男人的驕傲。不過,他跟著解放軍宣傳隊在縣里巡回演出了十來天,他的眼光已經(jīng)不再是普通的農(nóng)村孩子。他記得分別的時候,“糖”姐姐摸著他的頭說,弟弟好好學習,過幾年也當解放軍。但是,父母給他定親,意味著他的未來已經(jīng)和一個農(nóng)民綁定。這也讓他有幾分失落。
參加全縣的演出。定親。這是他十二歲那年的兩件大事。心血來潮,他在家門一側(cè)的路邊栽下兩棵毛白楊。
至少在當時,他認為兩件事都意義重大深遠。兩棵樹,那是一個少年的結繩記事。
小學畢業(yè),十六歲的門朝友已經(jīng)是大小伙子了。他長得牛一樣健壯,也開始像牛一樣在生產(chǎn)隊干活。阿爸只知道喝酒,喝高了就唱。好些時候,夜深人靜的寨子,只有他一個人憂傷的歌聲在飄蕩。孩子多,窮。他能夠給門朝友的,只是給兒子遺傳了一副好嗓子。他說,幸好你那次在鄉(xiāng)里演了節(jié)目,不然,女女家哪里看得上你?
是的,現(xiàn)在好運已經(jīng)將他忘在了一邊。他的好嗓子只有過年、紅白喜事的聚會上,因為唱酒歌才被人們想起。
還好,不管怎樣,鐵板釘釘,女女已經(jīng)是他的人了。誰都明白,最多兩年三年,就有一場隆重的婚禮等著他們,然后,生兒育女,組成自己的小家庭。自古以來,一代一代的白馬人,都是這樣走過來的。門朝友認命了。有女女,似乎命運還不算最壞。
十八歲時,門朝友更加人高馬大,成為生產(chǎn)隊長;女女十五歲,出落得越發(fā)水靈嬌媚,如同一朵帶露的沃惹(杜鵑花)。那時公路已經(jīng)修通,就從溝口的寨子邊經(jīng)過。溝里好多戶人家也搬了出來,沿路而居,包括女女家。
還是掙工分吃飯的年代。大山里的白馬人,自然在大山上勞作。女女嬌弱,情竇初開。在河邊背水、山上砍柴、打草,揮汗如雨時,偶爾也幻想有一只有力的大手,幫她一把。門朝友能歌善舞,但生產(chǎn)隊長的職責擱到肩頭,也就沒有了風花雪月、柔情繾綣,只知道一天風風火火,帶頭干活,哪里顧得上女女?話說回來,就是有時間,離結婚早著呢,成天與女孩子廝混在一起,像只發(fā)情的小公馬,豈不讓人恥笑?
但是,另有一個小伙子出現(xiàn)在了女女面前。他叫瑪格,門朝友的親表弟。他十七歲,英俊、聰明,并且初中畢業(yè),學歷比小學畢業(yè)生門朝友高出一截??傊乾敻穸皇情T朝友,在女女最需要呵護的時候,伸出了溫熱有力的手。那一刻的女女,一定是把自己放進了《夫妻雙雙把家還》那樣的場景。男耕女織,挑水澆園,這不就是她所理解的生活本義嗎?
那天,門隊長檢查生產(chǎn),經(jīng)過一塊玉米地。遠遠地,他看見女女與瑪格隔著一行玉米并排鋤草?,敻窨偸菍z頭越界,先鋤了女女前面的草,再鋤自己面前的草。女女的鋤頭不過是做做樣子,時不時側(cè)看瑪格,含情脈脈。收工了,他們真的像夫妻雙雙把家還一樣走在回家路上,旁若無人地說笑。
先前的流言被證實,門朝友蒙了。毫無疑問,女女的心已經(jīng)不再屬于他。他該怎么辦?
剛剛跌進痛苦的深潭,就像是神要專門將他拯救——南海艦隊征兵來了。當兵,轉(zhuǎn)身遠走,把自己從傷心之地拔出去,是他再好不過的選擇。他想起了他的糖姐姐。
山神葉西納瑪保佑,門朝友在全縣幾千人的海選中,如愿成為白馬人中的第一個海軍戰(zhàn)士,這讓他驕傲。當門朝友穿著水兵服,給已經(jīng)小碗粗的兩棵毛白楊施了肥,澆了水,告別山寨時,得失相抵,差不多已經(jīng)消化了失戀的痛苦。他對女女的歉悔視而不見。她給他寫信——就像當時絕大部分白馬女孩一樣,不識字,請人代筆,還附上了照片。他不屑,置之不理。
我成全你們行不?他在心里徹底地埋葬了他的“初婚”。
山寨越來越遠,新兵蛋子門朝友,撲進了一個與家鄉(xiāng)迥然有別的世界。他第一次坐上了火車。不過,那是拉豬拉牛的悶罐車。雖然打掃得干干凈凈,似乎牲口的氣味尚存。沒有廁所,只在車門邊拉了一根粗繩子,拉屎拉尿,都在那里。白馬人靠山吃山,在野外拉屎拉尿是常事。但是,這樣的“露天廁所”,對他還是不大不小的考驗。車廂咣當咣當,搖晃劇烈,蛇一樣在隧道里進出,乍明乍暗。他背靠著那根繩子,屁股被寒風吹得發(fā)麻,就是拉不出屎來。好在軍列不停,風馳電掣,他可以一拉就是幾十公里。好不容易,火車終于停在兵站。車門咣當咣當打開,新兵如潮水瀉出。他們憋久了,迫不及待,也不分男女,見廁所就鉆,嚇得女廁所里的女孩子躲在蹲位里不敢出來。吃飯人山人海,怕慢了掉隊,人人爭先恐后,連水兵帽也成了盛飯的碗缽。
刺激,新奇。當可以感覺到微腥的海風吹來時,門朝友更加興奮不已。
白馬人都相信,他們的遠祖來自南方,來自海邊。因為,白馬女人胸前都要掛魚骨牌,以海螺、貝殼為飾物。門朝友也是信的。現(xiàn)在,到了海邊,他竟然有回到原鄉(xiāng)的感覺,更信。當他們下了火車,在廣州黃埔港登上開往汕頭的“鼎?!碧栞喆瑫r,這種感覺更加明顯。船到深海,輪船搖籃一樣晃悠,新兵們暈船,吐得翻江倒海,他卻在甲板上興奮地看風景;當戰(zhàn)友們毫無食欲,痛苦地看著飯盒里的海魚時,他卻胃口大開。那種魚叫巴浪魚,十幾厘米長,肉乎乎的。戰(zhàn)友們吃不了,他學雷鋒,幫他們吃,一條,又一條。這么好的東西,過去哪有機會吃到?現(xiàn)在,大吃特吃,享福呢。
新兵訓練結束,分到連隊。外線班,喂豬,炊事班,他干什么愛什么,年年都得到嘉獎。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就是三年。秋天,一個星期日,炊事班長門朝友去市區(qū)采購,在角石公園旁的輪渡碼頭排隊買票。票價只有兩毛,輪渡卻半個多小時才有一班。
不經(jīng)意一瞥,他看見幾步遠的前面,在兩個小伙子的暗影里,一只黝黑的手迅速從一個姑娘的白挎包里取出。他的血一下子就涌了上來,吼一聲“抓小偷”就往前沖。在與姑娘平行的瞬間,他還在她肩上拍了一下,以示提醒,然后繼續(xù)狂追。小偷是三個人,旁邊打掩護的兩個,腰上鼓鼓囊囊,顯然有刀。但是他一身浩然正氣,不管不顧。小偷是當?shù)貭€仔,只十六七歲,瘦骨伶仃,穿的是塑料拖鞋;門朝友腳上穿的是軍用膠鞋,獵豹一樣強健,也像獵豹一樣迅猛。沒跑多遠,他就將已經(jīng)光著腳板的小偷雞一樣拎了回來。一看他的氣勢,小偷的兩個同伙受到震懾,悻悻地站在遠處,直到來了警察,才悄悄溜了。
小偷交給了警察,錢包早在樹叢里找到。作為光榮的人民解放軍戰(zhàn)士,好事不留名是本分。因此,他趁大家不備,瞅空子閃人了。
稍后幾天,門朝友正在炒菜。大熱天,廚房里悶熱得透不過氣來。他穿背心系圍腰,汗流浹背,用大鐵鍬在大鐵鍋里翻動著幾十斤瓜菜。隨著鏗鏗鏘鏘的鍋鏟節(jié)奏,他愉快地唱著才學會的《我愛這藍色的海洋》。沒辦法,白馬小伙子就是愛唱,也能唱。電影插曲他聽兩三遍就會。他正唱得忘乎所以,冷不防一個聲音響起,誰在唱?門朝友回頭,騰騰熱氣中,見一個首長模樣的人站在那里。他感到自己惹禍了,慌忙放下鐵鍬,啪的一個立正,報告姓名。正要接著檢討時,首長已經(jīng)自言自語著什么,轉(zhuǎn)身走了。
幾天時間在忐忑中過去。這天,他又汗流浹背地炒菜時,連長跑來通知他,馬上去師部。他問什么事,連長說好事唄,快去。
來到師部,找到一個會議室,看他炒菜的那首長正在給三十來個人講話。原來,他就是政治部主任。部隊要組建文工團,在場的都是他選來的文藝人才。那天,他本來是去考察另一個戰(zhàn)士,路過炊事班,偶然發(fā)現(xiàn)了他,于是打草摟兔子,順便將他也收于麾下。
散會,大家亂哄哄地往外走,興奮地嘰嘰喳喳。突如其來的好事把門朝友砸暈了頭,走得夢游一般。突然有人扯了一下他的衣服,回頭,立刻讓他臉紅到脖子——那是一個姑娘,并且那么漂亮,漂亮得讓他不敢正視。
姑娘見他愣了,歪著頭,微笑著說,你忘啦,那天在輪渡碼頭……可是,你一眨眼就不見了。
他回過神來了,她就是那個被偷的姑娘。是他那異族特征,讓她過目不忘。
就這樣,在文工團,他還沒有報到就給自己預備了一個美女朋友。
她叫麗。
短暫的培訓之后,他們就開始到處演出了?;?、邊防小島,都去。觀眾從五六人到上千人不等。文工團一共三十人,男女各半,每個人都身兼數(shù)職。他主要唱歌和跳舞。他唱的都是當時流行的歌曲,比如《祝酒歌》《我愛這藍色的海洋》和《西沙我可愛的家鄉(xiāng)》之類。獨唱、合唱,雙人舞、集體舞,他都有份。
他的主打是《再見吧,媽媽》,雙人舞,伴奏帶里有他的獨唱。和他配對的女舞,正是麗。她是唯一的汕頭人。
和麗相處的日子,那是他最美好的記憶。人們常常認為廣東不出美女,其實不然。至少,潮汕還是不乏美女的。據(jù)說,當初林立果選美,就將這里列為重點之一。在門朝友眼里,潮汕美女的代表,除了麗,還有誰?她不但身材高挑,有極好的曲線,而且還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一笑,臉上就現(xiàn)出一對淺淺的酒窩。
麗除了跳舞,還兼任樂隊成員——她擅長揚琴、二胡和手風琴。她不但漂亮,而且善良、細心。他衣服扣子掉了,總是由她縫上;襯衣汗?jié)窳?,她一次又一次強迫他脫下,幫他洗。愛,就在這些細節(jié)里,悄無聲息地生長。
但是,他命里注定和她無緣。那時,已經(jīng)不再從戰(zhàn)士里提干??架娦?,他連題都看不懂。盡管當兵六年八次受獎,看起來他曾經(jīng)無限接近過海軍軍官的夢想,最終,還是功虧一簣,止步于普通一兵。最后,百萬大裁軍來了,一聲令下,文工團裁掉。他又坐“鼎福號”,到廣州黃埔港,再坐火車回到四川。等著他的,依然是岷山深處,是他出生的白馬寨子。
精彩了一陣子,他沿著來路,返回原點。
角石碼頭,汽笛聲里,麗一只手與他緊緊相握,另一只手拽著他的背包帶,淚如雨下。
他說,我不能害你。我回到大山里當我的農(nóng)民,你到部隊幼兒園當你的老師。認命吧。
說完,他抽回自己的手,扭頭就走。上船、進艙,他一直沒有回頭。
六年了,毛白楊即使在他的視線之外,依然沒日沒夜地長,已經(jīng)碗口粗。撫摸粗糲的樹干,他就像摸到了自己受傷的內(nèi)心。
但是,外人卻沒有看到他的落寞。恰恰相反,神氣的海軍,神秘的艦隊,文工團的經(jīng)歷,讓他仿佛是才從電鍍槽里撈起,周身都閃著金光。過去他當小學生就嶄露頭角;現(xiàn)在,他從遙遠的南方回來,顯得更加氣質(zhì)不凡,是真正的藝術家,名副其實的白馬歌王,走到哪里身上都落滿姑娘們的目光。
再次在家鄉(xiāng)演出,還是在那個壩子,鄉(xiāng)里組織的新年晚會。那晚,沒有照明,只有篝火。碗口粗的樹棒子疊架著,烈焰繚繞,如金紅的旗幟在夜風中招展,將壩子照得亮亮堂堂。人們也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也擠在廊道,坐于梁架,騎在墻頭,坐上柴垛。當主持人介紹完畢,門朝友在人叢里站起,接過麥克風,掌聲早已稀里嘩啦響成一片。他用白馬語唱《酒歌》,也用標準的普通話唱《西沙,我可愛的家鄉(xiāng)》。歌唱的大部分時間,他都望著夜空,像是要摘下那枚金晃晃的月亮。熊熊火光在他臉上一閃一閃,照亮他憂郁的微笑。
生活的神奇就在于充滿變數(shù)。門朝友至今不清楚他是怎么當上文化專干的。他還不知道什么叫文化專干的時候,背后的各方角力早就開始了。最終好事砸到他這個懵懂的局外人頭上,讓很多人大跌眼鏡。也許,還是與陳老師等人的推薦有關?是因為白馬這個民族鄉(xiāng)太需要一個像他這樣的文化專干? 也許,干脆就是山神葉西納瑪終于惦記他了,將好運拋給他?
1987年,白馬的族屬問題引起有關方面的注意。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社會學家費孝通親自到白馬考察。文化專干門朝友,當兵六年,連汕頭話都說得很順溜,普通話在白馬人中更是無人可比,理所當然地成為向?qū)Ш头g??疾旖Y束,費老一行從平武到綿陽,準備返京。當晚,綿陽市委書記在賓館設宴餞行。觥籌交錯之中,席間唯一的白馬人門朝友,仗著酒膽,以一曲原生態(tài)的白馬《酒歌》獻給客人。他的歌唱贏得滿堂喝彩,更讓另一個重量級客人瞪大了眼睛。
他就是剛剛從白馬山寨采風回來的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主席、著名作曲家呂驥。
呂驥從這個白馬年輕人高亢而純凈的歌聲里感到了他的歌唱天賦。他當即對書記說,小伙子有難得的好嗓子,建議市里好好培養(yǎng)。書記深以為然,馬上將文化局長叫來,當面敲定,將門朝友送到四川音樂學院深造。
就這樣,門朝友創(chuàng)造了白馬的歷史: 在白馬人中,他第一個進入部隊文工團當演員,第一個到音樂學院深造,也第一個成為正規(guī)歌舞團的專業(yè)歌手。因此,他也是第一個無可爭議的白馬歌王。
綿陽歌舞團位于涪江河堤內(nèi)側(cè)。原來的河堤已擴建為濱江廣場,歌舞團被擠到一邊。廣場下層車道西側(cè),從一個暗無天日的口子進去,豁然開朗處,一處居民大雜院模樣的地方,就是現(xiàn)在的歌舞團了。這幢七層大樓,當年還說得上氣派,是市里重視文化建設的標志性工程之一?,F(xiàn)在,它躲在周邊樓盤的巨大陰影里,顯得很落魄。因為院團改制,歌舞團解體,演職員退休、改行,星散而去。一個單位,停止了運轉(zhuǎn),就像一個人心臟停止跳動,失去基本的生命體征,破敗立刻變本加厲。
院里的壩子只巴掌大,擠了一二十輛私家車,包括老門的吉利。從車與車的縫隙間側(cè)身而過,拐進一個巷道,中段是一個公廁,濃烈的尿味撲面而來。到盡頭,與一個廢棄的服裝道具倉庫相對,有一個小門,打開,就是門朝友的家了。
門朝友是第一個定居大中城市的白馬人。他曾經(jīng)下決心要融入城市。雖然他已經(jīng)結婚,妻子介門早是鄉(xiāng)村教師之女,漂亮、能干,也能歌善舞。但她與女女比,文化也好不到哪里去。路途遙遠,聚少離多,心越隔越遠,話越來越少。最終,二人分手,他把自己從寨子里連根拔出。
他后來和歌舞團一位叫燕飛的歌手結婚了。他魁梧,燕飛嬌小。那些年,人們經(jīng)常可以看到她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攬著他的腰,由他馱著飛快地穿街過巷,活像在演出小鳥依人的情景劇。那之前,他們都住頂樓的單身宿舍,分別都在夜總會唱歌。有天,夜深回家,燕飛說好餓。門朝友轉(zhuǎn)身騎車就跑。他幾乎跑遍全城,終于在即將打烊的小食店買到一籠包子,送到她手上。燕飛原來是川南一家軍工廠的工人,也是那個城市的著名歌手。但是,她老公只是普通工人。企業(yè)破產(chǎn),心情很壞,就常常打老婆。當燕飛再一次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時候,她忍無可忍,堅決離婚。隨后,她被綿陽歌舞團作為人才引進。他們曾經(jīng)多次合作唱《纖夫的愛》。那一籠熱乎乎的包子,讓她看到了他比纖夫還要淳樸的心。燕飛經(jīng)常笑著數(shù)落他,你一籠包子就將我收買了。
在歌舞團二十多年,出場不計其數(shù)。他得過全國少數(shù)民族歌曲大賽四川賽區(qū)的大獎,由本土音樂家陳定剛作詞作曲的《酒歌》,經(jīng)門朝友演唱后成為白馬音樂經(jīng)典。尤其是和燕飛的婚姻,二人比翼齊飛,似乎是一對絕配。那時,肯定也是他最愜意的時光。
但是,在城市,在專業(yè)演出團體,在盡是人精的漢人堆里,他并沒有找到美好的感覺。
致命的還是藝術。他是聲樂演員,但他更是白馬人。自由率性,奔放不羈,是白馬人的天性。白馬人的歌,沒有人作詞、作曲,更沒有曲譜。同樣一首歌,每個人都在繼承,每個人也都在自由發(fā)揮,不同的人就可能唱出不同的版本。呂驥聽到的,就是天籟,是原生態(tài),是門朝友無拘無束的歌唱。而歌舞團,似乎忘記了他是白馬人,沒有人按照他的民族背景和個人條件去挖掘他、打造他。一會兒唱帕瓦羅蒂,一會兒唱蔣大為,一會兒唱李雙江。唱他們時,門朝友總擺脫不了白馬民歌的慣性,音準、節(jié)奏,總會成為別人眼里的瑕疵。他也參加男聲四重唱。但是,他嗓子高亢,聲音個性太強,總是難以融合。這樣,他被邊緣化就在所難免。
最丟臉的事情發(fā)生在一個縣城。富麗堂皇的禮堂,喜氣洋洋的新年晚會,現(xiàn)場直播。一首專門為這個縣量身打造的男女聲二重唱,昨晚才新鮮出爐,是今天的亮點。但是,事到臨頭,出場的男歌手不來了。成了熱鍋上的螞蟻的領導,急召老門出征救場。領導說,詞曲都不熟悉?沒關系,反正有原唱錄音,你上去對口型就行了。
老門的壓力,被領導幾句話就釋放了。上就上吧,歌舞團的面子要緊,這是一筆不大不小的生意呢。
老門和搭檔信心滿滿地走上了舞臺。音樂聲起,他做足表情,為全縣人民綻開燦爛的笑容。但是,前奏一過他就傻眼了——沒有放出原唱!原來是后臺倒磁帶過了頭,將有原唱的部分倒過去了,放出來的只是沒有歌聲的伴奏帶!對口型、假唱,蒙混過關已經(jīng)沒有任何可能,領導的鬼主意立刻敗露。老門和配對的女歌手被僵在舞臺上,現(xiàn)場直播還在進行。歌舞團及其領導,尤其是門朝友和他的搭檔,丟人現(xiàn)眼到像是連內(nèi)褲也被扒了,赤條條地站在一個縣的聚光燈下。
這是老門最后一次登臺。他的演藝生涯,最終被定格在一個最恥辱的點上。
在與領導大吵一架之后,他主動爭取去當了司機。從此,他躲進了那輛五十鈴輕卡的駕駛室,就像一只驚嚇受傷的蝸牛,將肉身縮回殼內(nèi)。
老門在收拾行囊。其實,也沒有什么好收拾的。
這是租借歌舞團的一個單間,底層,沒有窗子,室內(nèi)開了燈也亮堂不起來。兩張沙發(fā)一橫一豎,呈L擺放,占據(jù)了大半空間。房間高僅兩米。原來是隔了一個閣樓。一部簡易樓梯,筆陡地從門口架上去,遮住了后面的電視機和冰箱。爬上樓梯,昏暗中,一張床隱約可見。
他原來的家就是頭上的三樓,是和燕飛作為雙職工分的福利房。
就像不相信他會和燕飛結婚一樣,大家也沒有預料到,他與燕飛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之后,居然會分道揚鑣。但是細想,性格、文化背景和生活理念,還有民族心理,差異明擺在那里。并且,燕飛當紅,老門落魄。哪一條,都可能成為他們婚姻崩盤的導火線。
不過,他們的分手還算平和友好。離婚后,主動把房子留給前妻,算是他對燕飛最后的一次呵護。
幾個大蛇皮袋敞開,像幾張準備吞咽的血盆大口。門朝友是準備搬家的,但是寨子里用得上的東西,其實并不多。四季衣物,幾雙鞋,洗漱用具。此外,就沒有什么非要不可了。幾張歌碟扔了,幾本流行雜志扔了,最后,索性連有他參演的電視劇磁帶也扔了。一個干癟的蛇皮袋,就將拎走他的家。
當年,他空手告別寨子,帶著白馬歌王的榮耀和對藝術的夢想來到城市;而今,他提前退休,草草結束了演藝生涯,也是空手重返寨子。如果說帶走了什么,也只是那一身病——糖尿病和高血壓。
他拒絕了朋友出車相送,因為他坐別人的車是必暈無疑,必然吐得昏天黑地。他不想折騰,更想簡單。回去,就是過一種簡單的日子,活在一堆簡單的關系之中。
他當然是歸隱。但他不知道陶淵明,不知道王維,更不知道什么嚴子陵。無須王者歸來,無須隱居修行。他只知道寨子里空氣清新,飲水干凈,吃的是自己養(yǎng)的、自己種的。他的病需要寨子,他的心更需要寨子。他可以種菜,可以釣魚,可以養(yǎng)雞,可以爬山散步。他可以完全把自己還原為一個地道的白馬人。
開著吉利,他輕快地走在回白馬山寨的路上。這是真正的輕車熟路,老馬識途。
寨子已經(jīng)在望,那兩棵毛白楊已經(jīng)長成二人合抱的參天大樹,像兩個巨人,遠遠地在向他招手。
也許,他注定了只屬于寨子,就像這兩棵樹。
責任編輯 張 哲